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冲来了“国贴专家”：我和农妇亡妻的三生三世

孙家贤，国家一级结构师，中国金属结构钢结构委员会资深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获空间结构杰出贡献奖和中国钢结构事业终身成就奖。孙家贤在事业上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成就，皆源于他的农妇妻子段桂英。

在孙家贤眼里，段桂英没有文化，粗鄙俗气，为此，他曾决然向段桂英提出离婚。不料，遭到段桂英的拒绝。此后，段桂英用一生的时间，用一粥一饭的点滴付出，滋养着这个男人，将他托举到人生最高点。2010年，段桂英被查出晚期恶性脑肿瘤，医生说没有手术的必要。焦头烂额之际，段桂英拒绝治疗，提出回到农村，静候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直到这一刻，孙家贤才真正读懂妻子。迟暮之年，他用粗笨的双手搀扶着已经眼盲的妻子，回到他们相识的地方，用赤诚的真心种下十里桃花，与妻子浪漫相守。冬去春来，这漫山遍野的桃花细诉着他们几十年的冷暖……

建筑学家与农妇妻子，不平衡的爱情在摇摆

1950年，孙家贤出生在北京。上世纪60年代末，作为下乡知青，他被分配到湖北省英山县南河镇插队。从首都城市到落后农村，孙家贤一时无所适从，内心异常苦闷。眼见年纪越来越大，回城遥遥无望，在父母的催促下，他经人介绍，与当地大屋畈村的段桂英结了婚。段桂英比孙家贤小3岁，朴实能干，他们先后孕育了一儿一女。

然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孙家贤很快就发现他与段桂英之间的差距。譬如，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孙家贤对着一轮明月，想起杜甫，跟段桂英说起“月是故乡明”。不料，段桂英却话锋一转，跟他说：“隔壁王大叔家的猪又生了几只仔，长得可结实了呢，来年又可以卖很多钱。”每当这时，孙家贤就忍不住叹息，觉得自己与段桂英没有共同语言，无法产生精神上的共鸣。时间一长，他不愿意跟段桂英交流，对她非常冷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85年，孙家贤终于赢得回城的机会。离开前，他对段桂英说：“我先去北京，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就回来接你们。”段桂英憨厚地点点头。这一走，就是8年。8年里，孙家贤通过北京工业大学的考试，并顺利进入北京建工集团工作。段桂英一个人在农村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每天都要下田干活，供孩子读书，日子过得十分艰辛，但只要能收到孙家贤一封只言片语的家书，段桂英的脸上总能浮现满足的笑容。她不止一次地跟两个孩子说：“你们要努力读书，你们的爸爸在大城市工作，将来接你们去城里，可不能给他丢脸。”

1993年，孙家贤通过国家一级结构师考试，跳槽到中国航空设计院担任设计师。他感念段桂英的付出，将段桂英和儿女接到北京。他将两个孩子分别转进北京的学校，带着段桂英熟悉了环境之后，对她说：“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段桂英喜滋滋地忙上忙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然而，在北京，已经习惯农村生活的段桂英嗓门大，说话像吵架，孙家贤觉得她粗俗不堪，几次都提醒她说话声音小点，段桂英却依旧我行我素。

他们家住在一楼，大门对着办公楼，每次有工作人员从门口经过，段桂英总是热情地让他们到家里坐坐。孙家贤不善于交流，段桂英就操着一口乡音跟别人说：“你们多帮助帮助我家老孙同志，他不爱说话，喜欢自己瞎忙活。”这话让孙家贤十分不快，几次提醒她：“你拉着别人聊天，会耽误别人工作。以后不许再叫他们来家里了。”不久后，孙家贤又发现，大家每次从自家门前经过时，都捂着鼻子，还有好几个人都忍不住问他：“你们家里什么东西这么臭啊？”孙家贤疑惑不解，他每天下班回家，家里并没有什么味道啊。一天上午，孙家贤忙完工作提前回到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恶臭味。他推门进去，只见段桂英挑着两桶粪水在院子里种菜。原来，每天闲来无事的段桂英在自家后院找了一塊空地种菜，还去院子里的公共厕所挑粪水施肥，怕孙家贤嫌弃，她就每天早上种菜，等孙家贤下班，味道早已消散。

孙家贤非常生气，立马制止她：“以后不要种菜了，每天臭烘烘的，像个什么样子？丢死人了。”段桂英说：“我自己动手种菜有什么丢人的？你昨天不是还说我种的菜比外面买的好吃。这种是没有污染的，我们在农村都这样种菜啊。”孙家贤不耐烦地说：“这里是北京，别什么都跟农村比，以后别做这么丢人的事情。”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望着段桂英心有不甘的样子，孙家贤心中也十分苦涩：在这栋员工宿舍里，住着形形色色的家属，她们有的温柔贤惠，有的漂亮大方，唯独段桂英从来不收拾打扮自己，即使生活在北京，她也始终土里土气，改变不了农村人的粗俗。孙家贤开始后悔将段桂英带到北京，甚至后悔当初娶了她。

一粥一饭的付出，农妇妻子融化丈夫心头坚冰

1998年，他们的大儿子孙继海考上中国人民大学，两年后，小女儿孙倩倩考入北京大学。这个时候，孙家贤却向段桂英提出离婚，他对段桂英说：“我们生活习惯不同，兴趣爱好也不一样，这样束缚在一起我感觉不到幸福，不如离婚。”段桂英震惊不已，她试探性地问：“你在外面有人了？”孙家贤大怒：“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个有家庭的人，绝对不会在外面胡来，只是强扭的瓜不甜！”

段桂英见他不像说谎，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她干脆地说：“不离。不合适我们也过了二十年，我就不信后半辈子过不下去。”孙家贤气结：“跟你说也说不明白，反正孩子也大了，我要追求我的自由，我会负责你的生活费，保证让你衣食无忧。”

然而，段桂英却表示，她并不是为了钱。这些年，她跟孙家贤生活在一起，对他了解甚深，他不懂得照顾自己，工作一忙起来，经常忘记吃早饭，喜欢喝凉水……如果没有她的照顾，孙家贤连每天换洗的衣服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这些年，孙家贤虽然尽心培养两个孩子，但从未料理过两个孩子的生活，他们爱吃什么菜，有什么样的习惯，孙家贤一无所知。段桂英断言：“我失去你大不了回农村，但你离开了我，你一天都生活不下去。”孙家贤无言以对。

这年夏天，孙家贤被派往上海参加一个重大项目工程的设计，要在那边驻扎四到五年。孙家贤离开不久后，他的母亲周敏突发脑血栓，留下全身瘫痪的后遗症。为了不耽误孙家贤的工作，段桂英独自一人承担了照顾婆婆的责任。她既要去医院侍候，又要料理家务，忙得连轴转。等婆婆病情稍微稳定后，段桂英才将家里的事告诉了孙家贤，然后将婆婆接到家中亲自照料。她每天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婆婆床前，端茶倒水，帮她翻身、擦洗身体。孙家贤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每次都来去匆匆。

天气好的时候，段桂英背着婆婆去院子里晒太阳，她时常俯下身来，看看婆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怕婆婆无聊，就和她说说家长里短，也不管婆婆能不能听懂。时间一长，周敏竟能“嗯嗯、啊啊”地回应她。院子里的家属看到段桂英如此贴心地照顾婆婆，都对她赞叹不已。

有一次，周敏在椅子上坐久了，脚麻了，指着自己的脚“嗯嗯啊啊”地说不出话来。段桂英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给婆婆揉脚按摩。一位路过的家属大妈看到，忍不住赞叹说：“你儿子真是找了一个好媳妇啊，对你跟亲妈似的。”段桂英笑笑没有说话，但她却感觉到婆婆将仅能动弹的右手放在她头上抚摸着，似乎在夸她是个好儿媳。

直到2006年，孙家贤负责的工程竣工，他设计的方案在业内获得一致好评，并被在项目工程推广应用，他因此获得了空间结构杰出贡献奖和中国钢结构事业终身成就奖。当他领完奖赶回家时，瘫痪的母亲已经慢慢恢复了知觉，还能在段桂英的搀扶下，去外面走几步了。孙家贤激动得热泪盈眶。孙倩倩在一旁对爸爸说：“这几年，多亏了妈，她很辛苦，你可要好好补偿补偿她。”孙家贤望着段桂英，不知何时，她两鬓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这么多年，她一心一意为这个家付出，抛洒了所有的热血和华年，他知道，他不能再伤她。

这之后，儿子孙继海被著名的斯福坦大学录取，远赴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女儿也忙着考研。段桂英闲不住，在别人的介绍下，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给附近一家工厂制作手工布偶。她害怕孙家贤不同意，小心翼翼征求孙家贤的意见，孙家贤不忍心拒绝，点头同意了。

制作手工布偶需要旧衣服、旧布料，炎热的夏天，段桂英趁孙家贤午睡的时间，去家属楼一家家询问，有没有不要的旧衣服可以送给她。孙家贤知道后仍觉得有些难堪，但段桂英似乎很受欢迎，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都愿意跟她打个招呼，谁家有旧衣服，也喊一声让段桂英去拿，甚至还有住在别的地方的工作人员听说段桂英在收废旧的衣服，就打包从家里带来给段桂英。周围的人热情大方，段桂英也乐呵呵地笑，孙家贤看在眼里，似乎觉得段桂英也并没有他想象的格格不入。

陪伴爱妻最后的时光，十里桃花祭爱情

然而，2010年冬开始，段桂英总是感觉头痛，还经常出现呕吐、视线模糊等症状，孙家贤带她去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检查，竟被查出晚期恶性脑肿瘤。经过专家会诊后，医生一致认为：“患者年龄偏大，即使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十。”通常这种情况，医生都认为没有手术的必要。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震惊了孙家贤。那些天，孙家贤急得整夜睡不着觉，四处托人打听，有哪家医院可以治好段桂英的病。可即便孙家贤东奔西走，却始终跑不过癌魔的速度。随着段桂英的脑瘤越长越大，她经常被头痛折磨得痛苦不堪。因为脑瘤压迫视网膜神经，她的视力迅速下降，有时候连孙家贤走到她床前，她都看不清。

望着段桂英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孙家贤心如刀割。他终于明白，他和段桂英虽然有过很多分歧，但他们一路相扶相持，早就融入了彼此的生命，如今，命运要将段桂英从他血脉里抽离，他感觉痛入骨髓。可段桂英却出奇地冷静，她对孙家贤说：“我不治了。我不想拖累你，这辈子能嫁你这样一个城里人，培养了两个优秀的孩子，我的人生已经圆满，你就让我回老家去吧。”

这些年，段桂英不惜背井离乡来到北京，为孙家贤操持家务，养儿育女。如今濒临死亡之际，她却渴望回到家乡。她对孙家贤说：“其实，我喜欢农村无拘无束的生活，养养鸡鸭，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这些年在北京过得很不习惯呢。”孙家贤一直以为，将段桂英带到北京来，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她是幸运的。可这些年，段桂英起早贪黑照顾这个家，何曾享过一点福？反而正是因为她对家庭的全心付出，他才能一心一意投入工作;她虽没受过什么教育，却用朴实的道理教出两个有出息的孩子！

这一刻，孙家贤幡然醒悟：段桂英这辈子为他活，他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全靠这个农妇的托举，可他对她却只有冷淡和嫌弃，何曾走进过她的内心？

那段时间，孙家贤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内心充满了愧疚和自责。当段桂英再次提出要回到老家时，孙家贤当即决定，跟她一起回去。他对段桂英说：“你为了我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如今就让我陪你回到生养的地方，即使生命给予我们的时间不多，我也要抓住这不多的时间，与你相守，慢慢变老。”段桂英感动得泪水纵横。

2010年12月，孙家贤去单位办理了退休手续，带着段桂英回到英山县南河镇老家。孙家賢与段桂英相扶相携的画面，感动了儿女们，他们也尊重父母的选择。

再次回到老家，一切都已经变了样。望着曾经勤快能干的段桂英已经成了一位苍凉的眼盲老人，村里人议论纷纷：“她照顾了丈夫一辈子，现在老来却病了，眼睛也看不见，真是没有福气啊。”孙家贤听到后，心里很难过，但他却在这样的声音里一点点坚强起来，他告诉段桂英：“你照顾了我一辈子，余下的生命就让我来照顾你。”此后，他在段桂英的指导下，学习砍柴生火、做饭洗碗，他还去养殖场买来鸡鸭。每天闻着炊烟灶火的香气，听到小鸡小鸭“叽叽喳喳”，段桂英的精神也好不少。与此同时，孙家贤没有放弃对段桂英的治疗，每次有什么治疗脑瘤的特效药，他就让儿女在北京买了寄过来，每天按时提醒段桂英吃药，希望能缓解她的病情。

2011年的春天，孙家贤带着段桂英去家附近的桃花冲森林公园踏青，途中经过一片桃林，芬菲烂漫，如一片片红霞，他忍不住跟桃林的主人要了一株桃花，送给段桂英。收到花，段桂英如同一个害羞的少女，用手抚摸着桃花，放到鼻子旁边闻闻，感慨地说：“好香啊，这……还是你第一次送花给我呢，我从小就最喜欢桃花了。”

孙家贤感慨地说：“只要你喜欢，我每天都送你花。”段桂英笑话他：“每天都送多浪费啊。要我说，桃花还是长在地里好。小时候家附近有一片桃林，每到春天，好看极了。”段桂英一脸向往的表情，孙家贤感慨地说：“这有什么难，我现在就去买桃树苗，来年春天送你一片桃林。”

当即，孙家贤就找到桃林的主人买了几百株桃树苗。他每天忙着种植、浇水、施肥，累得满头大汗，却只想博心爱的妻子一笑。这之后，每一年，孙家贤都将家附近一侧的空地收拾出来，种下一株株桃树。直到2014年，桃树围满了整座小院。闲暇时，他们携手走在桃林里，孙家贤摘一枝花儿戴在段桂英的头上，说她的笑容比花美丽……如果孙家贤不在身边，段桂英就扯着大嗓门喊“老孙”，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孙家贤就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么亲切的声音，当初怎么会嫌烦呢？”

2016年12月，段桂英在孙家贤的陪伴下，坚持了6年，终于走到了人生尽头。弥留之际，她躺在孙家贤的怀抱里，动情地说：“这几年，我过得很快乐，很幸福，再也没有遗憾了。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嫁给你。”孙家贤抹去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那我们就约好，来生，我一定娶你。”

12月25日，段桂英去世，孙家贤亲手将她的骨灰撒在他们曾种下的桃树下。办完段桂英的丧事后，他拒绝了儿女要将他接回北京的要求，独自留在南河镇，看护这片处处充满老伴身影的桃林。

现在，这片桃林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热门景点，春暖花开的季节，附近许多人都慕名而来。

这漫山遍野的桃花见证了这对老人几十年的冷暖，也在细诉着孙家贤长情的陪伴……

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