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玄
沈复喜爱插瓶和剪裁盆树,特别是盆景中的花石点缀,景小则如一画,景大则摄纳心神,若在一旁备上清茶一盏,氤氲里便迷蒙了一帘幽梦。石头的身上积累了难以枚举的风霜,像是沉默的璀璨,以蕞尔之躯括含了追忆。
沈复去山里扫墓,发现了纹理似山峦的石头,心喜而返,告知妻子:“我想用油灰把宣州石砌在白石盆里,这样颜色便匀称了。本山的黄石虽则古朴,若是也用油灰,放在白石盆里则黄白相间,斧凿痕迹便全部显露,这可怎么办呢?”
妻子陈芸回答说:“可以挑选劣质的石头捣碎成末,乘湿糁在油灰粘接处,干燥后颜色可能会相同。”
这真是个聪慧的女子,她懂丈夫的爱石之心,甚至可以替他想出绝妙的法子。这样的女子,必定有一颗澄净的心。
沈复毫不犹疑地采用了她的方法。他准备了一个宜兴长方窑盆,叠起一峰,左低右高,背作横方纹,仿照云林倪瓒的叠石之法,山势险峻,像临江的石矶,石上种了茑萝。而空出的一角,则用河泥种植千瓣白萍。
这个作品雕琢了几天方告成功。
到深秋时节,茑萝蔓延盆山,如藤萝悬挂在石壁上。花葳蕤红艳,白萍也于水面盛开半颜。
最有意思的是,这一双璧人倚在檐下不时讨论着哪里适宜设水阁,哪里适宜建茅亭,哪里适宜凿“落花流水之间”六字。居住、垂钓、眺望之地亦一一指出,像是急不可待地要住进去一般。
好景,却往往不常在。
某个夜间,两只猫儿抢食,从屋檐上摔下来,盆与架顷刻粉碎。那些美好的设想与期盼,霎时化为乌有。
这一点小小经营竟也不可长久,想到此处,他们不禁黯然叹息上苍何其残忍。
很久很久以后,沈复才明白,当初这段大肆渲染的时光,是怎样颓然寂寞。与陈芸共度的日子里,每一刻都是炎夏中的消渴,却不知浓荫覆窗,是为了教人提前懂得以清凉之心应对某个不虞的山穷水尽。
静室焚香,檀木寸寸成灰,辗转出一程又一程痕迹,守待白昼换三更的缄默。那颔首叠膝在香雾沉沉里的盆景,盘根错节,宛如伉俪情笃的伴,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守着谙熟的感觉,共行风雨。而那坚韧之石堆砌出的微小尘世,是镇在心中的勇气。
十三岁那年,初闻一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他已然打定主意,此生非此女不娶。他赞她“生而颖慧”,怜她“四龄失怙”,爱她“才思隽秀”,他与她谈诗论画、培花植木,哪怕困苦清贫、世道冷漠,她也与他一同捱过。这一曲天上人间高山流水,和鸣出好一栊春莺啼啭。
人生际遇不过一场浮萍相聚,怎能不珍惜这点滴相知?
江南小巷的青石上潮润着若有似无的声音,像是喃喃情语,也像是这颗冰冷的心奢望的悸动,年复一年,执着地问一句:故人何时归?
陈芸素有血疾,又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沉疴难瘳,纵使情深欲相随,沈三白亦挽不回他的红颜知己。
“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疾见疾。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她陪他二十三年,走遍亭阁楼台。她知,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只可惜不能陪他到最后,绵绵此恨,最是难消。
想起世间千万誓言,他们要的其实那般简单:如果有一天,他們能够买一块地,请个仆人,种植蔬果,他作诗画,她绣衣裳,布衣饭菜随喜一生,不必去远游。
生死苍茫记录在案,却终不成文。天大地大,他又能云游何方?
万物有灵,所以孕育的石头亦有深意无限。此生,不成山,不垒谷,只在那或墨黑或瓷白的盆里与新蕾一道迎接春阳。
烟波横翠三秋色,那些不曾说出的诗的注脚,都绣在盈尺天地间。这一盆“人生苦短”,沈复用了心,陈芸入了情。却终是逃不开事如春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