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老牛
烩面店老板娘马萍倒在了距店门不足100米的马路上,因为车辆逃逸和无人施救导致二次碾压致死。人们指责路过的人让马萍变成了倒在斑马线上的“隐形人”。但让马萍变成“隐形人”的不止当时的路人,还有事后现实世界的所有反馈。除了视频里那个被撞倒的无助的白衣女子形象外,在真实生活中,关于她的信息仍是少得可怜。而对当地人来说,马萍之死只是这个路口无数日常事故中稍微大一点的而已。她倒掉的那个路口,繁忙依旧,混乱依旧。
2017年4月21日这天,河南驻马店的日落时间是18点33分,到19点40分时,天已经黑透了。烩面店老板娘马萍走出店门,来到50米外的路口——想起来多少有点可悲的是,虽然马萍之死在网上世界引起巨大震荡,但除了视频里那个被撞倒的无助的白衣女子形象外,在真实生活中,关于她的信息仍是少得可怜。事故之后,她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屏蔽了。除了知道她在驻马店市解放大道学院路口对面小巷子里开了一家特色羊肉汤烩面店外,其他信息都是模糊的。没有人说得清她的准确年龄,只描绘她“三四十岁”;有人说她来自驻马店下面某个县,但也没有人说得出那个县名。
这一天的马萍不到晚上8点就关了店门,这与她以往的作息时间有些不同——当天是周五,这时候本应该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她的烩面店所在的小巷子处在一大片城中村里面,紧邻解放大道,也就是驻马店建市以来最老的主干道之一,连接着火车站、市中医院、市内最大的市民广场和老市政府(现已搬迁)等重要机构,也顺便把这片城中村变成了市区最老最繁华的城中村。这里的住房和门面租金每月从300元到700元不等,是马路对面的2/3左右,堪称一片福地,吸引了大量驻马店下辖县城来到市区的打工者和小生意人。
巷子里有很多烩面、卷饼、麻辣烫一类的快餐店,晚上还会出现流动的小吃摊,店主们的交情限于暗中观察对方的生意好坏和极其偶尔的闲聊。周围多位邻居都说,和这条巷子里的大多数店家一样,马萍做的是中午和晚上的生意,每天早上10点左右开门,下午2点多会午休一会儿,晚上临近午夜才关门,关门后直接住在店里,而不是像部分媒体写的那样要过马路回家。和大多数店主一样,她每天早上会穿过5个路口去3公里外的一个大华菜市场买菜。除此之外,马萍的一天当中没有必须出门的理由。
那一天,马萍店里的帮工请假回家了,没人知道这是不是她早早关门的原因。毕竟这里的生意并不好做,以前很多人都在解放大道边的非机动车道里露天摆摊,驻马店市2016年开始创建文明城市,城市管得严了,很多摊主都到巷子里来开店,开着开着,倒闭又周转的不少,周围一个人经营的小店比比皆是。马萍在这个地方开店一年多了,生意算不上突出,根据她的帮工向媒体提供的信息,店面甚至还处在亏损期。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早早关门了,更没人知道她去马路对面干什么。马路对面有驻马店市第二实验小学和幼儿园,一家占据两层楼的生活超市、商场、菜市场和市民广场,学校和幼儿园5点就放学了,马萍也没有孩子在幼儿园和小学,菜市场里的商铺也基本都关门了。早上出门买菜的时候她会骑三轮车,但这时候她两手空空地步行,她也许是准备到商场或超市买点小东西。
关店以后,马萍来到了路口。根据后来公开的视频看,过马路时,她走上斑马线,在自西向东一侧的两车道中间停了下来,还低下了头,似乎在看衣服上的什么东西。如果在交通规则良好的城市,停留在斑马线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反常行为,但一般情况下,也称不上有何危害。然而,在当地,这一行为显得比较“反常”——和大多数的中国小城市居民一样,这里的人过马路习惯站在路口左顾右盼,小心谨慎地确认好两边的车距后,如临大敌般,直接从任何可以过路的地方匆忙奔向对面,这里的年轻人不会在过路时看手机,不会看斑马线,更不会无缘无故在马路中间停留下来。
事实上,在6月份采访时,记者看到,这个路口的斑马线已经剥落到需要非常仔细才能辨认的程度。比对视频和现场可以发现,这条斑驳的斑马线并不是马萍站过的那条:两条斑马线发生了明显的位移。这个路口南边是一条小路,早年叫学院路,现在改名张西街,小学和幼儿园就在这条路上,北边则是马萍的店所在的无名小巷。原先的斑马线和大多数的斑馬线一样,垂直于两边的非机动车道,连接着张西街和无名小巷,位移后的斑马线则是一条南北之间的斜线,从一边的绿化带切口连接到另一边的绿化带切口,大大偏离了大多数人每天过路的区域。不过没关系,这里没人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改,也没人注意到了斑马线发生了位移这件事,连交警和协警站在马路中间指挥交通时,也没有把斑马线当回事。
没人知道马萍当天站上斑马线,是因为无意,还是在其他城市留下的经验——在回到驻马店开烩面店之前,马萍曾在广州惠州待过。从视频上只能看到,车祸事故之前两边等待过路的人不少,但只有马萍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斑马线上,当时洒水车刚刚走过。用洒水车保持路面清洁,这也是驻马店去年以来创建文明城市的重要举措之一。解放大道上,洒水车从早上5点工作到晚上11点,播放着《兰花草》或《天路》的洒水车不到1小时就会在路上呼啸而过一次,洒水量非常大,以至于路面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水洼,反射出路灯的黄光和白光。一般的出租车司机会在这样的灯光里格外小心。
但当马萍站在斑马线上时,那辆自东向西的出租车显然没有保持这份小心,而是车速不变地径直冲过了路口。站在路口的马萍被撞得从地面弹起,又被车辆带着往前了数米后,才从引擎盖右侧滑落在地,直直地躺在了马路正中间。肇事后的出租车经过轻微的路线摇摆后,绝尘而去。那个时候,正是这个繁忙路口晚高峰过去的尾声,还有三三两两的下班人群、接送孩子的家长提着大包小包过路。马萍当时还活着,甚至有力地欠起上半身朝前方望了一眼。
根据驻马店警方通报,马萍被撞倒后,有十几个人报警和拨打120,从微博公开的视频里,则能听到接警人员断断续续和人沟通的声音,称“有人报警……被撞了,躺在路边上,还在过车,特别危险”。但马萍躺的并不是路边上,而是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以至于好几辆车发现马萍后,不得不轻微拐弯,绕路而行。路过的起码17个路人当中,一对本来准备过路的孩子和家长倒退了回去,其余人或者朝马萍看了几眼,或者没有,都步履如常地过了路,没有任何人上前查看或围观。
1分钟后,另一辆在路口丝毫没有减速的私家车从马萍身上碾压而过。这一次,马萍被前后车轮分别卷起两次,像一截柔软的布条,被揉搓成扭曲的姿势,躺在了大街上。私家车迅速停车,马路另外一侧也有车辆停下,人群终于渐渐聚拢。
当马萍无助地死在车流中的视频被公布后,舆论强烈地谴责撞倒她的第一辆出租车——毫无疑问,该车司机应该为马萍的死负主要责任。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在遍布监控摄像头的城市交通体系中,逃逸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也有另外一种声音提出:出租车因为对面的远光灯或地面上的水的光反射,造成短暂的视觉失明,而没有看到车前的马萍?
为了还原当时的场景,记者特地在日落一个半小时后乘坐出租车在解放大道上来回了一圈,当天温度高,水迹已经快要干涸,路口靠近马萍出事一侧的一盏路灯已经损坏,但路上的行人依然可以清晰可见。出租车师傅告诉我,损坏的路灯是在近一个月损坏的,马萍出事时还亮着,无论是否有水洼,只要稍微注意一点,无论行人穿着什么衣服,都不会看不到。
而根据知情人士提供的信息,那辆肇事出租车在撞倒马萍之后,从前面的路口再次兜回车祸地点——这个细节可以证实,第一辆出租车是确认知道自己撞人的。记者在当地采访时,遇到的出租车司机也对自己同行的举动表示不解。据他们说,当地正规出租车保险额度强制50万元起,即便撞到人,“如果只是受伤,赔偿金也在保险公司可支付范围”。逃掉,也许是出租车司机本能的反应。等他再兜回现场时,第二次碾压已经发生,被抬上救护车的马萍最终抢救无效死亡。出租车司机驾着车辆再次离开,并在次日清晨到案,自首。
根据媒体的公开报道,马萍在第二次碾压中被直接碾中了心脏位置。如果不是两个月后车祸视频在网上再次掀起一波讨论热潮,这件事的余音会像滴落在马路上的一滴水,很快从当地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在当地,这起车祸掀起的波澜远不如在网络上大,那本就是一个“肯出事”(河南方言:容易出事)的路口。
解放大道长4.4公里,有大大小小28个路口,马萍出事的学院路口是人流量最大的路口之一,每天早上7点左右、中午12点左右、晚上5点至6点,路口南侧的小学和幼儿园的大多数学生和家长都要从这个路口往返,住在城中村的居民则在早晚高峰去对面的超市、卖场和菜场采购。小学和幼儿园前面的张西街,有用黄色油漆画出的菱形安全地带,但是没有任何缓冲措施。
而从张西街往前不足百米,来到马萍出事的路口,可以看到,和任何一个人流巨大的中国小城市路口一样,高峰时段,这里可以完成一场中国城乡居民出行工具现场博览会:除了一小部分步行或骑自行车的,这里的人大部分开着电动车出行,这些电动车有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载人数量从1人到3人不等,形态各异,用途各异,品牌各异,装饰得五花八门,有简单罩上彩色遮阳布像一艘道口小船的,也有形状像太空舱一样科技感十足的,走机动车道或非机动车道则视现场条件动态调整。
因为没有信号灯,这里无论大车小车、行人还是自行车,争取路权全靠眼观八面,脚下生风。而当地在路边拉客的三轮车师傅们则普遍认为,更高级别的交通工具拥有更高级别的路权。没有设置交通灯的原因是解放大道和另外一条城市主干道的十字路口设置了红绿灯,就在180米之外,太近了,对汽车不友好。政府的解决办法是,从2016年9月创建文明城市开始,市交警部门在路口安排了协警,从早上7点到晚上7点,两班倒上班,分别在早中晚高峰时段现场指挥人车通行。
马萍出事那天,上下午班的是协警郑智,他不记得当天有什么异常,直到第二天上午8点30分,他指挥完早高峰路况后去巷子里的汤包店吃早饭,汤包店的老板告诉他,路口出事了,碾死了一个小学生,两辆车碾死的。当时汤包店老板还不知道出事的是他斜对面的邻居。因为没有去烩面店吃过饭,也没有什么人讨论,郑智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直到6月9日,网友爆出了马萍车祸现场的视频,上了各大新闻头条,虽然新闻里只点名了驻马店市,但郑智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他执勤的那个路口。
对马萍事件,郑智不理解为什么当时没人围上去,他的结论是:“现在的人太冷漠了,只认钱。”他说自己也受够了这个路口,“每天都闹哄哄的,明明是按正常节奏指挥的,开车的人骂,走路的人也骂”。记者来采访,他说有几个问题早就该曝光了,一是路口即使没有信号灯,至少应该设置减速带,因为这里的车辆都没有在路口减速的习惯,只要路口没人,就直接往前冲,“小孩子多危险哪”。在马萍出事时,斑马线3米开外的地方,本来有方格子凸起物的小缓冲带,聊胜于无,但翻修路面时铲掉了,这个作用微小的缓冲带也没有了。
二是公交站牌设置,连接火车站和高铁站的1路和12路公交是驻马店最繁忙的公交线路之一,在这个路口设有一个站点,离同一线路的上一个站点240米,步行大约需要2分钟。但这个路口并没有位置为2分钟路程的公交站腾出站台,站牌只能被局促地设计在绿化带里面,等车的人和过路的人混在路边,公交停靠时,一些人“哗啦啦”上车,另一些人则趁着公交车停,狂奔过路。如果那时候有轿车从公交车的左边径直往前,轿车和行人都将处在对方的视线盲区范围。马萍发生车祸的地点,同样有可能处在这个盲区当中,因为视频的视角原因,很难确定,当时是否有公交停靠。
这是两个最突出而急迫的問题,郑智说他们基层协警“反映了起码800遍,还是老样子”。也有市民向当地媒体投诉,媒体也曝光了,并和绝大多数地方媒体上民生小问题一样,仅限于曝光。在两边的商铺店员印象里,这个路口没怎么出过事,但在银行当保安上夜班,隔天就守在路口的三轮车师傅梅伟可不这么认为,光今年,除了听说的马萍这桩车祸,他就看到过三次比较大的车祸。
第一件是过年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把城中村到学校上学的小孩撞了;不到两个月,他又见到一辆面包车把一个骑电动车买菜回家的老人撞了;再过一个月,一辆轿车和迎面而来骑电动车的夫妇相撞。三个车祸都没出人命,但都送去了医院。梅伟在这里开了近四年三轮车,因为不满别人说三轮车不安全的意见,所以格外小心,他对自己的手艺倒是放心,但“生人来这里,那肯定是要出事的,我见得多了。”
我采访的当天就在路口也见到了三场事故,一场是早上10点多,一辆轿车追尾了一辆出租车,两辆车横在路中间处理了大半天;第二场是下午2点半,一辆电动车和一辆准备驶入非机动车道停车位的轿车同时拐弯,发生了摩擦,人车本无恙,但骑电动车的中年男子和开轿车的女士吵着吵着下车打了一架,见了血。打架的时候,本来围了一大圈围观人群,但警察来了,想找证人时,人群一下散得一干二净,气得警察直摇头。第三场事故更微小,两辆轿车相向拐弯,谁也不让谁,堵在路口吵了起码20分钟,才终于在协警的劝说下各自愤愤离开。
下午7点40分,就是马萍发生事故的相同时刻,我站在路边,问梅伟,这样的小事故是不是天天发生,这个乐呵呵的三轮车师傅顿时哈哈笑起来,“这算什么事故?这就算事故,那事故多了去了。”这倒和马萍的邻居们,那些每天在店里忙碌的店主们态度一致,他们不明白记者们为什么追着这个事故采访。马萍对面的理发店女老板不解地问:“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这不就是一个很平常的交通事故吗?过去有,以后肯定也还有,难道每一个都要来采访一遍吗?”
最终,马萍在她开店一年多,并失去生命的地方彻底变成了隐形人。她的店面已经关门,帮工已经回到老家,周围没人知道联系方式,她以前会到店里帮忙摘菜的母亲和其他家人不愿意对媒体吐露任何信息。一墙之隔的烙馍店里,女店主的侄子跟她聊天:“前几天,有个小姑娘在路上被车碾了两次碾死了,好惨。”女店主笑着纠正:“不是小姑娘,就是隔壁的。”出事当天中午,女店主还和马萍聊过天,她不记得聊了些啥,她是所有邻居里面最热情的一个,但对马萍的任何信息,她说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郑智、马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