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月光的贼

2017-06-27 18:50田鑫
雨花 2017年6期
关键词:野鸡狗肉兔子

田鑫

狩猎者

在阳洼梁,要想抓住兔子或者野鸡,有两种方式。

一是蹲守在固定的地方,等着它们出现,再用枪打它们,或者用陷阱套它们。这有一种守株待兔的意味,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会有收获。

另一种方式是背着枪和套子漫无目的地走,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梯田参差不齐,并不是每一块地方都适合生长粮食,比如两块地之间的犄角旮旯就容易长出白杨树野芦苇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它们通常比麦地看上去茂盛,并且没人去惊扰,时间长了就成藏着猎物的秘境。你知道的,人不去的地方兔子和野鸡们就会悄悄安营扎寨,所以只要双脚勤快,总能遇到惊喜。

通常情况下,漫无目的地行走会一无所获,不过也不至于让人扫兴,每次遇到一块有可能藏着野味的地方,内心总会产生发现新大陆的悸动,哪怕最后是失望,这种过山车般的心情还是能让人开心一整天。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要想抓到兔子和野鸡,耐心是很重要的。我们守在兔子经常出没的苜蓿地。这是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侦查之后才选定的,在一块有虚土的地方,我们发现了兔子迷离的足印。它们看上去有些凌乱,不过不影响我们判断这些足印到底来自于兔子还是别的什么小动物。此前我们跟着足印走了好长的路,试图找到兔子的窝,可是秋天的苜蓿地,到处是苜蓿叶子铺的地毯,根本看不到某条具体的路径。

我们就守在虚土附近,几个人定定地坐着,等着那只倒霉的兔子。第一天它没有出现,第二天它还是没出现,就在我们对它失去耐心的时候,一只灰不溜秋的成年兔子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一直盯着那块虚土,以至于错过了它从远处跳过来的过程,眼尖的小伙伴把食指堵在嘴上示意我们,这才发现那只兔子已经到了虚土之上。那个端着猎枪的家伙,早就按捺不住了,三天没响的枪,急切又短促地发出一声“砰”,整个山上都回响着枪声,因此我们根本不知道兔子在临死前有没有发出过声响。我们把流着血的兔子绑在枪杆上,像打了胜仗的游击队,唱着歌下山。

有时候也用这种方法逮野鸡,不过不会死守,只要提前找到疑似足印,在它们可能经过的地方埋下陷阱就行,隔天上山准能收获一只肥大的野鸡,这样做的好处是,不用目睹野鸡临死前的挣扎,也不用浪费有限的子弹,只是那东西做起来比较麻烦,并且一旦打进野鸡的身体,收拾起来也颇费功夫。我们在抓它们时已经下足了功夫,可不想在吃它们时再折腾。

就这样,一到秋天我们便乐此不疲往山上跑,不是漫无头绪地寻找蛛丝马迹,就是带倒霉的兔子和野鸡回来,要赶在冬天到来之前,把这些可以靠痕迹获得的猎物收集起来,要不,在漫长的冬天想解馋的话就得偷偷摸摸翻到人家的鸡圈里。和打猎相比,翻墙的行为明显受到我们的鄙夷不说,随时还有可能被人家发现用扁担抽用恶毒的语言咒骂,不要说挨一记扁担,光听被偷者断子绝孙式的辱骂,背上就能渗出一层汗来。因此,我们更热衷于在大白天漫山遍野找足印,而不会黑天半夜翻墙根。

可偏偏有人喜欢偷偷摸摸的刺激,白天我们一起在阳洼梁丈量山头找兔子和野鸡的痕迹,晚上的时候,他侧身从门缝里出去,像一只兔子一样没在黑夜里,野鸡有的本领他也有,到了村东头养鸡的那一家时,他像野鸡一样就飞进了院子。鸡窝在树上,这是他提前就打探好的,三只大公鸡一只母鸡。母鸡是决然不能动的,一家人的荷包蛋全靠它,公鸡除了一天打几次鸣之外似乎只剩下被吃这一项任务了。于是,把刚翻过墙的手夹在腋窝下暖一会儿,然后慢慢伸进最大一只公鸡的肚子下,还没等鸡叫出声来,另一手已经拧住了脖子。翻墙出来的时候,墙头上除了多出几根鸡毛外,什么也不会留下。

是那家女主人扯着公鸡一样的嗓子骂娘时,我们才知道村庄夜里又折了一只鸡,按照她的骂法,吃这只鸡的人,一辈子都不要指望出门能平安了,生个孩子也要冒很大风险,因为在她嘴里,偷鸡的人出门会被撞死,生儿子会没屁眼,总之啥狠毒她就骂啥。当然,他却相安无事,那些咒骂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脸不红心不跳不说,时不时还会到骂人者家门口围观下,在骂声中回味前一夜的情形,内心竟生出莫名的刺激来。他是这么想的,这些年经常有鸡和狗被偷,也经常有人倚在自家门框上诅咒的,骂的内容无非就是出门被撞死生孩子没屁眼,可是这些年村庄里死了那么多人也生了那么多人,并没有一个人是被撞死的,也没有一个孩子一出生就没有屁眼,嘴皮子上解恨了,诅咒却没有一点效力,她家的鸡还会被偷走,而她的咒骂和那些被偷走的鸡一样,下落不明。

我们在山上的经验,只够收获到兔子和野鸡,有时候甚至连一根野鸡毛也不一定能得到,但是他在山下,却给自己娶来了一房媳妇。后来他告诉我们,要打到猎物,还得去陌生的地方。他就是在离村几十里路的地方讨到媳妇的。说“讨”有些太抬举他了,还是用“摸”准确些,对,是偷偷摸摸的“摸”。冬日里十里八乡的人都闲着,没事就爱去赶集,添置点过冬的东西。一次他走山路去镇上赶集,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和他年龄一般大的姑娘,这姑娘和村庄里同龄姑娘并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同是,别人都扎着马尾,她的头发像月光一样披着。他说经常在夜里活动,自己最恨的是月光,最喜欢的也是月光。晚上出门最怕有月亮,这样他就暴露在月光之下,而獵物到手之前,他又希望能有一束光帮他准确地将猎物据为己有。贼不走空路,基本上每天都有收获,所以他逐渐发现,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和月亮有关,比如月光下的鸡,月光一样洒下来的头发……

为了靠近这个头发像月光的姑娘,他几乎不跟我们去山上打猎了,天天往集市上跑,后来才知道她家在两座山的中间,独独一家人。随后的日子,我们村再也没人一大早因为鸡丢了而骂娘,他顾不上村里的鸡,一心想着两座山之间住着的那个姑娘。他用自己惯用的方法到了姑娘家里,不过后院里的鸡并没少,他每次只看看在屋子缓慢流淌的月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整个冬天。开春的时候,他被人扭着送到村里来,浑身散发着鸡粪味,脸像是被鸡抓了一般,整整齐齐几道血印子。如果把这看作他的第一次失手,那么就是明显低估了他。后来我们一起上山说起这段事情,他总是吞吞吐吐,不过能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因为偷鸡才被抓的,因为别的。别的是什么?我们整天操心兔子和野鸡没心思闹清楚,不过很快他就从我们这群狩猎者中离开了。又一个秋天到了,我们收拾猎枪和做陷阱用的工具,准备再次上山的时候,父母就拿他做比较:你看看人家的孩子都能打猎了,你们一个个愣头青还往山上跑。在大人们眼里,他才是个真正的狩猎者。

驱赶者

我一直觉得,那些死去的亲人,一直都没走远,有一天都会突然回来。

他们的魂魄肯定会在村庄里飘荡,一会儿看看曾经走过的路,一会儿看看住过的老房子,遇到熟悉的人还会扑过来钻进他的身体里去。

我应该就是这样才得上了怪病的。当时,我正站在院子里,看着屋脊上的那对鸽子发呆,它们是那么与众不同,在村庄里,它们最像绅士,整天站在屋脊上思索着什么。太阳热辣辣的,我正看得入迷,就感觉有一股风钻进我的身体里,然后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晕倒在地。一个人突然跌倒,“訇”一声吓得那对鸽子都飞走了。

我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抱到炕上。直勾勾躺着,浑身发抖,身上盖着两床被子还是冷;也觉得燥热,有汗水不断渗出来。身体在忽冷忽热之间转换着,嘴里还嘟囔着听不懂的句子,这让围着我的人有些诧异,从来没见过谁病成这样。

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来,把脉、看舌苔,冰冷的听诊器贴在背上听了好多次,就是查不出原因。医生就用小纸包包了几粒西药片,说就当感冒治吧。可是一口气吃完这些药片,睡上半天,病还是不好。

后来是妈妈用一种说不清楚的手法“搭救”了我,妈妈的程序结束,我就能坐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后来,这场怪病就像被种到我身体里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爷爷猜想,是死去的亲人太过留恋这尘世,每一次回来就会进入我的身体。爷爷说的对不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好在家人掌握着的驱赶方法每次都能让我逢凶化吉。这种驱赶,和我这怪病一样,说不清道不明。

我至今记着第一次晕倒后的感觉:母亲在炕头前来回走着,一来一去还带出些风,我愈加地不适。我想喊住她,张开的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来回走着,我陷入奇怪的幻觉之中。明明没有睡着,梦却像水一样鱼贯而入。我觉得自己在水上漂浮着,脑袋被撬开一样,骨缝张开,有小风钻进去,疼,又不疼。疼的时候,身体就像旱地里突然冒出的一眼泉,有说不清楚的力,不断向体外发散,汗就泉水一般渗出来。不疼的时候,梦变得清晰,我看见一辆拉着麦草的大卡车呼啸而来,离我越来越近,卡车越来越大,驾驶室里没有司机。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撞上来,我却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脚像粘在地上一样,无法迈动。卡车撞上来,我下意识躲闪,大卡车却从我身上穿了过去,然后消失。我怀疑它从此住在了我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突然冲出来。

疼和不疼不断地变换着,我有些喜欢这种转换,迟迟不愿意醒来。就在我沉浸其中的时候,额头一阵灼热,这是来自体外的热。这热并不均匀,也不持久。我睁开眼,一团火就在眼前盘旋着。有灰落下来,母亲就提醒我闭上眼睛,我还来不及按她说的做,鼻梁与额头之间就被母亲用嘴唇吸住。她吸一次,就朝地上吐一次口水,吸一次,再吐一次,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诅咒。醒来后我才发现,炕头上摆着装了水的碗、一把筷子和一些被撕碎的馒头。枕头周围还有纸灰,稍微一动,它们就会飘起来。

就是这个简单而又神秘的驱赶方法,让我恢复了正常。母亲判断我是否被飘荡的灵魂纠缠的依据,来自一把筷子。每次在我晕倒之后,她就端来一碗水,将一把筷子立在碗里,如果筷子站在碗里,就一定是有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我。这时候,母亲就会拿来馒头,撕一点,朝门外扔一点,嘴里说着“赶紧吃上快些走,不要缠着我娃”。馒头扔出去,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出去,只有一群鸡围了过来。反复几次,嘴里一直是那一句话,咒语一样。整个馒头并不用全部扔出去,剩下的半个馒头要撕碎,泡到站着筷子的碗里。然后拿出香火纸钱,在屋子里烧,灰烬收进碗里。那只碗就一直放在我身边,一直到我睡着,母亲才出门找个空地倒掉。

频繁的晕倒引起大家的怀疑,刚开始,都在猜到底是不是逝去的人盯上了我,到底是谁盯上了我。大家一一分析,这几年家族里没有新亡故的人,要找到合适的目标,还真有些困难。依据是这样的,早年离世的亲人们,都是不曾见过我的,他们不会贸然进入我的身体,而近些年家族也没有亡故的人,不可能是熟人对我“下手”。没有标准答案,每一次替我“搭救”的人,只好笼统地边搭救边说:“赶紧吃上走,不要缠着我娃娃……”这句话说得很没底气。说这话的人,生怕那个盯上我的人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亲人,如果咒骂得严重了心里会过意不去,轻描淡写的骂,我这病一时半会儿又好不了。

在母亲和爷爷相继去世之后,再遇到突然晕倒的事,驱赶就有了确切的对象。奶奶帮我“搭救”,一会儿骂母亲狠心,说孩子那么小就扔下不管,这时候还回来干啥;一会儿又骂爷爷,说老不死的疼孙子就不要纠缠孙子,既然走了就不要再留恋,大家都过得好好的。守在一边的父亲,表情很不自然,一边是他的儿子遭受着莫名的折腾,一边是他亡故的父亲和妻子遭到“驱赶”,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一遍一遍摸着我的额头。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离开村庄之后这怪病就再也没有犯过。这让我更加相信,我的怪病跟逝去的亲人有关,在村庄里活了一辈子的亲人们,逝去之后也没离开过村庄,他们就飘荡在村庄里,远远地看着自己的親人。一旦走出村庄,他们就没办法跟随我。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每个节日亲人们都会去坟地。这种仪式感极强的来往,是缅怀,也是交待。每次上坟,年长的人都要说几句话才回去的。

逝去的人们没有忘记亲人,亲人们也记挂着他们。即便是离开村庄的人们,每年的清明和寒食前后,也都会到街道上去给亡人烧纸钱。他们朝老家的方向跪下,摆好祭品,焚香烧纸,边烧香边说着城市里的事儿。每一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自己曾经得过的怪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很想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晕倒,让那些回来认领思念的亡人们穿过我。可是,我不能再晕倒,老家离得太远,身边没有掌握“搭救”之术的人,我怕那些飘荡的灵魂找不到出口。

狗是我的解药

那时候,我们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条狗。这么说吧,别人家有的牲畜,我们家也有,由于爷爷做过村长的缘故,我们家的宅基地还明显地比别人家位置好,开门见山,门口还有河,我们家的耕地离家不远,每年庄稼也不比别人家的差。我们明明可以比别人优越,因为养不活狗,在村里便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觉。要说清楚的是,并不是我们家不爱养狗,而是压根就养不住,每次抓来一只没多久就死于非命,像是被诅咒一样。

此前,我们家是养过几条狗的。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些曾经和我们有过短暂接触的狗。进我家门的第一条狗我们就叫它“大黄”,它是条土狗,因周身披着黄色的毛而得名。这狗是爷爷在赶集的路上捡回来的。爷爷一个人走山路,这条土狗就突然窜了出来。看见狗扑出来,爷爷本能地后退,而那狗却并不凶,看上去还有些可怜。爷爷就没把它当回事,继续赶路,土狗却跟在了他身后。爷爷快走几步,土狗就小跑起来。爷爷停住,土狗也慢下来。

这狗许是挨了饿,想着爷爷能给口吃的,走了一路都没得到一口馍馍。它如果中途失去耐心的话,可能就和我家没有任何瓜葛了。对于爷爷的无视,它偏偏表现得很执着,一直跟着爷爷跑到了家门口。进门前爷爷拍身上的土,那狗就远远看着,不靠近,也不跑开。看爷爷没有撵它的意思,也就放心地跟着进了门。

就这样,它就成了家里的第一只狗。没养过狗,就觉得这狗大大小小是条命,当回事养。“大黄”也拘谨,进了大门,二门绝不敢迈进去一步,这倒也让人喜欢,就把它当成一家人,做饭的时候锅里多加一把面,我们吃啥它就吃啥。也不让它躲在偏僻的地方,我们蹲在屋檐下吃,它也在屋檐下,我们进了里屋吃,它就在桌子下舔盘子。出门放牛,我喊一声“大黄”,它倒也跟我走,到了沟里,却蔫蔫的,一点也不给我挣面子。在村庄里它也认生,不过我只要出来就带着它,让它熟悉下环境,好给我长脸。

狗这东西通人性,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没几天“大黄”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有人进门,它还像模像样地吼几声,对方一愣,大黄就用大眼睛瞪,我们出来喊“大黄”,它才停口窝在堂屋的房檐下。人一进门肯定问啥时候养了狗,我们就像介绍家人一样介绍“大黄”。我们根本就说不清它的来历,就像说不清它怎么就突然死了一样。平时我不带它的时候,“大黄”就守着爷爷,从不单独出去。有一天,却独自跑出去了,并且一连几天不见踪影,饭做好盛进盘子里,不见它来吃,我们满村子“大黄”“大黄”地喊,也等不到它出现。

都以为这只来历不明的狗,回到原来的主人那里了,没想到几天以后有人发现它漂在离家不远的河里。当时,它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爷爷靠背上那一溜黄判断死狗就是突然消失的“大黄”。我用铁锹把它捞上来,爷爷在河边挖了个坑算是给它安排了归宿。埋狗的时候,爷爷说可惜了一条命。从此,大黄的死亡原因和它的来历成了谜。

很快家里就有了第二条狗,“大黄”死了没多久,爸爸就从别人家抱来一只小狗,这狗还没来得及熟悉我家的每个角落就一命呜呼,它把给老鼠准备的馒头啃了,还没等到馒头消化,它就口吐白沫死了。一年死了两只狗,村子里就有了闲言碎语,有人说风水不好养不成狗,也有跟风的说,家人中有克狗的。这让我们一家不能接受,特别是爷爷,他说宅基地是村里最好的地段,离世的先人们也是阴阳先生拿着罗盘安葬的,风水哪里不好了?可事实是,狗死于非命,并且接二连三。

我家养不成狗这事,就像我上了初中还尿炕一样,让人扫兴,让人抬不起头。可偏偏老有人对此乐此不疲,别人说这事我可以装作没听见,最让我可气的是,我每一次尿炕,哥哥都会很快传出去,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我的糗事。更尴尬的是,我发现大家渐渐对我家养不成狗这事没啥兴趣了,开始关注我啥时候又尿炕了。你要知道,我不是诚心要尿炕的,可是不知道为啥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满世界地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犄角旮旯,一阵猛浇之后,坏了,炕湿湿的,怕哥哥知道我又尿炕了,连屁股都不敢挪,就在湿床单上睡一夜,不管我怎么掩饰,第二天肯定会被哥哥发现。

我开始恨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恨他每天晚上都睡在我身边,一尿炕就被他发现,恨他一点都不顾及我的脸面到处说我尿床的事情。如果他不和我睡一个炕,尿炕了我就可以挪个地方睡,也没人知道我的床单上又多了一张地图。可是我偏偏就遇上这么一个讨人烦的哥哥,为了让他闭嘴,我还试图骑在他身上揍过他,后果还是我被美美揍了一顿。

尿炕的事成了一件大事。我渐渐长大,尿炕的事一点起色都没有,家里人开始担心这事会影响到今后娶妻生子的大事。大家的意见很一致:这是病,得治。每天尽量不喝水,无非是大地图不见了,换成了小地图。哥哥半夜叫我起夜撒尿,刚开始还能坚持两天,后来因为矛盾升级人家索性不理我,尿炕继续。请赤脚医生开了药方,吃了一个月,没见效果不说,每天喝的中药最后也变成了地图的一部分。打听到一个偏方,说尿炕因为身子太凉,要根治需吃性温的狗肉。本来我们家就养不活狗,这又来一个吃狗肉的偏方,这下好,明明看到希望的事又陷入了尴尬。可偏偏哥哥把吃狗肉治尿炕的事传出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只有吃狗肉才不会再尿炕。他们开始防着我,好像我会扑过来吃了他们家狗一样。

狗肉成了我的解药,可是怎么才能吃到狗肉?要知道,在村庄里,大家都把狗当成家里的一份子看待,顺其自然就把杀狗看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并且老一辈说杀狗的人都会遭到报应,这禁忌一直没人敢碰。

后来我还真就吃到了狗肉。我一直记得吃狗肉的那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那晚下雨,落下来的雨多于我听见的雨,整个村子刷拉拉的,被一遍一遍地洗。大半夜的,哥哥却还没回来,我一个人睡在炕上就开始胡思乱想,哥哥如果一直不回来该有多好,这样我再尿炕就可以挪地方睡觉,也不必担心第二天被别人知道。我竟然有些兴奋,有些睡不着的意思。不过兴奋在哥哥推门进来的那一瞬就全部烟消云散,我看着他进来,就把头闷在被子里装睡,没想到他竟然掀起被子摸炕,这让我很恼火,这是想看我笑话吗?我腾地翻起来,想跟他干一仗,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浑身湿透的他手里拿着一疙瘩肉。

哥哥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住了,我的举动也被他手里的肉叫停了。哥哥說你还没睡就赶紧把这疙瘩狗肉吃了。一听狗肉,我有些不好意思,刚才还想着跟哥哥干仗,没想到他拿着我的解药来了,我一把拿过来那疙瘩肉,塞进嘴里就往肚子里咽,眼泪都快噎出来了,我太需要这块肉了,需要它以最快的方式赶走尿炕的困惑,以至于连肉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哥哥一夜无语,翻来覆去大半夜,直到雨停了才睡去。

你信吗,从那晚开始我真的没再尿过炕,每次起床一摸床单是干的,内心就一阵欣喜,突然之间就有些不再讨厌哥哥了,他的狗肉治好了我的病。我发现他却病了,我起床的时候,他还躺在被窝里,表情僵硬,还不时发出呻吟声。我推一下他,他哼一声,我摸他额头,烫得要命。赤脚医生给他一根温度计,烧得可以,掀起衣服,有一大片的淤青,身上到处是血丝。

隔壁村传来消息,说下雨那个晚上有人溜进村里偷狗,勒狗的动静太大被发现了,狗主人摸着黑朝偷狗的人背上就是一铁锹。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难怪那个雨夜哥哥回来得那么晚,第二天还一病不起,原来他是替我去偷解药了。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到去隔壁村里的,也闹不清楚那么大的雨他是怎么把人家的狗勒死带回来一块肉。这些我都没有问过哥哥,只知道那块肉彻底治好了我的尿炕,不过这块肉从此让我心里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结,老觉得那块肉好像长在了身体里的某个位置,下雨的时候还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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