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元发:文经武纬,在在生辉

2017-06-23 23:04刘隆有
文史春秋 2017年4期
关键词:宋神宗神宗苏轼

刘隆有

滕元发(1020-1090),初名甫,字达道,浙江东阳人,北宋神宗、哲宗两朝名臣。《宋史》本传称其“九岁能赋诗,范仲淹见而奇之”。初人仕,名将孙沔“见而异之,日:奇才也,后当为贤将。”遂“授以治剧守边之略”。才既奇,志更高,忠诚报国,欲大有为,却时运不济,仕途坎坷,滕元发初心不改,愈挫愈奋发。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八月,贬官黄州5年的苏轼,在由黄州赴常州途中,在长江边的京口(今江苏镇江市)金山与滕元发相会。其后,苏轼在给友人贾收的信中,动情地描述了两人相会的情景:

久放江湖,不见伟人,前在金山,滕元发以扁舟破巨浪来相见。出船巍然,使人神耸。好个没兴底张镐相公!……老杜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谓张镐也。萧昕荐之云:“用之则为帝王师,不用则穷谷一病叟耳。”

浩荡长江之上,一叶扁舟,冲风破浪,迎面驶来,已让人惊骇,从小舟中走出的人物,有如天神,尤令人于敬仰。苏轼眼中的滕元发,是横空出世、难得一见的伟人。

苏轼所引诗句,出自杜甫名篇《洗兵马》。杜甫将张镐比作汉朝张良,盛赞其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的“扶颠”定乱之功。张镐是唐朝玄宗、肃宗之际名臣,原本布衣,“风仪魁岸,廓落有大志”,经萧昕之荐,出将人相,颇多贡献,特别是定策收复两京,并顺便杖杀害死诗人王昌龄的濠州刺史闾丘晓,最为人称道。苏轼心中的滕元发,不仅是伟人,而且是拯得了民,救得了国,为时代急需的伟人。

然而,这伟人却是个“没兴底张镐相公”!时运不济,不能如张镐一般,风云际会,做“帝王师”,以旷世德才,建旷世奇功,竟然长受冷落,几乎成了“穷谷病叟”。苏轼不禁为之怅然。

滕元发之才,既得之天赋,更得之深厚的家学渊源。他是范仲淹的外孙,从幼年起,就生活在范仲淹身边。范仲淹发现他的文才敏捷过人,更爱之如子,让他和几个舅舅一起学习,并亲自“教以为文”。滕元发得天独厚,很自负,在舅舅们面前常恃才好胜,舅舅们都宠让着他。范仲淹知苏州,也把他带在身边,并让他从苏州名儒胡瑗受教。胡瑗有几千学生,滕元发的文章经常被评为第一。

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滕元发和舅舅范纯仁一起考进士,省试的时候,甥舅俩皆中选,主考官宋祁“奇其文,擢为第三人”,滕元发的名次远超范纯仁。但殿试的时候,范纯仁考中,滕元发却落了榜。原因有两说。一说是因其有首诗“声韵不中法”,一说是因为“犯谏”,诗文内容触犯了皇帝。宋祁为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并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名句,有“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雅称,诗文造诣极高,岂会连诗的声韵错误也看不出?身为主考,更岂敢将犯了如此低级错误的考卷,送皇帝终审?所以,说滕元发是“以犯谏见黜”,当属实情。

4年后的皇祐五年(1053年),滕元发与好友郑獬、杨绘一起进京应试,“自谓必魁天下”,稳拿状元。他与二人笑约,若所言不验,愿受重罚。结果郑獬考了第一,杨绘第二,滕元发第三。两人要他兑现罚金,滕元发幽默地回答:你们一个占了第一,一个占了第二,“吾安得不居第三?”三人不禁放声大笑。进士考试特难,考中已属不易,高中前三名更是难上之难。滕元发在5年之内两次应试,竞连拿第三,真可谓科场奇才。

其实,滕元发不仅应试诗文写得好,平时提笔挥洒,也颇多珠玑,诚如苏轼在为滕元发写的墓志铭中所说:“英发妙丽,每出一篇,学者争诵之。”就连宋神宗的《祭狄青文》,不到专掌“撰述之事”的翰林学士院中找学士代笔,而让时任御史中丞、主掌纪律检查的滕元发为之。

宋神宗是北宋中期最积极有为之君,一即位就“厉精为治,旁求天下,以出异人,欲得英伟大度之人”而用之。但神宗最先擢用的并非今人熟知的王安石,而是滕元发。滕元发对此殊遇感念终生,多次言及,元丰七年(1084年)向神宗上奏,说到自己“受知于陛下中兴之初,效力于众人未遇之日”,不禁涕泣。滕元发去世的时候,苏轼的挽词也说:“先帝(神宗)知公早,虚怀第一人。”两宋之际学者王锰《默记》称:神宗初即位,滕元发“首被擢用”“盖欲委滕公以天下之事也。”

本来,宋神宗的父亲英宗已发现滕元发是个难得之才,特意写了滕元发的名字藏在宫中,正要大用,英宗就去世了。神宗因此知道了滕元发,即位召见,果然了得,不仅“姿度雄爽”,而且满腹“开济之资”,浑身“迈往之气”。问到“天下所以治乱,不思而对”,意深言直,切中时弊,听得神宗不禁称赞:“天下名言也。”于是立即委以要职。滕元发也尽心尽力,一展雄才。

当时开封府积案特多,监狱里关满了涉案待判之人。滕元发一接手,很快就理出数百人,决遣殆尽,颇受称道。府民王颖有金被邻妇藏匿,王颖告到府里,几任知府都没判了。王颖气得生病,驼背拄杖,又向滕元发申诉,滕元发一问即明。王颖拿到失金,激动不已,挺身向滕元发致谢,驼背居然随之变直,拐杖也不需要了,整个开封府都为之惊异。

当朝宰相任命自己的儿子主管职掌收理臣民章奏的登闻鼓院,遭谏官反对,神宗却不以为然,说登闻鼓院不过负责传达而已。滕元发不同意神宗的看法,他问神宗:假如有人状告宰相,让宰相的儿子向宰相传达,合适吗?而且,天下臣民见宰相的儿子在登闻鼓院,还敢来这里反映朝廷政事吗?神宗顿时醒悟,否定了宰相的错误任命。

这期间,滕元发还对改进朝廷运作机制提出了不少合理建议。北宋官制,中书省统政务,枢密院统军务,上朝奏事,一先一后,所言互不相知,导致朝廷政令军令常常互相矛盾,让地方和部门无所适从。神宗初年,在对西夏边务中,就出现了同一件事,政令、军令,截然相反的荒唐之举。滕元发向神宗指出:“战、守,大事也,安危所寄。今中书欲战,密院欲守,何以令天下?”建议命中书省和枢密院加强沟通,必须在意见一致后再做决定。神宗采纳了他的意见,朝廷的决策水平和施政效率,明显提高。这在宋朝官制演进史上意义重大,故为陈茂同先生《中国历代职官沿革史》论及。

滕元发深得神宗信任。任御史中丞期间,监察御史里行唐淑问“力数其短”,神宗认为唐淑问是“邀名”,下诏将唐淑问贬为复州通判。滕元发向神宗谏言颇多,吏部郎中刘述不知,在神宗面前说滕元发身为言官,却“无所发明”,顺便又揭了滕元发几个隐私。神宗当即反驳说,滕元发“遇事则争,裨益甚多,但外人不知耳”。又告诉刘述,滕元发“谈卿美不辍口,卿无言也”。神宗视滕元发为肺腑,与其无话不说。一次,决定将滕元发的挚友杨绘由谏官调任侍读,怕杨绘产生误会,就将自己的良苦用心告诉滕元发,并托他向杨绘解释,甚至连皇室百余年间一直讳莫如深的宋太宗北伐惨败的真相和细节,也对滕元发流泪痛诉。

宋朝除用执政(参知政事、副相),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进拜,俗呼为“四人头”。宋神宗循此惯例,在让滕元发相继担任知开封府和御史中丞后,紧接着让其任翰林学士,又欲命其为三司使,想很快将滕元发擢升为副相,直至宰相,主持朝政,辅佐自己实现“中兴”之梦。但就在此时,仕途厄运却突然砸向滕元发。

《宋史》本传说,“元发在神宗前论事,如家人父子,言无文饰,洞见肝鬲。神宗知其诚荩,事无巨细,人无亲疏,辄皆问之。元发随事解答,不少嫌隐。”在君主集权专制时代,君臣关系能如此亲密无间,实属罕见。但是,人在太顺的时候,就难免大意,生性“豪隽慷慨,不拘小节”的滕元发,更易犯此毛病。

宋神宗经常“遣小黄门持短札御封问事”,滕元发竞将神宗亲笔写的短札让他人观看,其间就有小人见神宗手札中用错了字,便攻击滕元发是故意“扬上之短”。对至尊如此大不敬,要放到别的王朝别的君主,非将滕元发问斩不可。虽然宋王朝祖训不杀士大夫,神宗又属明君,却也未免怒火中烧,对滕元发逐渐疏远,滕元发不仅没能任相,还被外放到地方任职,王安石遂渐受神宗倚重。王安石与滕元发政见相左,对其排斥打击,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宋神宗曾几次动过重用滕元发的念头,都被王安石驳回。淳熙八年(1075年),滕元发的妻弟又被人告“谋反”,以“大逆”罪被凌迟处死,政敌借此对滕元发大加攻击,宋神宗对滕元发的顾怜之情也因之大減。

“空试乘边策,宁留相汉身。”(苏轼《滕达道挽词》)苏东坡崇仰的伟人滕元发,徒怀相才,在那个急需真才大才振兴国家的时代,却因了体制和个人的某些原因,满腹经纶不得大展。

滕元发任御史中丞时,参知政事吴奎曾向宋神宗推荐滕元发可以为帅,称赞其“不唯将略可取,至于躯干膂力,自可被两重铁甲。”到边郡任职后,滕元发杰出的将帅之才,立即派上了用场。

熙宁三年(1070年),滕元发知定州(今河北定县),该州与辽接壤,是宋王朝北方军事重镇,辽兵时有小骚扰,百姓常怀惊恐。滕元发到任,首先安定人心。上巳节这天,他和僚属在州城郊外设宴相贺,正饮酒间,忽然有人报告,说是辽兵入侵,百姓奔逃。将吏闻之大骇,请滕元发立刻发兵应对。滕元发看出,这是一场自我虚惊,故稳坐不动,笑道:“非尔所知也!”一边继续饮酒,一边派人晓谕正逃跑的百姓:“吾在此,虏不敢动。”令其各回各家,该干啥干啥。第二天问明实情,果如滕元发所料。“诸将以是服公。”辽臣杨兴公是滕元发的异国知音,得知滕元发在定州,也颇欣慰。

民心定,将心服,郡境安,宋神宗特诏褒奖滕元发曰:“宽严有体,边人安焉。”滕元发因建堂纪念,堂名就叫“安边”,以明心志。

接着,滕元发就着手加强边防实力。他上奏朝廷说:我们的军队之所以常常显得比“夷狄”少,在于兵民分离,民不会作战。而“夷狄之俗,人人能斗击,无复兵民之别,有事则举国皆来”,所以常打胜仗。河北州县靠近山谷的地方,民间猎户自发成立的弓箭社,习惯射猎,和“夷狄”一样,建议学习少数民族政权兵民合一的做法,组织边界地区愿意学习弓箭的公差和百姓建立弓箭社,由长吏组织训练,以便危急时御敌之用。朝廷当即从之,有效地增强了边防实力,后来元朝修《宋史》,将之载入《兵志》。

滕元发在定州严肃军纪,敢于碰硬。据徐度《却扫编》,北宋于诸路帅司设走马承受两名,一为使臣,一为宦官,皆皇帝近习,“每季得奏事京师”“凡耳目所及皆以闻”。一些不良之辈遂威福自任,渐与帅臣抗礼,挟制州县。《续资治通鉴长编》载:熙宁七年(1074年)四月,定州路走马承受任端“尝呼集诸军校有所戒谕,而不以闻其帅”。滕元发立即以任端“侵预军政”上奏,神宗下诏严惩了任端。

滕元发又历知边郡真定、太原,“治边凛然,威行西北,号称名帅”,在太原治绩尤为突出。太原府领河东路,北临辽,西北临西夏,肩负着两个方面的边防重任。军事上设十二将,四将负责北方防御辽,八将负责西北方防御西夏。旧制,防御西夏的八将,四将值勤,四将休息,按时轮流。滕元发赴任的当年秋八月,边防报警,请求八将皆上防秋。滕元发不同意,他料定敌军不会大出,分析道:倘若敌军合力来犯,以我军现有实力,即便八将齐上,也顶不住;若其不来,四将足够了。被派执勤的将吏们很害怕,向滕元发力争。滕元发不为所动,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吾已舍此矣,颈可断,兵不可出!”敌军果然未动。太原府及其所领河东路,当年因此一项,节省军需15万两。《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元祐五年(1090年),中书舍人王岩叟向哲宗盛赞滕元发,称其“在河东颇有显效,为士大夫所称”,特别是“能为探报,不遣防秋人马,得帅臣体”。指出:河东路以往每年防秋之费,数额甚大,历任帅臣怕担风险,在断定无事之年,也不敢减少防秋之兵。“元发独能不遣。为国惜费,其利甚博。”元祐五年(1090年)二月,宋王朝将4个边寨划归西夏,其中葭芦在河东。交接过程中,滕元发严防敌军偷袭,特命部将保护寨中吏民迁出,“号令严整,寇不能近,无一瓦之失。”西夏得寨后,又欲多占土地,滕元发怒曰:“兵有以进退尺寸为强弱,今一举而失百里,不可!”接连9次上奏朝廷,写了几万字的奏章,力劝朝廷阻止。

滕元发虽长期任职地方,却始终关注着国家大局。元丰四年(1081年),他在安州太守任上,得知神宗欲大兴兵伐西夏,遂上《论西夏书》,极言其不可,与当时任同知枢密院事孙固基本一致。神宗不听,五路发兵攻西夏,先被敌军决黄河淹壁垒,“兵将冻溺、饿饥,不战而死者数十万人”,后又被大破于永乐城,自大将徐禧而下死者10多万人。败报夜至,第二天早朝时,神宗当着群臣之面失声痛哭。神宗对孙固说:若用卿言,必不至此,今悔无及矣!“帝从此郁郁不乐,以至大渐”(《邵氏闻见录》)。

“高平风烈在,威敏典型新。”苏轼《滕达道挽词》盛赞滕元发有范仲淹、孙沔的大将器局、安边韬略和以之雄起国威的抱负。滕元发生平也的确以此自许,这在他的《结客》诗中,表现得尤为充分:

结客结英豪,休同儿女曹。

黄金装箭镞,猛兽画旗旄。

北阁芒星落,中原王气高。

终令贺兰贼,不著赭黄袍。

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秋七月,河朔一代大地震,涌沙出水,城池房屋多坏。时任御史中丞的滕元发,受命为安抚使,前往指挥抗震救灾。此前,当地官员都住在室外的帐篷里避震,百姓本来就很恐惧,见官员如此,也纷纷弃家而躲进仓猝搭起的草棚里,既不安全,又易患病,日子长了,还会引起更大恐慌,不利救灾。滕元发到,首先稳定人心,在了解实际震情后,他独卧屋下,宣告:“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当以身同之!”百姓见朝廷大臣如此镇定负责,就也回家居住。人心定,大局稳,滕元发“乃命葬死者,食饥者,除田税,查惰吏,修堤防,缮甲兵,督盗贼”,整个救灾工作有条不紊,顺利进展,河朔遂安。

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闰二月,滕元发由知扬州调任知郓州,一到任,就发现郓州当年会闹饥荒,立即向淮南借了20万石米以为赈灾做准备。果然,当年不仅郓州,而且京东、淮南都发生了大饥荒。滕元发预见到将有大批流民逃难到郓州城,倘若安置不好,会引发大疫情,对流民和郓州本地造成大灾难。于是先在州城外勘察好一块军队废弃的旧营地,以做流民安置点,接着又召集城中富民,动员其参与救助。滕元发推心置腹,告诉富民们:“流民且至,无以处之,则疾疫起,并及汝矣。吾得城外废营地,欲为席屋以待之。”富民们深受感动,热情捐献财物。在滕元发指挥下,郓州城外,一夜就用席子搭建起2500间流民救助屋,井、灶和日常生活用品也一应皆备。不久,大批流民就汹涌而至,滕元发沉着应对,以军法进行管理,按次序为其分配住地,安排生活。“少者饮,壮者樵,妇女汲,老者休”,整个流民住地井然有序,“民至如归”。哲宗派工部郎中王古来视察,见其“庐舍道巷,引绳棋布,肃然如营阵”,惊奇不已,因画图奏上,哲宗特下诏褒奖。据统计,有5万流民因此免于死难。

苏轼在给滕元发的信中,称颂他“声望隐然,虽未柄用,坐镇一方,犹足以携持人心。”诚非虚誉。

猜你喜欢
宋神宗神宗苏轼
皇帝任性,状元到手
侘寂美学于现代陶艺中的运用——以寄神宗美的作品为例
皇帝任性,状元到手
从善如流
苏轼“吞并六菜”
苏轼吟诗赴宴
皇帝任性,状元到手
元丰时代的皇帝、官僚与百姓
苏轼发奋识遍天下字
宋神宗的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