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防队员马幸福

2017-06-19 16:25张国庆
东方剑 2017年4期
关键词:煤球饭馆大头

◆ 张国庆

联防队员马幸福

◆ 张国庆

联防队员马幸福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他生性木讷,喜欢独处看书,或是安静地听旁人高谈阔论。极度内向加上其貌不扬和七百度的近视,32岁才娶了一位比他大一岁的老姑娘。

马幸福的名字是他爸给起的,因为他降生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饿得全家人整天头重脚轻,指望今后他的生活能比现在幸福,顺当地过上好日子,于是,取名马幸福。

高中毕业后,马幸福进了天津一家奶制品厂当了工人。最初是学机器维修,无奈眼神儿太差,常常拿着螺丝刀半天找不到螺丝缺口,要不就是端着油壶,把机油注满仍没感觉。虽眼神儿差点,但做事认真,冲这个优点,师傅们让他在这个部门勉强干了三年。

此后,他被调入厂子食堂卖饭票,按说这个位置很清闲,可没几天账目就乱套了。他不是多给就是少要,行政科长作揖道:“马爷,您还是另谋高就吧。”

几年过去了,马幸福在厂里的岗位换了七八个,最后还是保卫科长老陈给厂长建议:门卫缺个人,让他试试。

马幸福嗜书如命,虽生性沉闷,可他偏爱读各种版本的武侠小说,看入迷了,门卫室外面的事,有时就由它去了。为此,陈科长连说带吓唬地数落他好几次。他嘴上连声说是是,可依然照读不误。

老陈后悔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正愁眉不展,辖区派出所来厂要人,说要组建一支治安联防队。陈科长力荐马幸福,门卫马幸福摇身一变,成了派出所的联防队员。

负责联防队的民警刘乐一见马幸福就乐了,心里暗骂陈科长:就他妈差把坐轮椅的派来了,这眼神儿,晚上还能巡逻?

长这么大,马幸福是第二次进派出所,第一次进派出所是刚上小学,学校号召用实际行动学雷锋。于是,班上一个坏小子给马幸福出了个馊主意,让马幸福从他爸口袋里,偷了一毛钱,然后两人战战兢兢地走进派出所,对值班民警说,刚在胡同口捡到的,请叔叔一定帮忙找到失主。民警很高兴,按拾遗物进行了登记。

坏小子说,叔叔给我们写个收条吧。警察说好,于是问清二人的姓名和学校,给学校写了一张巴掌大的证明,并加盖了派出所的公章。

第二天,学校广播站的喇叭里,响起号召全校师生向二人学习的声音。好几天,马幸福心里总是敲小鼓,总害怕那个警察会找上门来,把他抓回去关黑屋子里。虽然警察始终没露面,可从此落下一个毛病,见到警察就出汗。

对于联防队,马幸福还是领教过的。那天晚上,他带着女朋友在公园黑暗处激情正酣,猛然,树丛后面一道电光闪过,随后跳出几个壮汉。他心里一沉,肯定是遭遇劫匪了。磕磕巴巴说不出个一二,还差点把钱包掏给对方。黑暗处有人说,我们是联防队的,早就静园了,没听见敲钟吗?麻利儿的,赶紧出去。

恋爱中的一场虚惊,让他记住了联防队是喜欢晚上出动的。

联防队共有十二个人,都是刘乐从辖区里的各单位临时借的。工厂的,商店的,浴池的,邮局的,煤店的,职业是五花八门。

岁数最大的是煤店的老刘,五十刚冒头,背了大半辈子煤球,把腰伤了,来这图个省力干净。年龄最小的是修脚的小王,因为与经理为加班费起了争执,顺手抄起桌上一把茶壶直接飞了过去……店里惹不起这位爷,把他也送到派出所。

联防队成立了,民警刘乐任队长,按照队员年龄和体力,搭配着分组排班,队员们相互间称呼喜欢加上职业,譬如:“修脚王”“煤球刘”“奶粉马”。

最初,刘乐考虑到马幸福的眼神儿问题,白天只是让他跟着“煤球刘”他们在商场或是银行门口巡逻。马幸福干活从来不挑肥拣瘦,老刘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下班他决不在派出所多待一分钟,忙着回家伺候老娘和怀孕的老婆。

一个多月后,马幸福感觉联防这活儿比工厂强多了。首先是长了不少见识:譬如他们没见过传说中的盗贼和流氓是什么长相。这次可开眼了。那天晚上,几个小伙子抓来一个在公交站冲女人抖“鞭”的。马幸福站在近处,仔细端详着这个“流氓”,发现此人并非獐头鼠目,而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儿,气宇轩昂的,比审讯他的刘乐还精神。

另外,他还听到关于这个城市夜里发生的许多奇闻异事,譬如男女乱搞叫“瞎巴”;搞同性恋的叫“兔子”;夜里一对夫妻怀里揣着菜刀,在路上等下中班的女儿,因为,几天前女儿曾被一个男人跟踪到楼下。

在派出所除了长见识,他感觉自己的胆子也在慢慢增长。于是,他申请加入了夜间巡逻队。现在,他怀里除了多一本绿皮联防队员工作证之外,有时,手里还拎着一支黑色橡胶警棍,偶尔跟着民警去传唤或盘查一些有嫌疑的人。不仅胆子大了,老婆说,你说话音量也高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马幸福总爱寻思点事。在工厂,门卫除了几张报纸和武侠小说,每天还得躲避那个秃顶的陈科长特务一样的眼神。何苦呢?现在,每天都有这么多好看好听的事,这样的日子很不错哦。他兴奋地想,干脆我就一直在派出所干下去算了,一直干到退休。

马幸福对派出所交办的每一件事都极为认真,加上他练过硬笔书法,一手漂亮的字,很快得到了刘乐的赏识,让他兼职负责联防队的考勤。接过刘乐递过来的考勤簿,马幸福心里猛然升腾起一种激动与自豪。这种神圣感让他晚上失眠了,半夜爬起来,看着考勤簿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他感觉,这些人正列队集合,都安静地等待他的讲话。

联防队员的工资奖金都是由各自单位发放,但每月派出所要出具一份出勤证明。联防队的活儿灵活性强,白天晚上忙,经常是两头不见日头,最初是“修脚王”负责给每人划考勤。人人皆大欢喜地拿着考勤表回单位领薪水,可马幸福接手后,让大家很不爽。白天他按人头出勤划道儿。晚上夜里值班谁早来晚走,他都要暗中查访,坚持秉公办事,一个月下来就是骂声一片,早退、缺勤的几乎人人有份儿。

“修脚王”说,你真是没当过官,这点鸡巴权力你也当真。

“煤球刘”说:爷们儿,咱可都是出来混的,千万别做绝事。

马幸福对此充耳不闻,继续严格坚守考勤制度。

那天上午,“煤球刘”带着三个队员在楼群巡逻,联防队的“大肉李”说下午要帮老婆上货,“煤球刘”马上准假说,走吧,别让那神经知道就行。晚上,马幸福还是从民警的交谈中,无意间听到了这个信息。

第二天早晨五点,下了夜班的马幸福坐公交车直接找到“煤球刘”家。敲开门,躺在被窝里的老刘给吓了一跳,以为是派出所出什么大事了。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刘气得哭笑不得。他说,这事是我准的假,“大肉李”老婆身体不好,搬搬扛扛的必须大李去。咱得讲点人情吧。

马幸福确定了真相,回到家二话不说,就在大李的考勤表划上早退四个小时。

大李家在市场有买卖,不计较那仨瓜俩枣,月底一见考勤表,就笑了,说:马爷,牛逼!

联防队每月有一次例会,在那次大会上,刘乐就此事把马幸福夸成了一朵花。一是表扬他坚持原则,办事认真;二是号召全体队员都要向他学习这种爱岗敬业的精神。刘乐话音未落,不知是嘲讽还是抗议,坐在角落里的“修脚王”等人带头叫好,随后疯狂地鼓掌。

马幸福坦然地站起来,说,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做的还很不够。

“煤球刘”说,差不多了,求马爷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联防队员每天晚上有三名队员轮流跟着民警外出上卡口执勤,不过是站在十字路口,盘查一些过往的可疑人员和车辆。

派出所的卡口设在一条通往郊区的干线上,毗邻路口有个年代久远的国营饭馆——向阳饭馆。店铺不大,能摆下六七张方桌,早餐是油条、豆浆、锅巴菜,中晚餐是炒面和羊肉水饺。房子有些破旧,可天津老味儿餐饮,却让这里的生意始终火爆。

因为地理位置,饭馆也成了夜巡人员躲风避雨的地方。

这天夜里12点多,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接着又变成雪片,纷纷扬扬地染白了路面、树枝和屋顶。

这天是民警老张带队。老张是所里有名的老胃病,在雪地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就顶不住了,一个劲嘟囔说,晚上没管住嘴啊,大油饼吃多了。

“修脚王”见老张脑门直冒虚汗,说,大爷,您回家吧,这儿有我们盯着。

老张忍不住胃的阵阵刺痛,决定提前回家吃些药,临走再三叮嘱说,几位辛苦,可千万别早退啊!这几天分局巡控查得可紧。小王信誓旦旦地说:“您老放心,这有我呢。”

其实,让老张不放心的不是“修脚王”,而是站在远处的马幸福。

今天,马幸福是来临时替班的。这几天,马幸福的感觉特别好,一是他受到派出所领导的表扬,二是他老婆即将临产,做父亲的期待让他每天下班火箭一般地往家里奔。这样美妙的期待和感觉让他浑身充满了火一样热量。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马幸福将脑袋缩进棉大衣竖起的领子里,双手揣在袖筒里,在雪地里不停地跺脚。“修脚王”和“煤球刘”早躲进饭馆取暖去了。半晌,“修脚王”见他仍在雪地里跺脚,就掀开饭馆厚厚的棉帘子,探出脑袋说:“你他妈有病啊,表扬你几句还认识北吗?这天连狗都冻回家了,你还想抓谁去?!”

马幸福好像压根就没听他说什么,一双小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环视着远处白茫茫的街道。渐渐地,雪落满了他的全身,头发和眉毛都挂着雪。他感觉,自己很像第一个给全国人民拜年的边防战士;也像在金水桥守卫天安门的威武哨兵,只是自己肩膀少了一支自动步枪;接着,他又开始想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管生男生女,只要健康活泼就算延续马家香火啦……

他的大脑正在信马由缰着,“煤球刘”披着翻毛大衣从饭馆走出来,嘴里冒着白白的雾气说:“爷们儿,进去喝口直沽白,再尝尝我汆的羊肉丸子怎么样?”

此时,马幸福的脸基本冻僵了,见有人出来替换,也没客气,双手搓着脸一头钻进饭馆。

待他用手绢擦去镜片厚厚的雾气,才发现“修脚王”老太爷似的端坐在一张方桌后面,手指捏着半截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油腻的饭桌上摆着两个酒碗,还有一把特大号炒勺,里面浮着绿生生的白菜叶和鸡蛋大小的羊肉丸子,酒香、菜香开始拼命地冲撞着马幸福饥饿的胃。

“修脚王”此时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狗皮帽子也掀到头顶。见他还站桌前发愣,就将酒碗放到他的面前说:“你先喝口儿,暖和暖和。这锅里丸子可都是你的。”

这家饭馆羊肉饺子最为出名,所以饭馆后厨每天都要储备大量羊肉馅儿。马幸福耳闻饭馆值班的老王,为防耗子,每天要将一大盆剩下的肉馅儿锁进后院的简易库房里。可现在羊肉馅儿变成了丸子汤,他立时有了一种历险的感觉。

马幸福站在桌前迟疑不决,脑子反复冲撞着:吃,还是不吃?

“修脚王”脑子快,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他把手里的烟头用力朝地上一扔,说:“放心吃你的吧,咱一不抢,二不偷,这羊肉馅我可是付钱了。”

听罢此言,马幸福再也招架不住羊肉香气的攻击,推开酒碗,抄起旁边一个大海碗,连菜带肉满满盛了一大碗。接下来,他甩开腮帮子连吃了三大碗,直吃得满头大汗,两颊通红。

肚里有了食儿,马幸福用袖子擦擦脑门的汗说:“我出去替会儿老刘。”

于是,“煤球刘”又回到饭馆,与“修脚王”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继续喝直沽白。

雪逐渐停了。路口偶尔有外埠的货车慢慢地驶过。两道黑色的车辙笔直地消失在远方。当马幸福揣着手围着路边的两棵树转到第十二圈儿时,猛地发现,一个夜行人,正左顾右盼地朝他走过来。那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脚上的鞋似乎也不太跟劲儿。

马幸福猫一样地龟缩回饭馆,脸色有些苍白地告知二位酒仙:外面有个人儿很可疑。

“煤球刘”眨巴着眼说:“不会是干早点的出来上班吧?”

马幸福说:“肯定不是本地人,这个人走路总四处乱踅摸啊……”

“修脚王”听罢,猛地抄起身边立着的警棍说:“走,跟我出去!”

被盘查的男人不过三十多岁,穿得挺单薄,说话有些颤音,满嘴的东北腔。他说来天津找亲戚,钱包在车站被偷了,只好按着记忆一路找来。

“煤球刘”是老天津卫,绕着脖子反复盘问,结果,对方亲戚名字和地名说错了三次。“修脚王”一把揪住对方衣领说:“别你妈瞎编了,有话跟我们到所里说去……”

第二天晚上,马幸福上夜班,刚走进派出所大门,值班民警小曹笑着对他说:“马幸福,你小子眼神儿可以呀。昨晚你们送来那个东北人,是从北京劳改所跑出来的在逃犯,下午那边来人已经把人接走了。火眼金睛啊!”

听罢此言,马幸福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提了速,脸色儿也开始变红,甚至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三天后,派出所隆重召开大会,对马幸福、“修脚王”、“煤球刘”三名队员勇擒外逃服刑人员的行为提出表扬,号召全所民警及联防队员向他们学习,每人奖励200元。

散会后,所长把奖金发给了三个人,还拍着马幸福的肩膀说:“马幸福,你可不能骄傲,要继续给联防队员做榜样啊。”

可马幸福怀里的200元钱还没揣热乎,向阳饭馆庞经理给派出所打来举报电话,说他们库房存的羊肉馅儿,下雪那天丢了两斤多,且在羊肉馅儿盆里发现了被马勺挖过的痕迹。

所长一听大怒,让刘乐立刻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刘乐回到办公室一翻值班表,正是老张带马幸福、“修脚王”、“煤球刘”的那天。

刘乐先把马幸福叫到办公室,详细问了下雪天晚上羊肉馅儿的事,马幸福低着头,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了个一干二净。

拿到了马幸福的“口供”,刘乐打电话把正在家打牌的“修脚王”招呼到派出所,可这小子矢口否认。刘乐脑门顶着火儿,把“煤球刘”喊到派出所,这老家伙也来个摇头三不知。

刘乐指着两人骂道:“羊肉丸子是吃人肚子里了,不是吃狗肚子里了。上岗违规饮酒,偷窃饭馆食材,不说实话,今天我他妈先把你俩送拘留所去……”

一句话两人都明白了。告密者,马幸福也。

两人快速转舵,低头认罪,点烟倒茶,就差给刘乐来个全身按摩了,连声骂自己混蛋,直到把刘乐哄心软了……

经过研究,派出所决定,连马幸福一并处理,每人赔偿一百,写一份书面检查,并向向阳饭馆领导赔礼道歉。

等所有事情办利索了,“修脚王”突然把马幸福拉到眼前,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马幸福,你是我亲爹!我他妈算服你啦!”

于是,马幸福在“羊肉馅儿事件”中扮演了一个可耻的“告密者”。在班上,人们开始像躲避特务一样闪着他,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他成了被群体抛弃的一只孤雁,茫然地栖息在空旷的沼泽中。

春节快到了,马幸福单位作人事调整,陈科长突然患脑中风住进医院,厂里决定将马幸福调回厂里,给新任的保卫科长当助手。

马幸福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在联防队干了一年多了,见识和胆略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马幸福了。虽说回去坐科室,可是他心里总有一种囚徒重新走回高墙的感觉。

民警刘乐不愿意放他走,可是架不住厂里多次恳求,多少还要考虑与辖区单位的关系,不能因为一个马幸福把关系搞僵了,最后,同意一周后放人。

这天晚上,是联防队员马幸福在派出所的最后一个班,工作证前天就交还给刘乐了。快离开派出所了,刘乐本不想让他值班,可是,马幸福还是按照值班排表,准时来所里上班了。

刘乐想想说,今晚你别出去了,在所里帮着看看人吧,别让院子里那小子溜了就行。

原来这天晚上,向阳饭馆有个叫“大头”的酒鬼诈称羊肉馊了拒绝付账,和女服务员吵起来;庞经理过来想劝阻,没想这小子直接给庞经理来个“满脸花”。接110报警后,刘乐带着人直接把寻衅伤人的“大头”架回了派出所。

取证工作已经结束,刘乐开车去分局报卷,“大头”倚在院子一个墙角紧闭双目在那运气,马幸福则蹲在距他两三米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大头”睁开眼睛说:“兄弟有烟吗?”

马幸福没言语,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大头”的酒劲似乎过去了,一身轻松地伸着懒腰说:“没事,兄弟,我又没犯罪,你忙你的去,我活动活动腿脚。”

马幸福依然没吱声,眼镜背后冰冷的目光,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这时,三楼办公室的门一响,一位新分来的小民警探出头,冲他大声说:“马幸福,麻烦你看看伙房煤气灶上的水开了没,要是开了帮我送上来,我这取证呢。”

马幸福对民警的话向来是坚决执行,虽然这个发号施令的是个刚从警校分来的屁孩子。但人家毕竟身份是警察,警察就是来领导联防的,警察的话就是指示,即使是与工作无关的杂活儿。

马幸福迟疑地挪了挪身子,见“大头”仍一脸醉态地沉睡,估计离开个几分钟没有问题,于是,他转身跑到隔壁的厨房,关掉吱吱响的水壶,眯着眼睛将开水灌到暖壶里。灌到一半,一种直觉让马幸福放下水壶快步冲出厨房,定睛再瞧,角落里的“大头”早已不知去向。

夜里12点,刘乐拿着分局对“大头”治安拘留的告知通知书回到派出所。一进门傻了一半儿。“大头”已经从派出所翻过车棚子逃走了,而原因是值班的马幸福擅自脱岗造成的,气得他指着马幸福说:亏你还干过一年多的联防,连个酒鬼都看不住,干什么吃的……

现在,马幸福不仅有了“告密者”头衔,还背上了“奸细”的嫌疑。他不想多解释,因为谁也说不清,回家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竟然过了家门很远才察觉。

他在家昏沉沉地躺了三天,谁问也不说为什么。之后,耷拉着脑袋回到厂子里报到,科长助理一夜间换成了别人,他只得继续饰演过去的角色——门卫。

他不再看报,不再读武侠小说,每天只呆坐在门卫值班室,如雕塑一般愣愣地望着窗外。

“修脚王”的小姨子是财务科的会计,有关马幸福在派出所“跑差儿”(嫌疑人逃脱)的故事也是从财务科流出来的。好也罢,孬也罢。最后,人们还是这样下的定论,马幸福是看大门的,看大门的怎么能看住流氓无赖?

腊月二十三的鞭炮声不停摇撼着城区的大小街道,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过小年儿了。此刻,马幸福正拎着一个尼龙绸包,独自走在灯火闪烁的大街上。

今晚,值夜班的老刘八点就来替他,让他早点回家过小年。两天前,他的自行车在家门口被人偷走了。人倒霉,喝杯凉水都塞牙。没办法,上下班只得乘坐公交车。

从单位到公共汽车站需要走二十分钟,且每次都要经过他熟悉且又伤心的向阳饭馆。每次从饭馆门前经过,他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害怕在此遇到“修脚王”或是所里其他巡逻民警,干脆,每次都把头扭向别处。

可今天晚上,他不知什么原因,竟鬼使神差地朝着饭馆瞥了一眼。而偏偏这一眼,让他张大了嘴巴,双脚也似乎被钉在地上不能动弹,因为临窗的一张方桌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天从他眼皮底下逃走的“大头”。

他的血仿佛凝固了,心跳也在加快。随后,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不知哪来的力量,让他如旋风一般冲进了饭馆。

沉醉中的“大头”正歪着脑袋,用牙啃下一瓶啤酒的盖子,正要往嘴里灌。突见一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站在桌前正怒视着自己。看对方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看嘛?”满脸狐疑的“大头”不解地问。

马幸福并不答话,上前一把扯住对方的一只手,说了句警察常爱说的:“走,跟我到所里去!”

“大头”使劲眨眨眼,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是那晚在派出所值班的联防队员。他用肥厚的手掌抹去嘴角的啤酒沫说:“我他妈刚出来,你没毛病吧?”

马幸福此时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把他带回派出所。他睁大镜片后的一双肉眼,用他自己都陌生的声音大声说:“我是联防队的,跟我到派出所去!”

此言激怒了“大头”,他想甩开这个小个子的手,可是眼前这家伙牛皮糖一样死死粘住了他,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彻底怒了,反手抓住马幸福的衣领,另一手里的啤酒瓶,重重砸在马幸福的头上。

马幸福感到头部被重重一击,接着,一片殷红慢慢遮住了他的视线,身子也像是被风掀翻的纸船,无声地沉了下去……

马幸福是昏迷半天后苏醒过来的,缝合六针,重度脑震荡。医生说,暂无生命危险,需要卧床静养。

马幸福睁开眼,第一个认出来的是民警刘乐,身后是“修脚王”和饭馆庞经理。母亲和媳妇也在床前,哭着招呼他的名字。

几天后,马幸福从刘乐那儿知道,“大头”从派出所跑出去第二天,就被派出所民警抓住了。饭馆那晚相遇,恰好是“大头”刚从看守所释放出来。不过,这次恐怕他在看守所要多待些日子了,按照马幸福头部的伤情,他肯定是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

马幸福听了,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病房的屋顶,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两个月后,马幸福回到厂里报到上班,直接被厂长叫到办公室,宣布他正式调到保卫科工作,任科长助理,并对他这种奋不顾身,维护正义的行为予以表彰,由厂子里颁发奖金500元。

马幸福依然是过去的马幸福,只不过脑袋上多了一道两寸长的疤。直到今天,很多人仍不理解他那天的举动,打110报警或是扭头走开都可以,何苦进屋挨对方一酒瓶呢?

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马幸福自己知晓。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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