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乔
作为中国古代基本政治制度之一,行政区划制度自形成以来,除了地理特性外,本身还具有鲜明的政治性。考察历史时期中国的政区沿革,特别是分裂时期不同政权的政区设置,分析统治者对政区所注入的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文化考量,可以更直观地观察古代国家统一与分裂、行政制度建立与完善的过程。三国时期的政区研究,近年来受到一定的关注,不过更多以魏、吴两国的政区沿革为主。①允麟:《三国地理志》,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孔祥军:《三国政区地理研究》,台湾花木兰出版社2012年版;胡阿祥、孔祥军、徐成:《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三国两晋南朝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陈健梅对三国时期的政区地理研究颇有建树,代表作有《孙吴政区地理研究》,岳麓书社2008年版;《魏吴对峙中魏国的攻防体系与战略目标——基于行政区与军事区的考察》,《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3期;《从政区建置看吴国在长江沿线的攻防策略》,《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1期;《魏蜀对峙中关陇的政区建置与军事方略》,《文史》第3辑,中华书局2009年版;《“西部都尉”考》,《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2期;《从汉中东三郡的政区建置看魏国战略目标的调整与实现》,《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而对蜀汉政区的研究,除了少数政区沿革外,多数集中在对南中的经营,使得蜀汉政区研究渐成西南边疆史的附属。①关蜀汉南中地区的研究代表作有: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5~142页;方铁:《方略与施治:历朝对西南边疆的经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267~269页。何畏对蜀汉南中政区用力最勤,代表作有《蜀汉南中区域政治地理》,云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论南中政区的形成》,《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蜀汉庲降都督新考》,《历史地理》第三十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何畏、丁小珊:《论蜀汉前期在南中地区的内郡化尝试》,《昆明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其他相关论著有:李晓杰:《东汉政区地理》,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李小波:《盐铁经济与汉末巴郡分化》,《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1期;陈健梅:《从政区建置看三国时期川江沿线的攻防策略》,《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3辑;胡昌健:《“三巴”分置年代及其相关问题考辨》,《长江文明》第3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5页;周航:《汉末巴郡分置时间再探》,《长江文明》第24辑,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年版,第30~39页;葛洲子:《汉末分巴与旧名共享——古代争夺地名文化资源的一个实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4年第4辑。对蜀汉核心地区(成都平原)的研究却十分薄弱,而蜀汉核心政区的沿革,能更直观地反映蜀汉政治面貌与历史进程。梓潼郡作为蜀汉新置郡之一,因其地缘关系与交通条件,为研究蜀汉政治地理提供了最具代表性的样本。本文试从地缘关系、政治格局等方面,解读梓潼郡的作用,观察蜀汉的政治进程,从而为蜀汉政治史,以及三国政治地理研究提供一些参考。
梓潼郡在东汉本属广汉郡北部,东临巴西郡,南抵广汉郡,西倚阴平郡,北望汉中郡。建安十六年(211),刘备应益州牧刘璋之邀,“将步卒数万人入益州。至涪,(刘)璋自出迎”,屯于葭萌。②陈寿:《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81页。次年(212),刘备从葭萌南下攻刘璋,因霍峻守葭萌有功,分广汉为梓潼郡,以峻为梓潼太守、裨将军。①陈寿:《三国志》卷41《蜀志·霍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07页。按《晋志》:“刘备据蜀,又分广汉之葭萌、涪城、梓潼、白水四县,改葭萌曰汉寿,又立汉德县,以为梓潼郡。”②房玄龄:《晋书》卷14《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36页。下面对汉德、汉寿二县作简单考察。
汉德县,两汉无,《华阳国志》(本文以下简称《常志》)梓潼郡下本作“德阳县”,因广汉郡有德阳,并依《晋志》改为汉德县。③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2《汉中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1页。《续汉书·郡国志》广汉郡德阳县,刘昭注引《常志》“有剑阁道”,说明在广汉郡北部。④司马彪:《续汉书·志》卷23《州郡五》刘昭注引《华阳国志》,《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508页。然《常志》记载巴郡“北接安汉、德阳”,说明德阳在广汉郡南,与巴郡相邻。⑤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1《巴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页。李晓杰认为至迟在建安年间,德阳徙至遂宁县故广汉界,而废旧县为亭,即邓艾“从阴平由邪径经汉德阳亭趣涪”之“德阳亭”。⑥李晓杰:《东汉政区地理》,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79页;陈寿:《三国志》卷28《魏书·邓艾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78页。《中国历史地图集》即在蜀汉图幅中定名“德阳亭”。⑦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三册《三国·西晋时期》,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若此,则邓艾所经为“汉”之“德阳亭”,然曹魏代汉受命,一向以“蜀”贬称蜀汉,何以邓艾会称其为“汉”?其实,邓艾所说乃汉德县之阳亭,非德阳亭。《常志》汉德县“有剑阁道三十里,至险,有阁尉”,与《续汉志》德阳县之剑阁道当指一地,说明蜀汉汉德县即刘备在德阳县旧治基础上所置。《元和郡县图志》剑州普安县有“汉德政城,又名黄芦城,在县东北四十六里”,校勘记引张驹贤考证“‘政’宜作‘故’,《晋志》汉德县属梓潼郡”。⑧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33《剑南道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46页。普安县即今剑阁县普安镇,则东汉德阳县旧治、蜀汉汉德县并在剑阁县北。
汉寿县(今广元市昭化镇境内),《常志》:晋寿县本葭萌城,刘氏更曰汉寿。①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2《汉中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1页。《常志》记载,分梓潼郡在建安二十二年(217),一般认为葭萌改名亦在此时。然而此时刘备不仅据有益州,还拥有荆州南郡、武陵、零陵三郡,而武陵郡内便有汉寿县(今湖南常德市东北)。②建安二十年(215),孙权攻荆州,刘备顾及在汉中的曹操,与孙权分荆州而治,刘备得荆州南郡、武陵、零陵三郡。参看陈寿:《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83页。建安二十二年,刘备尚有武陵郡汉寿县,何必在别地另名汉寿呢?建安二十四年(219)关羽失荆州,是否改于此时呢?亦不太可能,章武元年(221),刘备称帝后便着手伐吴,表明虽失荆州,却并未放弃。而章武二年(222)刘备败于夷陵、猇亭,退守鱼复(今重庆奉节县东)。是年十月,刘备接受孙权请和,自然也接受了荆州属吴的现实。③陈寿:《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90页。因此刘备改葭萌为汉寿应在章武二年十月后。刘备分置梓潼郡时尚有荆州半壁,武陵郡汉寿县仍属刘备,章武二年前所言汉寿,只能是武陵之汉寿。孙吴夺取荆州后,改武陵汉寿为吴寿,西晋武帝复旧,当是灭吴之后。④沈约:《宋书》卷37《州郡三》,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1126页。据《宋书·州郡志》引《晋起居注》:“晋武帝太康元年(280),改梓潼之汉寿曰晋寿。”⑤沈约:《宋书》卷37《州郡三》,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1148页。太康元年正是西晋灭吴之年,武陵郡入晋,吴寿复名汉寿,遂将蜀之汉寿改为晋寿,辖境变化下的地名更置,其揆一也。改葭萌为汉寿的原因,一方面此地是刘备入益州后初镇之地,并由此出发夺取益州,葭萌也成为刘备占领益州的起点;另一方面,遭遇惨败后的刘备为起步夺蜀的地方赐名“汉寿”,更有对自己的王朝给予寄托和祝福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章武二年七月,刘备退守鱼复后,将鱼复改名“永安”,与“汉寿”可谓相得益彰。①陈寿:《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90页。
梓潼郡的设置,与其地理条件和地缘格局有关。郡内北部的西汉水(今嘉陵江)和羌水(今白龙江)两条河流将横亘益州北部的秦岭切割开,使得秦岭在这里形成一道缺口,这道缺口成为四川盆地与关中盆地沟通的枢纽。羌水在今剑阁县北汇入西汉水,继续流入四川盆地,穿过大剑山出剑阁县,便是一片河谷狭地,再由此进入成都平原,循梓潼、涪县、绵竹、雒县可入成都,这条通道便是剑阁道。②黄盛璋:《川陕交通的历史发展》,《历史地理论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1~209页。剑阁道古称石牛道、金牛道,秦惠王使张仪、司马错伐蜀即走此道。③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33《剑南道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46页。由剑阁道北上,翻过秦岭便至阳平关,经此可与汉中盆地相连,形成由成都到汉中的一条狭长走廊。
刘备取益州,先杀白水关守将杨怀、高沛,再从葭萌南下,先后进攻梓潼、涪县、绵竹,又围攻雒县至建安十九年夏。④常璩撰,任乃强点校:《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5《公孙述刘二牧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48页;陈寿:《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82页。刘璋军队一路溃败,不久投降。刘备占领益州后,次年曹操攻汉中,张鲁投降,益州北部最重要的汉中防线落入敌手,让刘备变得被动。诸葛亮《隆中对》规划了刘备跨有荆益、逐步夺取全国的布局,其中提出了“西和诸戎”,出于秦川的战略,即利用凉州的地利及兵将,在西方牵制曹军,并率益州之军出击关中。在取得汉中之前,凉州将马超已归顺刘备,大大增强了刘备集团的实力。⑤陈寿:《三国志》卷36《蜀书·马超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46页。建安二十二年(217)冬,刘备遣张飞、马超等入武都下辩(今甘肃成县西北),由益州入武都,正是从剑阁道出马鸣阁北上。二十四年(219)春,刘备自阳平南渡沔水至定军山,击斩夏侯渊,曹操引军退还,刘备遂据有汉中。①陈寿:《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84页。刘备夺取汉中,是要为经营西凉、出击秦川打开出路;分置梓潼郡,用提高行政地位的方法突出交通地位,则是为攻取汉中提供出口。
此后梓潼郡仍具有重要的作用,从成都出发,经雒县出绵竹,即入梓潼郡界,由剑阁道北入阳平,便至汉中盆地,成都与汉中之间的交通,主要是在梓潼郡境内完成的。章武三年(223)四月,刘备去世,五月刘禅继位,建兴五年(227)春,诸葛亮驻汉中准备北伐。他上表明志,并制定了“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的政治格局:“宫中”是指以后主为中心的内朝,而“府中”,原则上是指诸葛亮的丞相府。②陈寿撰,卢弼集解《三国志集解》卷35《蜀书·诸葛亮传》引李周翰曰:“宫中,禁中也,府中,大将军幕府也。”(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62页上)又胡三省曰:“蜀后主建兴元年命亮开府治事,所谓府中,盖丞相府也。”司马光等撰:《资治通鉴》卷70,魏明帝太和元年三月,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278页。诸葛亮向后主推荐的费祎、董允、向宠等人,多任内朝或都内要职,③费祎时任黄门侍郎,后代蒋琬为尚书令;董允任侍中,向宠为中部都,典宿卫兵。分见三人本传。诸葛亮驻军期间与他们形成了特定的关系,学者指出,“宫中府中,各守份际,各司其事,又保持协调畅通,这才是政通人和的关键”④饶胜文:《大汉帝国在巴蜀》,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版,第265页。。“宫府一体”是诸葛亮及其后继执政所欲维系的准绳,成都主政,汉中主军,二者和谐共生。除了军政和洽,成都与汉中之间资源、信息往来的畅通亦甚重要,唐人记载:“剑阁道,自利州益昌县西南十里,至大剑镇合今驿道。……诸葛亮相蜀,又凿石驾空为飞阁道,以通行路。”⑤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33《剑南道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46页。唐益昌县即汉葭萌县,诸葛亮构建阁道,自然提高了资源及信息的传送效率。梓潼郡与汉中郡、广汉郡、蜀郡共同构成了蜀汉的核心地理空间,梓潼郡又承上启下,成为维系这一地理空间的纽带。
建兴十二年(234),诸葛亮卒于五丈原,蒋琬被任命为尚书令,不久迁大将军录尚书事,总统国事,成为蜀汉执政。①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卷33《蜀书·后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58、879页。延熙元年(238)蒋琬授命开府,驻汉中;费祎任尚书令、董允为侍中,主管中朝事务。这样,“宫府一体”中的“府”转化为大将军军府。延熙六年(243)蒋琬由汉中移屯驻涪,一个月后,费祎接任大将军,代理蒋琬行使最高权力。本应屯汉中伐魏的蒋琬,为何要将屯驻地南迁?当时的背景是什么,又有何种考量?
迁屯与伐魏次数的减少相呼应。蜀汉政权中存在多种势力,但偏用元从势力或东州士族,对于益州本土士人基本不予要职,与益州本土士族之间没有达成亲密的合作。②参看白杨、黄朴民:《论蜀汉政权的政治分化》,《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96~99页。夷陵之战后百废待兴,但对元从势力的优待远胜土著,使得益州本土势力与刘备势力存在着隔阂,不易视蜀汉政权为正统。③刘增贵先生指出,益州士族更多的是接受蜀汉为汉之延续,但反对出兵,刘增贵:《汉代的益州士族》,《“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本第三分,后收入黄宽重、刘增贵主编:《台湾学者中国史研究论丛:家族与社会》,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页。此外,诸葛亮连年北伐,不仅没有突破蜀汉与曹魏的实力差距,反而因胶着消耗国力。诸葛亮曾说:“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④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23页。费祎也坦言北伐造成的颓势:
吾等不如丞相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且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无以能希冀侥幸而决成败于一举。①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费祎传》注引《汉晋春秋》,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4页。
蒋琬在成都留守三年方出镇,且一直没有过大的军事举动,屯汉中更像是“作为继承诸葛亮事业所摆出的政治姿态”②王明前:《蜀汉政权的军政体制与战时经济》,《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学报》2011年第3期,第20页。。蒋琬为减轻国内压力,不再连年伐魏,反映了蜀汉的战略收缩。③饶胜文:《大汉帝国在巴蜀》,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版,第325页。
调控内政又是蒋琬屯涪的直接因素。初掌国事时,督农杨敏曾指责蒋琬“作事愦愦,诚非及前人”④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58页。。田余庆曾对东晋执政王导的“愦愦”作过独到分析。⑤《世说新语》:“丞相[王导]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1页。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2页。王导和蒋琬的“愦愦”可作类比:蜀汉与东晋相似,皆存在着多重势力;诸葛亮兴彭羕之狱与李严之废,极力遏制派系势力可能的失衡情况,但一味压制可能会加剧分化。⑥田余庆:《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90~207页。蒋琬在朝堂上“既无戚容,又无喜色,神守举止,有如平日”,试图以相对中立的立场上,合辑士族,求得彼此利益的均衡。⑦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58页。然而其“为政以安民为本,不以修饰为先”,却也不及诸葛亮的强势果决。⑧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57页在内朝,尚书令费祎与侍中董允其实就是“宫中”的实际负责人,特别是董允在朝内统筹后勤、劝导乃至监督后主,维系着“宫府一体”的局面。①朱维权:《从蜀汉的政治格局谈前〈出师表〉的真实趣旨》,《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5年第1期,第31页。蒋琬选择涪县,是看中“今涪水陆四通,惟急是应,若东北有虞,赴之不难”②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59页。。作为“唯急是应”的落脚点,涪县处于剑阁道的南端,接近成都,但在蜀汉核心政治地理空间范围内,涪县处于中心位置。这样,依托梓潼郡的道路,由过去的成都、汉中两个端点间的往来,变为自涪县向两端辐射,即把成都和汉中同时纳入到军府的视野中。
离开汉中,自然有示敌以弱的风险,蒋琬之所以会从容迁屯,就在于他对外部局势和汉中防线的信心。蒋琬屯涪前后,曹魏内部曹氏与司马氏的斗争如火如荼;辽东公孙渊向孙权称臣,虽然被司马懿剿灭,但魏吴的矛盾更加激化;魏将因司马氏专权而在淮南起兵,孙吴数次介入,与曹魏僵持于淮河流域,其间蜀魏基本无大战。而最重要的还是汉中的军事部署,刘备取汉中后,首任太守魏延即建立起完备的汉中防线,要点在于“实兵诸围”,即利用优势地形固城自守,毋令敌军进入。③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5页。蒋琬迁屯,汉中防御并未有大的改动,之后也经受住了考验:延熙七年(244)曹爽率十余万大军攻汉川,镇北大将军王平依托汉中,据兴势,在涪县援军到来前,以不满三万之军力退魏军。④参看陈寿:《三国志》卷43《蜀书·王平传》、卷44《蜀书·蒋琬附刘敏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50、1060页。移屯使蒋琬更接近成都,便于他调控朝内各方平衡;而对于伐魏,则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出兵抵御而不再主动出击。
在蜀魏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的前提下,蒋琬屯涪,是在蜀汉长年战争消耗过大、国内局势紧张的背景中采取的战略收缩,但并未触及总体的军事格局,汉中作为北部重镇的地位没有改变。蒋琬屯于涪县,将汉中郡与蜀郡都纳入自己的观察视野中;涪县的守军进可援汉中,退可保成都。靠近成都,是为了应对瞬息万变的朝局,所谓“惟急是应”,中枢稳定才是当务之“急”,蒋琬真正关切的,其实是成都,特别是“宫中”的局面。蒋琬虽努力保持从容调和的态度,移屯于涪还是暴露了他疲于应对朝局的状况,暗示蜀政走向下坡路。
延熙九年蒋琬卒于涪,费祎正式继任大将军录尚书事,成为蜀汉执政,延熙十一年(248)驻汉中。十四年(251)夏,费祎由汉中还成都,不久“成都望气者云都邑无宰相位,故冬北屯汉寿”①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费祎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2页。。胡三省不以为然:“以祎之才识,乃复信望气者之说邪!”②司马光等撰:《资治通鉴》卷75,邵陵厉公嘉平三年十二月,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440页。饶胜文理解为此代表蜀汉“宰相不驻都邑”的惯例。③饶胜文:《大汉帝国在巴蜀》,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版,第330页。若联系蜀汉此时的政局,这句话当另有深意,“宰相”暗指任大将军录尚书事的费祎,是什么让他在成都待不下去?
延熙九年(246)秋,蜀汉行大赦,司农孟光指责大将军费祎,称行赦“偏枯之物”,“上犯天时,下违人理”,费祎对此仅“踧踖而已”。④陈寿:《三国志》卷42《蜀书·孟光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23~1024页。蜀汉此前的大赦多施行于新帝登基、改元、立后时,建兴十二年,杨仪诛魏延后行大赦,以平息杨魏之争带来的动荡。⑤之前蜀汉大赦分别是章武元年、建兴元年、建兴十二年、延熙元年和延熙六年。陈寿:《三国志》卷32《蜀书·先主传》、卷33《蜀书·后主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90、893~898页。联系杨仪的大赦,这次很可能也是为了缓和某种政治矛盾,费祎欲以大赦转移视线,树立自己恩惠的形象。孟光此语实际戳中了费祎的软肋:控制政局的力不从心。
而“宫中”局势亦在起变化。延熙九年蒋琬卒,侍中董允亦卒,陈祗接任侍中。史料记载:琬卒,禅乃自摄国事。①陈寿:《三国志》卷33《蜀书·后主传》注引《魏略》,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98页。何焯认为自此“蜀内外之政始坏”②何焯:《义门读书记》卷27,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61页。。诸葛亮去世后,废丞相立大将军,蜀汉外朝无首脑,中朝成为执政中心,后主理应能获得更多权力。③大将军录尚书事本是中朝首脑。汉武帝设尚书台以分丞相权力,后世又以领、平、视、录尚书事的制度来提高尚书台地位,其目的就是皇帝要加强集权,孟祥才:《中国政治制度通史·秦汉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86页。然而大将军蒋琬、费祎,侍中董允执行诸葛亮的意志,刘禅没有实权。从“自摄国事”、任用佞幸、反感董允等表现看,刘禅并非没有揽权的可能。陈祗本为费祎所提拔,任侍中后却转投刘禅,和宦官黄皓“互相表里”;黄皓长期被董允所摒,董允死后,“皓始预政事”。④陈寿:《三国志》卷39《蜀书·董允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87页。陈祗代侍中后,先是吕乂任尚书令,从史书对吕乂“为政清能”的评价来看,应该没有干扰“宫府一体”的行政原则。⑤据吕乂本传:“诸葛亮连年出军,调发诸郡,多不相救,乂募取兵五千人诣亮。”表明吕乂对诸葛亮的军事行动较为支持,由此可以猜测费祎对他是信任的。陈寿:《三国志》卷39《蜀书·吕乂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88页。但延熙十四年吕乂卒,陈祗兼任尚书令后,便“上承主旨,下接阉竖”⑥陈寿:《三国志》卷39《蜀书·董允附陈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987页。。于是新的“宫中”格局开始形成,与大将军军府形成对立之势,“宫府一体”受到撼动,这背后潜藏着后主的意志。
在这样背景下,费祎返回都邑,不仅未能控制局势,反而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所以他选择稳住军心,带兵屯驻汉寿,这或许有拥兵自重的意味,但实属无奈之举。⑦《资治通鉴》将吕乂去世的时间放在费祎屯汉寿之后,不过与其说是吕乂之死导致了军府势力的削弱,不如说是一直以来军府的“示弱”给了黄皓、陈祗排挤费祎的动力。翌年(252)朝廷又命费祎开府,①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费祎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2页。说明新的中朝系统掌控军权尚显不足,只能继续交由费祎。虽然双方达成了妥协,但费祎在政治局面上已经失败。蒋琬从汉中转至涪,为的是主动调节国内局势,实际上在接近成都;而费祎受国内压力而从成都转至汉寿,明显“示弱”。军府丧失了执政地位,中朝则由原来附从军府转变为凌驾于军府之上,回归于汉代的地位。
费祎选择汉寿,也是考虑到梓潼郡及剑阁道对蜀汉国势的影响。汉寿处于岷山山系和大巴山系之间的嘉陵江河谷,扼守秦岭缺口和剑阁道,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费祎迁屯,虽然受制于蜀政的衰败,但还是坚持守在梓潼郡内,亦未改变汉中防线,维持核心区域的价值。延熙六年蒋琬移屯,由于对蜀汉内政尚有协调能力,具有明显的主动性;相比之下,费祎移屯则显得被动。费祎迁屯汉寿,意味着蜀汉“宫府一体”政局的瓦解,只有军事格局勉强维系着政权,但当最后一任大将军姜维改变蜀汉核心的军事部署后,蜀汉的灭亡也将加速到来。
景耀五年(262),大将军姜维移屯沓中(今甘肃舟曲西北),原因是受到黄皓等人倾轧太重,迁屯“以避内逼”。②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7《刘后主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18页。其境遇与当年费祎转屯汉寿何其相似:借拥兵以求自固,防止失去权力而遭贬黜。姜维所遭遇的政治压力有哪些,他又制订了怎样的军事方案,带来了何种后果?
延熙十六年(253)岁首,费祎遭刺杀身亡。同年夏,时任卫将军的姜维率军数万进攻南安,魏雍州刺史陈泰解围,姜维因粮尽而退。延熙十八年(255),维又出兵狄道,大败雍州刺史王经,但又遭陈泰解围,姜维退驻钟题。①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4页。陈泰分析此战时说:
姜维提轻军深入,正欲与我争锋原野,求一战之利,王经当高壁深垒,挫其锐气。今乃与战,使贼得计,走破王经,封之狄道。若维以战克之威,进兵东向,据栎阳积谷之实,放兵收降,招纳羌、胡,东争关、陇,传檄四郡,此我之所恶也。而维以乘胜之兵,挫峻城之下,锐气之卒,屈力致命,攻守势殊,客主不同。兵书云“修橹轒辒,三月乃成,拒堙三月而后已”。诚非轻军远入,维之诡谋仓促所办。悬军远侨,粮谷不继,是我速进破贼之时也。②陈寿:《三国志》卷22《魏书·陈泰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40页。从中可以窥探出姜维与中央的微妙关系:一则姜维并没有立即接任费祎,乃以积极的出战姿态彰显自己的作用;二则姜维常常是孤军前进,得不到配合与支持:费祎任大将军时,姜维就屡次请兵大战,费祎都裁制不从,所给兵力不过万人。③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费祎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4页。
姜维于延熙十年(247)进为卫将军,与费祎并录尚书事;④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4页。《华阳国志》系于延熙九年,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7《刘后主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09页。费祎死后,蜀汉没有即刻选任大将军,其间是否存在三年无中朝首脑的空白?据《三国志·董厥传》:
董厥者,丞相亮时为府令史……亮卒后,稍迁至尚书仆射,代陈祗为尚书令,迁大将军,平台事,而义阳樊建代焉。延熙十四年,以校尉使吴,值孙权病笃,不自见建。①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附董厥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3页。
此处内容似有舛误:陈祗任尚书令是在吕乂卒后,乂卒于延熙十四年(251),则董厥代陈祗任尚书令不早于此年;而后又记樊建以校尉使吴,令人困惑。延熙十四年费祎尚在,不可能在朝内另置大将军。疑此处有错简,董厥代陈祗为尚书令应是在延熙十四年樊建使吴后,樊建所代董厥者当是尚书仆射。那么董厥是否任过大将军呢?《诸葛瞻传》称瞻在“景耀四年,为行都护卫将军,与辅国大将军南乡侯董厥并平尚书事”,《姜维传》亦载“遣右车骑廖化诣沓中为维援,左车骑张翼、辅国大将军董厥等诣阳安关口以为诸围外助”,则董厥为辅国大将军,非大将军。②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附诸葛瞻传》、卷44《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2、1066页。但《董厥传》称其加“平台事”,“台”指尚书台,为中朝核心机构,平台事与领、录尚书事同义,代表中朝实权人物。③尚书台为东汉国家大政方针的决策之地,所以谁能掌握尚书台,谁就成为真正的当权者。官居上公、三公和大将军之类的高位,也必须得到领、录尚书的头衔后,方能掌握国家大权。参看孟祥才:《中国政治制度通史·秦汉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87页。董厥虽非大将军,但加“平台事”后实际上具备大将军录尚书事的职权,则董厥在延熙十六年至十九年,以辅国大将军平台事的身份,短暂代理过中朝首脑的职责。
延熙十九年(256),姜维虽被任命为大将军,却未领、录尚书事或平台事,由于录尚书事非职事官,需明确加封,姜维作为大将军就无权过问中朝事。反之,诸葛瞻、董厥、樊建等人却在景耀年间平尚书事,④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附诸葛瞻传、董厥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2~933页。他们虽不一定会像陈祗那样与宦官合流,但这批中朝官员不会像董允那样监督后主①据史书记载:“自瞻、厥、建统事,姜维常征伐在外,宦人黄皓窃弄机柄,咸共将护,无能匡矫,然建特不与皓和好往来。”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3页。。姜维虽身为大将军,但长期率兵在外,故少事朝政。②陈寿:《三国志》卷39《蜀书·董允附陈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87页。与费祎相比,姜维的权力被限制得更多,直接被挤出中朝。在朝中,黄皓等人还积极谋划削夺姜维的军事权力:
[景耀]五年,维率众出汉、侯和为邓艾所破,还驻沓中。维本羁旅托国,累年攻战,功绩不立,而宦官黄皓等弄权于内,右大将军阎宇与皓协比,而皓阴欲废维树宇。③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5页。
洪饴孙认为右大将军与大将军同属一品,也有学者认为阎宇是由右将军迁右大将军,应属二品官职。④洪饴孙:《三国职官表》,《三国志补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160页;白杨:《诸葛亮治蜀与蜀汉政权生态演变研究》附录《〈三国职官表〉之蜀汉部分校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0页。洪武雄认为右大将军与诸大将军同列,不与大将军等同,参看洪武雄:《蜀汉政治制度史考论》,台湾文津出版社2008年版,第248页。作为新设军职,右大将军之位可能是为了挟制姜维,则无论其职位高低,树立阎宇都是蚕食姜维军权的一次尝试。
即使是诸葛亮阵营的成员亦与姜维不睦。延熙十八年(255),征西大将军张翼以“国小民劳”为由反对姜维出军。⑤陈寿:《三国志》卷45《蜀书·张翼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74页。张翼是犍为武阳(今四川彭山县)人,曾受诸葛亮赏识,是蜀汉晚期益州士人中的佼佼者。⑥陈寿:《三国志》卷45《蜀书·张翼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73页。张翼对出兵的忧虑,折射出国内局势的不乐观。景耀元年(258)陈祗死后,出身丞相府令史的董厥、诸葛亮之子诸葛瞻等都担任过尚书令,是中朝的主要负责人。①据《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附诸葛瞻传》,诸葛瞻任尚书令在景耀四年(261)。陈祗死后担任过侍中、尚书令的还有义阳樊建,前引史书记载其与黄皓不“和好往来”,姑且算作中立。景耀六年(263),魏军大举进攻,姜维上表后主派将领驻守阳安关口、阴平桥头以防钟会的进攻,却被黄皓和后主隐匿,致“群臣不知”。②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5~1066页。何焯敏锐地指出,姜维上表却不让诸葛瞻知晓,可能是二人“素非同心故”。③何焯:《义门读书记》卷27,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72页。又据记载:“瞻、厥等以维好战无功,国内疲敝,宜表后主,召还为益州刺史,夺其兵权;蜀长老犹有表以阎宇代维故事。”④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附董厥传》注引孙盛《异同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33页。可见姜维处境何其艰难。
姜维为了能尽快实现北伐目标,改变了汉中防御体系。汉中地区最大的作用是借助优势地形御敌于外,而姜维却将汉中兵力分化至汉、乐二城,欲诱敌深入,然后“重关镇守以捍之”⑤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1065页。。汉中防线格局的打破,姜维率军转驻沓中,两者的结合是蜀汉灭亡最大的隐患,带来一系列严重的后果。⑥宋杰:《汉中对三国蜀魏战争的重要影响》,《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10~11页。姜维选择屯驻沓中,也与其出身凉州有关。诸葛亮重用姜维,就是看中其凉州将身份对图取陇右、争夺关中的作用。⑦参看陈勇:《凉州诸将与汉魏政治》,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91年,第94~95页;刘跃辉:《姜维民族性与蜀汉后期军事路线的嬗变》,《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9期。姜维多次转战于陇西、南安等郡,屯于沓中也便于其出。然而蜀汉的核心地区是成都平原以及汉中盆地,沓中处于川西高原,不仅距成都千里之遥,且地形复杂,道路险阻,完全脱离蜀汉的中心地带,无论是信息传递还是前赴救援都显得迟缓,缺失了援军合围这一重要环节,蜀汉核心防御体系被彻底破坏。
景耀六年(263),魏国分三路大举伐蜀,钟会的主力部队突破汉中,邓艾则由阴平长驱直入。出发前邓艾曾上书:
今贼摧折,宜遂乘之,从阴平由邪径经汉德阳亭趣涪,出剑阁西百里,去成都三百余里,奇兵冲其腹心。剑阁之守必还赴涪,则会方轨而进;剑阁之军不还,则应涪之兵寡矣。军志有之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今掩其空虚,破之必矣。①陈寿:《三国志》卷28《魏书·邓艾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78页。
邓艾由阴平小道出其不意,而姜维此时刚摆脱曹魏天水、陇西、金城三太守的围追堵截,从孔函谷奔汉中,在剑阁与钟会僵持。②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6页。而邓艾从阴平小道入汉德之阳亭(今剑阁县西北),进入梓潼郡,经涪县、绵竹,所向披靡。证明由梓潼郡入成都乃是通途,唯将敌人拒之汉中以外,才能保证蜀汉的安全。汉中防御在姜维的改造下,由“实兵诸围”变为“听敌入平”,形同虚设,将原本的有利条件尽数抛弃,蜀汉的核心地区完全暴露在敌军面前,“使强敌轻易进入平原,得以发挥其兵力优势”③宋杰:《汉中对三国蜀魏战争的重要影响》,《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11页。。炎兴元年(263)冬,刘禅降邓艾,蜀汉灭亡,姜维不久也向钟会投降。④陈寿:《三国志》卷44《蜀书·姜维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67页。
姜维战略的失败,客观方面受制于朝局的恶化:其政治地位屡受压制,乃寄希望于诱敌深入,建立功勋;主观方面,是他对蜀汉核心区域的认识不足,盲目脱离汉中至成都的地理空间,曹魏进攻时不及救援。蒋琬、费祎在政局已处下滑趋势的情况下,选择梓潼郡作为屯驻地,折射出他们试图并且希望能够维持蜀汉政局;姜维并非不能在梓潼郡屯驻,但他决意前往沓中,除了凉州将身份的驱使外,既不能掌控朝局,更无法承受朝中倾轧,或许才是更深刻的因素。
炎兴元年(263)蜀汉梓潼郡辖境
刘备初置梓潼郡,是看中其沟通蜀郡与汉中郡的桥梁作用;诸葛亮试图建立“宫府一体”的政治格局,以维护和促进北伐兴汉的理想,他修筑剑阁,为的是提高成都、汉中间的资源、信息输送。诸葛亮之后,蒋琬、费祎对朝政的调控作用逐渐弱化,军事上则逐渐收缩,放缓了北伐的进程。而最明显的表征是二人都将屯驻地迁出汉中,转移到梓潼郡境内,利用梓潼郡的地缘条件,观察都邑政局的动向,实则透露出蜀汉内政的恶化,导致二人疲于应对朝局。费祎屯汉寿,宣告军府被挤出朝局,中朝官员由丞相之选变为后主所任,“宫府一体”格局最终瓦解,最大受益者来自“宫中”。姜维受此变局的负面影响,试图改变军事部署以实现北伐目标,却又远迁西北,引发蜀汉军事结构的连续恶化。梓潼郡作为蜀汉核心地理空间的枢纽部分,其肇建与经营伴随着蜀汉的兴衰,维系着成都与汉中两大地域的沟通,见证了蜀汉执政系统从“府中”转入“宫中”的变迁,成为观察蜀汉政治地理格局的一扇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