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成祥
再到红土湾
□坚成祥
红土湾,地处陇东南,是秦岭山脉的一个小皱褶。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这湾呈碗状,正南有缺口,数丈深的地沟里终年流淌着混浊的山水;碗底为烂泥滩,野草丛生,有蟒蛇、毒蝎、狼群等寄生;碗壁是田地,层层叠叠,生长着广种欠收的麦子、玉米和土豆;碗边为山梁,光秃秃的,偶有几株老树,但缺枝少叶,奄奄一息。
小时候听父亲讲,大饥荒那年,红土湾的饿狼经常食人。一天清晨,邻居吴大妈带着6岁的女儿去采野菜,因孩子贪吃荒坡上的野莓不幸走失,被红土湾的饿狼叨去吞食得只剩下一截血淋淋的小腿。那天正午,吴大叔阴着脸,提上锐利的铁锹,独自闯入烂泥滩,一连铲除了二窝五只狼崽。傍晚时分,红土湾传来了狼群凄惨的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家家户户用石块、土基等重物封死了院门,用木杠、柜子等家什顶死了房门屋窗。大约零点左右,狼群入村了,上跳下窜,恣意践踏,咬死咬伤了村里的十多头牲畜,踩翻踏碎了好多户人家房屋上的瓦片。
第二天,村子一片狼籍,人心惶惶。为了防止狼群的再次报复,全村人都转移到他村去避难,整个村子成了空村。奇怪的是,三五天过去了,狼群没有任何举动,哪怕是撒落在村子附近的一粒粪便或回响在旷野的一声哀嚎,也都看不到、听不见。后来,村里组织群众搜遍了红土湾的各个角落,也未发现狼群的蛛丝马迹。大伙冷静一想,无以为生的狼群定然同村里逃荒的人家一样举家迁移了。
包产到户那年,红土湾因山大沟深、土地贫瘠、难种欠收,且经常发生泥石流,被村里划为三等地。承包土地时,村委会以红土湾的二亩土地抵它湾的一亩土地,鼓励村民承责任田,也无人乐意承包红土湾的一分田地。村委会再三研究,不得不采用抓阄的方法,强行划分了红土湾的土地。我家红土湾有四亩田地,地处烂泥滩边。这路是下蹲屁股上撞额头的羊肠道,这地是下雨成泥晴天成砣的红土地,不仅运肥、耕种、除草、打药、收割不易,而且运送庄稼特艰难、特危险。
每到庄稼成熟后,各家各户像跑接力赛,先把一捆捆小麦、一筐筐土豆、一篓篓玉米棒从狭窄陡直的山道上通过肩挑背扛,转送到山腰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再把好多次凭人力转送的庄稼装上架子车,装成一小车一小车,分批运转到山梁的公路旁;最后,把两三次架子车运转的庄稼集中起来,装成一大车一大车,运送到村里。耕种红土湾,每亩田地所花费的气力,往往是其他湾地的数倍。若遇雨天,十天半月进不了遍地泥泞的红土地,饱满的麦粒会脱落在田地里,成熟的土豆会腐烂在泥土里,金灿灿的玉米会发霉在玉米棒上。
上初二那年,我家在红土湾抢收小麦,突然山腰的悬崖边传来了惊恐的呼救声。当我和父亲赶到出事地点时,村民们已经从满是麦捆的架子车下,救出了面色蜡黄的堂哥。堂哥强忍剧痛,指了指被车辕戳伤,但未出血已脬肿发紫的胸口,气息短粗地对我父亲说:“叔,我……不行了,让……弟妹们……好好……念书……”
父亲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堂哥,大声地说:“孩子,咱去医院,去医院。”
我们把堂哥送进市医院,勉强给堂哥做完透视,堂哥就停止了呼息。堂哥是伯父亲唯一的孩子,虽然与我兄妹不在同一个灶台,同一口锅里吃饭,但与我兄妹同住一个大院,同走一扇大门,是父亲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与我兄妹朝夕相处,不分彼此。堂哥的骤然离去,像利剑刺伤了父亲的心。
从此以后,父亲憎恨红土湾,憎恶种田,拼命供我兄妹读书,坚决让我们“跳农门”。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师范。那几年,虽然风调雨顺,粮食增产,村民的生活有了明显改善,但山还是那样的山,地还是那样的地,绝大部分村民只是解决了基本的温饱问题,真正富裕起来的村民却寥寥无几,吃不上绿菜鲜肉,看不上黑白电视,坐不上红砖瓦房,娶不上新媳妇的人家,比比皆是。我一上班,父亲就毫不犹豫地向村委会退缴了红土湾的承包地。后来,父亲去世,母亲多病,我又调离故乡工作,我家放弃了责任田的耕种,渐渐与故乡生疏了起来,淡忘了红土湾。
今年秋天,再到红土湾,昔日的“红土碗”变成了“翡翠碗”,碗底、碗壁有计划有规模的生长着成百上千亩的苹果、梨、桃子、杏子、樱桃等经济林,碗边生长着高大茂密的防风林,整个红土湾绿树如云,郁郁葱葱。沿着红土湾蜿蜒盘旋的大道,穿行于漫山遍野的果园中,扑鼻而来的是沁人心脾的果香,迎面而来的是快速奔跑的农用车,随处可见的是高挂在树枝上的累累果实、停放在田埂边果树下的一辆辆三轮摩托车和辛勤忙碌的邻里村友。来到烂泥滩,在“突突”起动的“时风”农用车前,看到了当年身穿破单衣,在大雪天乞讨残汤剩羹的三保哥。
他惊喜地告诉我,自从我家的这几亩责任田补给他家后,按照退耕还林的整体规划,全栽了苹果树。这地背风向阳,水分充足,十里八村的果子就数红土湾的果形正,颜色俊,口味甜,买得快,价钱高。这树正值盛产期,大多产的是一二等果,每年至少买4、5万元。他家共15亩多地,全种了果树,年收入达16万元。在村里比他种果树收入高的人家多的是,有四五户年收入在20万元以上,有好几户人家已购买了小轿车。现如今,咱不缴公粮不上税,还享受粮食直补,买果子的钱全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想吃啥买啥,想穿啥穿啥,天天都像过大年……
坐上三保哥的“时风”去果品收购市场。当年坑坑洼洼的沙土公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单调寂寞的群山沟壑,披上了或浓或淡的绿装,处处洋溢着生机,充满了希望。车驶进镇子,从前低矮陈旧的土房屋舍一去不复,一座座错落有致的红砖瓦房和小洋楼拔地而起;从前萧条冷清的街道焕然一新,琳琅满目的商业门店、装潢时尚的百货超市,品种繁多的蔬菜摊点,富有特色的各类小吃,还有想也不曾想过的电信厅、音像店、饭庄、酒店、干洗店和洗澡堂一涌而现;从前破烂不堪的中小学绿树环抱,立起了高大宽敞的教学楼;从前缺医少药的乡卫生院盖起了门诊楼,有了住院部。
三保哥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凡是城里人用得着,少不了的物品,都能在咱乡村小镇上看得着,购得上;凡是城里人应享受,享受得起的生活,咱乡村小镇的村民也能享受得到,享受得起,而且个别家道殷实的人家,一次性购置了城里人按揭付款才能购买起的商品楼,专供子女眼下上市重点中学和将来成家立业所享用。”
来到果品收购市场,一行行排队缴果的农用车、一筐筐色泽艳丽的果子、一箱箱积砌成山的果品箱、一群群忙忙碌碌的客商把几十亩地的收购市场围堵得水泄不通,一派丰收繁荣的景象。
想起故乡近年来突飞猛进的发展变化,垂慕之心油然而生,如此发展下去,五年、十年、二十年后的故乡,又该是怎样的景象呢?一定会更加美丽、更加富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