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谭 勇 编辑 | 田宗伟
岳陽天下楼
◎ 文 | 谭 勇 编辑 | 田宗伟
2016年10月15日,在《岳阳楼记》诞生970周年之际,岳阳市政府组织岳阳市民万人同城吟诵《岳阳楼记》。 摄影/彭宏伟
清明将至,雾霾锁城,到万圣书园咖啡馆小坐,发现咖啡涨价了,那只猫明显清瘦了些。
近年来,国人于节庆的热衷程度有增无减,春节、国庆不论,舶来的圣诞节、万圣节的热闹都大有超越原产地的势头,就连纯粹臆造而来的双十一也被电商们生生造成了一个举国“血拼”的购物狂欢节。相比之下,清明节的节庆氛围清淡了许多,人们也不用通过微信、电话互道节日祝贺一类,唯一牵挂的是可不可以趁着小长假去看樱花或者油菜花。
死生亦大矣。人人都想长命百岁,对死亡往往避讳有加,这恐怕是清明节难以热闹的文化根源。可是人终归有一死,人人都逃不过自然法则的终极宣判,于是有了终极关怀一类的思考,大限来临的一刻,有人想的是菩萨上帝,有人想的是家国天下。
说到家国天下,不能不提岳阳楼。自从范文正公那篇《岳阳楼记》名满天下,一座普通的楼宇立即化身中国古代文人士子的精神圣殿。来洞庭湖,必上岳阳楼,“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内心一时澄澈,才知道并不是历代工匠修成了岳阳楼,实为千年士人风骨坚守着中国文人的底线。
纵观中国两千年封建王朝历史,宋朝或许“积贫积弱”,但对读书人来说,简直是最好的时代。
双公祠里的范仲淹和滕子京塑像 摄影/孙新明/东方IC
春秋战国被人们认为是中国古代士人的美好年代。那时的读书人都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最高理想,满天下兜售自己的思想理论。而那时的士子们显然给自己的继承者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就是从一开始就把读书人的终极追求归结为帝王的认可,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以,当屈原见疏于楚王,立即觉得人生没有了方向,只好投江自尽。但以屈原为代表的士子们也开了一个好头: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只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忧国忧民”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情,读书人往往因为一句话就丢了脑袋。
但到了宋代,情况就不一样了。
公元1029年(宋天圣七年)六月,雷雨夜发生了一场火灾,将开封规模宏大的玉清宫几乎焚毁殆尽。玉清宫全名叫玉清昭应宫,是宋真宗赵恒历时8年建成的皇家道家宫殿,据传堪比秦始皇修建的阿房宫,“宏大瑰丽不可名似”。执掌朝纲的刘太后闻报,要彻查火灾原因,并将守宫官吏全部系狱抵罪。范仲淹等大臣不仅不歌颂太后英明,还说失火乃是天意,请太后还政于仁宗。太后自然不高兴,将这一干人等逐出了朝廷,这中间就有滕子京。后来,滕子京做了殿中丞,又来了一场火灾,这场大火直接烧了皇帝的内宫,滕子京自然难逃干系。再后来,滕子京又给仁宗皇帝提意见,说皇帝“日居深宫,流连荒宴”,让仁宗皇帝十分不爽。滕子京这样的经历大概只能存于宋代,放在宋以外的任何一个朝代,就凭那两场大火,滕子京也死一百回了。
滕子京应该庆幸自己生活在宋代,不仅是他,那个朝代的读书人都应该感到幸运。后来很多学者把宋代对读书人的宽容归结为一块石碑:相传宋太祖得天下之后立了一块石碑,内容之一就是不得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的人。当时的士大夫和上书言事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读书人。宋太祖是否真的“勒石三戒”至今没有确凿证据,但宋代读书人的地位显著提高却是事实。
宋太祖“兴文教”“抑武事”,改革科举,广开取士之途,使得当时一批“寒俊”人物崛起,如范仲淹划粥断齑而成一代名相。随着更多出身寒微甚至穷苦的读书人走入仕途,读书人忧国忧民的士人风骨就更加接地气了,他们自身的经历让他们得以更加关心底层人民的疾苦。加之宋代对读书人的优待,少了掉脑袋和挨板子的顾虑,一心一意读书做官,终于成就了宋代独具一格的气象。就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也持近似的观点:“唐代是中世纪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
岳阳楼的前身是三国时鲁肃训练、检阅水军的阅军楼,后来成为巴陵城楼。自唐以来,孟浩然、李白、杜甫等诸多大诗人都为岳阳楼和浩渺洞庭留下动人诗句,到宋代,岳阳楼已经是一处风景文化胜地。滕子京不仅是修了楼,还请“雄才巨卿”的范仲淹写了记,请著名书家苏舜钦书写,请当时擅于篆书的邵竦为碑记篆额,被称为“四绝”。
“四绝”之中,至今为人熟知的是一楼一记,至于苏书与邵篆已经不大为人所知。其实,滕子京请自己的同科好友范仲淹写记的那封书信也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信中写到:“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开宗明义陈述了山水、楼观与文字三者之间的关系,并强调了文字的重要性。又说“所谓岳阳楼者,徒见夫屹然而踞,岈然而负,轩然而竦,伛然而顾,曾不若人具肢体而精神未见也,宁堪乎久焉?”表明自己求的不是一篇通常的记,而是要为岳阳楼著精神。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显然没有让滕子京失望,短短一篇368字的《岳阳楼记》尽绘巴陵洞庭之胜景,尽显自己政治抱负与古代士人忧乐情怀。自此,这座矗立洞庭湖畔的楼宇再也不只是一处简单的楼观建筑,而成为读书人的精神地标,士人风骨也因《岳阳楼记》提倡的“忧乐情怀”更接地气了。
历经千年风雨,岳阳楼屡遭天灾兵火,不同时代的修楼人就如同西方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所不同的是,西西弗斯是一个人在推石上山,中国是代代修建岳阳楼,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是受惩罚,中国人修岳阳楼是传递士人精神。
公元1279年(南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宋朝军队与蒙古军队在崖山进行大规模海战。丞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投海自尽,据说许多忠臣追随其后,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跳海殉国,没有具体考证。后来有人认为这场海战标志着古典意义华夏文明的衰败与陨落,有“崖山之后无华夏”一说。此说是否立得住另当别论,但崖山海战之后,读书人的好日子算到了头。虽然“九儒十丐”的说法未必是真的,但马背上得天下的蒙古汉子大概也从内心里有几分看不起被自己征服的汉人,尤其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读书人在元代没有特别突出的地位,倒也没有特别的灾难,比如后来严酷的文字狱一类就没有,最多只是被冷落。为了巩固政权,元政权对江南地主阶层还可以笼络,“轻刑薄赋”,客观上倒也保护了读书人集中的地主阶级。在元代的近百年历史中,岳阳楼毁了又建,形制规模基本保持了宋代的样子。元代也有文人吟咏岳阳楼,但既没有前代宋人的气度,也没有唐人的灵动,所能证明的无非还有人记得岳阳楼这座士人精神之塔。
唐代岳阳楼 摄影/ 谭勇
宋代岳阳楼 摄影/ 谭勇
元代岳阳楼 摄影/ 谭勇
明代岳阳楼 摄影/ 谭勇
明朝是打着复兴汉人政权的旗帜得了天下,读书人的处境却并不比蒙古人治下的元代好多少,甚至更有不如。明朝以酷刑著称,酷刑的对象当然也包括读书人。
最早起源于东汉的廷杖经宋一朝,早就被人淡忘了,再到元代,彪悍的蒙古人对那么多好玩儿的汉文化都不屑一顾,估计对廷杖这个东西也不喜欢。但是到了明朝,廷杖被发扬光大起来。对读书人来说,廷杖让人皮开肉绽或者命丧当场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受辱,因为廷杖是当场打屁股,还是扒了裤子打。中国人的士人风骨最讲究“士可杀不可辱”,黄宗羲说明朝的廷杖让天下满是“戾气”,酷刑之下,士人反而被激起一种不畏死的精神来。
明朝皇帝打读书人的屁股或许只是统治手段,至少旗帜上是写着光大传统文化的。明朝二百多年间,岳阳楼重修了九次,可见朝廷和地方官员都还是看重岳阳楼这块文化阵地的。与元代岳阳楼相比,明朝的形制上有了一些变化,变为六边形、二层、重檐歇山顶。明代著名书家董其昌、祝允明、陈道复等都有书《岳阳楼记》卷传世。
一代廉吏明朝诗人魏允贞有“布衣巡抚”之称,他和两个弟弟都是明朝进士。魏允贞为官清廉,为人刚正,自然也难逃被贬谪的命运。他写了一首《岳阳楼》:“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谁为天下士?饮酒楼上头!”这首诗作单从诗歌技巧和艺术水准来讲,很难与孟浩然、李白、杜甫诗作相提并论,但四句诗句里有三个“天下”,可谓是范仲淹《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加直抒胸臆的表达。
明朝结束,满人进关。在满清的二百多年里,岳阳楼又重修了好几次。清光绪六年,岳州知府张德容主持重修岳阳楼。此次重修,将楼梯后移六丈多,使楼基更加稳固,对布局也作了优化调整,今天看见的岳阳楼基本上是清代形制规模的延续。
清代同样是马背上得天下,清朝的统治者对待汉文化的态度却与元代大不一样。元代的蒙古人内心里看不起柔弱的汉民以及他们的农耕文化,也拒绝被同化。而满清一族则早早就看到了汉文化的博大精深,从内心里喜欢这种文化,主动接纳。然而清朝皇帝也难逃“异族”进入中原的老路子,为了加强统治,大兴文字狱,文字狱的直接受害者自然是广大的读书人。“为了文字狱,使士子不敢治史,尤不敢言近代事。”何西来为周宗奇《文字狱纪实》所作的序中说:“清代文字狱,主要集中在前期,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代君王,绵延一百三十余年。无论就时间之长,案件之多,还是规模之大,株连之广,花样之翻新,手段之残忍来看,在中国的封建时代,都是没有前例的。”然而即便如此,士人之传统、风骨越发坚忍,到了晚清“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读书人更是成为时代潮流的中流砥柱。
滕子京《与范经略求记书》 摄影/佘荣
岳阳楼核心景区南大门 摄影/谭勇
岳阳楼景区充满明清古韵的仿古历史街区“汴河街” 摄影/ 谭勇
民国时期,军阀混战,时时有将岳阳楼的窗棂栋柱拆了当柴烧的事情发生,损毁十分严重。1932年,时任国民党湖南省主席何键主持修缮岳阳楼,于右任撰写了《重修岳阳楼记》。1938年,侵华日军攻陷岳阳,这座千古名楼见证了民族的悲伤与灾难。抗战期间,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奉命迁移湖南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后再迁云南,成立西南联合大学。国破家亡之秋,这样一支完全由读书人组成的队伍过湘江、经洞庭,与风雨飘摇中的岳阳楼擦肩而过,千年传承的士人精神薪火相传,直到成燎原之势。西南联大教授冯友兰写于1946年的《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有这样的话:“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冯友兰此文与数百年前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放在一起读,或许更能感受到这种传承的力量。
新中国成立后,数次对岳阳楼修葺重建,郭沫若题写了“岳阳楼”三字。
记起岳阳楼上那副长联: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崖疆。渚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清明时节,最宜登岳阳楼,江湖风云,家国天下,都在满湖的烟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