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效雄
听到恢复高考消息,已是1977年的初冬。
那年我刚过21岁,在洞庭湖畔一个大型国营农场做专职团委书记。
这消息实在太令人激动了。从做知青的第一天起,我压根儿就没有"扎根农村"的长期思想准备,农民兄弟也没有指望咱能在那儿呆上一辈子。
前两年只好默默无闻,因为当时的政策明确规定,这段时间内是不能招工招干入伍升学的。
第三年,我离开生产队,成了办点的工作队员,做"以工代干"的农场干部。但我这干部的主要活儿,就是到生产队"办点",大部分时间在田间地头干活,与农民别无二致。
这段时期内,虽然有推荐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机会,但被人家占去了名额。18岁那年准备去当兵了,外婆听说是去新疆,硬是拽着不让我走。在父母和外婆看来,我们兄妹几个的人生座标必须是上大学。
农场的知青岁月漫长,啥时才能圆大学梦呵。
机会终于来了,掰着手指头数了五年哪。
弟弟跃雄在农场水泥厂做了两三年临时工,常年做夜班。妹妹雄飞高中毕业不久,在大堤边担芦苇混了半年。听说要高考了,他们索性辞了工。
我们三人兴冲冲赶到农场招生办,领了视如珍宝的《准考证》。细细算了算日子,离考试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星期了。
父母决心搞突击应考,把我们关在家里填鸭式复习。我是干部,按规定应回分场继续去“蹲点”。父母豁出去了,把我的自行车锁上,不让到十多公里外的“点”上去。
这下可闯了祸,高考结束发榜之前,我回单位时,自然被作为“不安心农村”、“不守纪律”的典型抖了出来。
恰逢年底农场开三级干部大会,党委副书记在工作报告中点名批评我,小组还专门开了个“帮助会”,让我作“深刻检查”。好在同事们心照不宣,走走过场也就完了。
后来我才知道,党委副书记的孩子关在家里复习了几个月。这种两套语言体系的做法,我当时怎么也不理解。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对两套语言体系感悟太多,在我的长篇小说《风起》里刻意描写过。这是后话。
株洲是湖南省高考试点地区,刚刚结束考试,传来不少讯息。优秀作文《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考场静悄悄》等手抄本也飞到了我们的案头。
做教育工作的父母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了些莫名其妙的习题、模拟题。他们恨不得浓缩以往十年学习的全过程,逼着我们漫无边际地读书演算。他们还临阵抱佛脚,请了农场里几个优秀的中学老师给我们答题解难。
这一段时间里,黑白颠倒,迷迷糊糊地猜题背题,模拟作文,大脑其实还是浆糊一团。好在母亲每日给我们做好吃的,晚上还有夜宵。
那时候年轻,只要有好吃的,就有使不完的劲头,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是老妈不准我们出房间半步,觉得闷气得很。好在农场场部电影院放映刚解禁的电影《鸦片战争》,记得是赵丹主演的。父母觉得这与我们的考试有点关系,放我们去看了一场,总算呼吸了一回室外的空气。
那一年洞庭湖畔特别冷。12月17日是个寒气逼人的日子,可在我们的心里,今天却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兄妹三人走进了考场,分别在不同教室参加考试。我报考文科,弟弟报考理科,妹妹是应届生,也是理科。
风刮得呼呼地响,我们带着帽子围着围巾进了考场。考场设在我读高中那个地方,那是我五年前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现在倒是觉得陌生得很。场外有民警把守,场内监考员无声地缓缓踱着方步,一片肃静庄严的气氛。
考场静悄悄,湿冷湿冷的,北风从缺了几块玻璃的窗户吹进来,室内似乎比户外还要冷。
先考语文。
第一道题是汉语拼音表述毛泽东的一段语录:“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把它们变成汉字。这是复习押题时怎么也不会想到的题目。好在我的汉语拼音学得好,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十分全到手了,我心里便有了底气。
作文题《心中有话向党说》,与《当我走进考场的时候》异曲同工,因有心理准备,不感为难,几百字信手写来。政治考试,我不是强项,估计最多是及格的水准。轮到考历史地理,我的信心又足了。历史考了林则徐与鸦片战争,地理考了京广线、湘黔线等等,都是以前复习过的。如此下来,两天四场考试,张弛有序,倒也顺利。
因为我们兄妹三人在不同的考室,考试卷子不一样,回家吃饭时无法对答案。这样也好,免得互相影响情绪。但看弟妹二人,只顾埋头吃饭,表面上显得比较轻松,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底。父母也不多问,只等发榜看结果了。
考试结束当天,我便回“点”上去了。那时我还在一个生产队做工作组的副组长,照样每日与农民兄弟同吃同住,不知不觉到了瑞雪纷飞的年关时节。很不幸的是,亲爱的外婆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们一家忙着办丧事,没有心情去理会高考的事儿。
好事多磨。就在农场党委副书记点名批评,并安排小组会帮助教育我以后的第二周,我们兄妹三人都接到了参加体检的通知。
按照当时的规定,平均分数过了40分的,就有参加体检的资格。这40分,相当于后来的最低分数线。
个人的录取志愿是领取准考证时就填写好了的,体检后合格者,录取本科还是大专或是中专,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那个年代,能够被中专学校录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时我心头的第一感觉是,从此后不必担心被指责为“不安心农村”了!
父母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分数,还真够味儿。我的成绩四科290分,平均每科72.5分,是很高的分数。后来的情况自然明了,我以第一志愿被重点大学湘潭大学录取。
妹妹当年被湖南农学院录取。弟弟以几分之差当期落选,他继续复习,奋起直追,半年后以第一志愿高分,被全国重点大学湖南大学录取。
从此以后,我们三兄妹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称谓:“新三届”。
以后我在媒体上得知,1977年底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共计有670万名,也有说是570万名考生。这几百万人里,许多是夫妻同考、父子同考、兄弟姐妹同考。与我的家庭相似,兄妹3人同考,都被录取的不在少数。
77级这一届录取的学生,全国共计27万多人,其中包括少量的“走读生”。有一部分是进入了中专学校“戴帽”的大专班。这些中专学校,后来大部分改成了4年制本科院校或专科学校。如果按照570万人计算,录取人数272970人,录取率为4.8%。
如果按照670万人计算,其录取比例在我国历史上是没有过的,就是后来所称的“千军万马同挤独木桥”,也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我很幸运,赶上了好时代。
多亏父母的决心与信心,点燃了我们永不放弃,奋斗与追求的希望之火。
我感谢给我爱与恨、苦与乐的那个农场,我更感谢那些诚实可爱的农民兄弟。
我按政策带每月36元薪金度过大学四年,是他们的血汗养育了我。我对我的父母,对遥远年代里那些不知名农民兄弟们,始终充满着感恩之情。
在那个录取率极低的年代里,我们四兄妹全部走进了大学的校门,感谢我们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教师。在全社会都丢荒了知识的岁月里,知识却一直在悄悄滋养着我们这些困苦的孩子们。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新三屆”,作者系湖南日报报业集团原副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