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群[辽宁社会科学院, 沈阳 110031]
对端木蕻良小说人物形象的地域文化解读
⊙叶立群[辽宁社会科学院, 沈阳 110031]
端木蕻良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地域文化内蕴的重要表征,这些人物所具有的精神特质,与地域文化形态及其相关要素有着密切关系,其集中表现为:雄风大野中的强悍与坚韧;兼容并蓄中的放达与豪迈;文化传承中的率真与开化。
端木蕻良小说 人物形象 地域文化
端木蕻良小说创作的重要成就之一,在于塑造了一系列反映时代特质,且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他所塑造的人物,不但具有深刻的思想意蕴,独特的审美价值,还是地域文化内蕴的重要表征,这些人物所具有的精神特质,与地域文化形态及其相关要素有着密切关系。主要表现在:以高寒、辽阔、雄奇为主要特征的地理环境,涵养了人物性格中强悍、坚韧的精神气质;兼容并蓄、混杂多元的文化场域,生成了人物性格中放达豪迈的特质;粗粝、开化、朴野等文化因子的传承,成就了人物性格中率真、奔放的底色。
普列汉诺夫曾说:“每一个民族的气质中,都保留着某些为自然环境的影响所引起的特点,这些特点,可以由于适应社会环境而有几分改变,但是绝不会因此完全消失。”根据文化地理学理论,地理环境对于个体精神世界特别是性格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辽宁省自然环境特征明显,高纬度的地理位置,使这里气候严寒,冬季漫长。境内分布着高山、大川,平原地带有着辽阔而蛮荒的土地。严酷的天候,锤炼和强化了民众坚韧的性格。雄奇的高山大川,苍茫荒僻的大地,必然赋予民众的文化心理结构以“雄强”的内涵。因此,坚韧、强悍、勇毅,成为地域文化性格的重要因子。
端木蕻良的故乡在辽阔荒凉的科尔沁旗草原,旷野大漠的荒寒与苍远,黑土雄风所孕育的生命冲动,浸染熔铸着他的精神气质,也决定着文本的价值取向和美学风格。端木蕻良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均有着与自然环境息息相关的生命意志和强力,充溢着野性的力量、无限的韧性和强悍的反抗精神,表现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敢,以及向往光明而敢于付出一切的决绝”。在《科尔沁旗草原》中的大山和水水、《大地的海》中的艾来头和艾老爹、《大江》中的铁岭、《浑河的急流》中的金声、水芹子和丛老爷儿的身上,都体现着这种带有地域性倾向的性格特征。
大山是世代务农的黄家的后人,他雄健彪悍,是科尔沁旗草原原始强力的化身。在端木蕻良的笔下,他是山一样的狮子、烈性的寒带虎、草原的雕鹗、反叛的狼子,“大山古铜色的头”在“人的漩涡里,忽然一亮”,“狮子样的鬃毛抖动”。大山原本在江北草原做猎人,以捕获饿狼为生。得知父丧的消息,他匆忙回乡奔丧。回乡后,听到父辈向丁府复仇的遗言,愤怒的火焰开始在心头升腾。他把仇家的化身丁宁绑到树上,用冰冷的枪管对着丁宁,历数丁家几代的罪行。随后,大山又带领佃户发起“推地”运动,要求地主减租。大山性格中的坚韧与反叛,是由关东草原凛冽的风雪、肥沃的泥土,以及浩渺的大漠雕塑而成的。在那个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极为强烈的时代,大山注定要走上武力抗争之路,他投奔了“老北风”率领的义勇军,收复了土匪乘“九一八”事变之乱洗劫过的草原古城,使整个科尔沁旗草原为之震颤。
艾老爹的情感是与家乡大地密切相融的,他的精神气质与黑土地的特质高度契合。黑土地是坚韧而含蓄的,艾老爹身上的反抗力量同样压抑潜隐,总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在现实的挤压下,蓄积的力量得到猛烈地迸发,他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反抗压迫和侵略的道路。艾老爹的隐忍,不是力量的消弭,而是积聚,一旦爆发,即不可遏抑,难以战胜。
《浑河的急流》中的青年猎手金声和猎户女儿水芹子是浑河的儿女,这对恋人有着令敌人生畏的倔强性格和反抗精神。金声抛刀“刀劈小日本”的表演,足以定格他的反抗意志。水芹子为了摆脱压迫,鼓励父亲和恋人抗捐并参加第五路人民革命军,甚至有着用自己的血澄清浑河之水的决绝。水芹子的父亲丛老爷儿,为了完成“五色狐皮捐”,起早贪黑,施展了全套本领。当意识到狐皮捐难以完成时,丛老爷儿终于奋起抗争,因为他毕竟是具有反清传统的民族中的一员,是“那位至死不降清的金圣叹”之后。
铁岭是《大江》的主人公,“在十四万言的《大江》中,作家一往情深地探寻着中华民族的生存意志和蕴藏于社会底层的生命潜力。”他的外在形象,像钢铁一般坚实有力,像大山一样沉稳不移,他是“一个巨人在行走,他的脚步提起时,也是千千万万的脚步。落下时也是千千万万的脚步,千万的人呼吸着……千万的心脏形成一个心脏在跳动着。”铁岭生存在高寒蛮荒的环境中,他凭借着勇气和力量掘参猎虎,是有着强悍山林性格的人物。当家园惨遭涂炭,铁岭的反抗性格被进一步激活,暴打了跳神的仙姑后离家出走,加入革命队伍,并参加了雁门关、平型关战役。他凭借着强悍的性格和健壮的体力,降服了土匪“李三麻子”。在与敌人短兵相接时,铁岭身负重伤,在医院里,他又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准备重返战场,继续战斗。端木蕻良借铁岭的精神和气质唤醒那些沉睡的人们:“请他睁开眼看看我们这个民族的各色各样的野的力吧,多么新鲜,又多么彪悍!任何民族恐怕都没有这样韧性的战斗的人民!”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游牧、渔猎与采集曾长期作为辽宁先民的主要生产方式而存在。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多“逐水草而居,习射猎,善游牧”,他们在关东的荒原上繁衍生息,并数度挥师南下。在少数民族与汉民族的交融过程中,农业文明也不断地强力融入关东大地。游牧、渔猎文明与农业文明的交流,使多元文化互相影响、彼此渗透、互促互补,最终熔融汇合而成一体。融合、多元、包容的地域文化环境,造就了辽宁人放达与豪迈的文化性格。
端木蕻良笔下的人物,多具慷慨、豪侠之气,讲交情,重义气,少有一般保守的小自耕农的谨小慎微。《大地的海》中,对青年农民生命体验的描写,使那份激越与豪放跃然纸上:“我什么都能,只要我脚踩住了大地,手握住了土……”“如一个人在伤心,那么,在他的胸膛里,一定可以听见心的一寸一寸的磔裂声。如在哭泣,那滴落的泪珠,也会透出一种颤动的金属声……”“他们充满着豪迈的灵魂,与健壮的肩膀一起裸露着;外向的生命,饱满到要溢出体外。”
端木蕻良善于用简洁有力的线条,勾勒人物肖像,肖像的细节和整体轮廓,尽显人物粗犷豪迈的性格。如《科尔沁旗草原》中的大山:“古铜色的皮肤,一副鹰隼,黑绒镶边儿的大眼睛,画眉碳子画的眉毛,铁键、栗子肉。”《遥远的风砂》中的“双尾蝎”:“队长脸上是菜绿色,血液大概也是绿的,身上发青。”他对于人物“大动作”“强动作”的描写,也同样深刻地揭示性格。在《大地的海》中,当艾来头对杏子示爱时,他“温驯时会像孩子似的躺在杏子怀里,愤怒时会粗暴地把杏子用力地抱在怀里,抱得杏子发疼”。边塞英雄“双尾蝎”对敌时的“致命诀”:“他把马一拨,盒子炮从腋底下伸出,往两边一抹,效果是和手提机关枪一样,然后单跨蹬,向马肚子底下隐去……他逃走了!——而且能两手同时上两连子弹在两个枪膛上。”这些略显粗鲁、大开大合的动作,在强化了动感和张力的同时,也凸显了人物性格特质。
端木蕻良还善于通过对人物特定关系及其互动模式的设计,诠释人物性格与地域文化的关系。在《遥远的风砂》中,队长“双尾蝎”与土匪“煤黑子”的互动过程、《大江》中铁岭对土匪头子“李三麻子”收编改造的细节,充分展现了人物性格中豪快和放达的特质。“双尾蝎”与“煤黑子”均成长于蛮荒的草原,马嘶、风啸,洪荒大漠,边塞风砂,养成了相似的性格。但他们早期的成长历程截然不同,一个是代表正义的传奇英雄,一个成为匪气十足的土匪“二当家”。面对共同的敌人,经过“双尾蝎”的努力,“煤黑子”接受改编,成为“同志”。但他匪性难改,行军途中,抢劫店家,强奸老板娘。“双尾蝎”却并未因此放弃“煤黑子”,他以旷达的心态继续接纳尚存恶念恶行的“同志”,并以自己的献身精神感染着“煤黑子”。再次遭遇敌军,“煤黑子”奋勇向前,同“双尾蝎”一起舍命坚守,掩护队伍撤退。战斗结束,“双尾蝎”脱险,“煤黑子”壮烈牺牲。“从艺术形象的塑造来看,生还的‘双尾蝎’还是他原来的样子,这个人物一出场便定了格,他是一只草原之鹰。而‘煤黑子’,直到最后的战斗和尸还才闪耀出类似英雄的光芒。如果说‘双尾蝎’的姿态像一座静静的山,‘煤黑子’的形象则是一条流动的河,在急流回荡的巨大落差中才展示出他性格的光芒。”土匪“李三麻子”性格蛮霸,“杀人和啖馅饼一样,吃一个,想一个”。铁岭则似一只不被窠臼缠住翅膀和利爪的苍鹰,他率领敢死队,直捣匪巢,制服了“李三麻子”。当“李三麻子”出现动摇,携枪骑马开小差时,铁岭飞骑追赶,再次用武力制服他。在随后的生活和战斗中,“李三麻子”一时难以彻底抛弃他的哲学:“不作无益之事,不作无味之事。吊儿郎当惯了,拘束不来。”但在铁岭的影响下,他在逐渐转变。在坚守无名高地的战斗中,“李三麻子”与敌人浴血奋战,并抛弃了自己的偏见、狭隘与自私。战斗间隙,他甚至拜了老农妇为干娘,真正实现了人性的回归。基于对铁岭与“李三麻子”性格及互动关系的理解,杨义先生曾对《大江》的文化价值做出如下评价:“作品的思维取向是‘道失诸朝庙而求诸草野’,它从土地的底层发掘未受忠孝仁义所‘教化’的原始人生,展示这种人性的现实依据和丰富内涵。它在动荡的时代和残酷的人生中,写了一部‘山林性格’和‘爆仗性格’相互映照的成长史,从中折射出中华民族有若大江接纳百川一般的凝聚力,和有若大江浩荡东去的生命活力。”
端木蕻良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勇敢坚韧,大气豪迈,奔放率真,在他们身上,充溢着热烈浓郁的地域情调,蕴含着黑土地所拥有的辽阔粗犷、佻达狂放的生命激情。这种饱满丰沛、雄浑无畏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唤醒和升华了中华文化内蕴的劲健阳刚的精神。
① 〔俄〕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74页。
② 毛浩、李师东:《地域文化的现代化——在远处看东北文学》,《文艺争鸣》1992年第5期。
③⑦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89页,第291页。
④ 端木蕻良:《〈大江〉后记》,《端木蕻良文集》(2),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29页。
⑤ 陈金川主编:《地缘中国:区域文化精神与国民地域性格》,中国档案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⑥ 邢富君:《端木蕻良创作风格初论》,《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
⑧ 张永刚、董学文:《文学原理》(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0页。
⑩ 孙进已:《东北各民族文化交流史》,春风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75页。
作 者:叶立群,辽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东北现当代文学,地域文化,艺术理论。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