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赫尔
安放在冥王星之外的接收器接到一個微弱的呼救信号,于是人们将他送进黑暗的太空,去执行拯救使命。他先被冻得犹如尸体,塞进小舱里,然后航天飞机载着他朝着蛇夫星座方向疾飞,穿越300年的时空。就这样,他离开了他在此岸的生命轨迹,离弃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山水水,离弃了父老乡亲,前往遥远的彼方。这是他的使命。他是一名医生,名叫哈门·格恩特。
“冻尸”在那颗蓝色的小行星上空醒来——召唤他飞掠数个世纪、17.4光年的信号,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我们命在旦夕。瘟疫猖獗。救救我们。
哈门·格恩特从轨道上将上千只探测器派遣到云层下面。很快,它们向他报告:这颗名为“保佑星”的星球,处处都有生命在骚动。绝大多数生物都显示出一种共同的生物遗传特征,而这种特征建立在一种不完全DNA的优美的化学结构序列周围。偶然地,他发现了具有地球基因模板的细菌和病毒,于是他怀着希望,将望远镜、红外线扫描器与物质传感器对准地面,结果发现了古老的登陆艇残骸。还有一座村庄,村庄建在邻海的一条河岸上。有幸存者劫后余生,这令他喜出望外。
哈门·格恩特将航天飞机降落在离村庄半英里开外的地方,然后徒步穿过一条河谷,朝土屋群走去。河谷芳草鲜美,体现了保佑星生态环境中草的妙用。他穿着一身笨重的防毒服装,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他走得从容不迫,好让村民们察觉他的到来而不至于惊惶失措。村民们聚集在房舍四周的绿茵地上招呼他。他们已演变成独特的人种:高高的个子,苍白的皮肤,一双蓝眼睛藏在赘皮皱褶下。他们的语言演变成一种轻快悦耳的方言,从句法到词汇都有微妙的变化。
“你们向地球呼救,所以我来了。”他招呼村民们,“我叫哈门·格恩特,是医生。”
村民们满脸困惑地望着他。
“我们没有呼救呀。”一个人说。
“是你们祖父的祖父在绝望中呼救,因此地球派我来根治你们的瘟疫。”哈门·格恩特解释道。
村民们更莫明其妙了。
“没有瘟疫。”另一个人说。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自报姓名,光手握他那戴着手套的手。令他惊奇的是,从后排走过来的几位压根不是人,而是某种怪物——灰色皮肤,鸭脚板,嘴像纽扣,两侧堆满网状的下垂肉。他们眼睛不眨,目光柔和,向他频频点头致意,同时用刮板状的手指按他的面罩。
“你们是什么人?”哈门·格恩特问。
“我们是保佑星的始祖。”他们说。
“他们是保佑星的始祖。”他们身旁的一个人解释道,“当年我们还是丛林野兽的时候,是始祖们给我们送来了火种、砖瓦、布匹等礼物。他们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热爱他们,尊敬他们,犹如热爱、尊敬我们的骨肉同胞。”
这番话证实了这里的确发生过一次瘟疫,瘟疫之后是断层期,在此期间,殖民者丧失了一切科学技能,蜕化到茹毛饮血的蒙昧状态。然而,最先进的分析都未能发现抗体,抗体可形成抵御病毒或细菌进攻的免疫力。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这里无论男女,每个人的年纪都不超过保佑星年的40岁,而保佑星上的一年比地球还少一个月。
哈门·格恩特一边倾听着飘忽在苍茫暮色中的始祖们凄婉的歌声,一边在心中琢磨。第二天清晨,他穿上防毒服,从航天飞机上再次来到村庄里。
“你们说没有发生过瘟疫,”哈门·格恩特说,“可你们谁的年龄都没有超过40岁。这怎么可能?”
人们面面相觑。
“人的寿命就这么长。”其中一个人回答。
另一个人走上前来:“我已经活了40岁,感觉到自己就要寿终正寝了。我想让你亲眼目睹我归西,以便你理解我们的话。”
说着他坐下来,村民们哼起了低沉的哀歌。他脸色苍白,神情安详,但不久脸开始痉挛,扭曲变形,接着口里喷出一股鲜血和污秽物。血污里蠕动着无数条小虫,长有吸盘和极微小的鳍。哈门·格恩特挑起其中一条,放进瓶子里,别的虫纷纷跳进草丛,向河边奔去。虫离开了那人的躯体,那人便咽气了。
哈门·格恩特问道:“这不是疾病,又是什么呢?”
“是老死。”村民们回答。
至此,哈门·格恩特意识到,这些虫寄生在保佑星人的体内太久了,以至于他们早已麻木,不知何为真正的自然死亡。于是他回到航天飞机里,配制了一副驱虫药。
然而,配药仅仅是他的使命的一部分。那些蠕虫缺乏有性与无性生殖器,这意味着它们只是某种生物生命过程中的一个过渡阶段。因此要想根除疾病,就必须中断这个生命周期。
哈门·格恩特再次派出上千只探测器,捕集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面爬的各种生物样品。从中他发现,微小得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的轮虫,一种小如针尖、长有畸形腿的软体生物,还有喙同胸部一样长的极小的蚋,都具有与那些蠕虫相同的不完全DNA。寄生虫就是这样侵袭保佑星人的,它们咬破裸露的人体皮肤,钻进去,然后变成蠕虫,粘附在胃壁上,吮吸人体营养数十年,之后准备进入其生命周期的下一阶段。这时它们咬破人的食道,随着一股鲜血和呕吐物离开人体。
在地球和别的地方,众所周知,用化学药剂防治虫害收效甚微。于是哈门·格恩特另辟蹊径,研制出一种生物对抗剂。在蚋的体内寄生着一种细菌,这种细菌是蚋的呼吸过程必不可少的。哈门·格恩特花了好几周时间来确定这种细菌的基因物质序列,终于能够改变基因,培育出一种突变型细菌。新细菌比原细菌繁殖力强,同时又对蚋毫无用处。
将新细菌释放到大地上的那天,他召集保佑星人,向他们宣布:“瘟疫剥夺了你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太久了,以至于你们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本质。人的寿命不是40岁,而是两倍于40岁。现在我手中握着灵丹妙药,它将恢复你们失去的岁月,这是你们应有的权利。”
说完,他就拧开试管,放出细菌。
“谢谢你的礼物,哈门·格恩特。”人们感谢道。
“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他回答,“因为我是医生。”
哈门·格恩特第一次脱去防毒服,呼吸保佑星上未经过滤的空气。数周后,他的探测器在村子外半径10千米的范围内没有发现一只活蚋。再过两周,该半径扩大到20千米,随后又扩至30千米……寄生虫的传播率先是下降了一半,继而又下降了一半,最后跌至0。
哈门·格恩特在他寄宿的房子阳台上凭栏眺望暮色,感到心满意足。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释重负。这时候,他的耳畔回响着始祖们那美妙的歌声。每天傍晚,始祖们都要聚集在河边歌唱。
“他们为什么唱得这样动听?”他懒洋洋地问。
“他们在呼唤他们的孩子。”有人回答。
“呼唤孩子?”他问道。
“始祖不像我们是从自己的血肉之躯里生下孩子。他们是将自己的种子撒向空中,种子随风飘荡,落在地上,成长发育。他们的孩子是野生的,不过其智力与好奇心却在缓慢地发展。这歌声在呼唤幸存下来的孩子们回到父母身边,接受文明的熏陶。”
歌声改变了音色和节奏。哈门·格恩特急忙赶到河边,恰好看见一个动作迟缓的灰色生物拖着新长出来的腿,站立不稳,从水中一摇一摆地走上来。一见到它的相貌,他不由得一阵恶心。他竭力将带来恶心的猜疑置之脑后。
然而,他有责任了解事情的真相。第二天早晨,他弥补了自己先前的疏忽,他到始祖们那里去,从他们身上刮下一点皮肤屑,抽取一点血液和唾沫。然后他回到航天飞机的实验室里,检验始祖们的不完全DNA,并将其与轮虫、软体虫、蠕虫的不完全DNA进行比较。
随后,他驾着航天飞机回到冷冻舱,先前他就是睡在这里面到达这个被称为“保佑星”的世界的。
他无话可说。覆水难收,他已经做了,就无法挽回。
他的心中回响着始祖们的歌声,他知道这歌声将伴随他的一生,将伴随他到天涯海角。他将航天飞机的航向朝着深不可测的夜空,然后他进入超低温冷冻舱,按了一下开关。很快他将被冻得犹如尸体,从负罪感和耻辱感中解脱出来。他名叫哈门·格恩特,是一名医生,他的使命是治病救生,结果却残杀生灵。
冰冻到来之前,时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长得他又听见了始祖们那勾魂的歌声。歌声在呼唤孩子们,孩子们却永远不会归来了。
(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