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进
马亮亮是麻屋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再过一个多月,也就是暑假里的八月三号,他就可以到上海去看望他的父母了。
马亮亮父母在上海打工已有五个年头了,是他刚上小学的那一年出去的。第一年春节他们回家过年了,第二年春节他们也回家过年了,这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就是说,马亮亮有三年多没见过他的父母了。奶奶总是在睡觉前问他,想爸妈不?马亮亮总是说不想,然后双眼一闭,很快打起了呼噜。马亮亮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好想的呢,连模样都记不清了,就是想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东西。马亮亮的话让奶奶很生气,奶奶每回都要骂他一句,不孝的东西。
麻屋里小学现在有点不像一所学校了。不是说校舍有多破旧,课桌椅有多破烂。校舍是马亮亮刚读小学的那一年才竣工的,一幢平房里两间教室并排,亮堂堂地矗立在村路边上。课桌椅也是从山外面配套运送进来的,钢管压模板组合起来的那种,据说是市里哪个单位捐赠的。马亮亮还记得搞捐赠活动的那天很热闹,来了许多人,许多小车子,放了一盘水缸粗的卷子炮,炮屑子把校舍前面的村路铺了红红的一层。他父母本想让他迟一年再读书,因为他还差三个多月才足龄,现在就读要交两百块钱的借读费。看见这阵势,他父母心里痒痒地又改变主意了,要立即把马亮亮送到学校来读书,跟戴眼镜的丁老师一说,丁老师答应不收借读费,马亮亮就成了新校舍落成后迎来的第一批学生当中的一个。之后仅过了半个月,他父母就双双去上海打工了。走之前父母对他说,亮亮,好好念书哈,我们出去打工,挣钱让你将来读大学。
那时候学校里有四十来个学生,每天吵吵嚷嚷地像煮一锅粥,可是现在却只有十来个学生,校园冷清得像是一座和尚庙。说麻屋里小学不像一所学校,就是因为学校里的学生实在太少了,没有学校的气氛。那些原来的学生这两年也像发了疯似的,有的跟着打工的父母到城市里读书去了,更多的是到县城读书去了,剩下的是家里特别穷的这批学生。当然,老师也只剩下了丁老师这一个老师,教学模式上采用的也是复式教学。
那天丁老师正在上课,忽然腰间的手机唱起歌来:“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丁老师到教室外面接了手机回来问同学们,你们哪些人的父母在上海打工,是的把手举起来。丁老师数了一下,一共是五只手,其中有一个同学举了两只手,这同学投降的姿势惹得其他同学哄堂大笑。丁老师也笑了一下,不等同学们把手放下来,他就又跑到教室外面打手机,打完手机回来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县里准备在暑假搞一个留守儿童的亲情之旅活动,组织一批留守儿童去上海看望打工的父母,人选怎么定,等待后面的通知。丁老师紧接着兴奋地说,上海,知道不?东方明珠,知道不?丁老师说这话时的激动情形就像是他自己要去上海看望父母一样。
放学后,像往常一样,马亮亮和马甜甜一道回家。他俩的家在同一条道上,只不过马亮亮的家更远一些,距离学校十二三里的样子,马亮亮每天上下学都要从马甜甜家的村子里经过。马甜甜的父亲也在上海打工,母亲却在家里待着。她母亲有间歇性精神病,一年要发作好几次,一发作就哭闹或者傻呵呵地笑,严重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衣服全扒光,光着身子在村子里乱跑。她父亲去上海打工的时间比马亮亮的父母要早,已经有整整六年没有回来了,而且这期间没有向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没有向家里寄过一分钱。村里人都说,她父亲不要这个疯婆娘也不要这个家了。马亮亮父母动身去上海的时候,有洲老汉——马甜甜的爷爷,哀求他们说,帮忙在上海找找甜甜她爸,找到了劝他回家,家里没有他也不像家了。马亮亮父母两次回家过年,有洲老汉都是第一个跑过来,问有没有找到甜甜她爸。后來马亮亮父母也不回家了,只向家里汇钱,并在马亮亮上学的时候把电话打到学校里和他说话,有洲老汉于是就不时地在马亮亮放学的时候守在路边,看见马亮亮就截住他,问他父母有没有打电话给他,有没有提到找甜甜她爸这事。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马甜甜走路特别快,简直像在小跑,就像身边没有马亮亮,或者是发誓要把他甩掉一样。马甜甜比马亮亮大一岁,今年读六年级。有洲老汉说了,她爸要是还没有消息,马甜甜读完小学无论如何不再让她读初中了。有洲老汉说,爷爷奶奶年纪渐渐大了,那个疯女人也指望不上,没能力再供马甜甜继续读初中。实际上,要不是马甜甜脑子聪明学习好,以及丁老师的反复劝阻,有洲老汉早就把马甜甜从学校里拉回了家。
马亮亮不得不加快步伐,跟在马甜甜的后面。他喊马甜甜,走慢些走慢些,干吗走这么快?马甜甜还是步子很快,马亮亮就吭哧吭哧地说,刚才丁老师问我们,你干吗不举手?马甜甜说,我举什么手?我又没有父母在上海打工。马亮亮说,你爸不是在上海打工么?马甜甜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对马亮亮凶凶地说,少提他!
第二天,马亮亮还是把马甜甜她爸在上海打工的事告诉了丁老师,但没说她爸已经六年没有回家了,而且既不向家里打电话也不向家里汇钱。丁老师是一个粗心的人,有洲老汉多次要把马甜甜从学校里拉回家,他也没有问问马甜甜家里的情况。于是丁老师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说麻屋里小学还有一个学生,总共有五位学生的父母在上海打工,那边说,知道了。
马甜甜责怪马亮亮多事,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说来也怪,马亮亮现在开始想念他的父母了。他首先想他们长得什么样,可任他怎么努力,他们的面孔还是模糊不清。马亮亮想,假如和他们在人群里相遇,恐怕也不知道他们就是自己的父母吧。马亮亮只知道他们的个头差不多高,这样看上去父亲就显得特别矮,母亲则显得特别高。他之所以记住了这一点,是因为村里人都认为母亲要比父亲高,有一次有人硬把他们俩推到一块比个子,结果是一般高。很显然,仅凭这样的身高是认不出他们的。马亮亮就努力回忆父母两次回家过年时的情形。父母第一次回家是在夜里,他们坐火车到县城,又坐汽车到镇上,这时天快要黑了,他们就背着大包小包一二一地走回了家,到家时马亮亮早已进入梦乡,口水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奶奶在他脸上左拍右拍,拍了半天才把他的眼睛拍出一条细缝,他从细缝里看见父母的影子在晃动,以为还在做梦,就又使劲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父母在被窝里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他们的脸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蛋上,他才相信父母真的回来了。起床后,父母赶紧把印着蓝猫的书包和印着奥特曼的文具盒拿给他看,问他喜不喜欢,接着又在他面前摊开了一堆好吃的。马亮亮记得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有父母在外面打工真好。
父母第二次回家过年,之前有打过电话,非常明确地告诉了他们到家的日子。奶奶让马亮亮到路上去迎接,马亮亮一路向外走,一直迎到学校那里也没接到他们。头天晚上刚好下了一场雪,屋顶上山坡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学校已经放假好多天了,丁老师也早已回到镇上他的家里去了,校园静得像一处坟场。马亮亮在校门前冻得直流鼻涕,呵着手跺着脚,等到天黑也没看见父母的影子,只好只身回家。是马亮亮的父母爽约了,那天他们没有回来,之后好几天也没有回来,直到大年三十的上午他们才匆匆赶回家。他们解释说,火车票不仅涨了许多,还很难买,他们排了几天的队也没能买上票,最后不得不花高价从票贩子手里买。他们说,要是明年还这样,就不回家过年了,不如把两千多块钱的路费省下来。果然这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马亮亮的心情有点乱了,睡觉前奶奶再问他想不想爸妈,他不再很干脆地答不想,而是呼的一下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去上海的人选迟迟没有定下来,六一节眼看就要到了。这天丁老师又很激动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说今年是关爱留守儿童年,关心留守儿童的事被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为了落实报告精神,镇里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决定,今年六一将举办全镇留守儿童联欢活动。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留守儿童都能去参加联欢,为了控制人数,要采用分配名额的方法。麻屋里小学正好分到了五个名额,丁老师于是决定说,就让这五个父母在上海打工的同学去参加吧,这样可以练练他们的胆子,为后面去上海做准备。另外联欢还要表演节目,马甜甜的歌唱得特别好,也可以展示一下我们麻屋里小学的水平。丁老师这么一决定,其他同学很快就把头低下了,只有这五个父母在上海打工的同学还把头仰得高高的。马亮亮看到,马甜甜的脸上少有地泛起了一片红晕。
六一节这天马亮亮起得比较早,将皱巴巴的红领巾系在脖子上就向学校出发了。他一溜小跑,想早点约马甜甜一块去学校。可当他进了马甜甜家的村子,立即傻眼了。他看到马甜甜的母亲脱得一丝不挂,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在村子里胡乱地奔跑,炫白的身体在清晨的蓝雾里发出刺目的白光。马甜甜奶奶手里拎着一床被单,跟在后面追着,可她哪里追得上?好在马甜甜的母亲不是沿着直线跑的,她经常拐弯,有时会折过头来往回跑,马甜甜奶奶就假装被石头绊了一下,等马甜甜母亲从她面前往回跑的时候,一下子把被单披到她的身上。可是马甜甜奶奶毕竟年纪大了些,马甜甜母亲只把肩膀扭一扭就把她的双手扭脱了,被单就掉在地上,这时她笑得更欢了。马甜甜奶奶捡起被单再追,马甜甜母亲又飞快地跑,看把马甜甜奶奶撂得远了,她又停下来,似乎故意在等马甜甜奶奶追上来,这很像动画片里猫和老鼠的游戏。很快有村子里的妇女出来帮忙,她们逮住了马甜甜的母亲,让马甜甜奶奶把被单披在她身上,然后押着她回到了家,把她锁进了房间里。
马甜甜坐在门前的坎子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默默地掉眼泪。她奶奶骂她,就晓得哭,也不晓得帮一下忙。马亮亮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马甜甜母亲在这个时候精神病大发作,马甜甜能不能去学校就很困难了。但是以前听人说过,马甜甜母亲脱光衣服在村子里跑的时候,村里的男人都躲在自己的家里不出来,那么有洲老汉这会子肯定也躲在家里,所以当看见马甜甜奶奶骂完马甜甜回到屋里后,他立即上前去喊马甜甜和他一道走,有让马甜甜偷偷溜掉的意思。哪想有洲老汉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没好气地说,家里有人发神经了,还上个什么学?
马亮亮的心情一落千丈,来到学校,丁老师问他,马甜甜呢,她怎么没来?他扯了个谎说,马甜甜病了。丁老师只说了句可惜,就打电话让另外一个同学来顶替马甜甜。
那天的联欢活动搞得非常热闹。会场设在镇中心学校的操场上,一排桌子摆在教室前面的走廊里,走廊高出操场半米,这样它就被巧妙地当成了主席台。桌上铺着红桌布,十几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他们的脖子上也都系上了红领巾。马亮亮觉得,他们的红领巾真亮真鲜,但又觉得有些别扭。桌子上放了两个话筒,五六个人讲完话后,接下来就是同学们表演节目了。马亮亮的心情此刻还没缓过劲来,操场上有同学在跳舞,他竟看成了马甜甜母亲一丝不挂地在村子里胡乱奔跑。有一个女同学唱《东方之珠》,高音顶不上去,胡乱唱下来就像鸭子叫,引起一阵哄笑,最后这个女同学像逃兵似的逃下了场。马亮亮就为马甜甜感到惋惜,要是让马甜甜来唱这首歌,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让所有的人都大为惊叹。马甜甜的歌唱得实在好,丁老师说她比电视里唱得还要好听,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歌星。马甜甜最拿手的歌就是这首《东方之珠》,马亮亮最喜欢听她唱这首歌了。在上下学的路上,马甜甜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唱歌,《东方之珠》是一定要唱的。一开始马亮亮以为“东方之珠”就是“东方明珠”,这首歌是唱上海的,经马甜甜一说才知道,《东方之珠》是唱香港的,和上海不沾边。马甜甜说,东方明珠就是一座电视塔,有什么唱头?
最后一个节目是诗歌朗诵,就是有一年春节晚会上农民工子女朗诵的那首《心里话》。这个时候马亮亮的情绪才被彻底地调动了起来,因为在丁老师的要求下他也会背诵这首诗。他跟着背:“……别人与我比父母,我和别人比明天!打工子弟和城里的小朋友一样,都是中国的娃,都是祖国的花……”马亮亮发现,几乎在场所有的同学都会背诵这首诗,有不少同学一边背诵一边嬉闹,有人伸手捣别人的屁股蛋子,有人把小草插进女生的头发里。尽管如此,诗歌的朗诵声依然响彻整个小镇的上空。
那天所有参加联欢活动的同学都得到了一个崭新的文具盒。马亮亮的文具盒上印着一只粉红色的美羊羊,是女孩子用的。马亮亮有点遗憾,心想要是印着灰太狼就好了。马亮亮和另外几个同学换,谁知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愿意和他换。在回去的路上,马亮亮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自己的奥特曼文具盒还很好用,干脆把这个送给马甜甜吧。马甜甜一直没有文具盒,用的是她自己缝的小布袋,袋口钉了几个钮扣,把铅笔直尺什么的都装在里面。
马亮亮是在菜园里找到马甜甜的。马亮亮知道马甜甜家的菜园在一处山洼里,以往放学路上,马甜甜大多会拐到菜园里去,弄一篮猪草带回家,马亮亮有时也跟着她到菜园里玩一会儿,反正他奶奶也不指望他幫家里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是回家太晚,奶奶就不会说他。这个时候太阳刚刚被西面的一座山峰遮住,由于地处山洼,太阳一被遮住周遭的一切就显得暮气沉沉。马甜甜满脸汗水,身上差不多湿透了,后背上的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脊背上,干瘦的脊梁清晰可见。她正在为豆角藤搭架子,已经搭好了一大半。架子用三根细柴棍扎成了一组,下面呈三角形分开,上面用稻草扎起来。搭好的架子神气活现地站成一排,马亮亮突然觉得它们有点像一样东西,假如在上面放一只皮球的话,就有点像上海的东方明珠塔。
马甜甜一边忙活一边问他,联欢会好玩不?马亮亮递给她一根细柴棍说,嗯,好玩。马甜甜追问,都有什么好玩的?这时马亮亮反倒想不出有什么好玩的,就把那个女同学唱《东方之珠》时的情形说给马甜甜听。说完他惋惜地说,要是你去唱这首歌,肯定让那家伙想挖个地缝钻进去。马甜甜没再说话,马亮亮看见她用上牙死死地咬住下嘴唇,马亮亮就知道,马甜甜心里不好受,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说。于是他慌忙拍了拍手,从书包里拿出美羊羊文具盒递给马甜甜,按照之前想好的话说,参加联欢会的同学每人都有一个,你没去丁老师帮你领了回来,让我带给你。马甜甜眼睛一亮,赶紧在身上擦干净手,伸手来接,马亮亮却把文具盒藏到屁股后面说,你唱《东方之珠》,唱了我就给你。马甜甜毫不迟疑,她把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撩向耳后,手还没放下来,歌声就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马亮亮觉得,这首歌在这山洼里唱格外好听,歌声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
去上海看望父母的人选和方案终于定下来了。丁老师说,全县总共选二十名同学去上海,要求大家写一篇想念父母的作文,谁的作文写得好就谁去。作文要到镇中心学校去写,像考试那样。年级不同也有办法,就是以六年级为准,五年级加十分,四年级加二十分,以此类推。去上海后还要搞一个和父母团聚的仪式,其中一项就是让每个去上海的同学把自己写的作文当众念一遍。马亮亮一听,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马亮亮平时最讨厌写作文了,一到写作文的时候脑子里就灌满了糨糊,好不容易生拉硬扯凑够了字数,每次也勉强只能得个及格分。那天晚上,奶奶睡觉前问他想不想爸妈时,他又很干脆地答不想。
马亮亮甚至不想去镇中心学校写作文了。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就在去镇中心学校写作文的前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马甜甜问马亮亮想不想去上海,马亮亮以为她是笑话自己作文写得差,去不成上海,于是很生气地说,不想。马甜甜追问,真的不想?马亮亮这才觉得马甜甜似乎话中有话,愣了一下说,想有什么用,我作文不好,去不成的。马甜甜说,我有个办法,去镇中心学校写作文时我俩可以互换卷子,我在我的卷子上署你的名字,你在你的卷子上署我的名字,反正那些监考老师也不认识我们。马亮亮吃惊地说,那你不就去不成了?马甜甜说,我本来就没想去。马亮亮说,你不想去上海找你爸?马甜甜说,上海不是麻屋里,就是在麻屋里,他躲在哪个角落不出来,你也找不到他,再说,作文选上了后,肯定要我们提供父母的手机号码,好让他们联系,我提供不了号码也是去不成的。马亮亮觉得马甜甜说得有些道理,但他仍然表示怀疑,说换卷子能行么?马甜甜肯定地说,绝对行。
事后证明,马甜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作文是在镇中心学校一间大会议室里写的,全镇所有年级四十多个人在一起写,交卷的时候,马甜甜向马亮亮点了一下头,马亮亮就红着脸把卷子交了上去。
马亮亮对马甜甜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整个麻屋里小学只有马亮亮一个人被选中,丁老师在宣布这一结果时把眉头皱起来说,你这个家伙,平时作文写得就像一摊狗屎,这次咋就写得这么好呢?说完他使劲盯着马亮亮看,看得马亮亮抬不起头来。下课后,马亮亮跟着丁老师进了办公室,向他坦白了事情的经过。丁老师叹了一口气说,马甜甜真是命苦,不过也只能这样了,不然就糟蹋了一个名额。他叮嘱马亮亮不要说出去,上面知道了就会取消这个名额,他自己也会跟着倒霉。末了他向马亮亮要他父母的手机号码,说是要报到县里去,县里的人会联系他的父母。
整个七月马亮亮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就像盼望过年一样,一天天倒数着日子。有洲老汉往马亮亮的家里跑了多趟,要求马亮亮到上海后一定要找一找马甜甜她爸,马亮亮就把马甜甜说的上海不是麻屋里的话对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有洲老汉还不死心,又要求马亮亮传话给他父母,要他父母一定抽时间找一找马甜甜她爸。有洲老汉不服气地说,上海不就是一个地方么,我就不信,在同一个地方待着,哪有好多年碰不上面的?
随着八月三号的一天天临近,马亮亮早晨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以往别说放假,就是上学的日子他早上都睡得死死的,非得奶奶喊个三四遍才拖拖拉拉地起床去上学。现在他睡不着了,老是想象着到上海和父母相见时的情景。他想,去上海的车子肯定很漂亮,车子在路上肯定跑得飞快,父母肯定在上海某一个地方等着,车子一到他们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来,把自己紧紧抱住。这时他又感到沮丧,因为他实在想不起父母的模样,因而想象出来的场面非常模糊。好在还能记住父母的声音,不过这也靠不住,因为有一次他听丁老师说,电话里的声音和真人的声音有时听起来不大一样。每每想到這里他就不耐烦了,可这时奶奶还没有起床,他不能比奶奶起得早,所以只好在床上不停地翻烙饼。
这天早上马亮亮实在憋不住了,他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外面虽是黑乎乎一片,但有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于是他一激灵,心想何不用弹弓打鸟来玩?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玩过弹弓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再也躺不住了,这时天色也像配合他似的,刚才还黑乎乎的窗外突然透出一层朦胧的浅灰色。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取了弹弓,悄悄从耳门溜了出去。
马亮亮从未起过这么早,竟然对这时的景色感到好奇。天色将亮未亮,山峰黑乎乎的,像野兽的脊背,似乎还在不停地起伏。地上只看得见一条曲曲弯弯的灰白色小路,那是他上学时的必经之路,也是这个村子唯一通向外界的一条小路。雾很重,奶乳似的铺展开来,把小路的尽头给淹没了。但远处小路边的一棵苦楝树却显得格外清晰,它的下半部被浓雾包裹着,因而上半部就像是凭空生长出来的,似一把张开的伞飘浮在空中。苦楝树上的鸟叫声非常清晰地传了过来,马亮亮不再犹豫,飞快地跑到苦楝树边,抬头一看,上面果然有好几只鸟。它们蹦蹦跳跳,正在啄食苦楝籽,但啄得漫不经心,啄两下就抬起头来叽叽喳喳地鸣叫几声,似乎鸣叫比啄食更加有趣。马亮亮发现其中有一只草鹩子,草鹩子个头大,跟一只仔公鸡差不多。马亮亮就想把它打下来,心想要是把草鹩子带到上海,让父母吃上家乡的野味,他们不定会怎样高兴呢!但不能把草鹩子打死,最好把它打伤,然后捉住养起来。
马亮亮瞄着草鹩子拉开了弹弓。
随着子弹嗖的一声响,草鹩子从树上栽了下来,其他的鸟则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马亮亮很兴奋,赶紧向草鹩子掉下来的地方奔过去。他看到草鹩子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头却高高地昂着,一双小眼睛在滴溜溜地转。他心里更高兴了,这说明没有打中草鹩子的要害,他完全可以捉住它,并把它养活,然后带到上海去。
可当马亮亮伸手捉它的时候,草鹩子却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马亮亮并不急,知道它飞不了多远就会停下来。果然如他所料,草鹩子飞了几丈远之后就又落到了地上。马亮亮追过去,可刚到它的身边,草鹩子就再一次张开翅膀飞了起来。这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但马亮亮仍不泄气,紧跟在它的后面追。他非常清楚,只要草鹩子不逃离自己的视线,它飞不了几次就飞不动了,到时候就会乖乖地束手就擒。
草鹩子一次次地飞,马亮亮一次次地追。不知不觉,马亮亮追到了一处山洼里,这次草鹩子像是攒足了它最后所有的力气,一下飞了小半里,然后倏地落下去。由于浮在地面上的雾气很重,马亮亮虽没看清它具体落在什么地方,但记住了那个方向。马亮亮知道草鹩子这是到了最后的极限,他不追过去,草鹩子是绝不会再动的。于是他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眼睛向四周打探了一下。
这一打探让他吓了一大跳。
远处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正迅速地向他这边移动过来。
马亮亮惊得嘴巴合不拢,站着一动不动,直到那团白乎乎的东西像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飘过,又很快消失在前面的浓雾之中,他才明白过来,那团白乎乎的东西是马甜甜的母亲。很显然,马甜甜母亲又发病了。
马亮亮不知所措,以前他知道也亲眼见过马甜甜母亲在村子里赤身裸体地奔跑,但从没听说过她会跑出村子,跑到其他地方去。虽说这里离马甜甜家的村子不是很远,大概四里多路的样子,但她毕竟是跑出了自己的村子,这说明她的病情比以前更严重了。
马亮亮以为马甜甜奶奶会很快从后面追过来,可却迟迟不见马甜甜奶奶的影子,他开始着急起来,山洼里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型水库,前一阵子下了好几场暴雨,水库里蓄了不少水,这么大的雾,马甜甜母亲该不会掉进水库里去吧?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了,不管马甜甜奶奶会不会追上来,他都要把马甜甜母亲看住。即使她不掉进水库里,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也是好的,这样当马甜甜奶奶追过来的时候,他就能明确地告诉她,让她不用费力去找。于是他抛下草鹩子,转身向马甜甜母亲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也许是刚才追草鹩子激发了他的潜能,马亮亮跑得很快,没一会儿他就看见了马甜甜母亲。马甜甜母亲正在一块教室那么大的平地上跳舞,她扭着腰,双手在空中划来划去,炫白的身子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有点像天上的仙女。马亮亮停下脚步,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上去拉她回家吧,又怕自己力气不够,反而惹得她拼命地奔跑,再说自己是个男的,怎么好意思靠近她呢?最终他决定不惊动她,就近找一处灌木丛隐藏起来,心里急切盼望马甜甜奶奶能够早点追赶过来。
马甜甜母亲跳了一会就转身向更深的山洼里跑去,不一会又消失在浓雾之中。马亮亮立即跟上去,直到看见马甜甜母亲模糊的白影他才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她。
到了水库大坝脚下,马甜甜母亲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像被鬼撵似的拼命向水库大坝上爬去。她不沿着小路爬,而是从没路的地方往上爬。大坝因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土层松软,土层中掺有细碎的石子,马甜甜母亲爬到半腰脚底一滑,身子贴着大坝溜下来一截。但她毫不在乎,又接着往上爬,没爬几下身子又贴着大坝溜下来一截。马亮亮心里很难受,心想那样不是很疼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敢上前去帮她的忙。他只能站在大坝脚下不停地回头张望,盼望马甜甜奶奶能早一点赶过来。
往下溜了三四次,马甜甜母亲终于爬上了坝梁。坝梁很窄,大概只有两米来宽,马亮亮担心马甜甜母亲会不小心掉到水库里去,立即从小路爬上了坝梁。可能是因为水的缘故吧,水库周围的雾比其他地方更浓,十来步远的地方就完全看不清了。马亮亮沿着坝梁搜寻,不时察看内坝有没有新鲜泥土的痕迹,有就说明马甜甜母亲掉进水库里去了。搜寻了两个来回,既没找到马甜甜母亲,也没发现内坝有新鲜泥土的痕迹,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马亮亮浑身湿透了,一半是因为雾水一半是因为汗水。虽說马亮亮一直生长在山里,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浓重的雾。
四周只有鸟叫声,这叫声也像是被雾气包裹得失去了生气,显得沉闷而又寂寥。马亮亮停住了脚步,捋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突然想起那个锈迹斑斑的水库泄洪闸,刚才搜寻的时候只顾察看内坝有没有新鲜泥土的痕迹,却把这个泄洪闸完全忽略了。他想,马甜甜母亲会不会躲到那个类似于小房间的地方去呢?
泄洪闸的开关像一个汽车方向盘,兀自竖立在从坝梁伸到水面的一个小平台上,平台是用水泥做的,侧面有十多级用钢筋做成的阶梯,通到下面一个类似于小房间的去处。马亮亮记得有一次,父亲带着他下到了这个小房间里,父亲用一块木板堵住了水闸上的一个漏洞,这样水库里的水就不再漏得那么厉害了。
马亮亮没有犹豫就踏上了泄洪闸的平台,平台上面长满了青苔,青苔被浓重的雾气浸透后变得像玻璃一样光滑。马亮亮没走几步就滑了一跤,嗖的一下从平台上掉了下去,咚的一声栽进水里。
也许这咚的一声来得太突然,吓着了那些正在鸣叫的鸟儿,它们一齐噤声,四周立即像死一般地沉寂。
马亮亮在不断下沉。
这个下沉的过程显得特别漫长,似乎没有尽头,以至于他清晰地听见了马甜甜撕裂了的喊声——马亮亮,你不能沉下去呀,你马上就要到上海去看你的爸妈,去看东方明珠呢。
责任编辑 夏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