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雨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贪睡的孩子一般,无论身边有多大的动静也不舍得从梦中醒来,许是累了太久吧。满目的白让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想静静地,俯在他的胸口,就像他又在与我悄语那样。家里好像没什么变化,我能娴熟地接过姥爷的拐杖,扶他起身,或是吃药,或是穿衣,或是睡觉。只是这一刻,摊开的双手没有了发力的方向,万语千言梗得我眼泪直冒,止都止不住。
23号的太原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再过两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他却等不及,心急地要去与自己思念了近二十年的爱妻相聚。妹妹对着他的相片,半开着玩笑:“姥爷,打小你就偏心姐姐,以后可不许了。”泪却落了下来,姥爷到底是连最后一次也偏心我,给了我捧相片的机会,给了我尽全孝的机会。
更小更小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我们姊妹三人,给我们买五毛一袋的麦丽素,还有做手工的小剪刀。那块我从天津给他带回来的怀表他抚摩了很多年。小学时,我写的一篇关于他的作文让他笑了很久。我长大了才知道,姥爷的笑掩盖了他早年丧偶的凄楚。小姨说:“你们的姥爷啊,是个内秀的人,早以前,家里的柜子啊,凳子啊,都是他亲手做的。”我当时听完这话后捧着姥爷的手看了很久。
姥爷不善于表达,相对于别家长辈的疼爱,姥爷更爱将感情深埋心底。他老了,经历了太多事情,但他依旧可以因为一点小事开心很久。在外读书的外孙們马上就要放假回家了,他掐算出我们回家看他的日子,把他最爱吃的蛋糕留给我们,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竭尽全力宠溺着我们。教给他的拍照姿势他学不会,却认真又卖力地用手捂着头,问我们这次做对了没有。暑假回家,他拉着我的手,落了泪,说:“你回来了,见了你,我就没遗憾了。”他说:“别走,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当时我悄悄抹了泪,嘲笑他胡思乱想,那句“就胡说,姥爷你等着我们,国庆的时候我就又回来了”竟成了和姥爷说的最后一句话,带回来的他最爱吃的南耀醴没能喂给他吃。
声嘶力竭的挽留,颇悲壮的告别,是离殇,这一刻,我强忍着上前摇醒他的冲动。他睡得香,我不忍打扰。空洞的无助感弥漫着,我想将自己关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感受姥爷正在感受着的窒息感,可又怕一转身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我固执地不想让别人靠近他,不想让别人带走他,他只是累了,只是想念自己的妻子和弟弟了,只是又淘气地想要看看天府长什么样子了,但他一定还记得回家的路,还记得在这里,有同样割舍不下的家人。我听到很多人怀念,很多人恭喜,毕竟以81岁的高龄辞世算是件大喜事。只是,姥爷,他们不懂,他们不懂我的心思,我想让你陪着我,看到我成功,看到我幸福,看到你的重孙的出世,给他起名字,听他哭,听他笑。我想让时光倒流,那时我一定放下自己的羞涩,抱着你,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我要给你洗脚,帮你换上新衣服,带你出去走走,就我们两个;你给我讲你年轻时候的故事,我告诉你我的烦恼;我会用柳条编成一个花环,给你戴在头上,看你笑,给你拍照,就像小时候你为我做的那样。
分针和时针马不停蹄地走着,发出如生命消逝的重金属触碰般的声音,我想,连时间也在为这一刻潸然泪下吧,不然怎么会走得这么沉重?也是,住在这里的老人每天都会抬头看分针一圈圈地走,或许,再也没有人会以那样虔诚的目光凝视它了吧,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这里换了主人,到那时,家,才是真的没有了。我抚摩着这里的每一件家具,贪婪地嗅着这里的味道。在这里,我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泪光中,好像姥爷又坐了起来,小孩子气地埋怨我们太吵了;埋怨时候不早了,怎么没有人给他做饭;埋怨这么久了,大家才回来看他。
人家说抬棺的那一刻是不能叫亲人的名字的,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动了叫自己一声的念头,好让姥爷再回家时能有一个倾诉的对象;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倾尽所有,只求再听姥爷叫叫我的小名;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把满屋子的人都赶走,坐在他的身边,最后一次跟他说说心里话。
真正失去了,才懂得失去亲人的痛,才知道那些安慰的苍白无力,才知道那些昔日里失声痛哭的压抑,才知道万劫不复的想念。怀念,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用各种美好麻痹自己,那一刻,我笑了,那一刻,我才深切地意识到,小妹妹长得和我一般高了,妹妹也多了步入社会后的干练,妈妈的头上新添了白发,爸爸说话时的语气已然不像年轻时那么坚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家里的大人,成了那个拿主意的人。那一刻,我学着姥爷,抬头看着钟表,出了神,看清了自己仍然拥有的,仍然守候的。
我没有办法停下对姥爷的思念,也没有办法继续向前飞奔,那就让这一刻的自己放纵一下吧,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假装他就陪着我,慈祥地看着我。我给他捶背,问他这回是重了还是轻了,他最后一次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刚刚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