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扶桑
暮色西沉,天空像是打碎了的胭脂盒,晕开深深浅浅的红,呼应着黛色的远山。竹隐坐在宿舍里,捧着搪瓷杯小口小口地喝水,耳边响起舍友的声音:“今天那个朱先生,你觉得如何?”
竹隐回想起今日的场景,狭小的饭店包间里,她们几个女同学挤在一起,听老师溥西园介绍面前的男子。
他穿米黄色绸大褂,戴眼镜,看起来很是文雅,只是脚上的双梁鞋,令这副斯文的形象大打折扣。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作家朱自清私下竟是这个样子呢?
竹隐想来觉得有趣,轻轻笑出声,被耳尖的舍友听了去。“你该不会真觉得他还不错吧?”舍友诧异地看着竹隐,竹隐还是笑笑不说话。
“哎呀,哎呀,那双梁鞋土气得很,要是我才不要呢!你一定要想清楚啊!”
对于舍友的话,竹隐不以为然。在见朱自清之前,她看过他的文章,那般清丽的文风,一词一句都深深吸引着她,再看他脚上的双梁鞋,竹隐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朱自清的第一封信来得猝不及防。铺开信纸,淡淡墨香氤氲而出,竹隱可以想象他写这封信的样子,穿着老旧的长衫,戴着眼镜,头垂得很低,一笔一顿地写着,似乎在构思该如何措辞才不失分寸。
在信里,他叫她竹隐女士,落款是朱自清,的确是很礼貌的称呼,但有些疏离,或许在这疏离背后,藏着诗人的一颗赤子之心。他知道,自己条件不算好,一个穷教书的,靠笔杆子讨饭吃,妻子去世了,留下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样的情形,怎能让他不小心翼翼呢?
后来竹隐又陆续收到他的信。第二封,他叫她“竹隐弟”,落款是“自清”;第五封,称呼变成“隐弟”,落款是单字“清”;再后来,他叫她“隐”,叫她“隐妹”,叫她“亲爱的宝妹”……好像所有情愫都在这些变换的称呼里道了个干净明白。
两人就这么试探着接近。通过那些琐碎的文字,她明了并疼惜他的艰难,而他也深知她的善良,于是他们订婚了。
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唱着竹隐喜欢的昆曲,那是朱自清去英国访学时带回的,是他赠她的结婚礼物。
二十八岁的陈竹隐成了三十三岁的朱自清的妻子,一切似乎很完美,只是两人都忽略了,那时的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
恋爱时,她被他笔下的风花雪月所折服,结婚后,所有浪漫的言辞被一一撕碎,生活的本质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柴米油盐酱醋茶,老人,孩子,让竹隐这个“新手”有些手足无措。
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见识过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样子,她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也曾有过青云之志。婚姻于她,虽然算不上牢笼,但也的确将她鲜活的过往一一封锁。对此,她有些不甘心。
朱自清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他也明白竹隐和亡妻武仲谦的不同,他理解竹隐,但在现实面前,他需要武仲谦这样的女子。他开始怀念武仲谦,怀念那个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女子。于是他写下了《给亡妇》,如果有些事情无法说出口,那就只有借笔墨来道明,从而让竹隐懂得。
竹隐是何时开始改变的呢?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心疼他的,读过了他的散文和诗歌,剖开那些清丽的词句,努力窥探他的内心,于是她更加体谅他的不易。她明白,总有一个人要做出牺牲,面对爱人,面对那五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她选择牺牲自己。
她曾学画,学昆曲,油彩和戏服勾勒出少女时期七彩幻想。如今她把这些都抛开了,把画具、戏服通通压进陈年的箱子。曾经的少女心事,如今绝口不提。
面对这一切,朱自清又怎会无动于衷呢?他也开始反思自己,觉得应该多陪陪她,去听一出戏,或是看一场电影,就算饭后散散步、聊聊天也是好的。两人就这么默默地为彼此改变着,过后再来审视这段婚姻,那些不快好像压根儿没有存在过,拨开迷雾,所剩的只有挚爱。
人这一生要走多少步路、看多少次云呢?又有谁可以预料到,自己将在何处走那最后一步路、看最后一次云呢?
人们说起朱自清,大都是说他的诗文,他的心中有“荷塘月色一水裁”,有“桨声灯影落秦淮”,亦有“家事国事天下事”,有“病骨不受嗟来食”!
“宁肯饿死,也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这是一个文人的傲气与操守。1948年,朱自清因胃病逝世,他以最决绝的方式成全了自己的铮铮傲骨。
我们无法揣测竹隐当时的心情,是骂他固执,还是深深赞同他的行为?竹隐没有写下传于后世的凄苦悼文。他们在一起十六年,比起那些相看两厌的怨侣,这段日子够长;比起那些细水长流的佳偶,这段日子却很短。
陈竹隐活了八十多岁,如果做个浪漫的算法,她用前二十八年静候朱自清的到来,中间的十六年与他一同把世间的酸甜苦辣尝遍,剩下的四十年全部用来追忆与他共度的岁月。
如此算来,竟是前半生都给了你,后半生都忆了你,所谓情深,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