刘怡仙+冯佳雯
在吴文兵看来,网络互助模式是对中国医保有效的补充,既往的医疗保险是从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地推动,省市县村,链条太长。而互助模式更扁平,平台跟会员都是一个层级,效率更高。
“预存10元,最高可获得30万元互助金。”你稍加留意,或会发现个人求助平台“轻松筹”的捐赠链接上常有这样的广告语。
河南省兰考县的徐洁在一次捐助朋友后见到了这一信息。当时,她只用了几分钟就登记加入了这个“轻松互助”计划。直到自己患急性白血病入院治疗,才发现自己可以获得这笔30万元互助金,全家人为此松了一口气。
广东潮州李岩的妻子此刻正因肠癌晚期躺在病床上。当时,李岩“玩手机”的无意之举,大大减轻了他和家人的负担。
正是为帮助更多人应对突如其来的大病,避免家庭因大病陷入经济困境,2016年,北京轻松筹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轻松筹”)发起“轻松互助”计划。针对18到50周岁会员的微爱大病互助行动中,只要预存10元,即可加入。经过180天的观察期,会员互助计划即可生效。以后每逢会员中有人罹患限定30种大病中的一种,大家则帮助分摊30万元(低度肿瘤为6万元)的互助申请。
近年来,此类互助平台发展迅速,数量已超百个,融资数亿元,用户量达三千多万。但其类似保险模式似乎游离于监管之外,也引发不少争议及质疑。
一人患病,众人均摊
徐洁患的白血病是30种大病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家在河南农村的她确诊时,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由于最小的女儿是唐氏综合征患儿,徐洁必须留在家里照料,偶尔在附近餐馆和农庄打零工,只有丈夫有一份稳定收入。2016年12月,徐洁患病四处求助时,一朋友建议她上“轻松筹”试试众筹。一周后,徐的个人求助信息上了网。此后的一天,她丈夫在刷新筹款情况时发现妻子曾加入了互助计划,于是,他半信半疑地拨通了轻松互助计划的客服电话。
十多天后,轻松互助计划派员来调查核实徐洁患病等情况。临走前,调查员告诉徐洁符合互助计划的基本条件,等信息上报后,具体情况要等通知。
“轻松筹”联合创始人于亮说,互助计划核实程序严格,目前“轻松筹”将这块工作外包给4个团队,由其负责调查申请者的相关情况。为了防止有人逆向选择,带病加入,他们设置了180天的观察期,在观察期内生病无法获得互助金,而40-50周岁的会员观察期则延长到360天。
徐洁的会员生效时间是2016年12月7日,刚好在她确诊前2周。轻松互助的公示页面上显示,她申请互助时,共有5759515人加入了此项计划,每人将为她分担0.05元。这笔费用会在会员的账户上自动扣除,如果会员账户低于1元则要在两个月内进行充值,否则将视为退出计划。重新加入则要再度过180天的观察期。
同样不幸患病的李岩妻子陈小云才二十多岁,孩子不到4周岁,确诊患癌同样十分突然。他们家中的经济情况尚能应付,广东潮州的社保能报60%左右,而且潮州市實行一体化扣费,治疗费用每日扣除社保及大病医保报销费用后结算,临时自付费用不高。对于李岩来说,互助金的30万作用是保证他在无需卖房卖车的情况下,还能暂停工作,全心照料病人,否则仅依他夫妻二人的积蓄及工资,也难以应付。
互助市场,需求不小
类似轻松互助这样的网络互助平台目前已有不少,业内公认的这一模式的“鼻祖”则是张马丁的康爱公社(曾名抗癌公社)。2011年,张马丁一人组建抗癌公社,直到2014年10月份拿到第一笔天使轮融资后才逐渐组建团队。目前,康爱公社已有会员117万多,总筹款近700万元,资助46人。除了抗癌,也有“身故互助”、“爸妈互助”等面对不同人群的多种互助模式。
张马丁开创这一模式,主要是因为他母亲。2007年,母亲患上癌症,作为病人家属,他见到了许多医疗保障上的缺憾,体会到普通人患病时的无奈与无助,决心要组建平价的互联网保险方案。
几经尝试,张马丁产生了“可以组建一个以抵抗大病为主的组织”的想法。2011年该想法落地时,康爱公社就是人际黏度极高的社群互助组织,全国各地都有分社,社员自己在当地组织各类活动。据他们统计,康爱公社的QQ群有三四百个,微信群则更多。
第三方观察平台“今日互助”统计发现,仅2016年一年,就有20家互助创业平台累计完成3亿元融资,目前这一领域的玩家已超百名。作为互助平台第三方调查机构调查联盟的负责人,吴文兵目前已与其中的59家互助平台合作,据他观察,网络互助平台经过2016年一年的爆发式增长,用户量已经超过3000万,“一个保险公司要有3000万用户,至少需要10年时间来发展。”
互助模式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公众对它极似保险运作模式的质疑就从未停止。保险行业出身的张马丁十分清楚保险业的门槛之高:注册资本不低于2亿;完备齐全的一套风险管控体系;通过率不足7%、层层审批的保险牌照申请机制。哪一项都不是他这个草根能玩得起的。
张马丁所构想的互助模式,为了与保险相区别,采用免费加入的形式。同时为了避开非法集资风险,互助金通过社员与社员间点对点的方式流通,但支付宝、微信等第三方支付工具认为代扣有风险,双方没谈拢,所以康爱公社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上海浦东新区凝心聚力社区发展公益基金会做第三方监管,所有资金流通都由基金会完成。
2014年7月,泛华保险集团发起的泛华e互助平台上线,在“免费加入”的方式上做了新要求,会员需预缴受助金10元,保障其运行所需的最低金额。与康爱公社类似,它也采用求助审核后募集资金的方式。
其他互助平台也陆续借鉴了与基金会合作的方式。2015年受到IDG、高榕资本等5000万投资的水滴互助宣布与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进行合作,但3个月后结束了合作。2016年5月,轻松互助计划正式上线前,他们选择发起北京微爱公益基金会,“更好地与之适应”。
目前,众托帮以700万会员领跑互助平台,此外夸克联盟、水滴互助等也运行良好,他们的模式较类似,主打互助口号,但各自增加了意外互助、爱心扶老太太等不同的计划。
政策之外,一种补充?
2016年3月,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承诺年内实现大病医保全覆盖。2017年政府工作报告则提出将城乡居民医保财政补助由每人每年420元提高到450元。国家的这些举措将极大提高保障范围和保障水平。不过,对于超出医保目录外的用药和治疗费用仍时常成为大病患者家庭沉重的经济负担。
康爱公社会员王慧颖在自家平房房顶上干活时意外跌落,陷入昏迷,在ICU住了两个多月,有时一天费用超过1万。前前后后,治疗费用超过40万,除医保报销,丈夫梁忠从康爱公社获得了10万互助金。
轻松互助会员杨静与王慧颖类似,患的是神经性肿瘤。杨在上海华山医院治疗期间,使用大量进口药及诊疗设备,十几万元的治疗费用只有约三分之一在医保报销范围。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风险管理与保险系姚奕老师提到,限于未额外收取保费,目前大病医保规定报销范围仍需遵从医保三大目录(药品目录、诊疗项目目录、医疗服务设施标准),“2015年,我国商业健康险的保费增长率增幅达到52%,是整个保险行业中最高的,其中发展最快的就是重疾险,这也是在基本医疗保险现状下应运而生的需求。”
在吴文兵看来,网络互助模式是对中国医保有效的补充,既往的医疗保险是从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地推动,省市县村,链条太长。而互助模式更扁平,平台跟会员都是一个层级,效率更高。
根据国家癌症中心在2017年2月4日世界癌症日上公布的数据,目前我国恶性肿瘤发病率已达2.71‰,五年前这个数字还是2.65‰。世界卫生组织预计今后二十年全球恶性肿瘤新发病例数将增加约70%。
张马丁和他的团队计划在2017年5月8日康爱公社成立六周年之际,正式推出名为“霍去病”的plus方案,在原有30种大病互助的基础上,不限病种,不限医保用药,最高互助金可达100萬。
这一方案来自社区内部成员长期的呼吁,原先的30种大病不足以覆盖所有的风险,而对于一些像尿毒症这样需要持续治疗的疾病,30万的救助金也只能解燃眉之急。但这一方案只对社龄两年的社员开放,只有一次申请求助的机会。
张马丁说:“我们觉得这个问题的确是一个社会痛点,有社会需求。但必须做好透明化和第三方监管。”
厘清概念,警惕风险
不少专家曾提出该模式具有一定的风险。
中央财经大学保险学院院长李晓林为此曾发表文章,警惕互助平台与保险相混淆。他首先认为互助承诺难以兑现,属于风险不对等的情况。“以中国人身保险业重大疾病经验发生率表(2006-2010)6病种经验发生率男表为参照依据,可以做一个粗略的测算,比如,30岁男性的发生率大约为万分之八(0.000783),51岁男性发生率大约为万分之八十(0.00796)。很容易发现,30岁的男性群体每人分摊240元,才能实现患者的30万元互助金;而51岁的男性群体,每人需要分摊2400元,才能实现患者的30万元互助金。这仅仅是6种大病的疾病率,如果是25种或者更多的疾病,其疾病率会更高,分摊的钱会更多一点。”李晓林教授在文中分析,“一旦人们发现要交的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选择退出这个平台,那一部分患病而真正需要这些钱治病的人,如何获得互助金呢!”
有业内人士表示,在正规保险投保10元仅能获得1万元保费,申请30万元的互助模式难以持续,且互助平台不按保监会要求做准备金及偿付能力监管,应对不了极端风险。
康爱公社外聘精算师,中国精算师协会创始会员徐昱琛则观察到康爱公社平均会员年龄是30岁出头(确切统计数据为32岁),算比较年轻。同时会员都为网络互助产生,可能逆选择(即预知自己患病几率大,故而加入互助团体)风险比较小。
“如果年龄控制得比较低,这种互助形式还是不错的。”南开大学金融学院教授朱铭来也有相应研究,他认为作为一个新事物,新尝试,全靠自律的互助平台确实有隐藏风险。但如果经营的都是短期险,且参与人员短期年龄相对较低,那么保的,相当于一个小概率事件。因为价格低,节省了保险公司全套的管理成本,包括营销、广告宣传等,网上互助也确有优势。
2014年,网上仍出现“9元投保,30万元补助”的宣传。中国保监会此后多次发文警示。2016年4月,中国保监会联合14个部门印发《互联网保险风险专项整治工作实施方案》,明确指出要重点查处非持牌机构违规开展互联网保险业务、互联网企业未取得业务资质依托互联网以互助等名义变相开展保险业务等问题。夸克联盟与水滴互助等平台陆续被约谈。而运营不善的蒲公英互助则在此之后选择关停。
于亮承认这的确存在非法经营的风险,“轻松筹”在筹备前曾经过一段观望期,直到2015年10月,保监会在其官网专门发布了《关于“互助计划”等类保险活动的风险提示》,于亮理解保监会的意见是不要以保险名义做虚假宣传,不应使用保险术语影响公众判断,保持信息透明,互联网互助平台暂时不会被关停。于是,轻松互助上线后在互助公约上写明此产品只是互助形式,不属于保险,另外不做出每位会员都能得到互助金的承诺。夸克联盟也发表声明将严守监管要求,不触碰“底线”。
“互助平台不存在庄家,它只是一个机制,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互助平台的成员互相提供保障。”徐昱琛说,网络互助本身不是保险,虽然它按保险原理运作,但和保险有实质区别。网络互助可以借用保险的核保和核赔技术,使之发展得更稳健。
“网络互助是一种共享经济,共享经济的效率更高。”
(杨洋荐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