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

许萌

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也许会有一座天台。

单纯的孩子，孤独的少女，不羁的少年，他们在这里相遇。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剩下梦幻般的美好与善良。

他们在这里仰望天空，怀揣梦想，放下了沉重的心事，用笑声与自然融合。

他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人，别人无法理解的人。有时会受到别人的歧视和侮辱，有时会被别人避而远之。

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梦！

天台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你一伸手便能触到远方流动的哀伤。

“林梓潼！”

班主任带着怒火的声音在头顶正上方响起。梓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睡意一下子消失殆尽。她刚刚又看到了妈妈，已多年不见的妈妈，还是以前美丽的样子，长长的头发随风飘逸，弯弯的嘴角映着淡淡的忧愁。妈妈满脸笑容张开双臂，她去迎合这个甜蜜而久违的拥抱时，头顶却有一颗定时炸弹炸响了。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赶紧低下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听见身旁巨大的轰炸声：“上课睡觉！你还想不想读书？”

梓潼的表情凝固了，眉目渐渐拧作一团。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痛，一根无形的线把她渐渐从多年前的某一天拽了回来……当班主任还在怒发冲冠时，梓潼缓缓地说：“我想读书，成为比你有用的人。”

班主任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深红色。谁都知道，老班最深恶痛绝的事就是在她暴怒时还嘴。然而，梓潼盯着她的目光却如一把尖刀。两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对方。最后，班主任吼道：“滚出去！不要回来！”

梓潼咬着嘴唇，站了起来，走向教室的防盗门。她就那么走了出去，挺着笔直的腰杆，顶着无数好奇而又蠢蠢欲动的目光。面对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她丝毫不示弱。老班在她身后木然地站着，脸上还挂着一丝来不及收回的愤然。最后她“哼”了一声，走上了讲台。

而梓潼不仅走出了教室，还走出了校园。她去了晓丹家。

晓丹当时请了病假，正在家中看电视。平时，梓潼上课睡觉就是她帮忙盯着老班。晓丹说：“你还是回去认个错吧，老师会原谅你的。”

梓潼却是倔强的，她根本就不想回去。在那个地方，她唯一留恋的就是教学楼的天台。

来到学校的第一个傍晚，梓潼就爬到了教学楼的楼顶上。那儿种着几盆兰草，几棵槐树，嫩绿的枝条在夕阳暖红色光芒的映衬下格外柔美，比楼下那些枯燥的课本有趣多了。于是，每个清晨或傍晚，梓潼都会来到这里，坐在移栽的槐树下，仰着头，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天空，眼中流露出痴痴的热爱。

“如果我是一只鸟该多好。”

“如果我是一片白云该多好。”

“如果我是一颗星星该多好。”

……

她痴痴地呢喃着，眼皮眨着眨着就湿润了。

槐花开了，又谢了，娇柔的花朵侧身躺在地上，像是一地白绸。初春的少女穿得一身洁白，她的身体散发着花香。蔚蓝的天空下，灵动的心思无限地蔓延，漫上了银白的月芽，漫过了伸手便能触探到的天际。

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心。当梓潼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时，她就开始孤独地看着别人形形色色的脸，在一条浑浊的大河中孤独地旋转。没有人肯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

天台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又洁净的地方，是一个天堂。

梓潼走近了护栏。她爬了上去，坐在上面，低下头，看到无数人走过。

无数人就这样走过。竟没有一个人肯抬起头来，看看深蓝色的天，散发着怎样孤独的美丽。因此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坐在天台上的女孩。

她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跳回了栏杆内，心思沉沉地走下了楼。

夜晚的天空是深黑色的，像是一张巨大的帷幕，覆盖了无穷的宇宙。

谁知道夜幕之后有着多少故事？

晓丹回到了学校，然而梓潼还没有。也许因为是梓潼的死党，也许是认为她和梓潼合伙谋划了这次出走，老班看她的目光也带着点不屑了。

这次，是晓丹一个人寂寞地坐在座位上了。没有人和她说话，大概大家都被老班警告过：不要碰携带病毒的人。可是，她似乎能听到班里每个人都在小声议论她，对她指指点点，她感觉有无数根针扎在她挺得笔直的脊背上。她有点累了，却又不敢稍稍放松肩膀。

放在面前的物理课本也像是在嘲笑她的懦弱。那些公式、定理，都从书中跳了出来。它们在嚷嚷：“为什么不跟梓潼一起逃学？”

“真是个胆小鬼！”

“不配做朋友！”

晓丹的脑子“轰轰”地鸣着，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她“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本，转头去回视那些刺痛她的目光。可是，它们却又迅速地消失了。

她失望地转过身，忽然想起一个可怕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忍受这些令人厌烦的书本和恶心的同学？为什么不能像梓潼一样，放下一切，只追求自己的快乐？

青春在指尖悄然流逝，人们无从追赶它的脚步。

趁着下课，晓丹不停地偷偷用手机给梓潼发短信。

“你在哪儿？”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天台。”

“在干什么？”

“看星星。今晚的星星真亮啊，放了学你来陪我吧。”

“你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想先在这儿待几天，过几天再看吧。对了，你往外看——”

晓丹扭过头，两秒钟后，一颗灿烂的礼花划过漆黑的夜色，引发了无数个氧分子的轰鸣。最后，它轻盈地点在地上，像是在跟旁边喝彩的同学谢礼。

“真漂亮！”

“是一颗星星落了下来呢。是天空的眼泪。”

这个女孩，真痴迷于天空！晓丹想着，也爬上了天台。

梓潼坐在栏杆上笑着。晓丹爬了上去，她们像是并排坐在星星之间。

“你看，偌大的星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梓潼的手指举在两人眼前轻轻挪动。如水的夜色也像是被挑动了起来。

“我真想飞到一颗星星上去！我一直觉得，宇宙这么大，世界这么大，一定还有另一片天地。那里是一片没有边际的草原，只有我一个人，在上面奔跑，一直在跑，永不停下。我不是想超过某人，我只是想，我究竟能跑多远？”

“也许那是一片广漠的海洋，时不时有鲸从海面一闪而过。我在一只小木排上，荡着歌前进。海是蔚蓝的，会让你觉得孤独或恐惧。可是，那是另一种美——只有我知道。”

“也许，我会坐在一片云朵上，在蓝天里飘来飘去，世界只剩下了风的声音。我可以去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埃及看看古老而又神秘的金字塔，去澳大利亚看看广辽的大礁堡，去法国看看那儿的麦田，去南极看看那里的冰雪。人们就在我脚下，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我的存在，多么美丽！”

她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这一夜，星光灿烂。两个女孩的悄悄话点缀着夜空，她们的笑容也无尽绽放。直到午夜将近，晓丹才匆匆赶回宿舍。而梓潼留在了天台上，今夜她要与星空共眠。

三天后。

像前两天一样，梓潼的星星在自习时告诉晓丹，放学后去天台。

然而这次晓丹没去。梓潼连续失踪三天，老班终于爆发了，打电话到她家。那时，梓潼的父亲刚刚干下几杯白酒，抱怨着家人和自己的霉运，听完后就怒气冲冲地赶到了学校。

他们截住了晓丹。老班放下了三天来对她的冷漠，不依不饶地逼问梓潼的去向。当然，晓丹没有招供，可她知道，梓潼的父亲和老师是不会罢休的。

她不止一次地说：“你们不要着急，梓潼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过几天她就会回来的！”

可那似乎让他们更坚定地相信，晓丹知道梓潼的去处。

老班语重心长地说：“晓丹啊，林梓潼只是走错了一步路，我们要让她回来啊。你可不要再走错了，说吧！”

她的眼中闪着火光。

梓潼父亲说：“她是我女儿，你必须告诉我她在哪儿！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晓丹知道，一旦他们找到了梓潼，就会对她拳脚相加。

晓丹不住地摇头，却觉得那么害怕。老班狠狠地放下了握住她的手，她连忙跑回教室。

“你爸来了！他们正在找你！快躲起来！”

正在看夜空的梓潼开心地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没事，他们不会找到我的。你看外面！”

又一朵礼花飞了下来。晓丹心情沉重地在窗边低下头，看到礼花渐渐消失。

她不知道，此刻在办公室，老班跳了起来：“啊哈！又是谁在放烟花？走，去天台！”

在天台上等待晓丹的梓潼被发现时，晓丹却在宿舍里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教学楼的天台。

她想去找梓潼，可她知道，自己被监视了。

第二天，学校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条通告：

我校初二XX班林梓潼同学上课睡觉，顶撞老师，连续逃课三天，并在教学楼天台扔礼花弹，扰乱学校秩序，因此给予记过处分。

初二XX班唐晓丹，包庇上述同学，知道其去向而不报告，给予警告处分。

另外，学校经研究决定，为不影响众多同学学习，拆除教学楼的天台，即日起动工。

2013年3月23日

德育处

梓潼回到了教室。她洁净的脸睑上挂着两道泪痕，弯弯的睫毛高高地翘起，满身傲气，不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晓丹。

全校集会上，校长像是怕有人不知道此事，再三强调。他说：“做学生就应该有个学生的样子。上课睡觉，顶撞老师，还躲在天台上，是什么学生！还是个女生！”

他说：“我们的同学应该认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你们的面前有很多条路，你们清楚你们该走哪一条！”

他说：“大家都应该以此为教训，结交良友！”

晓丹的鼻子渐渐就不争气地酸了。她擦掉眼泪，抬起头，想告诉所有人她是对的，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跟她说话，或听她说。

梓潼却没哭。她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眼神分散而迷茫，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散会后，老班又在班上说了此事。她说：“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唐晓丹同学作为林梓潼的朋友，不配合学校和家长的工作，让林梓潼得以逃学三天！”

晓丹定定地望着梓潼。她忽然明白了，梓潼伤心，不是因为受到处分，而是因为，天台就要没了。

她们从此形同陌路，却各自心痛地看着工人们把兰花、槐树移下来，砸碎了石栏杆，砌上了一层层瓦片。

她们偶尔会看着对方，一旦发现目光相遇，马上又投向别处，怕对方不肯接受自己的眼神。

晓丹还会跟梓潼发短信。然而那一条条满怀关切的话语一旦离开了自己的手机就再也没有回来。

梓潼看到了吗？

她们想念那些在一起的时光，特别是那些坐在天台上背靠背窃窃私语的时光。然而畏于老师和同学，她们再也不敢那样了。消失的天台也回不来了。

晓丹只能在夜深时靠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星空，一言不发地睡去。

天台拆除工作竣工的那天早上，晓丹终于收到了梓潼的短信。

“晓丹，我不怪你。祝你有个灿烂的前途！谢谢你真挚的友谊。”

晓丹吓得跳起来，她飞快地跑到教室。但是，她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梓潼。

她又逃学了。

老班和梓潼的爸爸，这次还有校长，守在办公室，守在晓丹的身旁，问晓丹林梓潼在哪儿。晓丹悲哀地望着他们的脸，什么也不说。虽然，她想说：“你们等等吧，过几天她就会回来的！”但是这次，她真不知道。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都失去了耐心。忽然，一朵礼花冲下了黑暗！

老班和校长愤怒地冲到窗边。学生们欢呼着吹着口哨冲下了楼。然后，他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倍：

那是一颗血红色的星星。

梓潼安静地躺在楼下，侧着身，披散着头发。她躺在一片鲜红的天空中。

校长身体颤抖着走了上去。晓丹飞快地跑回了天台。

天空一如往昔般美丽，星星在黑暗中诉说着优美的旋律。宇宙中藏着多少故事！它们将夜幕装点得如此神秘。

晓丹能看到梓潼慢慢走过一片片青瓦，瓦亦如天空般深沉。走到边缘，梓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好一朵绽放的礼花！

好一颗绚丽的星星！

晓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看到从梓潼指尖流逝的，不止是青春，还有她没来得及绽放的生命。

多年以前，梓潼还是个懵懂的小女孩，就爱上了天空。她盼望着飞翔，盼望穿插于云朵之间。

有一天，妈妈牵着她的手，走上了天台。当梓潼沉醉于美丽的的蓝天时，妈妈却纵身一跃，如同飞起来一般，随即消失在了栏杆后。年幼的梓潼吓哭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抱下了楼，迷迷糊糊地看到妈妈安静的脸上还挂着淡然的微笑。然后，父亲也一蹶不振。昔日幸福的家庭，从此消失。

昔日幸福的梓潼，在那一天就没了！

你知道吗？梓潼没走，她去了天台，那个藏匿于这个世界的天台，那个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却从不知道的地方。

天台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无论地上的世界怎样地嘈杂繁琐，天空仍美丽如初。无论有多少烦恼与悲伤，到了天台，梓潼将依旧快乐。只是，她写满对天空的热爱的双眼，从此再也不会睁开。

有些东西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教学楼的天台，就像梓潼和晓丹在天台上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个人都应该热爱天空，但每个人也都应该敬畏天空。她永远是孤独的，只留给世人一个高傲而不可触摸的脊梁。

那个天台，也是我们去不了的地方。你不能永远留下，你只能一掠她的清新与纯净。

（本文获第十二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初中组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