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庆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秀容(今山西忻州市)人,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年)进士。元好问是北魏鲜卑族后裔,金末元初著名文学家,被尊为“一代文宗”,擅长古文、诗、词、曲,以诗、词的创作成就最大。
在长期的学习和创作中,元好问体会到要培养出有文化教养的士人,必须依靠国家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的共同作用。与同时代的大多数学者只重视国家教育、师徒授受不同,他尤为强调家庭教育在个人文学素养的培养中的重要作用。
在古代社会,家学是私学的一种,指的是在家庭中实施的教育,通常多为父母或其他年长者对晚辈进行的教育,同时也包括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影响。不同家庭之间,家庭教育传承的方式各有不同。通常情况是,父亲或是兄长直接对子弟进行人格的培养、文化知识的传授,体现男性家长对于家族荣辱兴衰、子孙做人成才的责任感。
在科举时代,与诗文写作相关的知识如切韵、对仗等也成了家庭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幼儿开始识字攻书、接受知识启蒙的阶段,学习文学创作等相关知识,对他们的将来必然产生相当重要的影响。
在元好问的著述中,他多次强调“父兄渊源”在人才培养中的重要作用,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笔者现将元好问相关论述汇集成表(见下表),列于文中。
元好问所说的“父兄渊源”实际上指的就是家族教育与家族影响,这也揭示了其文学成就与文学思想上的师承关系。家庭教育对元好问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并取得辉煌成就是有着密切关系的。如清人李祖陶在《元遗山先生文选小序》中指出:“山川之钟毓、父兄之渊源、师友之讲习,郁积久而生遗山。”
就个人经历而言,元好问对“父兄渊源”重要作用的体会最深,并多次提及。缪钺《元遗山年谱汇纂》序中即指出:“先生(指元好问)曾言:‘士之有所立,必藉国家教养、父兄渊源、师友讲习,三者备而后可。斯言也,实无异于夫子自道……其遗传之美,家学之善可知。此所谓父兄渊源者也。”事实也正是如此。
元好问自幼受父亲影响。其父元德明饱读诗书却多次科举不中,遂放浪山水间,“未尝一日不饮酒赋诗”,喜爱杜诗,推崇苏轼、黄庭坚,著有《东岩集》。他“作诗不事雕饰,清美圆熟,无山林枯槁之气”。元德明之诗颇受时人称许,如林显卿诗:“文章变古名新体,孝弟传家守旧规。”雷希卿诗:“诗句妙九州,孝友化一川。”可见,元德明在诗歌创作方面有一定造诣。因为自己屡试不中,他对子弟的教育非常用心,这从其给儿子起名可以看出。元好问的名和字来自《尚书·仲虺之诰》中“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可见元德明对其期望殷切。元德明有三子,长子好古,次子好谦,三子好问。元好古有诗《读裕之弟诗稿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曰:“传家诗学在诸郎,剖腹留书死敢忘。(原注:先生有剖腹留诗之语)背上锦囊三箭在,直须千古说穿杨。”显示元德明以诗传家,对诸儿期望深切,临终前还有“剖腹留诗”之语。
可以肯定,元德明对其子元好问的文学成就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时人已有所指出。王鹗《遗山集后引》指出:“盖子之幼也,已得其先大夫东岩君之指授。”元德明的诗歌风格直接影响了元好问,元德明喜爱杜诗,推崇苏轼、黄庭坚,而元好问之诗“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苏黄氏”。标举风雅正体,与其父何其相似。元德明比较推崇黄庭坚对杜甫诗的评论,元好问深以为然,其《杜诗学引》曰:“先东岩君有言: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以为今人读社诗,至谓草木鱼虫皆有比兴,如试世间商度隐语然者,此最学者之病。”因此,他“录先君子所教,与闻之师友之间者为一书,名日《杜诗学》……候儿子辈可与言,当以告之”。可见元好问对于家学传承的自觉性之高。元好问继承了元德明的诗人特质,在以后的诗词创作中,表现出了对大自然的体验、对社会百态的感受、对人生哲理的品位,体现了其情感触发的敏锐。
在读书治学方面,元好问也深受其父影响。在元好问十七岁时写的《诗文自警》中,首列的《先东岩读书十法》是元好问终生所奉行的读书与治学方法,对其成长影响甚巨。如《读书十法》中第三条主张读书要注重“音义”,元好问对此条体会甚深,他在指导后学时,也十分注重“音义”,王恽在《遗山先生口诲》中記载道:“先生……见循诱善意,而于体要工拙、音韵乖叶,尤切致恳。”《读书十法》对元好问为人、读书治学有很大的帮助。可以推想,元德明家中藏书甚多,这不仅为子弟接受教育、饱读诗书提供优越的资源,还培养了家中浓厚的文化氛围。这对元好问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元好问之兄长元好古(字敏之)亦是性识颖悟,勤学强记,工为诗,对元好问多有指导鼓励。元好问《锦机引》中日:“文章天下之难事,其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学者不遍考之,则无以知古人之渊源。予初学属文,敏之兄为予言如此。”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讲,除个人勤奋外,听父兄讲解方法,也是十分重要的。
因为其叔父元格无子,元好问后被过继给元格抚养。元格在公务之余,对元好问的教育尽心尽力。元好问曾言:“好问儿时,先大夫教诵秀颖《临终诗》。”秀颖即南宋派往金朝的使者滕茂实之字,被金扣留,抗节不仕于金。元格对元好问的蒙学教育,无疑对其文学素养的开发起到一定作用。元格之妻张氏出身书香门第,在生活上对元好问无微不至的关怀,对其学习也是指导有加。元好问曾回忆:“自初学语,先夫人教诵公(指王庭筠)五言。”张氏极为重视儿孙的教育,元好问在《示程孙四首》中指出:“吾母河南君,闺门静无哗。殷勤教女孙,乃今成汝家。”可见,元好问的嗣父母也在其教育上倾注了大量心力,对促进他的文学创作起到良好作用。
除了元好问的父母兄长,家族远祖的荣光也激励着他奋发向上。元氏多有名人,元好问对此倍感自豪,曾言:“祖考承三公余烈,贤隽辈出,文章行业,皆可称述。”中唐诗人元结(字次山)是其远祖,元好问在《内乡县斋书事》诗云:“扁舟未得沧浪去,惭愧春陵老使君。”自注云:“远祖次山《春陵引》云‘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元好问还曾作诗怀念元结日:“崤山衣钵在遗山。”“峿山”为元结的别称,“遗山”乃好问之号。元好问有意继承祖先衣钵,在诗学上获得成就,最终成为一代文坛盟主。
亲身经历中,元好问体会到良好的家庭熏陶和诗学氛围,与自己的文学成就密不可分。他对自己的子女辈也多有指导,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元严和白朴。元严为元好问爱女,幼承家学,诗书满腹。元好问《南冠录引》曰:“乃手写《千秋录》一篇,付女严,以备遗忘。”《寄女严三首》诗曰:“添丁学语巧干弦,诗句无人为口传。竹马几时迎阿姊,五更教诵木兰篇。”可见,元好问对元严的文学创作多有指导,元严终得以成为一名女诗人,其诗《答张平章》等流传至今。当时,白朴之父白华与元好问交情深厚,在金末乱世中,白朴不幸失母。白华欲投宋,遂将白朴托付给元好问抚育。元好问视白朴为己出,不断给予关怀与教诲。白朴能成为元曲四大家之一,与元好问的用心教育密不可分。
在古代,家中长者对家庭管理和家庭子弟的教育具有绝对权威,尤其是父母的言行举止对子女的教育最具影响力,加上血缘亲情使得家庭教育无时无刻不贯穿在子女的学习生活中,所以这样的教育效果是显著而深远的。元好问正是生活在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中,其生父、兄长、嗣父母文化素养较高,对其循循善诱,引导其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元好问在家学传统氛围中不断地受到熏陶感染,远祖的文学成就更成为其学习的楷模。家中的藏书亦为元好问提供了良好的学习资源。可以说,良好的家庭教育是元好问投身文学创作并最终取得巨大成就的必备条件。
元好问不仅在文章中多次强调“父兄渊源”的重要意义,在其编纂的《中州集》中也贯彻着这一观点。笔者从《中州集》中辑出数篇小传列表(见上表),可以看出许多文学家的成长与他们的家学渊源都有着密切关系。
在金代,科举选士不限于正规学校,受教于父兄、师友,自学成才的人也可以参加科举而踏上仕途,这就刺激了民间私学尤其是家庭教育的发展。在那时,私人刊刻、印卖书籍的现象普遍,为家庭教育提供了类型多样化的教材,便利了家庭教育的进行。诗赋作为科举考试的一项重要内容,自然纳入家庭教育之中。因为在家庭环境中对子弟进行教育,时间方面较为充裕,家庭子弟在家学传统氛围中不断受到熏陶感染。而长者垂范、言传身教是家庭教育的最好方法,父兄本身文学素养较高的话,子弟就较易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并取得一定的成就。从学诗的角度讲,除个人领悟外,听父兄、师友讲解作诗的方法是十分必要的。
清人张金吾在《金文最》序言中对金代文学的成就和特点作了深入的剖析,他指出,在金代,“父兄之渊源,师友之讲习,流风渐被,文轨大同”。诚如斯言,金代有许多名士都出自家庭教育,且多由父母兄长亲自督教。如金代文学家王庭筠七岁从父兄学诗,十一岁赋全题。张兴简从小受祖父商老、父伟的直接教授,世宗大定十九年(1179年)状元。宣宗贞祐三年(1215年)状元刘翼,“诸子皆传家学”。河中名士李献卿兄弟三人自小就受到母亲的熏陶。
在金代,山西地区出现了不少文学家族,较为知名的就有浑源(今属山西大同)的刘氏家族(刘掇、刘汲、刘从益、刘祁、刘郁),雷氏家族(雷思、雷渊、雷膺),永济(今属永济)的李氏兄弟(李献诚、李献卿、李献能、李献甫),稷山(今属运城)的段氏兄弟(段克己、段成己),临猗(今属运城)的陈氏兄弟(陈赓、陈庚),等等,秀容的元氏家族更是赫赫有名。正是由于家学渊源和家庭教育,家族成员之间相互的文学传承,才能涌现出这么多的文学家族。
四
由于自身经历的深刻体会及对同时代文学家的深入了解,元好问清楚地认识到“父兄渊源”在培养个人文学素养上的重要作用。在著述中,元好问反复提到“父兄渊源”是个人成才的三个必备因素之一。可以说,如果没有元德明、元好古等人的引导,幼年的元好问未必会踏上文学创作之路,成年后也不会有如此巨大的成就。在浓厚的家学渊源下,元好问痴迷在文学创作之中,加之自身聪颖勤奋,终成一代文学巨匠。
从其文学风格及相关理论来看,元好问受到其父元德明的影响最深。他在幼年知识启蒙阶段受到元德明的指导,文学创作能力得到初步的锻炼。幼年时期父亲授业的经历,对元好问一生的文学创作都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元德明作诗“不事雕饰,清美圆熟”,喜爱杜诗,推崇苏轼、黄庭坚。元好问的诗学观点明显从其父继承而来,如对杜诗的推崇。在诗歌风格上,元好问也多承继其父,“其诗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五言高古沉郁,七言乐府不用古题,特出新意”。在《中州集》中,元好问收录了其父元德明诗句多達四十三首,可见他对父亲诗学成就的服膺。
元好问一生辗转数地,交游广泛,尤其与山西本土诗人交往较多。金末元初,山西文学蓬勃发展,文坛上诗人辈出,是引领整个北方金地文学乃至全国文学发展的主要力量。元好问与浑源刘氏家族刘从益、雷氏家族雷渊、永济李氏兄弟、稷山段氏兄弟、临猗陈氏兄弟等都有往来,相互唱和。在与这些文学家族成员的交往中,元好问对“父兄渊源”在文学家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必然有更深的体会。所以他坚定地认为,“父兄渊源”是世人成才必不可少的三要素之一。
在其著述中,元好问多次提到“父兄渊源”,体现了他对家庭教育重要性的深刻认识,希望引起世人的重视。在同时代的人中,却很少人能有此见识,这也是元好问的难能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