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霏[华中科技大学, 武汉 4430074]
“时间”之异“:本体”与“个体”——以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与格非《褐色鸟群》为例
⊙孙云霏[华中科技大学, 武汉 4430074]
目前学界已对博尔赫斯、格非的小说以及博尔赫斯对格非先锋小说创作的影响做了较为完备的论述,但缺乏对博尔赫斯和格非小说的相异比较。本文以二人的代表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和《褐色鸟群》为例,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揭示二者的同中之异:虽均涉时间,但前者呈现为时间的增殖与平行,而后者呈现为时间的循环消解;虽均使用“迷宫叙事”,但前者为“回旋跨层”,而后者为“溶解跨层”;虽均使用“书”这一意象,但前者以“书”指涉时间的平行,而后者以“书”作为消解主体的“预言”——从内容、叙事、意象进行分析,可以看出对“时间”的不同关注是二者相异之根:博尔赫斯意在探究“本体”时间,而格非意在描述“个体”时间。这种对“个体”的观照在格非小说创作中是一以贯之的,并在后期转向中于内容方面进行深化。
博尔赫斯 格非 “本体”时间 “个体”时间
目前学界已对博尔赫斯、格非的小说以及博尔赫斯对格非先锋小说创作的影响做了较为完备的论述,如格非对博尔赫斯文学观、哲学观的认同,大量使用博尔赫斯的叙事手法与素材、意象,同时作品呈现出鲜明的抒情性和感受性,并在后期创作回到对现实社会的关注,逐渐摆脱博尔赫斯的影响等;但普遍缺乏对博尔赫斯和格非小说的相异比较:博尔赫斯虽然极大地解放了先锋作家对于文学的传统观念和丰富了小说的写作手法,但从根本来看,远离世事、溺于图书并且拥有深厚宗教背景与哲学功底的博尔赫斯,是以小说进行时间“本体”的形而上追问,而在缺乏思辨之根的中国语境中,作家在接受形式以及形式直指的意义时,总会发生某种“变异”并且进行本土化改造。本文以二人的代表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和《褐色鸟群》为例,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揭示二者的同中之异。
博尔赫斯认为“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颤抖的、严峻的问题,也许也是抽象论中至关重要的问题”,“除了萦怀的时间问题之外,我对任何哲学问题都没有得出结论”。“时间”是博尔赫斯思考的重要命题,对于“时间”的看法直接关乎存在和真实——博尔赫斯否定传统的唯一时间和线性时间,展现于读者的是平行发生的世界,每一刻的现在都是过去和未来的重复;格非受到博尔赫斯时间观的影响,并与之发生深刻认同,反对现实主义小说的线性时间与对终极意义的确指。但二者对于“时间”不同维度的兴趣关注使得相同的时间观呈现出不同的时间样貌,同时导致叙事形式与意象含义相异。《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博尔赫斯通过“我”与艾伯特的谈论直接展现时间的样貌。
《褐色鸟群》中的时间是由“我”向棋讲述“我”的婚姻故事展现的“:我”与女人在企鹅饭店相遇,然后在雪夜追踪她直到郊外木桥,女人忽然消失了;“我”看见了另一个骑车的人,和他的袖子擦了一下;女人再次出现又再次失踪,一个老人说桥在二十年前被冲垮;“我”碰到歪倒在路边的单车,发现桥下有尸体;“我”居住在歌谣湖边小白楼,在附近散步时遇到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后来在村里的酒店里帮助女人将她的丈夫背回家,“我”向女人说起多年前的那次相遇,女人却说“从十岁起就没有去过城里”,但她忆起被人偷拆木料的断桥和丈夫多年前进村的经历,雪夜在木桥上看见鞋印和胎辙,第二天人们从河里捞起自行车和一个年轻人的尸体;一个雨夜,女人来到“我”的住处求助,她的丈夫死了,“我”帮她将丈夫入殓又看到他解开纽扣,后来“我”和女人结婚,结婚当晚女人在几句“灯灭了”之后脑溢血死去。小说通过“棋”的话语展示了格非的“时间”样貌:“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我”与女人相遇和女人说从十岁起就没有去过城里形成了一个相互拆解的“圆圈”,此外还有许多细节在进行相互拆解,如“我”看见女人走过木桥和老人说桥早已被洪水冲垮,老人说桥被洪水冲垮和女人说桥被人偷拆木料,我碰到骑车人的袖子和路边死去多日的尸体,女人丈夫已死和他用手解开扣子,但由于女人否认与“我”认识推翻了“我”在重逢之前的记忆,而成为“我”的妻子的女人又在结婚当日死去,使得“我”对女人的记忆模糊不定,也意味着真实性无法印证的女人和记忆推翻了过去“我”的存在,由此“我”的现在也无法进行辨认。格非展现的时间是相互拆解的“圆圈”,存在于个体的记忆凭依与消解,这种记忆无关于时间的全貌,只是个体时间的当下境遇。
传统小说只将时间作为背景以展现人物的行动和发生的事件,这意味着线性时间是不证自明的;而博尔赫斯和格非在小说中直接言说时间,将时间作为内容展现出来,直接质疑作为背景时间的线性存在。但博尔赫斯展现的时间是不断增殖的“网”,人只是“网”不断增殖的动因,由此反对唯一的时间;而格非展现的是相互拆解的“圆”,每个个体的时间都是这样一个“圆”,并且由于相互拆解而丧失真实,由此反对的是确定的时间——博尔赫斯并不认为时间是不确定的,他肯定每一种现实的存在,但现实并不是唯一的,个体所存在的现实只是众多平行中的一种,因此个体感受到的现实丧失意义,呈现的只有无限增殖的时间之“网”。
《褐色鸟群》的一级叙事是“我”与自称相识多年却毫无记忆的“棋”相遇并谈论“我”的婚姻故事,再相遇时“棋”却否认身份与过去经历;二级叙事是“我”对棋讲述的“我”的婚姻故事。两级叙事系统间进行“跨层”:二级叙事中,女人否认与“我”相识推翻了“我”与她重逢前的记忆,而女人的脑溢血死亡推翻了“我”对女人的记忆,“我”的过去的确定性因为大小“圆圈”的相互拆解而消失,“棋从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没有任何延伸的余地了”;二级叙事中通过“我”向“棋”讲述故事来指涉相遇时“我”的过去的存在已不确定,当一切都相互拆解再无肯定时,一级叙事中“我”与“棋”当下的相遇又已成为过去,并重复二级叙事的“圆圈”而相互拆解——当二级叙事完成后,一级叙事通过重复二级叙事的模式而成为二级叙事,从而实现“溶解跨层”。由于现实(一级)中“我”竭力通过回忆(二级)获取身份和确定,但努力不断地被消解和否定,从而“我”的过去是不可靠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同时现实又在不断变成回忆,最终现实也消解掉了。个体无法从时间中获取任何确定性,无法从时间中获得身份与记忆,而只有相互拆解的个体时间,以及个体时间展开来的努力与虚妄。
虽然均使用跨层叙事增加文本的阅读难度,但从叙事方式到指涉意义均有不同:博尔赫斯通过“回旋跨界”指涉,明白时间是无限增殖和分岔这一真实后,个体的当下境遇只不过是众多不同可能之一,所以艾伯特没有情感纠葛,欣然接受一切安排;而格非通过“溶解跨层”指涉,在封闭的个体时间中,过去不断被拆解,同时拆解着现在,个体通过努力回忆也无法获得身份与确定的存在,只剩下莫名与虚妄。
《褐色鸟群》中写的书是“一部类似圣约翰预言的书”,而“棋”却说“我三个月前曾到你这里来过,你还答应给我看你的小说,还答应过其他一些事。你的记忆全让小说毁了”。可见,“预言的书”就是“小说”,就是作者对于记忆的书写。而记忆本就不可靠,再加上书写的掺入和书写过程中各种意识、感觉对于记忆的篡改,获得真实更为不可能,“类似圣约翰预言的书”所能唯一预言的就是自身的消解:个体无法确证的记忆,想通过书写记录记忆却导致记忆的进一步被篡改,由此个体过去消解和现在的身份、主体意识并不确定,并且现在又即将成为过去而重新沦为无法确证的记忆,“书”只能是努力与虚妄的“预言”。
两篇小说中均使用“书”这一意象,但含义与指涉并不相同。博尔赫斯的“书”是无限增殖和分岔的时间中所能记录下的片段,以此暗示时间之“网”;而格非的“书”是对于本就不确定的记忆的进一步修改,是确证记忆的努力与进一步丧失确定性的虚妄,从而“预言”着个体的过去、现在无法获得真实和确定,同样将来也是即将到来的现在与过去,个体在时间中无法确证存
格非积极从博尔赫斯的小说中提取意象并用于写作中,包括:书、棋、梦、镜子、迷宫……但即使同一意象在二人的小说中也有不同的含义与指涉,以同现于《小径分岔的花园》和《褐色鸟群》的“书”这一意象为例进行说明。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书”“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汇编。我看过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这句话向我在而永恒迷失。
“时间”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处于重要位置而被不断想象与言说,时间不仅仅是作家进行故事组织的手段,也成为作家思考人类生存意义的切入和进行思想表达的纽结。深受宗教与哲学影响的博尔赫斯将时间作为作品的主要表达内容,甚至对其进行直接描写,对线性时间的质疑延伸到以线性时间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中,从而改变了传统的叙事手法并进行叙事形式的创新,同时创设众多具有隐喻意义的意象。对时间的看法是作品中时间内容的展现、叙事形式以及意象设置的纽结。受博尔赫斯时间观极大影响的格非对其进行积极的认同与回应,但从根本上说,二者对于时间的关注不同。对于有深刻宗教与哲学背景、长期过书斋生活的博尔赫斯来说,小说是他探索和想象时间的方式,他关注的是时间“本体”问题,即时间是什么。由此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他将时间展现为无限增殖与分岔的“网”,通过“回旋跨层”指涉个人只是时间进行增殖的动因,现实只是众多平行分岔中的一种,时间的分岔无始无终,虽然涉及时间中个体的存在但对之并不关注,选取的意象只是用以暗示分岔时间之“网”的存在。而对于格非来说,缺乏思辨传统以及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现状,使其即使受到博尔赫斯全新时间观的冲击与影响,也无法同博尔赫斯一样以小说作为探讨时间“本体”的阵地。他代之以思考当传统时间观不能表达人的真实存在后,人的“个体”时间是怎样的,人在时间中的境遇如何,并展现为不断拆解的圆圈,过去在“圆圈”中溶解后现在又将变为过去进行“溶解”,将来又将变为现在从而不断进行“溶解跨层”。人在其中无法获得过去存在的确证,又无法获得现在的真实凭依;同时,以“书”作“预言”指涉着不断拆解的“圆圈”是个体时间的永恒形式,人在时间中无法获得真实。
无论从文学观、哲学观还是叙事手法、写作技巧、意象丰富等方面,博尔赫斯对格非等先锋小说家们的影响都是巨大的,但由于思想关注的不同,使得小说家在内容、形式、意象等方面均进行着中国化的努力。以《小径分岔的花园》和《褐色鸟群》为例进行文本细读,意在指明格非在对博尔赫斯时间观认同的基础上,在小说写作中却更为关注“个体”时间,从而在叙事形式和意象选择上虽然对博尔赫斯有很大借鉴,却也不断进行着中国化的努力与创新。“个体”时间是先锋时期格非的关注焦点,在展现“个体”时间的同时也关注于个体在时间中的境遇,后期创作中格非仍一以贯之的聚焦于“个体”,但“个体”时间逐渐成为叙事背景,同时加入更多个体境遇性的历史和事件。
① 〔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王永年、陈众议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87页。
②④⑤ 〔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98页,第204页,第206页。
③⑥ 格非:《格非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第22页。
[1]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M].王永年,陈众议译.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2]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3]格非.格非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作 者:孙云霏,华中科技大学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诗学与批评。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