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要武+顾晓卉
【摘要】黔东南侗族作为中国古代“百越”的分支,对龙的崇拜有其历史渊源。因其族群所处地域偏僻、封闭,进入封建社会较晚,所以较为完整地保留下大量原生古文化信息。服饰作为人类文化的载体之一,其形制、色彩、图案纹饰记录民族文明发展的历史进程,本文试图从侗汉服饰中龙纹的艺术特征角度去比较、分析、研究两者的差异性,探求表象背后隐藏的远古文化秘义,对少数民族传统服饰文化起到传承与保护的作用。
【关键词】侗族服饰;龙纹;艺术特征;色彩;构图
一、侗族崇龙溯源
龙作为中华民族最具神秘色彩的图腾符号,自古以来就被各族人民视为神灵,对其顶礼膜拜。黔东南侗族对龙的崇拜也有其历史渊源。侗族,似属“干越”的后裔,侗族作为越人之后,他们吸收了炎黄的龙蛇图腾与两昊的凤鸟图腾,承袭了对龙图腾的崇拜习俗。因此,龙的形象在侗族地区很普遍,黔东南三江地区侗族的村寨和“款”组织的旗帜、侗锦上绣有龙纹的形象,鼓楼装饰有龙的图案,特别是在侗族人民的服饰上,龙的纹样装饰非常普遍。侗族进入封建社会较晚,直到清初实施“改土归流”后,才缓慢进入封建地主经济发展阶段,直至今天侗族社会内部某些氏族性质组织仍然存在,例如以地域为纽带具有部落联盟性质的“合款”,就是用习惯法在维护社会秩序。这种有款无官,带鲜明氏族社会性质烙印的款约,至今仍在侗族社会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此侗族服饰纹样依然保留着人类社会原始质朴的美感,服饰中的龙纹图案也呈现出区别中原地区龙纹独特的艺术特征。
二、原始意念、儿童思维感知下质朴稚拙的造型特征
从社会的发展进程来看,早期的人类对原始艺术的表现属于原始意念和儿童思维感知事物的方式,是承续和保留人类童年的观念和心理形式,由可见的形象符号和质朴的原始观念共同熔铸而成,追求对事物的完整表现,不局限于视觉定点及物象构造的科学性,而是以对物象的全部感受与意念来表现客观对象。侗家人千年不变的生存条件、生产方式形成了世代承袭的生活观念,集体思维模式、思想,是对生命现象和最低生存条件的直接需求,这正是原始时期人类艺术的原动机和基本精神。受地域环境的影响,这些原始时期的人类艺术在黔东南侗族村寨中保存相对完整。侗族服饰艺术中的龙纹形态就是如此,至今仍保留了原始时期龙的善良慈祥、质朴稚拙以及可亲可爱的形象。
(一)笨拙憨厚的面部神态
汉族龙纹演变从原始社会开始直到近现代,每个时期都有其自身时代的特点,但综合来看,大同小异,自明以后,一直被沿用的龙形标准像具体特征表现为:深眉、睚目、獠牙、巨口,姿态张扬跋扈、怒目圆睁、横眉冷对,这些特征表现为畏怖、恐惧、残酷、凶狠、威压、神秘色彩。侗族龙纹不同于汉族龙纹,其图案显得十分稚拙,没有复杂的龙头、躯干设计,也没有张牙舞爪的四肢,仅用粗粗的白线做骨骼,用简单随意的曲线做龙的躯干。在侗族服饰中龙的造型被侗族婦女简单化、意象化。但是这种简单却传神、意象且凝练的刻画呈现出原始的朴实和自然的美感,凝聚了侗族女性成熟、精湛的刺绣技法。
单从龙纹龙头造型来看与汉龙就有很大的差别,在头部虽然与汉龙一样呈现出复合化的特征,但复合的内容不同,表现出的状态也迥异,这种情况在清代以前的老绣品当中尤其突出,具体表现为牛角、虾须,小面积时基本无眼、无獠牙、口微张、上翘的小尖鼻子(疑为鼠鼻),这种复合型的形象,更多地呈现出一种可爱、俏皮、天真、质朴的感觉,有些面部还经常会出现“萌态”,使人不由自主生发亲近之感,温顺得几乎如同与人和睦相处的家庭宠物(图一),具有典型的温和、兼容的女性特征。形成上述形象的原因,其一因为侗族刺绣的创作主体是广大侗族妇女;其二是服务对象为普通的侗族民众。但在清代改土归流以后,侗族和周边的汉族及其他民族融合的加速,同质化的现象越来越明显,近代侗族绣品中出现了更多的汉龙特征,如鹿角、獠牙、牛鼻等,去差异化的发展是侗族龙纹的一个大趋势。
(二)逶曲舒展的身体姿态
从侗族龙纹造型的身体姿态上来,总体上呈现一种委婉、舒展的身体姿态,而与汉族龙造型的身体姿态虬劲力量的体现不同,是一种柔和、轻松的让人愉悦的美的享受,参看汉龙的艺术造型,不难发现,汉龙身躯的曲线是模仿蛇类动物在积蓄力量,即将发起攻击时候的状态来创作的,这样扭曲的龙形态会引发速度、力量的联想,这恰好是汉龙形态创作需要的内容。
在侗族绣品中,龙身躯的形态主要有三种类型:1.舒缓的波浪线,这种造型形式最为常见(图二),这类龙纹饰一般用于装饰服装品的边缘,比如:侗族扇背的边缘,服装的袖口,领圈、饰带、鞋面等区域;2.“C”型曲线,这类装饰主要用于服饰品的角隅,而且变化多样;3.涡型线,这类线型的龙纹主要装饰在服饰品的中心部位,但相比前面两类,在侗绣是比较少的,在近代作品中越来越多见(图四)。综合这三类线型来看,总体上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舒适惬意的,甚至是懒洋洋的感觉,具有柔软的形象特征,气氛是追求和谐愉悦的、不具有侵略性的整体效果。侗族妇女大多根据服饰品具体的面积及装饰特征要求,根据祖辈的传承以及自己的情感经验,进行大小与形体的安排,她们去除了男性艺术中令人畏惧的形象特征,更多表现出一种母性的柔和与亲切的艺术审美趣味,这样反而让装饰图案具有古拙简率的民族女性装饰韵味。
(三)似是而非的整体形象
在我们欣赏或观察侗绣服饰品的时候,很多艺术形象需要观察者仔细解构、辩识,并在脑海中进行整理,才能逐渐得出侗族妇女所绣的龙纹形象。初步观察一个侗族龙纹绣品的时候,绝大多数观察者都会产生这样一个感觉,往往会觉得繁杂的画面中可能有龙形象,但又找不出完整的龙纹,在花、草、鸟兽等形象组织的画面中,只能找到一些龙纹局部的形象,比如说躯干、尾巴等(图三)。这种似是而非的观感使侗族刺绣呈现出非常奇妙的艺术特质,具有很浪漫的艺术效果。在对侗汉龙纹的比较中不难发现,汉龙的形象完整、主体突出,图案所增加的其他素材,也必定是为龙纹服务的,或突出其气势的,比如云纹、水纹、火纹、雷纹,这些纹样的使用指龙所在环境,或是其能驾驭的物质,暗示人们龙的强大和无所不能。而侗族龙则不是这样,仿佛是融在自然万物中,只是其中的一份子,和谐相处,悠然自得,因此我们在侗族服饰图案中,经常会发现,与龙纹样配合的往往是各种花朵、小鸟、叶子、植物的藤蔓,也可以是生活中看到的任何东西,侗族女性艺术家们把这些素材进行巧妙的变化并且运用,因此我们会常看到花形般的鸟,鸟形般的花,花龙、鸟龙等组合的艺术形象,组合方式丰富多变。完全来自侗家人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不受任何羁绊,舍去对于对象表面细节的写实表现,捕捉其本质的、内在的美加以体现。
三、色彩浓烈艳丽的奔放之美
“有贫富,无贵贱”的侗族,是一个少有的具有“民主”“平等”思想的民族,在侗族社会中没有等级阶级之分,侗族同时也是一个吃苦耐劳、朴实善良、热情好客、热爱生活、爱憎分明的民族。人人平等思想、热情奔放的性格,使得其服饰纹样设色开放大胆,无拘无束,天马行空。
(一)明亮鲜艳、欢快热烈的色彩感受
侗族刺绣龙纹图案中,无固定的配色模式。很少或基本不用某一色彩来单独刻画形象,常常是多种色彩的混合使用,通过色彩的强烈对比,凸现了纹样的装饰效果,大胆使用高纯度、强对比的色彩,以对比色为主,以调和色为辅的配色方式(图四)。伊顿说过:“视觉需要有相应的补色来对任何特定的色彩进行平衡。”侗族人民生活在植被茂密的群山之中,大面积的绿色也需要有补色关系的色彩来进行调和,因此在大红大紫等热烈色彩的作用下,巧妙地运用了对比色进行调和,以达到视觉的平衡,满足了视觉以及心理需要,得到整体上浓烈、鲜艳、刺激的画面效果,反映了侗族人民热爱生活,追求欢快、喜悦、温暖的美好愿望,她们虽用对比色调,却能创造很好的调和感,如从江、榕江地区侗族喜欢使用欢快、喜庆、温暖的色调,如大红、桃红、橙色、橘黄、柠檬黄、中黄等鲜亮色彩的大面积使用,并与对比色翠绿、紫红、湖蓝等进行配置,形成了色彩斑斓、对比强烈、丰富多彩、艳丽而不俗套,丰富而不杂乱的颜色。这是侗族妇女长期生活在色彩斑斓的大自然中,与生俱来的色彩天赋,也是侗族女性这个创作主体在生理、心理情感上的真实反映。
(二)随性、写意的色彩运用
因為主观意识中的“好看”或“美”,侗族女性艺术家在配置图案色彩时随意到可以不受任何逻辑思维的影响、不受常规现实物象的约束,完全根据个人的想象,凭直觉获取生活中的色彩意象,在她们眼中的色彩世界,没有理性、逻辑、科学、伦理的约束,而是一片恣意徜徉、自由自在、任意驰骋的天地。对颜色的使用予取予求、挥洒自如,似乎达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这种看似完全主观的唯我的认识态度、心理认识与客观现实有机统一的状态,是真正自由、随性的艺术创造。
在侗族服饰龙纹图案中,很难找到两个配色完全相同的龙纹图案。往往在同一幅图案中,两个相对称的龙纹其配色也不完全相同,这在其他地区是比较少见的,这一幅侗族“龙鸟纹”儿童扇背的部件(图五),两条有垂穗的饰带,以饰带中章的腰眉花形作为对称点,图案两两对称分布着四条龙纹、四只与龙纹相叠加的鸟纹。当我们初步观察时,图案首先是对称的,而且图案画面色彩非常丰富,有机统一在一起,显得非常协调,但当我们深入观察时,就会发现,图案中设色不对称的地方几乎无处不在,除龙身外,其余对称区域均不作同色处理,鸟身羽毛的颜色、龙角龙脸的设色、对称点花瓣的色彩等,不一而足,这种看似信手拈来的作色,却完美地统一在整个画面中。我们经常在一个绣片中能看到多种色彩的运用,有的色彩甚至可以多达七到八种,这种在现代色彩设计中非常忌讳的问题,却是侗族女性艺术家刺绣作品一个耀眼的亮点,形成了其独特的艺术语言。
四、侗族龙纹图案独特的构图形式
侗族艺术家们非常善于将生活中相关与不相关的各种事物,通过主观的联想、臆造等艺术处理手法,使形与形之间相互重合、关联、串接,从而构成一种新的复合型自由图式。不受现代图案的构成规律束缚,在众多的侗族刺绣中,侗族女性艺术家们有意识无意识地将龙纹与其他动植物纹样进行重构,巧合成现代图案学中的重合、打破、关联、串接等创作手法,进而形成其独特的整体艺术形象。
(一)近似性对称的图案构成方式
“近似性对称”即大体的对称、基本对称,非绝对对称。“近似对称”最初的理解即为看似对称的物体中,却有着不对称的因素,“近似对称”基本要点,即是画面的布局与内部元素的设置,首先要有整体的规划,然后就会发现总体对称的现象中隐含着一种破坏对称、破坏平衡的企图,也就是于对称中求不对称。这种平衡中求变化,看似和谐中的矛盾,正是“近似对称”与绝对对称的不同之处所在。图案变化过多,往往就会显得纷繁散乱、毫无章法;然而过于整齐统一,就会显得呆板单调、无趣空洞乏味等不足。
在侗族服饰龙纹图案中,这种相似性对称的图案构成手法无处不在,扇背、围腰、绣花鞋等刺绣服饰品中,你很难找到两条一模一样的龙纹,看似对称的纹样,却在造型、色彩、材料等方面有着细微的不同(图六)。“近似对称”是艺术的一种思辨模式,也是现代美学范畴下的一种艺术处理方式,“近似对称”赞成个人化的自由原创性,是寄予一种艺术的特殊表现模式而表达的一种贴切的自身感受。这与侗族女性艺术家刺绣图案的创作活动的宗旨不谋而合,她们没有受到过现代艺术理论的教育与设计训练,却在普通的服饰图案创作中很好地运用这一设计观念。
(二)弱化主次关系的复合构图意识
在汉族传统龙纹图案中,由于龙纹所代表的特殊意义,其在图案构成时,龙的形象一定是主体突出、层次分明的,而在侗族的服饰图案中,我们能看到的龙纹常常是一个个隐藏的、似是而非的、含混不清、抽象的龙形象,需要观者仔细剥离其他装饰元素,连接龙的形体,才能得到龙纹的整体形象,侗族的女性艺术家似乎在有意或无意的状态下弱化了图案中龙的主体形象,与花、鸟、植物、动物一起组成一个有机的复合性整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水乳交融在一起(图七)。个体形象的分解、弱化,也为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进而增加了图案中形象的辨识难度。
在侗族服饰纹样中,这种弱化主次关系的、独特的复合构图表现形式不仅仅只体现在龙纹饰上,凤鸟纹、蛙纹、蜘蛛纹等亦是如此,这类似是而非、隐约含混的形象的形成及其背后也代表着侗族人民的感性经验对自身世界秘义的表达。对侗族服饰纹样解读研究将促使更多的人走进侗家人文化的内隐世界,并且对侗族服饰文化的传承与保护起到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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