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骥才
新婚之日——历史在我身上开始
□ 冯骥才
1966年夏天,空气里有种硝的气味并日渐浓烈,社会变得异样了;首先报纸成了战场,不时会一个大人物被拉出来,立刻被种种凶烈的言辞打得人仰马翻。那时最出风头的一个笔杆子是姚文元,他是何人此前没听说过。我之所以看他的文章,是他的文笔特别,偶尔会用一点文学语言,还有一种能够决人生死的“权威”,这些别人都没有,仅此而已;我那时只是一个痴迷于绘画与文学的年轻人,更关注的是历史的经典,与现实政治距离很远,对批判的人物是谁都不很清楚,甚至完全不知道。8月初的一天,劝业场对面墙上贴了一份大字报,一连十来张,把一座四层楼的大墙都糊满了,挤了很多人看,题目很新奇——《血统论》,据说是北京那边来人贴的。一看到里边那两句扎眼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才感到一种阴冷的杀气吹到了我的身上。
高中毕业,我报考中央美院初试通过,但复试被拒绝,理由是我的出身不好。由此我知道出身不好是我天生的“硬伤”,可是一直并没感到它对我有什么妨害,现在它找到我的头上来了。
著名的“8·18”后,社会空气突然紧张起来,好像马上要发生什么严重的事。23日晚饭后,我去女朋友顾同昭家。一进门就感觉她家气氛异样,不等我问,她母亲便说今天下午忽然涌进一群孩子,闯进各间房屋,跳到桌上和床上,撒欢儿一般乱蹦乱跳,狂喊狂叫,乱扔屋里的东西,还把她父亲硬塞进一个空木箱里锁上,然后一哄而去。
她母亲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说话时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黑眼珠四边的眼白,显然下午的惊恐还在她心头。
初冬一天晚上,我送顾同昭回家。此刻,小股真假难分的红卫兵时而还会出没于五大道地区,紧张的气氛像被冻结在寒冷的空气里,不时能够感到。忽然她仰起头对我说:“咱们结婚吧!”
我怔住了。她曾经对我说,她不喜欢结婚,她认为做女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期——自由自在,不依从任何人,还有女孩子的骄傲感,这个时期愈长愈好。我依着她,这样我们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傻玩了五六年,在抄家之前我从未和她提过结婚,也从未想过做什么结婚的准备。但在此刻,我们两人全被抄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却主动提出了结婚。我明白,她需要保护,需要力量,结婚会使我随时在她的身边。
我们的结婚筹备像是一种地下工作,秘密、悄然、不声不响地进行。狗崽子结婚弄不好会招事,何况我们的新房正好就在一个“红卫兵总部”的楼上。这间房子是她家临时借给我们结婚用的。那时,虽然她父亲是高级职员,也没有逃过抄家的风暴,因为她母亲继承的遗产中有“定息”。1956年国家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时,对工商业者的私有财产以定息方式进行“赎买”。“文革”一来,凡领取定息的全部视做剥削,全要抄家。她家因此被抄,而且比我家抄得更惨,被“扫地出门”,被“勒令”搬到这里来。
这儿是大理道松竹里2号楼,原本是姓高的一家人独住,高家曾经很富有,现在高家老少三代被集中在二楼的两间卧室里。其余的屋子都给了其他几家“扫地出门”的被抄户。这些外来的被抄户中,有天津最大的资本家、做过副市长的毕鸣歧;有启新洋灰公司李家的后人;再有,便是顾同昭家。她一家五口人,只给了二楼上的一长一方两间小屋。凡是被“扫地出门”的,只准许带少得可怜的生活必需品,如被褥、衣服、脸盆、暖壶、旧桌椅,别的东西都不准带,所以这两间房屋虽小,仍显得空荡荡的。我们结婚借用了其中更小的一间,不足十平米。
当时我俩两手空空,任何家具都没有,可是那天把房子打扫干净,再用拖布把地板拖过,站在空屋中间,闻着清水擦过的木地板的气味,心中忽冒出一种新生活即将从这里开始的兴奋来,我俩相互露出笑容。但是兴奋也不能出声,因为楼下住着红卫兵。四个月前五大道抄家时,这里曾是红卫兵的临时指挥部,后来一些被抄户住进楼中,它更像一个看守所。然而此时红卫兵大多外出串联去了,主战场已不在这里,人也少了,我们反过来要加倍警惕他们;不能叫他们得到任何风声。
我从自己家里搬来两件家具,一是小时候使用的书桌,书桌的一角在抄家时被斧子砍去,桌面还有几道挺深的剁痕,把它放在我们小小的新房内,大小刚好;再一件是租界时代的遗物——躺柜,柜门已被砸烂。我便把柜子立起来,用木板钉个柜门装上合页,成了一个别致的小立柜。没有窗帘,便用半透明的硫酸纸糊在窗户上。同昭买了一盆文竹放在改制的小立柜上边,婆娑的绿叶斜垂下来,这惹起了我们对“新生活”的幻想,跟着便兴致勃勃去到商场,给自己的新房添置了两件真正的家庭物品。同昭是生活的唯美主义者,这两件物品都是她用心挑选的,一台是造型别致、漆成天蓝色的浪琴牌木匣收音机,另一个是小小的夜明钟。于是,一个在废墟上构筑的小巢就这么温馨地成形了。这台收音机还能收短波,但我不敢去拧。我知道,只要短波的电台一响,叫人听见,就会让我立刻送命。我们要分外留心把自己的小巢藏在自己的身后,对谁也不说。
那时,我母亲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因为她头发被剪,一时长不长,出去就会暴露,遭人攻击。她交给我20块钱,叫我给同昭做件红褂子。同昭哪敢穿红的,就买块蓝雪花呢的布料做件棉袄的罩褂,母亲见了就哭了,说哪有新娘子不穿件红的,又拿出20块执意叫同昭再买块红色的。这样母亲手里可就没多少钱了。同昭执意不要,我却接过钱来,又拉着同昭去买了块深洋红的雪花呢,再做件罩褂,穿了去给母亲看。依从母亲,叫她顺心。那时候所有的事都是戗着,只有自己能叫自己的心气儿顺着。
结婚那天晚上,同昭的父亲在劝业场附近惠中路上的红叶饭店请我们吃饭。那是一家很小的饭店,但专营的四川菜却做得有滋有味。记得那天“婚宴”的菜有一碟鱼香肉丝,炒得很香,后来只要一吃鱼香肉丝就自然会想起“结婚”二字。当时她的母亲住在北京,她弟弟妹妹都来参加我们的“新婚晚宴”。她父亲举起盛着葡萄酒的酒杯轻轻说了一句:“祝贺!祝贺!”跟着六七个酒杯丁丁一响,她父亲送给我们一小束淡粉色、很优雅的康乃馨花——那是同昭最喜欢的花,这就是我们的新婚了。我们一边吃,一边不时扭头看看是否有人发现我们,好像我们在偷着干什么事。
新婚之夜是每个人心中的一个美梦,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更残酷的现实。
我们从外边回家、锁车、上楼、开门都是小心翼翼,几乎没有出任何声音。进屋开了灯不一会儿,外边忽然响起喇叭声,吓了我一跳,跟着有人喊:“狗崽子,你们干什么哪?”是红卫兵!他们知道了?我们突然感到极度紧张。被发现了吗?我们没出一点声音啊!难道走漏了消息?反正是糟了。
跟着,一群红卫兵,五六个或七八个吧,站在院里又吹喇叭,又喊又叫,又唱革命歌曲,又喊口号,又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同昭吓得赶紧把灯关上。他们反闹得更欢,夜里静,声音显得分外响分外清晰。不一会儿,他们想出更具侵犯性的法子——用手电筒往窗子里照。他们的手电都是长把儿的,电池放得多,光极亮。他们在下边往上照,我们没有窗帘,电光就直接照在屋顶上,手电晃来晃去,许多条雪白的光就在屋顶上乱划,好像夜间防空袭的探照灯。那种紧张感难以表达。我们哪敢再去生炉子,只能穿着棉袄坐在床上。我紧紧搂着她,感到她在发抖,我知道她更怕的是突然的砸门声和一群人破门而入。
还好,他们没有上楼来,只是在院里闹,闹了一阵,尽了兴,便回去了。然而隔一段时间他们又来了兴致,就会再跑到院里吹喇叭、喊口号,用手电的强光朝着我们的“新房”攻击一阵。整整一夜我们就是这么度过的。到了后半夜,他们大概也累了,没劲儿了,睡了?反正没动静了。我们便穿着棉衣卧在床上。屋内没有炉火,太冷;又怕他们突然袭击,闯进来。我感到她一直在打战。我悄悄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像冰凉的玻璃罐儿;她是木然的,毫无反应也无感觉。
后来,我们也睡着了,睁开眼时天已亮了。没有窗帘的屋子亮得早,其实这时还不到七点钟。我第一眼就看到桌上那几枝插在玻璃杯里的康乃馨,却感觉不到它们优雅的美。这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了。
跟着应该是“蜜月”了,但我们也不可能有蜜月,因为“一月风暴”开始了,否定红卫兵、骂红卫兵的声音出来了,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吗?怎么忽然成了资产阶级保皇派了?跟着造反队纷纷揭竿而起。前一阵子一些被打倒被批判的人,又起来拉一帮人马,专和原先正统的“主义兵”作对。一天,我去文化馆办事,撞到美术组一个姓韩的干部,他说:“你怎么不参加咱们文化系统的造反队?”我说:“我能参加吗?我出身不好。”他说:“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愿意跟着毛主席造封资修的反,造当权派保皇派的反,都欢迎参加。”我听了很兴奋,表示愿意,他带着我上楼去报名,还领了一个大红袖章,足有半尺宽,上边只印了两个黄色的大字“造反”。我把它往胳膊上一套,立时感到威风八面。几个月来最有威慑力、令人震悚的红袖章,竟然“合法”地跑到了我的身上。
从文化馆出来,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先去母亲家,想叫母亲感到一种保障与安全。我到家,母亲见我戴着大红袖章,问了半天我也说不明白,母亲露出担忧。不过,她也不必担忧,第二天文化馆就来人找我要走了袖章,据说他们的总头说我出身不好,容易叫对立面挑刺找麻烦。虽然后来不少出身不好的人都参加了造反派,我却从此认定自己还是做超然世外的逍遥派最好。
我结了婚,到了现实生活里,才发现我们乘上了一只很单薄和无助的小船,而且这只船正在沉没。我俩在同一个单位——书画社里从事古画的临摹。她喜欢花鸟和仕女,习画时师从天津美院的两位老画家溥佐和张其翼;我长于山水,老师是惠孝同和严六符。我俩都从宋画入手,临摹也多是绢本,在书画社里都算是高手,靠画画吃饭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文革”一来,古画成了“四旧”,临摹古画是宣传封资修,我们书画社立即把所有的画,包括临本、范本、粉本以及各种资料全堆在街边上烧了。临摹古画被废止,马上断了我们的粮草。结婚后第一个月两人的工资是七元二角五分,不光是我们,单位22人全部都站在经济的谷底,像一群无奈地站在干涸的河床上的禽鸟。
触发我的自救之谋的还是红袖章。
这期间我在街上发现戴各种字样袖章的人愈来愈多,能不能给他们印袖章上的字呢?我向一位做工艺美术设计的朋友打听,得知印袖章的工艺极其简单,经过一通努力,很快将书画社改行为丝印作坊,专印袖章和各种旗帜。丝印一开张,天天各种红卫兵和造反队来印袖章队旗。那时社会各种群众组织揭竿而起,我们只要对方出示单位证明就给印。一天,有个学生来印袖章,“红卫兵”前边加“千钧棒”三个字。那时红卫兵已不是铁板一块,分裂成各派,各立名号,多取于毛主席诗句,如“风雷激”“金猴”“云水怒”“从头越”“追穷寇”“全无敌”“在险峰”等等。这学生与我办理完手续,我送他下楼,他边走边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了。”我不认识他,忽想他是不是抄我家的红卫兵?待回来拿他的介绍信一看——十二中,没错!这时再看用一排排竹竿晾了满屋子的红袖章,对红卫兵的恐怖感立即消失了,人像松了绑。
可是这种超然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天上班来忽见人人脸色都有些异样,抬头看,迎面墙上两张大字报,竟是写给我的。题目是“揭发冯骥才的十大罪状”,小标题是“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冯骥才”,我的名上居然用红笔打着叉。再看署名是我单位一位姓王的同事。怎么会是他?
这个王姓的同事,我和他平时关系挺好。他喜欢向人借钱,常常借了还不上,债主就找上门来要,逢到有人向他讨债,都要靠我去帮他周旋和解围。再说前两天下班还同我一起去喝酒,有说有笑的。
他为什么突然对我反目?“文革”前书画社由三个人组成的社委会来管理,这三个人是区文化科指派的,管理社里的行政、财务和业务往来。我是其中一个。那二位都是年老的画工,管行政和财务;我年轻,负责与社外的业务联系,过去是接洽书画业务,现在便是联系丝印了。别看在这个小小的书画社管这点事儿什么也算不上,却叫这王姓的同事看上了。突然扯去平日熟悉的面孔,露出杀气。
那天下午,他来到书画社时正好和我面对面,他的目光立即躲开,再没瞧我一眼。屋里的人都不说话,没人跟他说话,也没人跟我说话,气氛异样。那时的生活可是说变就变。我脑袋有点乱,同昭的一句话却使我清醒过来:“人家当权派都是国家派的干部,是党员,你什么也不是,光是跑跑业务就能算当权派吗?”于是,我到文化馆和区政府的文化科去问,但是过去管我们单位的都被打倒靠边站,再去问别人,别人只是笑笑,没人解释,也没人肯解释。有人告诉我,现在各地政府都被打倒了,没人主事,很多问题没人说了算;据说在天安门广场上临时建立了一些地区的联络处,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向他们咨询。天津的事归“华北地区联络处”管,这个联络处也在天安门广场上办公,可以去找。
我和同昭马上到火车站买车票奔往北京。那天阴天,赶到天安门广场,昏昏沉沉,天气很冷,黑压压到处是人,人群中间立着一些临时办公的帐篷,人们挤来挤去,多是进京告状的人。运动初期大量挨整的人现在没人管了,便跑来申冤。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东边终于找到这个“华北地区联络处”,我们钻了进去,里边只有一个人,干部模样,穿着厚厚的军大衣,人有五十多岁,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小桌前,阴沉着脸,见我们进来,只说一个字:“坐。”桌上一支笔,一个登记本。他指指登记本叫我把自己的姓名、单位、地址都写上去,然后只说两个字:“说吧。”我便把书画社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来,这些话我昨天想了一夜,来北京时还想了一路,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张口一说却乱了,愈想说清楚就愈乱,最后把一句最想得到答案的话说给他:“我到底算不算当权派?”然后着急地等着答案。
这干部在我说话时好像根本没听,我说完他立刻说:“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你算不算当权派应该是本单位革命群众说了算。”说完这两句,不管我再怎么问,他翻来覆去只这两句,最后说:“回本单位去吧。”
我从帐篷钻出来时,心已凉到底了,和广场一样凉和空空荡荡。忽见妻子站在我对面,一双大眼睛直望着我,绝望,茫然,不知所措。我忽地涌起一阵怜惜的情感,作为男人我不能把压力放在她身上,我应比她强,给她力量。我用胳膊上去一拥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在乎。最多就是不再管事嘛,更好!咱们回去吧。”我们踏上了返回的火车。
火车上很乱,我和同昭上车晚了,没有座位,就坐在车厢连接处的地上,肩靠着肩。忽然车厢里的喇叭广播一条没头没脑的新闻说:伟大领袖的身体非常健康,经医学鉴定,伟大领袖至少活140岁,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可以活到120岁。车厢里立时被一片高呼万岁之声淹没。我和妻子对视一眼,传达彼此心中的惊愕:这运动还要搞多少年啊,一直要搞到我们老了,要搞一辈子吗?我感觉火车好似载着我们正在一头扎入无穷的黑夜里。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