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庵恨传奇》发现记

2017-06-23 17:06肖伊绯
寻根 2017年3期
关键词:传奇

肖伊绯

关于《玉庵恨传奇》及其作者,著名学者庄一拂所著Ⅸ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中专列“李奇伟,《玉庵恨》”条目。书中称《玉庵恨》为“玉庵恨传奇。排印本。亦名《冲冠怒》,演陈圆圆事。作者在抗战时,执教昆明云南大学,以吴三桂开藩云南,另娶正妃,圆圆人道,称邢夫人。三藩平,连樯入官,名独不见于籍,以出家故也。李于云大附近商山寺,访得邢夫人之墓,盖圆圆殁在三桂之前,因而撰《冲冠怒》传奇,亦撷梅村诗意云。”关于该剧本作者,书中则称为“李奇伟”,称其为“云南大学教授,字里未详,未知是否即《桴鼓记》《当垆艳》之作者李季伟”。

庄氏所著出版20年后,台湾昆剧专家、学者洪惟助主编的《昆曲辞典》(台湾“传统艺术中心”,2002年)亦列出“玉庵恨”条,称其为“传奇剧本,近人劫余生作。有民国27年(1938年)排印本”。对该剧本内容的介绍,与庄氏所言相近,称“剧作以陈圆圆为经,以吴三桂为纬,谱三桂引狼入室,及明亡,乃有鸟尽弓藏之惧,铤而走险,终不免夷族。圆圆于三桂蓄异谋前,早识危机,请为女道士,得免于难。圆圆皈依后,名寂静,字玉庵”。但关于该剧本作者,认定为笔名“劫余生”者,没有考出作者真实姓名,又称“云南大学教授李奇伟于抗战期间亦曾据陈圆圆事撰有《玉庵恨》一剧,非此本”。

上述对《玉庵恨传奇》及其作者的考证均存疑点,这部可能印行于抗战期间的传奇剧本,由于存世稀少,罕有流通,后世众多研究者根本无从获见,当然也就无法确考详究了。近代戏曲史研究专家左鹏军,积15年研究之功所著《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中,亦称尚未见此剧,将其列入待访剧目。书中也专列章节探讨《玉庵恨传奇》及其作者,通过对掌握的《桴鼓记》《当垆艳》两部传奇剧本及其他相关资料的分析,确定这两部传奇剧本的作者“李季伟”就是《玉庵恨传奇》作者,“劫余生”是李季伟的笔名,“李奇伟”并无其人,属笔误。这一考证及研究成果,打消了《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与《昆曲辞典》两书中关于该剧本作者真实姓名的存疑,对進一步研究《玉庵恨传奇》开辟了新路径。

近日,笔者有幸获见这部剧本的初版本与再版本两册,获知了更多关于此剧内容与印行的诸多历史细节。剧本白纸线装,铅活字排印,在云南昆明印制;初版于1938年春,牌记页上印有“民国廿七年戊寅岁春日”字样;再版于1939年秋,牌记页上印有“民国廿八年己卯秋再版”字样。值得一提的是,该剧初版本为作者李季伟送给时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之签赠本,落款时间为“廿七,三,十五日”,即1938年3月15日。

该剧作者李季伟(18991972),名嘉秀,号子蔚,四川省彭州市竹瓦乡高桥村人。1911年,就读于四川省立第一中学校,后转入成属联立中学校。1919年8月,自费赴法国勤工俭学8年;在格累诺布尔大学工业学院、里昂大学理学院、里昂市立工业学校、巴黎大学就读,重点攻读造纸、电机制造与安装等专业,取得造纸工程师、电机工程师学位。

李季伟在法国格累诺布尔大学工业学院任助教及在盖朵化学厂任化学技师期间,曾应德累斯顿万国纸品展览会之聘,为大会筹办中国纸业展览馆,他在展厅内摆放的蔡伦像两侧拟联为“功冠古今,竹帛书文,鼎盘铭识,东汉以各成陈迹;名扬中外,骨皮传经,草板记史,西欧于此纪新元。”横额为“文化之母”。在留学期间,他积极参与留法勤工俭学学生发动的“争生存权、争求学权”的“二二八运动”,以及占领里昂中法大学的斗争;撰有《留法勤工俭学亲历》《为留法勤工俭学学生会上四川省政府书》等文章忆述这段重要经历。(《四川文史资料选辑》第23辑,1980年)

李季伟于1927年冬学成返国,先后在上海国立劳动大学、国立成都师范大学、国立四川大学、四川省立工学院、云南大学和国立东北大学等学校任教授,讲授普通化学、纤维化学、电化学和国防化学等课程,并曾任云南大学代理教务长、东北大学理学院院长等职。1942年夏,返回家乡彭州,创办瓷厂等实业。从个人履历来看,《玉庵恨传奇》的创作,应当就在李季伟任云南大学代理教务长期间。

1937年在平津陷落后,北京大学奉国民政府教育部命令南迁长沙,与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并组成长沙临时大学。蒋梦麟与梅贻琦、张伯苓组成筹委会主持校务。1937年12月,蒋到汉口向国民政府建议,将临时大学迁往云南昆明。1938年2月,从长沙飞到香港,然后搭法国邮船到越南的海防,从海防搭火车到河内,再由河内乘滇越铁路火车到达昆明,投入新校址的筹建工作。1938年4月,临时大学由长沙迁到昆明,正式易名为西南联大,由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组成的常务委员会来主持校务。由此可知,李季伟将《玉庵恨传奇》初版本签赠给蒋梦麟时,正值临时大学迁址云南昆明,西南联大正在紧张筹建之际。略微翻阅这部签赠本,即可发现因印制仓促而留下了不少印刷错误,以及作者后来检阅时不甚满意的词句,所有这些“瑕疵”处均留下了作者亲笔修改的毛笔字迹,这也足见作者对该剧本及所赠之人的重视。

反观全书内容,“目次”依次为题辞、缘起、出目、传奇、参考书籍、考证事实、附录,全书的框架,初版和再版时皆完全相同,除题辞有新增之外,剧本本身内容变更不大。

该书“缘起”部分实为作者自序,从中可以探知这部剧本的创作主旨与历史背景。作者开篇即云:“或问于余日:‘玉庵恨传奇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作此以似今之汉奸耳。当夫明之末造,内有流寇,外有夷患,倚为东北长城者,仅一吴三桂耳;特拔于裨末之中,寄以阃外之权,乃吴三桂既不能见危授命,迅即返师勤王;反开门揖盗,引入无餍胡寇。原其心迹,置君父之仇于不顾,而谆谆正为歌伎是争,岂非丧心病狂,与今之汉奸惟个人之权利是顾者相类乎!及乎明社既屋,乃有鸟尽弓藏之惧,铤而走险,终不免夷族,岂非出尔反尔,与今之汉奸以不胜压迫乃反正卫国者相类乎!”从这一段开篇语可知,这部剧本是以写吴三桂史事来影射抗战时事,痛斥汉奸卖国的。

作者还提到,早有将吴三桂史事编撰为剧本的夙愿,曾拟作一部《延陵恨传奇》。但因相关资料等未携至云南,编撰多有不便。他感慨道:“其事已久失旧观,自知难免,不过传奇之作,固不必与正史全符也。前因拟以吴三桂为经,以陈圆圆为纬而谱延陵恨,今则缩小范围,而以陈圆圆为经,以吴三桂为纬,仅至香消而止,为名实相符计,改前定之延陵恨传奇为玉庵恨传奇焉。”据这一段作者自述可知,《玉庵恨传奇》的创作早有宿因,在作者未迁徙云南之前,即已有《延陵恨传奇》的构思了。只不过因为作者在云南任教期间,偶然发现陈圆圆的坟墓,再次触景生情,重拟前构,终于成就了这部剧本。同时,这也说明《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中所云该剧又名《冲冠怒》一说不确,该剧原拟名应为《延陵恨》。

关于这部剧本的“体裁”问题,即究竟是编成传统的古典昆剧,还是时下流行的皮黄俗剧,作者也给出了自己的观点与解释。他说:“向来传奇之文,多为词曲,然自皮簧兴后,昆调渐亡,知之者,固早已寥若晨星,能歌者,更不可多得,于是所谓传奇诸剧,遂有辞无声矣。此作虽仍用传奇之名,然已非昔时传奇之旧观矣。其中有能以皮簧歌唱者,有能以昆曲缓度者,期其雅俗共识,时伶能歌耳。若夫非驴非马之讥,南腔北调之诮,自知不免,知我罪我,又何辞焉!至若词句之俚俗,与不能韵唱之字眼,则尚有待于知音者之订正也。”可知这部剧本并非传统意义上标准严格的昆曲剧本,亦非纯粹的俗曲唱本,而是一部分可以用昆曲曲牌来度曲清唱,一部分又可以辅之西皮二黄高腔演唱。这是一部融汇雅声俗曲,创设出昆曲与皮黄同台演唱的独特剧本。虽然作者的这个创想可能属“异想天开”,在实际演出中要想做到这样的“雅俗共赏”有相当难度,但毕竟是作者编撰此剧体裁上的一种创举,也是顺应时事潮流的一种做法。

最后,作者在“缘起”的末尾记述称“初稿方成,爰记其缘起如此。中华民国二十六年,长至后二日,劫余生识于昆明寄寓”。由此可知,这篇“缘起”写于1937年6月24日,也即是说《玉庵恨传奇》应当完稿于1937年夏至(长至即夏至)后,当时寄寓于云南昆明的该剧作者李季伟自号“劫余生”,这个别号反映着他于抗戰爆发之后避难逃生于此的心声。

在“缘起”之前,还印有大量师友“题辞”,对该剧主旨与内容也多有概括。题辞者大多为西南地区人士,皆为作者同学、师友等,姓名前皆冠有字、号,如“云查奎垣何鲁”(何鲁,字奎垣,笔名云查,四川广安人,18941973)、“和笙张永宽”(张永宽,原名和笙,重庆合川人,1892-1963)、“雨霖江润”、“为明周辅善”、“晴初杜少昕”等。这些题辞者不但于该剧初版时题辞,有的还在该剧再版时再题辞,应当与作者交谊颇深。

该剧再版时,题辞者较初版时更多。值得注意的是,该剧已经有过搬演,故再版本题辞中有描述该剧演出情况的内容。如其中有一组两首署名为“汉皋周郎”的《观演玉庵恨传奇偶成》题诗,就很能反映该剧本初次搬演时观众的心态。诗云:

事旧词新扮演精,自同凡响判途庭。知他寓劝婆心苦,多少奸邪梦赖醒。(其一)

以铜为鉴正衣冠,得失须从古历探。串演休讥无用意,替人写照耐人看。(其二)

该剧本再版之后,为之题辞者络绎不绝,这些题辞虽未及付印,但有作者颇为重视者,还以毛笔抄录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在该剧再版本“题辞”卷末空白处,就有作者亲笔抄录的题诗四首,原文如下:

不恨玉庵吾不见,恨他一怒为红颜。谪仙才调春秋笔,莫作寻常粉墨看。

钵愁丁山拜题

家国兴亡换绮罗,五华吊古按清歌。尊前漫奏梅村曲,艳影沧桑一刹那。

金坡路朝銮上稿

儿女情多玉茗堂,何如一曲管兴亡。美人心事才人笔,付与歌喉锁绕梁。

石禅潘重规拜题

作歌早有梅村叟,纪事应推钮玉樵。剩以兹编号三纪,挑灯盥诵度寒霄。

静厂金毓黻拜上

上述四位题辞者,“钵愁丁山”可能即是时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专任研究员的丁山(1901-1952),安徽和县人,史学家、古文字学家。路朝銮(1879-?),贵州毕节人,蜀中名士,与吴梅、冒广生等多有交谊,还曾为张充和成都曲会题辞。潘重规(1907-2003),安徽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文史学家,著名学者黄侃之婿。金毓黻(1887-1962),辽宁辽阳人,史学家。这些题辞者,可能并非李季伟知交故友,但当时皆已因抗战之故内迁西南地区任教,曾经观看过《玉庵恨传奇》的演出,有感而发,遂赠题辞。

再来看剧本内容,确实是以吴三桂史事为中心来敷演的。剧中主要人物陈圆圆,乃常州武进人,本姓邢,名沅,字畹芬。她本为苏州名妓,善歌舞;初为田畹歌妓,后吴三桂纳为妾。吴出镇山海关,李自成农民起义军攻克北京时,陈圆圆曾被俘。后吴降清,清军攻陷北京,随之救出陈,从至云南。顺治中,吴进爵云南王,欲将陈立为正妃,陈托故辞退,遂别娶。陈从此独居,后于五华山华国寺长斋绣佛,改名寂静,字玉庵。不久,吴三桂反清,清廷出兵云南,1681年冬昆明城破,陈亦自沉于寺外莲花池,死后葬于池侧。直至清末,寺中还藏有陈的小影二帧,池畔留有刻诗。上述这些史迹,《玉庵恨传奇》作者均有亲身考察与研究,也正是因其在徙居云南昆明之际,意外发现所谓“邢夫人墓”(即陈圆圆之墓冢),方才触景生情、感兴而发,编成剧本的。

纵观全剧,演绎史事并不拘泥于史事,通过寄托史事来影射时事才是这部剧本创作的主旨所在。所以在剧本演绎过程中,始终暗含着痛斥汉奸、抒写兴亡的情绪与情结。该剧再版本中的全剧将终之际,作者安插了一段吴三桂等丑角对白,实则是宣读汉奸名单的“尾声”,发人深省,耐人寻味。对白如下:

诸如:郑孝胥、张景惠、殷汝耕、王克敏、王揖唐、齐燮元、汤尔和、董康、叶尔衡、刘永谦、梁鸿志、任援道、苏锡文……诸贼,引倭夷岛贼为护符,组傀儡政府充丑角色,不知人世间有羞耻事在,又值得我们唾骂吗?!至如甘为儿皇帝的溥仪,做傀儡的汪精卫,简直是粉墨登场,与我们的扮演无异,比石敬瑭、张邦昌、刘豫等还不如,更值不得我们唾骂!

最后,作者直接明确地道出创作该剧主旨与用意,并向出演该剧的诸演员即观众致意,既可视作作者独自与“画外音”,又即是该剧剧终时的“闭幕辞”。他说:

古语说得好:“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人为鉴,可见得失。”此劫余生不惜牺牲宝贵光阴来写此传奇,敝社艺员不惜牺清白身体来扮演汉奸。其用意不过想使观众诸君以人为鉴,知其失而不作,引汉奸遗臭为耻,自去作复兴民族的标准英雄,留芳于万万世!则作者、演者,均与有荣焉!

据该剧再版本牌记页所印时间来看,《玉庵恨传奇》付诸排演的时间不会晚于1939年秋,具体时间、地点未详。据左鹏军对李季伟另一作品《桴鼓记传奇》的考证,可知该剧本完稿之后不久,即由“中华戏剧界抗敌协会”用平剧在武汉上演。1939年于重庆印行的《桴鼓记传奇》,也正是因《玉庵恨传奇》演出獲空前成功才应运而生的。

《桴鼓记传奇》卷首有徐嘉瑞所作《介绍词》,曾述及作者在剧本体裁上的创新与两部剧本的因果关系。文中提到:“高腔的改革的尝试,是李季伟先生的一种新的庞大的工作。他是一个科学家,专门研究理化的,素来无其他的嗜好,欢喜作曲。不过他认为南北曲,已经是死了的东西,多做也无意义,所以他就创作高腔剧本。曾试作过一本,叫《玉庵恨传奇》,先交‘中华戏剧界抗敌协会用平剧在武汉上演,一时座为之满,后又在成都用高腔排演,更为精彩;于是同业竞争,托人介绍,请代再编他剧,以期利益均沾,所以才又编此《桴鼓记传奇》。”《桴鼓记传奇》作者自序中,也提到:“从前曾作过一剧,叫做《玉庵恨》,乃叙述吴三桂之误国,经‘中华戏剧界抗敌协会在汉排演,甚是精彩,唤起同胞的抗敌情绪非常紧张,后来该会又请另编新剧,所以才有此剧。”(左鹏军:《花部戏曲的兴起与传奇杂剧的创变》,《文化遗产》,2009年)

《玉庵恨传奇》乃是一部由化工学者所撰的传奇剧本,该剧借吴三桂误国、陈圆圆殉节的史事来影射抗战时事、痛斥汉奸卖国,是一部创作于抗战初期的“救亡”剧。化工学者按照古典格式创作传奇剧本,本就是一“奇”;又兼该剧在剧本体裁上突发“奇想”,融汇了昆腔曲牌与高腔唱词,还确曾付诸平剧、川剧地方剧种的实地演出,则更是一大“奇”了。只因年代久远与时局动乱,《玉庵恨传奇》鲜为人知,这部足可以令后世读者“拍案惊奇”的传奇剧本,至今尚未被研究者充分了解与深入研究。在此,笔者不揣谫陋,草撰此“发现记”一篇,求教于海内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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