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
我妈七十一岁时对我讲,她年轻时,一次遇到沈阳国营工厂招工,她辛辛苦苦排了一天队,检查都合格了,后来因为脖子上有個小疤痕,被刷下来了,给我妈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我说,又不是招飞行员,可能有人走后门了。国营去不了,她被分配到街道办的大集体工厂,估计跟国营比差了好几档。我爸在包头学了几年手艺,在这个大集体里做个小队长,我妈一赌气就下嫁给我爸了,后来才有了我波澜壮阔的人生。不过我至今没儿没女,这条河一眼能看到尽头了。
七岁时我妈带我去上海治眼病,越治越坏,最终俩眼都看不见了。她觉得我这辈子咋过啊,就带我到黄浦江边,说,儿子,咱娘俩一起跳黄浦江吧!我说,要跳你自己跳吧,我想回家。我妈一听,这啥儿子呀,没心没肺,索性自己也没了跳江的心情。我妈把这故事告诉给我当时的女友,她再转述给我,曾经有这事吗?我像听陌生人的故事一样。
我妈退休了,在沈阳的街头摆摊卖衣服,确切地说是先收旧衣服,洗干净了,按照新旧程度衣服质量款式整理好,重新标价,卖得还挺好。有一回收旧棉袄,发觉里面缝了几个银元,高兴得她像传家宝一样收藏起来,从此感到这行当更有利可图了。我爸退休了,整天坐在电视机前抽闷烟,有时我妈就带他去街上,看摊,主要让他散散心。顾客来挑衣服了,要求再便宜点,我爸火了,不买滚!这哪是做买卖,分明是找打架。我妈再不敢让我爸去看摊了。我爸在家里坐出病来了,跟我妈说,想跳楼。每天回来,我妈都能看到他站在六楼阳台上。我妈干脆把房子租出去,又租了一个一楼,每天回家我爸站在一楼的阳台上,平平安安的。
我妈七十岁时,我给她换了个大房子,八十多平米,十一楼,窗外是个大湿地公园,一眼能看出好几站地。她可喜欢了。过春节,八辈子不联系的亲戚,她都要想尽办法把人请来,带着人家参观客厅卧室厕所,还要解释不是租的,儿子给我买的。事后向我反馈,亲戚们都说,全沈阳亲戚中,属我家房子最敞亮了。
我爸去世了,我把我妈接到大理来了。她说喜欢,满院子的花。她迅速地在小区里寻到了同道:开书店的女贼的妈、女编剧小Q的妈,三个文艺工作者的妈相约着一起买菜、逛庙会,一个东北老太太、一个河南老太太、一个安徽老太太,背着白族的竹篓,在大理的菜市场中老眼昏花地辨别着那些五彩缤纷奇形怪状的蔬菜,努力听懂摊主的方言,还要与之讨价还价。
我妈在客厅里音量很大地看电视,我在楼上写歌,几个频道下来,我的歌就成烂尾工程了,这时真有种遥远的冲动:背起吉他离家出走。那是三十年前的故事了。现在下楼跟她说小一点声,说完就有点后悔,我发现她耳朵有点背了,妈比我们提前一小步老了,我们紧随其后。
我妈做的蒜茄子,那真是茄子的最高境界,我妈还亲自和面包包子,我冰箱里塞满了她包的包子,一年四季都饿不着。
我妈私下里跟我说,她年轻时算命,说将来你老了,要享你儿子的福,啥也不用愁。听起来挺美的,估计是她杜撰的。曾经有一回她带我相亲,跟女方妈妈也说,我年轻时算命的说,你儿子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姑娘,说的跟你女儿一模一样。当时我还信以为真:天作之合啊!没多久,我跟那姑娘就分了。
我又想起那个跳黄浦江的故事,也许是她杜撰的,也许是真的,但如果跳了,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艾琳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