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
5月21日,张悦然长篇小说《茧》研讨会暨热爱力文学沙龙第二期在山东师范大学学术交流中心召开。多位作家、评论家和山师大的学生共同参会。
1982年出生于济南的张悦然,是“80后”作家代表人物,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意、德、日、韩、西班牙等多国文字。现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茧》被认为是80后一代人“破茧而出”的标志性作品,并成为一段时间以来长篇小说领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这部广受好评的长篇小说,刚刚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并在评论界和读者中产生持续的影响。
童年叙事:小说之外的那颗钉子
通过一部小说,张悦然重新梳理了童年、家族、时代。
小时候,母亲常带她去外公的故居——一套完好的院落,全家人曾一起住在那里。此时,那里变成了居委会。母亲告诉她:“以后再把这些事讲给你听。”外公早早去世。他做过银行家,性情温和,受过批斗,有时一个人去饭馆,点一份糟熘鱼片,坐下来慢悠悠地吃。“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生活的尊严。”张悦然设想外公的心境。
动手写《茧》时,母亲已经遗忘了很多,没了怨愤,也不再着急讲往事。
爷爷在齐鲁大学读书,以学生身份参加过远征军,入缅作战,负责翻译和医护,偶尔还能回忆起一点往事。他坚称自己与孙立人将军合过影,虽然找不到照片,但引以为荣。在她的印象里,爷爷独善其身,专心医学,对政治、做官都兴趣不大。
在《茧》中,我们很容易能找到外公和爷爷的生活轨迹。爷爷和小说里的李冀生有很大程度的吻合,他们都参加过远征军,都是医生。张悦然把爷爷与孙立人将军合影的照片写到了小说里,“让它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延续爷爷的足迹,父亲在医院家属院里长大。1967年,“文革”愈演愈烈。一个职工脑袋里被插入一根钉子。这根钉子插得非常巧妙,外面留下的伤口很小,不会让人立刻死亡,很可能是医院里的同事做的。受害人成了植物人,警察没有找到凶手。
父亲那时13岁,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十年后,高考刚刚恢复,父亲放弃在粮食局开卡车的工作,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他写的第一篇小说就是《钉子》,投给一家上海的杂志,即将发表时因调子太灰而被撤掉。后来父亲做了教师,结婚后生下张悦然,不再写小说。
2009年,决定写这个故事后,张悦然回到济南,找到医院当年的档案。她意外地发现,在她出生时,这个植物人还活着,而且两人在同一家医院的同一幢住院楼里。她想象,“秋天的午后,他是否听到隔壁病房传来的婴儿的哭声,是否能够知道,很多年以后,这个女孩将重新回到医院,收集和他有关的点滴,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呢?”
之后的两年,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写作结构,换了好几个开头,有的开头女主人公坐在高墙上,有的开头女主人公坐在火车上。最离奇的一个开头,出现了一只红尾巴的狐狸。直到某年春节,回到童年居住的大学家属院,她看到“门口卖报的男人还在那里,帮她爸爸守着水果摊的女孩,也仍旧坐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已经是个中年女人,眼睛变得浑浊了”。
她悚然一惊,想到自己的人生或许也应像这些人一样围着这个小院起伏。但是什么改变了这一轨迹?父亲出生在医生世家,也一直在医院大院里长大,是什么让他弃医从文?“这个夜晚,我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惊讶地发现原来通往故事的路径,就在我的童年里。”
她的童年和父亲的童年似乎连通了。那枚钉子不仅改变了父亲的人生轨迹,也影响到她。当晚,她写下《茧》现在的开头,由此决定了整个故事的结构与叙述角度。两位主人公,一个是受害者后代,一个是施害者后代,两人在对话中追溯事情的源头,合力揭开谜底。
济南,是可以挑衅的故乡
李佳栖回到了儿时曾生活过的南院,照顾弥留之际的爷爷李冀生。她遇到了童年伙伴程恭。小说在两个人的回忆中慢慢展开。
两个人同在一个医科大学家属院长大。程恭的爷爷遭人毒手,成了植物人,他的奶奶、父亲无助而暴躁,仇恨几乎是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李佳栖的爷爷则隐藏行凶秘密,成为名医、院士。18年后再相遇,虽有家族仇恨,两个年轻人却越走越近。
回忆慢慢展开,两个80后的成长,囊括了上一代人的成长,以及祖父辈的往事。時间聚焦在1967年那个雨夜,医科大学副校长程守义被批斗后,太阳穴被人插入了一颗钉子,从此成为植物人,一直躺在医院病房里,直到几十年后突然消失。一个教授“畏罪”自杀,另一个潜在的“凶手”后来成为院士,受到世人膜拜。
小说中无处不在的细节,成为人们认识济南的入口。张悦然在接受采访时谈到,1990年代初,在山东大学对面,以三株口服液闻名全国的三株集团成立,一天天“日新月异,像一个大帝国”。一些老师无所适从,怀疑起学问的价值。张悦然记得,有些老师瞬间成了商人、餐厅老板,有些人公派出国,再也没回来。
这段往事在小说中出现了,大斌的爷爷开办了五福药业,成为一个商业时代新的标志。
而那时候的济南是什么样子呢?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济南痕迹,把我们的记忆带回到半个世纪的任何一个时间点。比如她写1993年的济南:“这座工业城市似乎已经病入膏肓。泉水全都干涸,护城河臭不可闻,发电厂的大肚子烟囱喷着浓烟,到处都在建造高楼,吊车把沙石运到天上,烟尘纷纷落下。末日可能就要到了吧,我总是忍不住想。”
5月21日的研讨会现场,张悦然说:“每次回来,都感觉济南怎么没有变得更好。在小说里想象济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故乡会变得美好起来。济南,完全是可以挑衅的故乡。”
作家余华读完《茧》,觉得张悦然不一样了,“另外一个张悦然来到了我的眼前。她的语言变得平凡了,在平凡里,你突然感觉到用词的那种准确。”
李敬泽说,多年以后我们回头看,可能会发现过去的2016年,中国文学正在经历非常重要的变化,我们这个时代对于文学、小说的想象域正在发生重要的调整,而《茧》是在这期间出现的有代表性的、有指标意义的作品。
两位著名作家、评论家的观点,为《茧》在当代文学丛林中确定了一个位置。
对话:历史是可以被想象错的
研讨会上,各位专家学者就《茧》展开讨论。
許多学者表示,之前对80后作家总或多或少地带有一点偏见,但张悦然的这部作品使他们看到了80后作家对重述历史的责任感。虽然这种对历史追寻的过程充满困惑,但确实令人欣喜。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杨存昌以一位人文学科教师的角度,表达对80后、90后甚至00后这些带有丰富原创精神的作家们的关注与期待。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祁春风表示,以80后的立场来叙述“文革”历史,实际也是一种追寻,正因为他们不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叙述中才带有一种超然的态度。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张丽军说:“这不仅是张悦然个人的成长,还是中国80后作家一代人的成长。如何走出校园、青春,是80后文学创作依然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悦然已经走出来了,无论是从作品的主题、人物、结构、细节,都抵达了文学新的高度。这一代人开始走进历史,既是个人的生命历史也是一个民族的历史。”
与历史对话,无疑是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济南市文联党组书记刘溪从张悦然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一代80后作家有意识地靠近历史的倾向,这是一个成熟的开始。同时他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历史能增加写作的厚度,但当你没有完全把握历史的时候,写起来实际会有一种疏离的感觉。其实历史并没有那么复杂,包括小说中被砸钉子这样一个核心情节,如果回到当时的情境中,其实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不可怕,两者之间有一个平衡。用更加平视的眼光去看历史,历史才会以一种非常真实、毫不做作的状态呈现出来。”
山东文艺出版社编辑王玉说:“我曾认真思考小说究竟给了每个人物何种基因。后来发现,每个人的基因就是记忆。年轻的生命盖棺定论一般找寻过去残破的年代伤痛,后来将伤痛用当下的方式化解,得到一个全新的生命认同。”
作家刘玉栋说:“这部小说最打动我的地方在于,它通过鲜活、生动、准确的细节把历史呈现出来,时代气息非常浓郁。”山东政法学院教授赵林云很看重《茧》中对父女关系的探索:“中国的作家,很少有像她一样如此深入地写到父女关系,探索父女关系中的隐秘地带。”
张悦然在总结发言中指出,“在这部小说的现场,一直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爷爷,另一个是我的父亲。他们是我在家族中最不了解的两个人,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沉默,这种沉默又带有威严性。所以在小说中很多与祖辈的对话,都是我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但其实我认为,历史是可以被想象错的,错的历史同样具有威力。因为以一个后辈孩子的视角,这种想象就是真实的,并且一直影响着她。”
她再次提到童年:“我把这个小说的时间更多停留在儿童时期,我对儿童的‘天惠时刻很感兴趣,在成长过程中,忽然之间对世界产生了不一样的理解。忽然有一天成人世界的一根爪子伸进来,打破了儿童世界,成人世界与他们之前的理解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