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一
一大片塌陷林中夹杂着两间茅草庵,点缀着几块开荒地。老倔和他的老婆子就住在这里种开荒地,种一畦白菜、种一畦萝卜、种一畦玉米,养几只鸡、养几只鸭、养几只鹅,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老倔不是农民,是这座煤矿的一个退休老矿工。他长就一副倔脾气,人们就“老倔、老倔”地喊了他几十年。许多老矿工都有这样的倔毛病,是常年井下不见天日的工作环境造成的,顽固如矸石山的矸石,千年风化不掉。半年前,老倔与他的儿子媳妇生气,一赌气就跟老婆子说,我们去塌陷林,离开他们远远的,看他们谁还能惹我俩生气?老倔说的“他们”自然包括他的儿子。老倔说的“我俩”自然包括老婆子。这个时候,他的儿子跟他的儿子媳妇结婚刚一年。老婆子二话没有说,卷巴卷巴铺盖卷,带着锅碗瓢盆,带着油盐酱醋,跟随老倔来到塌陷林,一待就是半年,一次家都没有回去过。
老倔问老婆子,你想不想回家看一看?
老婆子摸不透老倔的意思,不敢随便地表态。
老倔说,你要想回家看一看你就回去,反正我不想见那个不是东西的儿子媳妇。
二
老倔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一天天长大,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考上一所专科学校学会计,毕业分配在市陶瓷厂上班,避免回煤矿当矿工,走老倔走过的一条下井路。许多煤矿工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再做矿工再扒煤。道理很简单,下井危险,找对象难心,更重要的是在矿井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过的原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俗话说,四处无门把煤掏。有本事的男人或父母有能耐的孩子,谁愿下井扒煤呢?这不是报纸、广播、电视上作一作宣传、说几句漂亮话就能改变的客观事实。老倔扒了一辈子煤炭,算是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老倔下井,两眼一黢黑,在巷道里看不多远的路。老倔上井,两眼依旧一黢黑,找不见多少抵实的社会关系,算是一个没有能耐的老子,要是儿子自个再没有本事,就只好走老倔走过的一条下井路。
好在老倔的儿子有本事。
老倔的儿子有本事,就在于上学好,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路领跑在前头。相比较,煤矿上的孩子上学不用劲,煤矿上的学校教学质量差,跟一些偏僻的农村学校差不多。好在那个时候煤矿上办了一所技校,高中毕业的大多数男孩子都能考上技校,技校毕业就是一个有文化的煤矿工人,不想下井大部分还是得下井。相比较,煤矿学校的孩子高中毕业考其他学校难,一连好多年都黑窝,一个也考不上。那一年,老倔的儿子考上一所专科学校,算是煤矿的一条爆炸性新闻,井上井下,刮起一阵一阵的旋风,一连刮了好多天。要说老倔的儿子有本事,不是他的头脑比别人家的孩子灵,不是他天生就是一个肯学习的料,是老倔的老婆子一手打出来的。老婆子打儿子就奔着一个理由,要儿子好生地学习,只能在班级里成绩排第一,不能排第二。老婆子大字不识一筐,打儿子有时候是瞎打,打不到点子上,原本就不是儿子的过错。比如说,从儿子上小学一年级起,老婆子就让儿子照着书本抄写生字,老师布置每个生字抄写十遍,老婆子再布置儿子每个生字抄写十遍。儿子抄写好生字,老婆子对照着书本一个生字、一个生字去检查。同样一个生字,印刷在书本上的叫印刷体,写在作业本上的叫手写体,不说孩子的手写体没有印刷体工整漂亮,一笔一画相对照也有很大差别。老婆子不识字,不懂得两者之间的差异,只认为儿子的一双小手写错了。怎么办?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婆子抓过儿子先打一顿再说。儿子上小学的时候,老婆子从老师那里知道决定儿子成绩排名的主要是两门功课,一门是语文,一门是算术。对付儿子的语文,老婆子就采取上述办法——抄写生字。对付儿子的算术,老婆子就让儿子像抄写生字那样去抄写例题。儿子算习题,老婆子看不懂对不对,儿子抄写例题,老婆子像对照生字的笔画那样能“看”一个大差不差的。老婆子就这么从儿子上小学起,一路对付到儿子上高中。不能说老婆子在儿子考学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起码从小学起就“打”出了一个端正的认真的学习态度。一个孩子良好的学习态度养成了,这个孩子就成功了一大半。就说儿子上高中吧,功课这么多,五花八门的,老婆子连名稱都说不好,但其监督儿子的方法不改变,语文抄课本,数学、物理、化学等抄例题。
老倔的老婆子这么做有一个很强的目的性,就是想让儿子将来考一所大学,走出煤矿,不走老倔的这条下井路。老婆子跟儿子说不好人生的大道理,只说过日子的小道理。老婆子说儿子,一个男孩子迟早要长成一个男子汉,一个男子汉迟早要娶一房女人过日子,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不说吃好的、不说喝好的、不说穿好的、不说用好的,最起码晚上睡觉要睡一个踏实觉吧。老婆子一说就说到自个的身上,就拿自个的亲身经历当教材。
老婆子说儿子,你从小就应该知道的,你大(爸)要是上白班,晚上有他在家里,我还能睡一睡踏实觉。要是你大上夜班,一时一刻不回家,我带着你在家里,就一时一刻睡不踏实觉。不是我一个女人家恋男人,没有你大陪在身边夜里就睡不安稳觉,是你大下井我在家不放心,生怕一个闪失出事故。一句话,一个女人给上下井的煤矿工人做老婆,就不再是一个女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只鸡,一把明晃晃的刀高高地举在脖子上,每时每刻都会“咔嚓”一声剁下来。
老倔的儿子总算有本事考上大学,总算逃离煤矿不再当煤矿工人。他在陶瓷厂财务科工作,介绍对象的打破头。儿子自个当家挑选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做老婆,女孩子也在陶瓷厂工作,结婚后算是一个双职工家庭。那时候,陶瓷厂的住房紧张,双职工也不分配房屋。儿子结婚后还得住家里,这似乎是一连串矛盾的基础。
老倔家住的是老矿区的旧房屋,两大间瓦房加一小间锅屋,前后住了几十年,矮趴趴的显得破,黑糊糊的显得脏,儿子媳妇进进出出生出一股子怨气。这么一股子怨气燃烧起一股子无名火,最容易烧上老倔的老婆子。老倔的老婆子是个能忍让的女人,受过儿子媳妇的一股子怨气,变成几滴泪水往肚子里咽一咽。煤矿工人的老婆十有八九都这样,男人倔,女人就得柔。老倔允许老婆子忍自个让自个,却不允许老婆子忍儿子媳妇让儿子媳妇。
老倔说,儿子找个陶瓷厂的媳妇就能骑在我俩的头上拉屎拉尿啦?
老婆子说,儿子媳妇好赖是儿子找的,一家人的日子总得往下过吧?
老倔骂儿子,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脓包,怎么会是我的儿子?
老倔为儿子没有当矿工失去了男人气而后悔。
说起来,这里边包含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陶瓷厂紧挨着煤矿,却与煤矿有着很大差别。煤矿属于矿务局管辖,陶瓷厂属于市政府管辖,两个系统,各自封闭,无形中就形成不少成见。一个煤矿工人家的闺女嫁到陶瓷厂的人家做媳妇,算高攀,是正常。反过头来,一个陶瓷厂人家的闺女嫁到煤矿工人家做媳妇,算下嫁,不正常。老倔的儿子在陶瓷厂当会计,很显眼,有脸面,那是在陶瓷厂的地盘上。老倔的儿子媳妇看上老倔的儿子,同意跟他相好,那也是在陶瓷厂的地盘上。老倔的儿子要是跟儿子媳妇在陶瓷厂的地盘上结婚过日子,说不定一家大小就会和和睦睦的,就算儿子媳妇有一股子无名火,也不会远远地烧在老倔的老婆子头上。老倔的儿子媳妇嫌老倔家的两间房屋破、嫌老倔家的两间房屋脏,那只是一个借口,其根源还在老倔是一个煤矿工人的身份上。老倔的儿子媳妇长得漂亮,算是陶瓷厂的人尖子,下嫁到煤矿工人家,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子怨气。要是老倔的儿子媳妇把一股子怨气发在老倔的儿子身上,那只能说明自个找对象缺眼光,直接影响小两口的情感。一个精明的女人不会这样做,她只能实打实地把一股子无名火发在婆婆的身上。说婆婆家的两间房屋矮得头抬不直,说婆婆家的两间房屋脏得一沾一身黑,说婆婆烧菜放油放得少,说婆婆烧汤放盐放得多。老倔的儿子面对乱麻一般的婆媳关系,只能两边和稀泥,两头去讨好。在娘的面前说几句老婆的好话,在老婆的面前再说几句娘的好话。根源摆在那里一天,矛盾就存在一天。老倔的儿子无力在陶瓷厂找到两间房屋离开煤矿离开家,就只能身心疲惫、蔫头耷脑地过日子。
终于有一天,老倔的一口气憋不住,骂儿子,骂儿子媳妇,让老婆子卷巴卷巴铺盖卷,“叮叮当当”带上锅碗瓢盆、带上油盐酱醋,说一声“我俩走”,就来到这么一大片塌陷林住下来。
三
这种生活是老倔早就看好了的。
这么一大片塌陷林所在的塌陷区,就是老倔他们老一辈子矿工年轻时掏煤形成的。几十年过去,老矿区撵着新矿区,一天一天往南偏移,这里离开老矿区很远,离开新矿区更远。塌陷区一年一年荒在这里,不住人家,不生庄稼,只长杂树,渐渐地树成林、林成片,“哗里哗啦”南北五里地、东西十里地。老倔退休后,经常一个人从老矿区来这里溜达,是一种寻觅,也是一种留恋。那时候,老倔就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要是来这里住家过日子真不错。在这里住家,老婆子能喂鸡、能喂鸭、能喂鹅,他能开荒种菜、种花、种庄稼。老倔退休后在老矿区住家住够了。那里到处都是一片杂乱无章的,道路修建得杂乱无章,房屋修建得杂乱无章;那里到处都是黑黑糊糊的,房屋黑糊糊,树木黑糊糊,连几只在地面上蹦跳着的麻雀都是黑糊糊的;那里到处都是老矿工,他们一群一群走出家门,每个人搬着一只马扎子,或拥挤在马路边下“六洲”、打扑克,或闲坐在马路边晒太阳、拉闲呱,或什么都不做,就是闭上眼睛睡觉。第一代老礦工都这样,大部分是从农民直接转化过来的,伸出种地的一双手去扒煤炭,睁开种地的一双眼去看煤炭,工码浅、孩子多、负担重,劳累贫穷一辈子,命悬一线一辈子,七老八十了能喘着一口气活下来就算不错了。
活着是他们的唯一目的。
老倔不愿这样拥挤在这里,不愿这样无聊地打发时光,不愿这样去等待死亡。死亡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哪能刻意地去等待呢?哪能在这种刻意的等待中什么都不做呢?老倔不愿去过这样的日子,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家务活去做。要是实在找不见家务活,就一个人去塌陷林闲溜达。退休前,老倔是一个甩手男人,除去上班下班,一切家务活都是老婆子的,他一样也不去做。退休后,老倔开始做家务活。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也做。主动去做,争抢着去做,反倒就显出另外一种刻意了。老婆子不理解,问老倔,你不做家务活皮肉痒?老倔回答说,我不做家务活就皮肉痒。老婆子说,不兴你去马路边下一下“六洲”、打一打扑克?老倔说,不会。老婆子说,不会不能学?老倔说,学不会。老婆子说,那你就去拉闲话,你就冲闲盹。老倔说,我不去。
死亡是一件忌讳的事,老倔不能跟老婆子去说等死不等死的话。
老倔一个人在塌陷林闲溜达的时候,就想着要是能跟老婆子一起住在这里就好了。只是老倔一时半会地找不出借口,不好去说服老婆子跟着他一起来这里。儿子媳妇跟老婆子一次两次闹不和,算是给了老倔一个借口、一个契机。老倔带着老婆子来这里,首先盖上两间茅草庵。这个好办,塌陷林里杂树杂草多,挑选合适的杂树砍下来做房梁,挑选茂盛的杂草砍一堆铺顶盖,不紧不慢忙一天,两间藏头藏脸的茅草庵就搭起来。吃水好办,在塌陷水塘边淘出一口土井。烧柴好办,塌陷林里到处都是的,硬的有树枝,软的有杂草。铺的盖的从家里带过来了,锅碗瓢盆从家里带过来了,柴米油盐从家里带过来了。第一天天黑的时候,一个家就这么安顿下来了。第二天,老倔带上老婆子去了一趟附近的农村集市,买锄地的锄头,买挖地的铁锹,买刨地的钉爪,买浇园的水桶,买砍草的镰刀,买种子,买鸡苗、鸭苗、鹅苗。第三天,老倔就忙着开荒种地,老婆子就忙着喂鸡、喂鸭、喂鹅,各人忙着各人的一摊子事。一件从前不敢想或想得到生怕办不到的事就这么办成了。一件别人想不到或别人不理解的事在老倔的身上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塌陷林里的树都是自然长成的,疏朗稠密不规则。老倔荷一把钉爪、持一把铁锹,于疏朗平坦处开荒种地。最先生长出来的是青菜,有葱有蒜有芫荽,一畦辣椒栽地里,一畦茄子栽地里,一畦洋柿子栽地里,一畦萝卜,一畦白菜,一畦菠菜,都在等候着夏天去种。这是年后的春天,老倔脚下的每一片土地都在等待着老倔的两手去开垦,老倔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等待着老倔的种子去孕育。老倔的退休工资卡揣在自个的口袋里,按月老婆子进一趟煤矿,从煤矿退休办把工资领出来,顺带再把这个月吃的米、吃的面、吃的油、吃的盐买齐全带回去。要是不吃肉不吃鱼、不添置家用物品,一个月中间多一趟煤矿都不用去。日子一天连接一天“哗啦啦”地往后过,过得充实而有韵致。
空闲下来,老倔跟随自个的两条腿走出塌陷林,站在北端的一处高地,两眼往北便能瞧见欢畅东流的淮河水。春天的淮河水是温顺的,河面不时地有机帆船欢快地跑过来跑过去,两岸布满绿油油的麦苗、黄澄澄的油菜花。老倔的老家原本就在淮河边的一个村庄里。村庄的名字叫钱家湖。这是一个小村庄,也是一个老村庄。村民世代以种地打鱼为生,原本跟煤矿一点关系都没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这里建起一座大煤矿,先是从地下看不见的地方扒煤炭,后是地上的庄稼地眼见着一块一块塌陷掉。到了上世纪七十年末,钱家湖的庄稼地塌陷得差不多了,连同村庄下面的煤炭都被掏空掉。土地塌陷,房屋倒塌,不能住人,煤矿给钱家湖另外划拨一块宅基地,搬迁重新盖房屋。1958年大跃进,老倔招进煤矿下井扒煤,算是一个占地工。那一年老倔十八岁,没有娶老婆,没有生孩子。一转眼,近四十年过去,老倔老了退休了。一转眼,过去钱家湖的庄稼地变成塌陷林的一部分。一转眼,过去钱家湖村庄的所在地塌陷成一大片水塘。现在老倔站在塌陷林的最北端,昔日的庄稼地塌陷掉不能复原,昔日的村庄塌陷掉不能复原。但在老倔的头脑里,塌陷的庄稼地依旧平坦着,依旧长满绿油油的麦子、黄澄澄的油菜花。老倔从来不敢去想这么一个问题,煤矿这些年扒塌多少亩土地、多少座村庄,这其中有多少是自个的一双手参与的。一方面真的不知道,另一方面不敢去思想,一思想就心痛,一思想就有一种负罪感。这一点算是老倔与其他老矿工不一样的地方。其他老矿工不是当地人,从天南海北跑过来,扒煤只是他们的一种谋生手段。庄稼地不是他们的庄稼地,庄稼地塌陷与他们不相干。村庄不是他们的村庄,村庄塌陷与他们不相干。睁眼干活,闭眼睡觉,按月开工资,管它什么庄稼地不庄稼地,管它什么村庄不村庄!但在老倔的记忆中,那个消失的小村庄依旧存在着。村人住在东西一溜堤坝上,有一个小男孩每天都要在村庄里不停地奔跑着。冬天里、寒风中,这个小男孩穿着一条露裆的棉裤,奔跑中寒风不断地钻进裤裆里。相隔遥远的时空,老倔能感觉到两腿上的一阵阵寒冷。老倔知道这个奔跑着的男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自己。
四
老倔带着老婆子住在这里,就是想复活记忆中的村庄,就是想复活头脑里的庄稼地。不过老倔的这些想法不能跟老婆子去说,他怕老婆子不能理解,更怕老婆子认为他的头脑有毛病。好在老婆子是个善于理解老倔的女人,能够理解的时候理解,不能够理解的时候依旧理解。这样不等于说老婆子在塌陷林过日子就能过安心。事实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婆子真的有些不安心。老婆子时常呆坐在茅草庵门前,手里抓着一把粮食就是不往地上撒。几只鸡、几只鸭、几只鹅一起围着她打转圈,一齐盯着她的一只手要吃的,“叽叽、呀呀、哦哦”吵死人。老婆子说,去去去,我心里烦。老婆子经常呆望着矿区的方向,那里是他们的家,家里有他们的儿子和儿子媳妇,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儿子媳妇的肚子里怀着他们的孙子。老倔有理由跟他们的儿子和儿子媳妇生气,却没有理由跟他们的孙子生气。一件老倔没有理由的事,老婆子却不好跟老倔说出口。老倔当然知道老婆子的心思,牵牵连连的依旧撂在他们的那个家里,依旧撂在招惹他们生气的儿子和儿子媳妇身上。
老倔说,你不挨儿子媳妇骂、耳根清净几天就受不了啦?
老婆嘆出一口气说,我是想儿子媳妇肚子里的孙子,也不知道生还是没生?
老倔骂老婆子说,你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媳妇,她生龙生凤都跟你不相干!
老婆子说,我能不要儿子和儿子媳妇,我不能不要孙子。
老倔说,你要孙子你回去要,我不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老婆子就不说话了。老婆子还能说些什么呢?
这一天,老婆子进矿区去领老倔的退休工资,去买油盐酱醋等日杂物品,回头眉开眼笑地跟老倔说,听矿上人说儿子媳妇生啦,是个大胖小子,八斤半重呢!破天荒地,老倔这一回没有骂老婆子,像是没有听见这么一回事。老倔知道老婆子进矿是进矿了,没有他允许她是不会迈进自家门槛一步的。老倔在心里狠狠地骂一句老婆子软骨头,说你就偷偷地回家一趟,看一眼那个没见过面的孙子,我还能吃了你?
到了热夏天,老倔就不歇闲地忙碌起来。菜畦越种越多,面积越种越大,品种越种越多。老倔东一头西一头地忙,南一头北一头地忙,两只手整天不歇闲地忙,还是忙不完的活。老倔开荒种地的目的是自给自足、自娱自乐,见样菜种一畦,不多种。种多吃不掉,反倒成了负担。就算菜多吃不掉烂在地里,老倔都不会送给儿子和儿子媳妇吃,更不会拿到菜市场上去卖。理由很简单,在塌陷林开荒种地就是为了避开儿子和儿子媳妇,现在回头送菜讨好儿子和儿子媳妇,不说老倔做不出来,就算老婆子愿意送过去,老倔都会坚决地去阻拦。老倔决不会把吃不掉的菜拿到菜市场上去卖,这是老倔的另一个原则性大问题。开荒种地原本就不是为了钱,老倔的一份退休工资足够老两口吃的了。钱不是孙子,不会张开小嘴喊一声爷爷、叫一声奶奶。孙子都不要了,还要钱干什么?
老倔辟出一部分开荒地种庄稼。种一畦大青豆。大青豆种出来吃不了,能存放。种一畦水稻。水稻种在塌陷水塘的水里,不要浇一滴水。老倔担心雨水大,水塘暴涨,水稻淹没在水塘里。老倔费力气的是在稻田的四周垒上田埂。真要是雨水大得不得了、真要是水塘暴涨淹没的水稻不露头,那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种一畦秫秫。秫秫耐旱,少浇水或不浇水。秫秫离塌陷水塘最远,个头最高,阴凉最浓。老倔干活后想歇歇,就远远地跑到秫秫地的阴凉底下坐一坐。一阵一阵的微风从塌陷水塘吹过来,湿漉漉的,凉飕飕的,秫秫叶子随之发出一阵一阵“哗啦啦”的欢快声响,传进老倔的耳朵里,他感觉很惬意,也很受用。这么一种人生的体验和阅历,哪里是生活在老矿区所能经见的?每当这个时候,老倔就觉得在塌陷林住家过日子是选择对头了。要是老婆子不能理解,心里依旧疙里疙瘩的,那也只能说明老婆子没有这个福分。
五
塌陷过的土地原本就四分五裂,保持不住水分,耐不得烈日下的蒸发。老倔每个早上五更天起床,就担着一副水桶去浇菜。好在开荒的菜地,都围绕在塌陷水塘的四周,就算攉水浇菜够不着,担水浇菜也不算远。早上浇水,上午锄地,下午间苗,晚上睡觉。这些天老倔忙活,似乎觉得老婆子的一颗心逐渐地安稳下来了。老倔在心里犯嘀咕,老婆子真的能放下矿区那边的儿子一家子?
这一天,老倔瞧见老婆子偷偷摸摸地做着几件小孩子的棉衣服,显然是孙子的棉袄、棉裤、棉背心什么的。老倔不觉内心一凛,自家的这个老婆子活到老来时,学会隐瞒事情了。老倔心里不生气,反倒嗤嗤地笑,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会这些针线活,他们就算花大价钱去商场里买,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买着的。比如说,老婆子手工做出来的棉袄、棉裤、棉背心。不用说,还会有包裹孙子的棉包被。不用说,老婆子还会给孙子做棉鞋、棉帽、棉兜兜。老婆子年轻时学过绣花描朵,做出来的棉鞋,一定是老虎头棉鞋;做出来的帽子,一定是老虎头帽子;做出来的棉兜兜,一定是老虎头棉兜兜。老虎头棉鞋做出来,有老虎的头、老虎的身子,穿在孙子的脚上就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小老虎。老虎头帽子做出来,只有老虎的头,没有老虎的身子,戴在孙子的头上,老虎的头变成孙子的头,孙子的身子变成老虎的身子,你说孙子就是一个长着老虎头的婴儿,或者说孙子就是一个长着孙子身子的小老虎,都是一样的。一件老虎头棉兜兜,就是在棉兜兜中间绣出一只老虎头。这样的一件棉兜兜原本就是一件工艺品或者一幅刺绣画。
不能说老婆子天生就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儿子出世那一年,老婆子不会绣花描朵,给儿子做棉衣服都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一件棉袄的袖子不是做大了就是做小了,一条棉裤的腿子不是做肥了就是做瘦了。要是一件棉袄的袖子做大了,儿子的胳膊还能勉强地伸进去,就是“哐里哐啷”的不聚气不暖和。要是一件棉袄的袖子做小了,儿子的胳膊就没有办法伸进去了。同样,一条棉裤的腿子肥了瘦了也一样。一个姑娘家变成一个小媳妇,一个小媳妇变成一个小母亲,谁个都不是天生地就会做针线活。老婆子的娘家妈死得早,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没有人去教她。老婆子爱脸面,不会做针线活,就是不去问别人,生怕邻居知道当做笑话讲。老婆子一个人摸索着做针线活,一件棉袄的袖子大了改小、小了改大,一条棉裤的腿子肥了改瘦、瘦了改肥。赶在一个寒冬天,老倔上白班,晚上带着儿子睡觉,老婆子一个人挑灯做针线活。一个天大亮开,老婆子的棉袄袖子、棉裤腿子,总算像模像样地做出来。二十多年过去,现在老婆子一针一线开始给儿子的儿子做棉衣服、绣花描朵了。
一眨眼,夏季走进秋天,天气一天一天凉下来,老婆子偷偷摸摸的针线活离开了手。按照老倔的猜测,老婆子应该把孙子的棉袄、棉裤、棉背心什么的偷偷地送过去了吧?老倔还是猜测错了,老婆子一件一件叠整齐搁在箱底里。老倔好笑,又好气。气是气老婆子不赶在天凉之前送过去,那你做这些棉衣服干什么?笑是笑老婆子依顺自个一辈子,老了还这样。看来老倔不吐出一句话,老婆子的一双腿不会靠近儿子一家子。
六
月圆中秋这一天,老倔“咔嚓”一声把地里的农活全部扔下来。老倔说,今天的农活就是过节。老婆子不理解说,过节不就是吃吃喝喝吗,哪一次要你专门操过心?开荒种地累了就说累了,你想歇一天就歇一天嘛!老倔不想把话说明白,应付差事说,那我就歇一天嘛。老倔开荒种地,一头一尾忙半年,不用去地里看,光是看两间茅草庵外面就是硕果累累的、丰收喜人的。茅草庵门的东边堆一堆长熟的冬瓜,茅草庵门的西边堆一堆长熟的南瓜,草庵门的上边挂几嘟噜干辣椒、干豆角、干茄子。冬瓜的身上长一层白霜,南瓜的身上长一层红霜,干辣椒、干豆角、干茄子的身上揉一层草木灰。此外,茅草庵门前的地面上晾晒着摘来的棉花、扒出的花生、土头土脑的白芋,还有三捆芝麻、五捆青豆、七捆玉米。五颜六色的,密密实实的,把两间茅草庵布置成一处秋庄稼的展览馆。
上午半天,老婆子去矿区买吃的、买喝的、买用的。吃的是肉、是鱼,喝的是白酒红酒,用的是炮仗、是旗花。——上述这些都是老倔重点交代老婆子的。老倔爱吃肉,老婆子爱吃鱼,两样一起买。老倔爱喝白酒,老婆子爱喝红酒,两样一起买。炮仗是在地面上放的,旗花是往半空中放的,两样一齐放,地面上半空中都有礼花都有响声。老婆子问,你跟我一起去矿区?老倔说,我在家歇一歇。这半年来,老倔一趟矿区都没去过。老婆子走后,老倔就坐在茅草庵的门前,哪里都不去,专门去想这半年来丢下来的心思。老倔想或许婆媳之间闹矛盾,责任也不能全部怪罪在儿子媳妇一个人的头上。老倔当年跟老婆子成家,没有跟父母住一块,自然就省去婆媳之间的矛盾。老倔带老婆子来塌陷林,儿子来过两趟。第一趟是老倔跟老婆子出来的第二天,儿子找过来让父母回去,说他俩搬到岳父家去住。老倔知道儿子岳父的家更是住不下,真要去住发生矛盾就更是不好说。天下都一样,婆媳矛盾算正常,女婿跟岳母岳父发生矛盾就不正常了。老倔说,你去住老岳父家不合常理。那一趟,儿子媳妇跟儿子一块来的。儿子媳妇躲在远远的树林中,没有走过来。第二趟,是孙子出生后。那一天,老倔比老婆子早上早出门,一眼就看见门边摆放着六个红鸡蛋。按照此地风俗,生丫头送四个红鸡蛋,生男孩送六个红鸡蛋。这个送红鸡蛋的人肯定是儿子,儿子生下的肯定是一个男孩子。鸡蛋是新煮的新染的,老倔伸手摸一摸,染上一手的红颜色,微微地还剩下一部分余热。老倔心里一热,觉得自个带着老婆子来塌陷林,做得是不是太过分?老倔悄悄地捡起六个红鸡蛋,悄悄地离开茅草庵。这件事老倔没有跟老婆子说。
这一天,天暗月朗的时候,老倔与老婆子坐下来。老倔瞧一瞧月亮,筷子沉重得伸不开。老倔说,天色这么早就吃饭?老婆子说,早吃早安歇。老倔说,这么早你能睡着吗?老婆子心一沉,知道老倔存着一份心事。老倔说,我想去矿区走一走,这半年来矿区成一个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了。老婆子说,要去你明天白天去,现在黑天黑地的去矿区干什么?老倔说,我想随便地走一走,散一散心。老婆子说,你真想去,我陪你一起去。老婆子就依照老倔的心思,站起身带头走。老倔说,你箱子里的东西不带上?老婆子神一愣,脸一红,紧接着人一精神。老婆子试探着问,你想顺便看一看我们家的孙子?老倔回话说,儿子和儿子媳妇惹我俩生气,孙子又没有惹我俩生气!
就这么着,老倔跟老婆子的一对苍老身影一前一后蹒跚在朦胧的月色里,一步一趋朝着矿区那边的儿子家走过去。
七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老倔和老婆子依旧住在塌陷林中。老婆子喂鸡、喂鸭、喂鹅,老倔种菜、种花、种庄稼。日子一年连接一年过
得宁静而平淡。
前些年,老倔的儿子和儿子媳妇买了一套商品房搬出老矿区,老倔一把锁锁上两间破旧的瓦房扔那里,不愿回去住。两年前,煤矿的棚户区改造,两间破旧的瓦房还原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楼房,老倔仍然一把锁锁那里,不动回去的念头。老倔说,这套新楼房留给我孙子赶明儿结婚住。老倔说这话的时候,孙子已经上高中。孙子今年高中毕业考进一所本地的矿业大学,选择的就是采矿专业。新矿区附近建一座现代化矿井,组织老倔他们一帮老矿工去参观,井下的巷道宽敞整齐,全部机械化采煤,跟老倔那个年代相比,真的是一个天一个地。老倔回頭跟老婆子形容说,就像去逛地下商场一个样。
孙子高考填报志愿,老倔当家说就报采矿专业。眼下煤矿的效益好,工资高,报考采矿专业,分数低了还去不了。孙子的分数够,儿子和儿子媳妇没意见,老婆子有意见。老婆子说,转来转去,儿子不去扒煤,孙子还去扒煤,我想不通。老倔说,孙子大学毕业不一定就下井,就算下井,有采煤机器也轮不上他扒煤。
老婆子问,那我孙子大学毕业干什么?
老倔说,画图纸搞规划。
其实老倔让孙子报考采煤专业有私心。他交代孙子说,将来你回煤矿画图纸搞规划,一定要好生地画图纸、好生地搞规划,不能再塌陷这么多的土地、再塌陷这么多的村庄。老倔跟孙子说这么一番话的地点,就在他跟老婆子居住的两间茅草庵前面。老倔的两眼望着眼前的一大片塌陷林,神色凝重,汪满泪水。或许老倔的愿望是美好而超现实的,孙子现在云里雾里的听不懂。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