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龙
从大火中逃离出来后,她转过头,看到身后的房屋瞬间倒塌。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清醒,便葬身于火海。她站在热烘烘的废墟前,举目四望,周围没有一个人。她想要逃离,想要永远离开大火现场。但是,黑夜封锁了所有的路,也封锁了她的视线。她无法逃离到任何地方,因为无形的黑夜已经将她捆绑到原地。她想要呐喊,想要让另外一个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幸的是,黑夜已经封锁了她的声音。之后,她不再有任何挣扎,而是等待黎明的到来。但是,她又突然明白,黑夜就是她的命运,而她无法逃离命运这座囚笼。
她还是从梦中走了出来。整个人躺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回想着梦的种种细节。这一年来,她经常梦到同一场大火、同一个场景。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把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该告诉谁,该从何说起。她宁愿待在梦中,也不愿意回到这个现实世界。至少在梦中,火的残迹还会给她些许的温度。而在现实中,她则必须独自面对冰冷无光的世界。
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抓到了手机。之后,萤火色的光映亮了她的眼睛。再过三分钟就三点钟了,而她的头脑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没有了丝毫睡意。她摸着黑夜,细声细气地穿好了衣物,不想惊醒女儿的梦。在女儿的梦中,也许就没有无尽的黑夜。她打开门,外面的寒气一股脑地钻入她的体内。她打了一个寒颤,把衣服的拉链拉到尽头。
她推开前房的门,屋内的药味扑鼻而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早已经适应了这种带有末日气息的药味。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丈夫没有入睡,在黑夜中长久地失眠。她没有打开灯,而是借助黑光,坐在沙发上,凝视丈夫的无眠。如今,黑暗已成为他们的灯,而沉默则成为持灯人。
她对丈夫说,你去隔壁睡吧,我来照看他。
丈夫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离开了床,坐在她的身旁。她伸出左手,抓住他的右手,而他的骨骼在黑夜中显得特别突兀。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是愣头愣脑的胖小伙,她则是不经世事的傻姑娘。他们经常会为鸡零狗碎的事情吵架,甚至会彼此动手。每一次,她会带着委屈和抱怨回到娘家,发誓要和他断绝所有关系。但不到两天的工夫,他便亲自来接她回家。每一次,母亲都会象征性地批评他两句话,他则承诺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有一次,她和婆婆发生了口角,而她则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他的身上。那一次,他没有退让,而是选择和他母亲站在一个战壕。她摔碎了房间中所有的玻璃杯,最后用铁锤敲碎了眼前的镜子。那面镜子是她的陪嫁物。他走入房间,没有说一句话,而是一把将她推倒,她的头则磕碰到茶几边角。那个瞬间,她躺在破碎的玻璃中间,整个人也因剧痛而破碎。那一次,她以为他们的婚姻会破碎了。但是,她的预想却破灭了。在医院住了一周后,带着缝了六针的伤口,在母亲的陪护下,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接下来的四个月时间,她都没有和他说过半句话,一直到她得知自己怀孕的那刻为止。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他再也没有对她动过粗,甚至不再和她拌嘴。等到儿子诞生的那刻起,他像是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整个人清瘦了一圈,而眼神也因粗粝而多了分柔情。此时此地,她抓住他如柴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突然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后说,不知道,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日子了。
他说,浩浩已经出事一整年了。
她没有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躺在儿子身边,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想象着他的梦。也许,他在梦中已经没有了疼痛,那里只有色彩缤纷的乐园。或许,他已经失去了做梦的能力。医生曾经说他还有可能醒来,但可能性特别小。刚开始,她还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这种希望已经被时间冲淡,她所能抓到的只是希望的幻影。但是,她是不愿意彻底放弃的,只要儿子还有一丝生机。
丈夫在沙发上睡着了,打出沉闷的呼噜声。她则毫无睡意,睁着眼睛,头脑中空洞无物,如同荒原,往事则如同裹着砂砾的寒风。二十多年前,在儿子刚出生的那一年里,他们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丈夫偶尔也会打出鼾声。那时候,她会踢他一脚,他则立即收住声音。那是多么难得的快乐时光啊,虽然身体很累很虚,但未来的生活却塞满着希望。如今,依旧是他们三个人共同睡在一个房间,然而一切都变了,希望已经沦为绝望。丈夫的鼾声反而让她短暂地摆脱了空虚与害怕。
她转过身体,聆听着儿子的呼吸。整整一年来,儿子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就躺在床上,整个人都在逐渐萎缩,像是被时间慢慢拉入黑洞。对这种衰败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活一步步地走向尽头。以前,儿子也是一个胖小伙,如今却成为一具空皮囊。她多么希望儿子会突然说话,哪怕只是喊她一声妈妈,她悬挂在刀刃上的心脏会立即停止不安。但是,每过一天,心中的光亮也会黯淡一丝。如今的生活只剩下黑暗的物质,无光也无热。这种只剩下绝望的希望,每一天都在掏空她的肉身和灵魂。如今,她也只剩下一具空皮囊。或许,这个毫无生机的家庭也只剩下空荡荡的家具了。不知为何,她还是心存一线希望,希望儿子会睁开眼睛,喊她一声妈妈。但是,这只是她的奢求,儿子的脸因为拒绝而显得异常冷漠。
很多年前,她就经历过类似的焦灼与等待。那时候,儿子已经快三岁了,却不会说一句话,甚至连简单的爸爸妈妈都喊不出来。她和丈夫带着儿子去过好幾次医院,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只是,她更确信儿子的现状与出生不久时误打的一剂过量的青霉素有直接关系。那一针本来是没有必要的,但婆婆为了止住孩子的高烧,坚持让镇上的一家小诊所给孩子下了一剂猛药。高烧是立即止住了,却为日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知道真相后,她立即去找婆婆,当着全家人的面和她决裂,说了很多恶毒的话,将儿子的问题全部归咎于她。她再也没有和婆婆说过一句话。她以为儿子会变成哑巴,终生被其他人欺负。但是没过多久,她的生活却出现了一丝转机。那一天,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儿子突然跑了过来,一手拉着她的衣服,另一只手则指着树下的斑鸠,喊了一声“妈妈”。她转过头来,喜极而泣,抱住儿子,心中的石头也落在了地上。斑鸠飞走了,只剩下一片疏影。
她多么怀念那只斑鸠与那片疏影。她恳求奇迹再一次发生,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向谁去恳求。以前,她都会把自己遇到的困惑与苦恼告诉母亲。母亲即使给不出好的意见,也会是一个好的聆听者。母亲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份坚实的依靠。然而,五年前母亲却突然中风摔倒在地,至此再也没有起来,也没有留下一句话。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在全家人的反对下,与另外一个不知来路的女人生活了在一起,并且将母亲的遗物全部清理出门。至此,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父亲再也没有和她有过联系。
邻居张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曾经送她一本《圣经》,并且带着她去教堂,去做礼拜,去唱圣歌。去了两次教堂之后,她便拒绝参加任何宗教活动,也拒绝相信任何神灵的存在。她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那么,他不会将这么多的灾难降临在她头上。她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儿子的手,告诉他不要害怕。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落下,她的手便退缩了回去。他的身上像是带有寒光,她突然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她转过身,凝视着白墙,祈祷奇迹的降临。
清晨六点半,她便起床了,而丈夫依旧躺在沙发上,用枕头盖住了脸。儿子又比昨天瘦了一圈,他的眼睛深陷下去,像是两口深井,嘴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一句话。儿子正一步步地被拉入死亡的深渊,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走向终结。她已经尽力了。整个家已经被掏空了,没有半点积蓄,还借了亲戚朋友二十多万元。原本还想靠西瓜和酥梨缓缓急,但瓜果行情又特别糟糕,所卖的钱还不够投入的成本。儿子每天的医药费又不能断掉,于是,她一方面打各种小工来挣钱,另一方面还要时不时地靠亲戚朋友的接济来生活。以前,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啊,从来不会去求别人,更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如今,生活的残酷把她仅存的骄傲捏碎揉烂,她整个人像是从云中掉入泥潭。每一天,她都想把泥巴涂抹在脸上,只有这样,别人才不会看到她的绝望。丈夫想要靠高利贷来生活,但被她一口拒绝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愿意把这个家完全交给魔鬼。
等到她从厨房回来,丈夫已经起床了,他正在用毛巾给儿子擦身体,身旁放着还未处理的排泄物。她把稀粥放到电视机旁,将那些秽物扫入簸箕,倒入塑料袋。她走出家门,将塑料袋扔进垃圾箱。外面起雾了,看不见远处的风景,只能瞥见近处的实物。邻居张婶穿着红色棉袄,躬着身体,清扫家门。张婶看见了她,直起腰板,说,浩浩好些了吧?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已经害怕甚至是厌倦了诸如此类的关心。每一个关心都如同一个咒语,只能加重她心中的罪恶感。虽然她将儿子所遭遇的灾难归咎于很多人,并且为此而责怪他们,但是,她明白自己这样做只是为了逃避,逃避自己的责任。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是最主要的罪人。她将儿子一步步地推向生命的刑场。她避免回忆往事。因为,她想得越多,越发现自己是唯一的罪人,儿子本应该有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她携带着户外的浓雾回到了房间。丈夫正在给儿子喂稀粥,这是他唯一的食物,也是维持生命的唯一方式。粥越来越稀,而他吞咽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狰狞。她转过头,看见了镜中的自己:衰老,无光,甚至有些令人作呕。她赶紧转过头来,不敢直视真正的自己。她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同样是一个冬天,她刚参加完儿子的期末家长会。令她绝望的是,他所有的科目都不及格,数学只得了12分,排名仍旧是全班倒数第一。最令她难堪的是,她要当着学生家长和老师的面自我检讨,同时要立下承诺,保证儿子下次至少有一门科目及格。从发言台上下来后,她看到了那些家长脸上鄙视和嘲弄的表情。那一刻,她多么想在地上挖出一条缝,然后把整个自己都埋进去。回到家后,儿子正在院子中央玩陀螺。她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地把陀螺踢飞,然后拽着他回到房间。她取出了考卷,摆在儿子的面前,让他当着她的面去做那些数学题。令她愤怒的是,他一道题也不会做,只是一个劲地抠鼻子。她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而他却不敢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也许是自卑的原因,他从小就学会了隐忍自己的痛苦。她越看他越不顺眼,感觉他是她的耻辱。于是,她扒掉了他身上的所有衣服,让他赤裸着身体跪在镜子面前,反省自己的错误。他哆嗦着身体,脸上全是泪痕,但什么也没有说。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却承受着那个年龄不应有的惩罚。也许是自己太要强了,但儿子一次次的出丑却让她颜面丧尽。那一次,儿子得了急性肺炎,差点送了命。她明白,儿子的智力缺陷来自于小时候那场青霉素事件。她对婆婆的抱怨甚至怨恨从未真正消减。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让儿子受人欺负,所以她必须对他狠心、下得了狠手。直到如今,她才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她不应该强行地改变他的生活。因为,他有他的命。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如果儿子能够醒来,她一定向他郑重地道歉。或許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的虚荣而赎罪。此刻,她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同时遭遇苦难的折磨,心中的刺隐隐作痛。
丈夫放下碗,说道,家里又没钱了,要不我去借高利贷吧?我们明年就能还完。
她说,不要,高利贷就是吸血鬼,我今天就出去找亲戚借。
要不我们放弃吧?
她没有说话,而是拿着碗去了厨房。她又要开始为全家人做早饭了。她已经听过很多遍放弃了,但她仍旧跨不过心中的那条河流,即使桥早已经存在。
一年前,她正在陪女儿练电子琴,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她把手机拿到了户外,才听清楚另外一方的声音。那个电话来自于县医院,他们通知说她的儿子躺在急救室,等待他们的签字。接完电话后,她的心像是被未知的重物敲碎了,突然间不知所措。琴声戛然而止,女儿从房间走了出来,拉住她的衣角。之后,丈夫开着面包车,拉着她们母女去县医院。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而她紧握住女儿的手,心中却塞满了不详的征兆。
到了医院,丈夫交了费用,之后便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她看到了儿子的躯体,但是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身上裹着一层白色的床单,像是未破茧的蚕蛹。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就瘫软在地上,医生们并没有在意她的失控,将孩子推向了手术间。她坐在地上,突然发现儿子距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她欲哭无泪,因为有一块巨石突然闷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出声。她一直盯着墙上的钟表,每过一秒,她的心就会被针戳痛一次。两个小时后,医生们从手术室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医生说,病情稳定,但情况复杂,还需要留院观察。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知为何,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她更加焦灼急躁。过了很久,她才在病房看到了儿子。她喊了他的小名,但他没有回答,像是进入另外的世界。他的头上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她想去碰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却被护士阻拦了。
一些亲戚朋友也闻讯赶来,他们陪在她身边,和她说话,不让她胡思乱想。在交谈中,她才大致上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出事的那天晚上,儿子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喝酒,直到凌晨一点,他才回婆婆家去住。婆婆给他开了门,随口唠叨了他两句,没想到他却骑上摩托车,消失在夜色中。婆婆并没有拦他,也拦不住他,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然而这一次,去往姨妈家的途中,他的車撞上了一块石头。由于惯性人被扔了出去,头部撞在坚硬的土路上。六个小时后,附近撵兔的村民发现了他,然后立即给医院打了电话。如果能及时送到医院,那么,脑中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淤血,手术的难度会大大降低。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婆婆,婆婆脸上挂满了哀痛。她走了过去,对婆婆喊道:你为啥不拦住他?这一切都怪你!
婆婆瞪着她,眼神中满是凶光:只能怪你,他是你儿子,为啥不让他回家?
她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不是姐姐及时扶住了她,她肯定会摔倒在地。婆婆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一边叹息,一边抹眼泪。她也坐在长椅上,等待命运的审判。也许,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自己。要不是和儿子长久地冷战,把他挡在门外,要不是发自内心对他的蔑视,也许眼前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的,最终的罪人是她自己。仅仅因为儿子让她失望和绝望,而放弃履行作为母亲的职责。她坐在医院的走廊中,来来往往的喧哗让她异常煎熬。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之后,医院又宣布:需要再动一次开颅手术。她问医生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少?医生说风险很大,最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她又问医生如果放弃手术呢?医生看着她,冷冰冰地说道,那你们就要立即做好心理准备了。从办公室出来后,她和丈夫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出了医院。在医院的停车场,丈夫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小声说道,还是放弃吧?孩子不用遭那么多罪,我们的生活也是紧紧巴巴的。她突然甩开了他的手,给了他一巴掌,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砸锅卖铁,给孩子治病!丈夫没有再说话。
第二次开颅手术后,儿子始终处于昏迷状态,之后便被送入重症监护室。每一天,他们都必须支付高昂的医药费和看护费,他们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能借的人也都通通借了一圈。她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不知道第二天到底该怎么办。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永远在梦中,永远不要清醒。但是,她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一切。原本沉默的丈夫变得更沉默了,眼神中像是铺满了一层灰,头发也在几天内白了几层。与丈夫不同,那段时间她变得特别爱说话,哪怕是自言自语,哪怕没有人聆听,说话能让她短暂地减轻内心的恐惧。那些日子里,她经常梦到自己处于一个深井中,很多人在井口呼唤她的名字,她就是不愿意回应,不愿意从井中出来。她愈来愈不需要他人的陪伴。三个星期后,儿子被推出了重症监护室,但始终没有醒来。他们把儿子拉回了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在等待中一点点地耗费这个家庭所剩无几的精神气。不久,他们便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掉的东西。
刚回到村子,很多人来到他们家,安慰他们。人们带来鸡蛋、酸奶和各种水果,有的人临走时会给她的口袋里塞一两百块钱。后来便很少有人再来这个家了。她也听到很多风言风语,有人甚至说她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前世造的孽,今世要让孩子来偿还。她关上门,想把一切不快的东西都挡在门外。慢慢的,他们被整个村庄孤立起来,几乎没有人再和他们来往。他们这个家像是海中的一座孤岛,即使被大海淹没,也不会有人留意。
如今想来,丈夫当时的想法是理智的。如果不动第二次开颅手术,儿子也不用再遭那么多的罪,而这个家庭也不会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但是,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吃完早饭后,女儿陪她一起清洗厨房和碗筷。这一年来,女儿突然沉闷了很多,不再撒娇,也不再欢笑。表情与她十一岁的年龄完全不符,以前的开心果如今却忧心忡忡。为了给家里省钱,她甚至不再吃零食,也不再要任何玩具。她心中对女儿有一种愧疚,却不知道如何来弥补。洗完之后,女儿对她说,妈,学校要求订一套课外阅读书。她点了点头,表示答应。女儿又说,如果家里没钱,我可以不订,我给老师说明情况。她摸了摸女儿的脸,说道,家里有钱,该买的书一定要买!说完后,她看到了女儿眼神中的焦灼。
她推开家门,骑着电摩,驶向北方。浓雾散掉了,迎面而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切割她的脸。经过一个拐角后,几只麻雀从寒枝飞向低空。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今天会是一个转折点。她并不知道这种古怪的想法来源于何处。村子空荡荡的,除了几个捡柴的老人以外,看不到其他人影。天空低沉,她把自己的心提到高处。她决定去见自己的父亲。自从与那个叫做黑凤凰的女人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即使他的外孙处于生命攸关之际。很多时候,她甚至怀疑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或者说,他不配做她的父亲。从小到大,她从未在他那里得过父爱,他的生活总是被赌博、烟酒塞满。母亲死后,父亲这个依附在上面的概念或许也已经名存实亡了。但是,她心中的火焰并没有熄灭为尘埃。
半个小时后,她便来到了父亲的家门口。刚把车停到槐树下,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她便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黑凤凰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浓妆抹不掉她的衰老。她还没说话,黑凤凰便把她搂在怀里,拍打着她的肩膀。不知为何,这种拥抱让她既恶心又温暖,她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个怪物。长久以来,她太需要拥抱了,然而,给她拥抱的却是自己心生厌恶的人。是的,自从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人抱过她了。他们像是躲着瘟疫那样躲着她。黑凤凰说道,我都对你爸唠叨了很多次了,但他总说忙,没时间去看孩子。他一天到晚忙啥呢?她问。家里摆了两台麻将机子,一天到晚都离不开人。黑凤凰说道。她没有说话,穿过前屋,走过中院。还没有到后屋,便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麻将声。
她撩开窗帘,赌徒们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闯入者。之后,他们又开始玩弄手中的赌具,对她的到来冷淡无睹。房间里有十多个人,围着两个麻将桌大吼小叫,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欲望和疲惫。也许是因为屋内的炉火太旺,空气中充斥着烟味和脚臭味。父亲看见了她,但没有立即响应。她杵在那里,像是被遗弃的荒树。伴随着麻将声,父亲从墙角走了过来。她跟在他的身后,来到另外一个阴森森的房间。这个房间以前是母亲的卧室,如今却成为蛛网满布的杂物间。
父亲说,孩子太不幸了,我不敢面对现实,所以就没去看他。
她说,没事,我需要借你一些钱,以后会还你的。
他说,开了两个麻将桌,现在连本都没收回来,等有了钱,我给你送过去。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身,径直地离开那间阴森的房间。出门的时候,黑凤凰喊了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头,而是直面如刀的冷风。在风中,她尝到了泪水的咸涩味,但她不允许自己哭泣。她騎着电摩,向另外一个方向驶去。她今天必须借到钱,否则这个家就要完全瘫痪。她太累了,整个人已经被这个世界挖空了。在路过铁道时,她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一场事故:火车碾死了一个流浪汉,他的血染红了附近的雪,如同盛开的红梅花。那个死亡事件突然迷住了她。于是,她把车停在了轨道旁,独自坐在轨道上,等待命运的审判。也许过了很久,火车的汽笛声让她从幻觉中惊醒。她立即站了起来,从轨道上跳下来,骑着车从梦魇处逃离。火车的响声伴着风哨声始终在她脑海中回荡。
二十分钟后,她把车停到了姐姐家的门口。门前的黑狗伸长脖子,对她汪汪直叫。她从小被狗咬过,所以打心里害怕狗,于是,她站在风尘中,举目四望,不知所措。姐姐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道愁云。她知道,姐姐又和她的男人吵架了。姐姐并没有邀请她进屋,而是和她一同站在风中。姐姐像是立在她面前的一面镜子。没等她开口,姐姐便说道,上次借给你三万元,你姐夫和我吵了整整三个月,我家里现在也没啥钱了。
姐,我家里连十块钱也凑不到了,你能不能再借我一点儿?她说。
姐姐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回到房间,把她一个人扔在风中。她走到房檐下,与那条安静下来的黑狗面面相觑。几分钟后,姐姐走了出来,把五百块钱塞给她,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要让你姐夫知道!她点了点头,推着车子准备离开。但是,姐姐喊住了她。她杵在原地,姐姐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说道,是时候放弃了。
她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姐姐的嘱咐离开了这个败落的村庄。眼前的景物像是冷冰冰的怪物,好像随时都能将她吞食。一路上,她都不愿意再回那个家,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儿子小的时候,她经常骑着自行车,带他去镇子上赶集。那时候家里很清贫,但儿子很容易得到满足,一个小小的陀螺就能让他高兴两个月。如果时间能倒流,她多么希望此刻还能载着儿子去镇子上赶集,去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时间像刀刃一样残忍。
刚回到家,女儿便出门迎接了她。不知为何,她紧紧地抱住女儿,泣不成声。女儿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小声叫妈妈,说我不要读书了,我不要你花钱了。听到女儿平静的声音后,她立即止住了哭声,对女儿郑重地说,家里有钱,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女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跟着她走进了内屋。女儿继续写数学作业,她坐在对面,看着她专注的神情。转眼间,十一年都过去了,这个小姑娘早已不是那个哇哇大哭的婴孩了。她承认,女儿的诞生缓解了她的焦灼,甚至,她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的身上。儿子太让她失望了,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之后到处游荡,有影无踪。庆幸的是,女儿没有让她失望,学习成绩优异,又有艺术天赋,简直就是上帝派给她的天使。多年的晦暗心情因女儿的出现被一扫而空,她又可以昂头挺胸地站在人群中间。她早已经放弃了那个笨拙的儿子,有时候,甚至会忽略他的存在。她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女儿一个人身上,后来甚至对儿子的吃喝拉撒不闻不问。如今想来,她因为儿子没有满足她的虚荣而疏远他,她才是导致今天恶果的真正罪人。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晚饭前,丈夫从外面回来了。他走到厨房,对她说,我今天去借钱了。
从哪借的?她问。
就是高利贷,我不能让你们饿肚子。
她不再说话,而是将一捧冷冰冰的白菜帮子倒入油锅。晚饭结束后,他们坐在沙发上,女儿去卧室看动画片了,这是她所剩无几的爱好。她把今天的种种境遇告诉了丈夫,但没有提自己在铁轨上寻死这件事。丈夫握住她的手说,如果这样下去,我们也没活路了。她明白他的意思,想告诉他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她并没有说出那句自欺欺人的话。丈夫在夜色中点燃了一根烟。他的样子在烟雾中变得飘忽不定。他就坐在她的面前,而她感觉距离最为遥远。
十一点半了,女儿早已经入睡,她和丈夫坐在房间,看着面前不断萎缩的儿子,不知所措。墙上钟表所发出的滴答声让她更焦灼烦躁,她想要让时间停止,想要做些什么来缓解心中的闷气。于是,她站了起来,从柜子中取出了相册。之后,她坐在丈夫旁边,翻看过往的回忆。那时候的时间是彩色的,儿子的每一张照片都充满欢快。在其中的一张照片上,她挽着丈夫的胳膊,丈夫抱着儿子,而儿子的手上则举着自己的画作。她仔细地看了看,那幅画上有一条蓝色河流,有红色太阳与黄色云朵,而河岸上有三个灰色人影。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儿子虽然学习成绩很差,但是对色彩敏感,有很高的绘画天赋。很久以前,儿子对她说自己想学画画,想当一个画家。但是,她立即否定了他的想法,说道,把主课学好就行了,画画顶个屁用!一直以来,她都以最粗暴冷漠的方式对待儿子,只是因为他不是她理想中的样子。如今,她想要弥补这一切,但一切都晚了,时间无法逆流成河。之后,她把相册放回原位,而自己再一次坐回丈夫的身旁。她抬头看了一下钟表,午夜已经降临了。丈夫突然抓住他的手,说道,该结束了吧。她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过了很久,她才放开了他的手。
丈夫走到儿子身旁,沉默了几分钟,他的影子落在儿子的身上。之后,他从旁边取出枕头,用力压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几乎没有什么反抗。她站了起来,想要拦住丈夫,但心中的铁索却绑住了她,让她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概五分钟后,丈夫才松开了手,叹了一口气,对她说,结束了!儿子已经没了呼吸,但他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明亮,像是释放出了最后一道光。
之后,她睡在儿子的身旁。她侧着身体,握住儿子的手,除了冰冷,什么也没有。她想要去温暖他,但是,一切都迟了。她一直抓着儿子的手,不愿意放手。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沉入梦境。在梦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那场大火,而其他人都在大火中沉睡。她想要叫醒他们,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正当无助绝望时,突然天降暴雨,熄灭了火焰。她从梦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丈夫从邻居家借来面包车,他们要送儿子最后一程。他们不想再打扰儿子,不想给儿子举行任何形式的葬礼。九点整,他们便到了殡仪馆。十点半,儿子便成为一缕青烟和一把骨灰。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一只黑鸟消失在天尽头。自始至终,女儿都拉着她的手。
一路上,她抱着骨灰盒,唱着以前给儿子听的童谣。丈夫将车停到了河岸边,他们准备把骨灰撒入河流。然而,河流却结了冰,映出天上的霓虹。他们三个人久久地站在河岸,仿佛等待着奇迹的降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抱着骨灰盒,返回车内。在回家的路上,她对丈夫说,等冰融化了,我们再来。
丈夫没有说话,而是一直盯着前方的路。路似乎没有尽头,她却看到了生活的尽头。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