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0岁的时候,我迷上了说脏话,经常和小朋友比赛,看谁能飙出一连串不重样的脏话。有一次我在学校说脏话,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厉声训斥:“谁教你说的脏话?是你爸爸教的吗?”我无言以对,羞愧,同时感到愤怒。此后几十年,我时常会想起老师的这句训斥,她的语气和神态我早已忘记,也许她是嘴角带着轻蔑这样说的——“是你爸爸教你说脏话的吗?”我琢磨这句话的修辞,探究这句话为什么给我留下这样深的印记,原来她用了ironic手法,脏话本来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老师把它说成是我爸爸传给我的一种家学,从而羞辱我和我的家庭。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讽刺(反讽),领略到其巨大的杀伤力。
大概是11岁的时候,有一次课间休息,有个同学和我打闹,估计是把我欺负得够呛,正当我要奋起还击的时候,上课铃响了,他跑回教室坐下,我从操场上捡起一块砖头,咒骂着走进教室,发誓要把这块砖头砸到他的脑袋上。他就在座位上看着我,全班同学也都静静地看着我,我站到他面前,不敢下手,把那块砖头放到他课桌上,大哭着跑出了教室。后来我才知道,社会学家将哭泣和咒骂当成是同一类“泛滥而出”(floodingout)的行为,平常我们能控制住自己,人与人之间不至于发生摩擦,但有時候我们会失态。有一个笑话说,有一位老奶奶,问一个哭泣的小孩:你为什么在哭?小孩子抽泣着回答:因为我还不会骂人。
孩子在学习站立的过程中,偶尔会摔倒,头部撞在地垫上,咧着嘴哭起来。成年人有时也会摔倒,或者脑袋撞到玻璃上,或者被抽屉夹住手指,他们不会哭,他们会说脏话,有科学证明,这样他们的疼痛感会减轻一些。这是脏话的功用之一,叫涤清作用。小孩子在语言学习的过程中会有那么一个阶段热衷于屎屁尿,家长会有强烈的反应,到了青春期,他们会把脏话当成表达情绪的助词,当成一种叛逆行为,但也逐渐明白了脏话的禁忌,明白社会的规则。
这种规则与禁忌的教育,实际上在小孩还不会说话时就开始了。我给儿子买了一个儿歌播放器,里面有首歌我老早就听过,它是这么唱的——青青的叶儿红红的花,小蝴蝶贪玩耍,不爱劳动不学习,我们大家不学他。要学喜鹊造新房,要学蜜蜂采蜜糖,劳动的快乐说不尽,劳动的创造最光荣。这首儿歌树立好典型——喜鹊和蜜蜂,歌颂主流价值观——幸福的生活是从劳动而来,劳动最光荣。这首儿歌也树立了坏典型——蝴蝶,贪玩,臭美,最要命的是这一句——我们大家不学他,团结和拉拢大多数,站在大多数人一边,把不站在这一边的人当作异类,党同伐异,世间许多丑恶,都是这样来的。这倒不只是我们这里的教育特色,文明社会就有压抑的一面。
我知道一本书叫《如何控制脏话》,让那些爱说脏话的家长在孩子面前变得文雅一点儿。我不需要这本书,我需要一本《如何控制嘲讽》。听说家长对小孩子的嘲讽会对他形成巨大的打击。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非常不好的运行机制,那就是不断地把自己的缺点个性化,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喜欢反讽的人,不想对什么事情负责,也逃避对任何信念的严肃承诺。这是一种让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
等我当爹了,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也有了一个对孩子的严肃承诺。小孩子的日常生活中是看不到什么反讽的,他们喜欢什么东西就直接表现出来,他们并不在意他人的审视,也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遮蔽在模糊的语言中。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也一天天意识到,我要面对一个严肃的小人儿,他还不会矫饰,不会说谎,不会咒骂,也不懂得何为嘲讽,何为敷衍。想一想吧,我们成年人的言行中包含着多少矫饰、谎言、咒骂和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