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星
摘 要: 在清末商办铁路运动的社会背景下,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邬纲被汤寿潜等人为地捧到了“殉路英雄”的高台。在新闻报纸尤其是小说、戏曲等大众媒介的传播、渲染下,邬纲故事迅速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层累积聚,故事化色彩愈来愈浓重,并最终作为“历史”记忆的一部分流传于世,对江浙地区的商办铁路运动高潮化起到了推动作用。此事从一侧面证明,顾颉刚先生“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同样适用于近代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研究,由于在近代史研究中某些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研究确存在着层累造史的现象,所以须谨慎视之。另一方面,这项研究也表明,近代铁路史研究应突破以往局限于政治史、经济史等区阈的弊端,拓宽视野,引入社会史和民俗学等坐标系加以考量。
关键词: 中国近代铁路史;清末商办铁路运动;江浙铁路风潮;邬纲;殉路英雄;传说化;汤寿潜;顾颉刚
中图分类号: K257.23
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9-4474(2017)02-0044-15
邬纲(1878~1907),浙江台州府宁海紫溪义门人,浙江铁路学堂毕业生①,后任职于浙江铁路公司,在江浙铁路风潮中传言其为保护浙江铁路利权而愤然呕血抗议,被誉为“殉路烈士”。生前默默无闻的一个普通铁路职员,却在死后因他之死而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民众反对铁路借款的“江浙铁路风潮”,邬纲的形象也在收回利权运动中不断地被故事化、传说化,最终成为广为传颂、乃至被搬上舞台的英雄式人物。
梳理各种历史资料,可发现作为历史人物的邬纲“传说化”的流变轨迹:最初是普通浙路职员,被西医误用药致死,而后被汤寿潜塑造为“喷血殉路”的“烈士”,此为流变的第一步;紧接着是各大报刊尤其是戏曲小说的文学重构,不仅完善了前期烈士殉路的情节,还将邬纲描绘为“少负奇志”、以死唤醒民众思想的“革命烈士”,其间为邬纲故事加入老父角色以及汤绪、汤寿潜等病榻前探病等新的元素,此为故事流变的第二步;最后故事经戏曲舞台表演后在民间流传中继续不断被丰富化、扩大化,出现不同的邬纲传说化故事。
鉴于学界以往的历史研究更多关注精英人士甚至是主流传说主体,而对社会基本面乃至地区性普通民众的历史记忆和感知则不太注意,故本文拟就所得各类资料,对清末邬纲传说故事的缘起及其后的丰富扩大过程加以简单缕析解构,以恢复该阶段历史的部分真实面貌,并进而探讨“历史人物传说化”②的成长环境与历史推手。
一、邬纲传说的缘起
清末随着立宪运动的开展,社会风气渐开,普通民众开始关注国家大政方针,也逐渐认识到铁路路权的重要性,将借款筑路视为“灭国新法”,认为“路权所在,即国权所在”〔1〕,“以路谋人国”〔1〕,中国社会亦“从顽冥守旧之昏睡中醒来,踏入进取革新之期”③。正是在上述历史背景下,出于收回利权的需要,各省商办铁路公司纷纷成立,出现了收回利权和商办铁路运动,“收回利权运动闹得很凶,围绕借款纷扰不断”④,华中、华南一带“铁道热”盛行⑤。
江浙铁路風潮从属于清末商办铁路运动,且是其中最典型和最具影响力的运动之一。正如沪杭甬铁路修建造就了汤寿潜“晚以铁路见贤”的美誉,沪杭甬铁路运动同样也推动了邬纲“殉路烈士”传说的出现。1905年,浙籍绅商鉴于美商倍次觊觎浙赣铁路利权,毅然成立了以汤寿潜为总理的浙江铁路公司,与稍后成立的江苏铁路公司共同承办修建苏杭甬铁路(苏州-杭州-宁波)。早年与中国订有苏杭甬草约的英国政府眼见江浙绅商开始动工修建苏杭甬铁路,为攫取铁路利权,屡次向清政府施压,要求清政府禁止江浙绅商的筑路行为,“撤销此案(浙路归浙省自办——引者注),并饬停工”〔1〕,并与其修订正式合同。清政府在社会舆论支持下,为保地方铁路利权,不断与英方函复、晤谈,双方迟迟不能达成共识⑥。最后,从英国归来的汪大燮接办了此事,他提出三个解决方案供英方选择。经过又一轮的会晤协商,中英双方达成了借款筑路的草议,清政府决定向英国借款一百五十万镑,并以江浙指定的款项作抵押,英方可派查账员。江浙铁路公司的绅商得知这个消息后,群情激愤,认为“论朝旨不宜借款,论民情则不愿借款”〔1〕,纷纷致电清政府反对借款,“谓宁渴不饮鸩酒”。不久,浙江各府成立了国民拒款会,一面宣传拒借外债,一面号召集资认股,“佣贩妇竖,苦力贱役,亦皆激于公愤,节缩衣食,争先认股。举国若狂,民气之威奋,实所仅见”〔1〕。一时间,江浙两省轰轰烈烈的拒款运动汇集酝酿而成清末苏杭甬铁路风潮。
在此次江浙铁路风潮中,小资产阶级、青年知识分子成为拒款保路的激进派。江浙两省各社会团体函电纷驰,彼此串联一起抗争,各新式学堂学生纷纷发来函电,坚决主张拒款宗旨,将收回利权运动屡屡推向高潮。恰逢此时,浙江铁路学堂毕业生邬纲为借款而愤懑不平、喷血致死的“殉路”事件开始在《申报》《盛京时报》等各大报纸连篇报道,随后又出现了类似的浙路副工程师汤绪“殉路”事件。原本默默无闻的浙路公司普通职员邬纲在新闻报道和小说、戏曲的艺术建构下,在普通受众即民众脑海中逐渐固化为特定的邬纲殉路形象,被赋予了特定的社会意义。
历史事件,即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可基本视为“信史”。但发生在另一个时空体系中的历史事实,一般而言,只能通过前人流传下来的文本、语言叙述进入大众的视野。故而有的学者认为,“在可理解的意义上,一切历史事实都依赖于它如何被叙述”〔2〕。邬纲死后,其形象即处于报刊、小说和戏曲的塑造中。普通民众出于对英雄人物的认同感,也自愿接受着主流舆论对邬纲的塑造。邬纲形象在一次次艺术表演、民间口口相传中渐渐失真,许多情节被讲述者主观的表述所丰富和扩大,最后即形成真实历史人物的“传说化”。
要追寻邬纲传说化的起点,不得不回到历史中的邬纲,或者说是历史记载中真实的邬纲。我们可以根据流传下来的邬纲史料,尽可能地考辨复原历史上的邬纲形象,并以此为参考底本,从关于“邬纲殉路”的文字材料中,对比、分析每一阶段邬纲传说化的重构和扩大理路,从而大致梳理出其传说的缘起及扩大化和丰富化过程。据晚清著名办报人、浙路公司筹建的倡议人汪康年记录:
杭中谣讹杂起,适有一工头邬某病瘟,被业西医刘某药误死,方欲控刘(此事极确,以中外报得第一次新闻尚说是病也——原文)。值路事起,蛰仙(汤寿潜,字蛰仙——引者注)即遣人属其家人,改说是殉路,则名美而有利,其家亦欣然从之。蛰仙遂因此以激励风潮,后之汤工程师以他病死,亦置诸殉路之列。〔3〕
此则历史材料中的记载历来被研究江浙铁路风潮者有意、无意地忽略⑦,或以其为孤证,不足据也。但细细分析,可知此记载大有可能。近年来易惠莉、陆建德⑧等研究者开始认为汤寿潜当年确有作伪“造神”嫌疑,并认可此则材料的真实性。因为此则材料关系到真实历史人物邬纲的传说化源头,故先简单论证其真伪。
首先,记载“邬纲殉路”事件的《汪穰卿笔记》是汪康年“平生笔札汇编,由其弟汪诒年在他身后掇拾丛残编订”(《汪穰卿笔记·出版说明》)〔4〕,并加按语〔5〕。刘叶秋先生认为,一切用散文所写零星琐碎的随笔、杂录统称为“笔记”⑨。从编撰方式来看,笔记作品一般分为杂记随录类笔记和资料汇编类笔记,《汪穰卿笔记》显然属于前者,故具有杂记随录类笔记的一些特点:资料来源多为作者亲身经历或见闻,其中《苏杭甬始末略记》最能体现这一特点。汪康年从浙江铁路公司筹建起即为其上层人物,可以说是苏杭甬事件的亲见者。他即使没有亲见邬纲事件,但身处同一时代,对此一定也有耳闻。按陈恭禄先生的观点,“笔记记载个人亲身经历,是比较可信的资料;所闻次之;所传闻又次之”〔6〕,可见汪康年所记载的苏杭甬事件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那么,汪康年有无作伪之嫌疑呢?汪康年所写之笔记,从一定程度上说,其实就是其读书笔记或日记,并未准备示人或公开发表,现今所见的《汪穰卿笔记》乃是其弟汪诒年在其身后“掇拾丛残”编订而成的。其时,邬纲殉路乃至苏杭甬路事早已尘埃落定,如果汪康年希望以此文“诬蔑”汤寿潜,质疑邬纲殉路,当时即应公开发表,引起舆论关注。但他并未如此,只是将其以日记形式留存,可见他并无指责汤寿潜伪造殉路英雄的意图。
但另一方面,汤寿潜可能作伪“邬纲殉路英雄”则证据颇多〔7〕。其一,汤寿潜此人确实“太好作伪求名”〔8〕。张之洞曾有意让汤寿潜主笔《时务报》,而张元济建议《时务报》创办人汪康年最好不用汤寿潜,因为“蛰(汤寿潜)亦非平正人也”〔8〕。办报富有经验的张元济、汪康年等人深知报纸主笔必须要抱有客观、公正之心,他们深知汤寿潜“非平正人”,故都不太赞同由其担任《时务报》的主笔。对于汤寿潜“作伪求名”的问题,汪大燮也有同感,他认为:“蛰仙为人,原足钦佩,惟此事恐其干誉之心太重”〔8〕,“蛰仙本是捧名教二字作招牌者。凡用此招牌之店,大约总是半真半假半通不通”〔8〕蒋智由亦曾如此评价汤寿潜:“蛰仙的手段很高,他高谈阔论一阵,人家请他出来,便竭力推辞……这样捞法,却把地位逐渐的提高了”〔9〕。即使汤寿潜是“父亲最景仰的大人物”〔10〕,他自己儿时也将汤寿潜视为“心目中所佩服的英雄”〔11〕,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曹聚仁先生对于蒋智由的上述批判,也无异议,认为“也许他们了解得深一些”〔11〕,依旧愿意相信众人的评判。张元济等人都是清末浙江籍著名绅士,同汤寿潜关系甚密,然对汤寿潜竟然有如此一致的评价,可知“作伪求名”确是汤寿潜一贯的作风⑩。这一点似乎也可从汤寿潜写作的《理财百策》中窥见一斑。费黑先生校對《理财百策》时,就提出“汤好用古僻字、通义字,亦好用生僻典故”〔12〕;其二,汤寿潜伪造邬纲殉路的确有激励江浙铁路风潮、达到浙路自办的考量,因为中国史书中不乏古人假托神意预示人间吉凶祸福、利用谶语制造舆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记载,熟读古籍的汤寿潜对此不可能不了解。有“作伪求名”之心的汤寿潜,在浙路自办上制造些殉路舆论也是可以解释的。而浙路发布“邬纲殉路”公告后,江浙铁路风潮也确实被推向了新的高潮,“广博宏大,殆不可思议”,“全省绅商学界,益形激昂”(《汪穰卿笔记·苏杭甬始末略记》)〔3〕。
最近,笔者无意中又发现一条史料可以佐证上述推断。民国著名小说家费只园在其《清代十三朝演义》中提及邬纲殉路事件时有如此描述:“铁路学堂学生姓邬的,死在这个机会,硬派他算殉路,开追悼会,募抚恤金”〔13〕。费只园的这部小说虽然有着野史色彩,但根据小说创作源于生活的常识,可以想象当时社会上确有汤寿潜“伪造”邬纲殉路的流言。然而,由于清末民初的中国社会对汤寿潜总体上都是赞誉有加,推崇备至,爱屋及乌,对其“塑造”的“邬纲殉路故事”也就深信不疑。这样,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何以费只园在小说创作中弃主流故事版本不用,而选择潜流故事版本?通读小说,可以排除费只园“针对”汤寿潜的可能,因为在行文中,他客观地罗列了当时舆论对汤寿潜的评价,一句“但他(汤寿潜)做总办的时候,的确钉鞋雨伞,步行渡江,一点看不出架子”〔13〕即可表明费只园如汪康年等人一样,并没有刻意抹黑汤寿潜的意图,他因或亲见、或亲闻“邬纲殉路”的真相B11,所以怀疑汤寿潜有“塑造殉路英雄”的嫌疑。从汪康年和费只园对这件事的记录也可看出,两人似乎都有十足的把握证明邬纲确实是被汤寿潜推上“殉路英雄”的高台的:如汪康年用了“此事极确”,并指明《中外日报》对此有所报道〔3〕(《汪穰卿先生笔记·苏杭甬始末略记》),斩钉截铁,完全不惧他人印证;费只园则用“硬派他算殉路”,一个“硬”字、一个“派”字,传神地表达了作者的情感。
由上述论证可知,邬纲作为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其真实的形象与相关的史实应如是:他本是普通的浙路公司职员,被业余的西医刘某错误用药致死,原本没有多少可以值得流芳后世的事迹。但在江浙铁路风潮激烈之时,因缘际会,汤寿潜出于推动江浙铁路风潮的战略考虑,将本来普通的邬纲推到了“殉路英雄”的高台上。这类事件在当时的各省商办铁路公司中亦有发生,手法极其相似,例如1911年四川铁路公司同样将病故的老秀才树立为“殉路烈士”B12。
将邬纲故事化、传说化,汤寿潜自有其浙路公司经营管理上的战略性考虑。“邬纲殉路”故事较早的记载应见于1907年10月27日《申报》上的《浙路公司致上海分公司电》:“浙路业务学生台州宁海生员邬纲,自闻借款警耗,即欲阻汤总理北去,力阻始止,连日不食、捶胸夜哭,十七日喷血以殉。浙人知与不知,无不感动。礼拜六追悼会,汤总理自沪归,亲往柩前行礼,哭之甚恸。”B13细细审视这篇报道,从标题看,表面上是以杭州总部的浙路公司向上海分公司所作的公司内部情况通告,但发布在新闻媒介《申报》上,就等于以浙路公司的名义发布“邬纲殉路”的情况声明。于是乎邬纲的故事就有了一个母题B14——“喷血殉路”,关键词即“借款”“殉路”。后来的故事基本都是在这一母题上衍生出来的。
中国自古就有“殉国、殉社稷”者,为自己所挚爱的家乡铁路事业而死的事情完全有可能发生,这就为后来邬纲故事的传说化做了很好的铺垫,而汤寿潜在其中起到了“意见领袖”的作用。传播学中,意见领袖也称为舆论领袖,是指在信息传递和人际互动过程中少数具有影响力、活动力,既非选举产生又无名号的人〔14〕。按照此理论,可以认为历史人物邬纲的故事在传播中,周围的普通民众只能接收到一小部分信息,大部分信息则可由意见领袖汤寿潜作出解释、评价和在态势上作出导向或指点。在此,他即将邬纲之死解释为喷血殉路,认为必须得到表彰和弘扬〔14〕。以汤寿潜在晚清东南社会中的影响力,其文人类型的“超凡魅力”B15足以使其承当“意见领袖”的角色,江浙普通民众也愿意相信其为邬纲所定下的“殉路英雄”故事母题。这是邬纲传说化的源头,也是其重要流变过程的第一步。
二、媒体建构、文学重构下的“英雄邬纲”
《浙路公司致上海分公司电》消息登报后,各大报纸纷纷刊登邬纲殉路的事迹。从当时留下的文字材料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历史人物邬纲转化为“殉路英雄邬纲”的过程:当时流传的邬纲故事在原来的浙路公司母题的基础上,不断被挖掘补充,邬纲的“前世今生”由此逐渐丰富扩大、层累积聚成“殉路”传说事迹,最终完成了由历史人物邬纲到“英雄人物邬纲”的关键性转变。
首先,应该解释下清末江浙地区出现“邬纲热”的原因。从社会心理学上看,邬纲故事发生在江浙地区,与当地民众的时空距离并不久远,甚至有着些许的交集,有的人可能还亲见或亲闻过。他们与邬纲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相似,在思想观念上也更容易产生共鸣。中国民间向来崇敬英雄式人物,在媒体、文学的双重建构下,邬纲的性格、事迹不断被强化放大并凸显出来,对普通民众的心理冲击也愈发巨大和深远。从传播学上讲,媒体和文学建构都隐性或显性地存在着一种所谓的“议程设定功能”。传播学大师麦库姆斯和唐纳德认为,大众媒介对某些事件或问题的强调程度决定着受众看些什么、想些什么、什么问题最重要,二者可形成一种因果关系:大众传播媒介愈是大量报道或重点突出某事件或问题,受众愈是热切地关注、谈论这些事件或问题〔14〕。“邬纲热”自1907年10月出现,一直持续到1908年,余波更长远。一般而言,在中国铁路史上,1907~1908年可以称为收回利权、拒借外债的年份,而对于江浙地区而言,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邬汤(邬纲、汤绪)殉路年”。这应归功于当年媒介、文学建构设置的“邬纲殉路”议题将江浙地区普通民众的注意力都聚焦到此。
普通民众能如此轻易地就相信这些主题类似、版本各异的邬纲英雄故事,除受当年报纸媒介架构的影响,还可以用传播学上的“魔弹效果论”来解释。“魔弹效果论”认为,“大众传播具有强大威力,能够左右公众的态度和行为”,“各种各样的思想、感情、知识或动机从一个人的头脑里几乎不知不觉地灌输到另一个人的头脑里”,“并几乎可以随传播者所欲而左右大众的任何观点”〔14〕。前近代中国社会一直实行愚民政策,造成民众知识水平普遍低下。即使经历了清末多次思想解放思潮后,多数民众仍无法用科学知识判断一些社会现象,“专制政体之进化至本朝达于极点,其使吾民心柔骨脆,奄奄无气,久矣。全国皆然,浙人尤甚”B16,这是时人对当时社会民风未开、民智孱弱的直观真切感受。
“邬纲”故事流传的社会心理已经明晰,接下来重点分析“邬纲”故事转变的第二个过程,即历史人物邬纲如何脱离现实,成为故事化、传说化的人物。诚如史学大师顾颉刚先生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中所言,孟姜女的故事因年代久远,自其发生后,“这事(孟姜女事件)就成了一件故事”,“这件故事在当时如何扩张,如何转变,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无从知道”B17。但“邬纲故事”距今不过百余年,尚有迹可循。下面笔者即以目力所及之材料梳理“邬纲故事”“如何完备”、“如何转变”等问题。
段宝林先生认为,“传说是作为真人真事流传的,它的艺术典型化往往是不自觉的,是在流传中发生变异以适应社会需要的。在流传过程中不但有量变,有时还会发生质变”〔15〕。例如孟姜女的故事,原来是表彰孟姜女笃守礼法的,后来成为反抗暴君的人民传说了。邬纲故事的发展轨迹和中国传说故事的流变过程几多相似。
邬纲故事的母题是前述浙路公司发布的“讣告”般的新闻,关键词即为“喷血殉路”,而不久后即刊登了所谓的《邬烈士绝命书》:
不佞远家属,排众议,投身路校,原冀为浙路少尽微力。故入校之后,不敢一刻自逸,奉职以来,不以劳役为憾,扶病尽职,以致于惫。不料大祸猝发,外部逼我贷款,吾知国贼志在冒利,必且无可转圜,款成而路去,浙江片土,已为国贼断送。恨激无所泄,病日加剧,顷加热血潮涌,精神恍惚,此身将与浙路同尽。呜呼!吾心不死,吾愿吾浙人勉为其后,倘此路得有挽回,则鄙人虽死犹生,呜呼已矣,望诸君努力!B16
“绝命书”犹如当时革命派的战斗檄文,与其在措辞、逻辑上诸多类同,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清政府的绝望,并认定江浙铁路借款一事“无可转圜”,提醒世人借款则路权丧失,路权丧失,则江浙必亡,最后还发出号召,“望諸君努力”,继承其遗志。此绝命书的真伪存疑,笔者认为此书系他人伪造B18。无论历史真相如何,在此书公诸于世后,邬纲作为“烈士”之形象的的确确为之又累增一层。
此则绝命书一经发布,并没有人去深究其源头、真伪性,之后的多数报道、小说戏曲都以此为母题生发演绎,再一次发生累次的转变。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故事一经演讲,不得不随其说者听者本身程度及环境,而生变易,故有原为一故事,而歧为二者,亦有原为二故事,而混为一者。又在同一事之中,亦可以甲人代乙人,或在同一人之身,亦可易丙事为丁事。若能溯其本源,析其成分,则可以窥见时代之风气,批评作者之技能,于治小说史者倘亦一助欤?”〔16〕当时各类期刊、报纸以“邬纲烈士呕血殉路”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甚多,笔者下面将依据同类归并原则再现其流变过程。
首先须明确一点,一般的新闻报道(如《申报》)等资料与经文学创作加工后的普通文学笔记资料不能等量齐观,《申报》等报刊资料较为遵守新闻报道真实性的原则,一般可作为真实史料加以引证,而文学笔记、小说戏曲资料的史料价值并不突出,只能作为辅助性史料处理。有以上的认识基础,再来理解“邬纲殉路”和“绝命书”消息出现后《申报》等主流媒体和《月月小说》等小说报纸关于此事件的报道,就容易多了。
笔者在检索《申报》上所有关于“邬纲殉路”的新闻报道后发现:这些新闻报道乃至读者投稿的哀挽联,立论基础都是浙路公司所“发布”的前述“邬纲殉路”事件和“绝命书”,极少有新的关于“邬纲殉路”事件的细节和内容。例如在1907年11月1日的《申报》上载有署名“开平谭炳声”的《挽邬烈士》(此文是笔者所检索到的《申报》上关于“邬纲殉路”事件的最早记载):“洋债岂可承乎一死,励同胞,直令中外至球,莫不齐声称烈士,路事尚足为也,诸君如协力,请合东西两浙争回成命慰斯人”。文中对邬纲同样沿用的是浙路公司所称誉的“烈士”之名,且再次提及“绝命书”中结尾处之期盼。又如,1907年11月3日《申报》直接全文转载“绝命书”,题为《路校毕业生邬钢绝命书》;其他如1907年11月10日《申报》上刊登浙江桐乡《上江浙热血诸君书》,明确提及了自己的消息来源:“忽阅日报见邬君殉路事”,末了重申“绝命书”中号召江浙热心者“当悯邬之死,记取邬君绝命书中,望诸君努力”。可见这一时期《申报》等主流媒体在建构“邬纲殉路”事件时,依旧是以理性态度选取新闻素材的,故而“邬纲殉路”故事的传说化、戏剧化流变色彩在此阶段并不明显。但是,事件本身乃至邬纲形象在读者、民众心目中的变化还是能由此窥见一斑的。虽然多数新闻选材依旧“实事求是”,但将溢美之词多次加诸“邬纲殉路”事件乃至“邬纲”的过誉现象还是相当严重的。这类行为、颂辞的出现,有当时收回利权运动的背景原因。为了维护国家铁路利权,打动全国民心、鼓舞士气的需要,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且当时对“邬纲殉路”的媒体建构并没有背离历史真相太远,无足怪哉。但若将邬纲身份拔高为经过系统理论学习和考验,担当着开启民智、解放思想等任务的先进革命者,就与时代不符了。
值得注意的是,经过《申报》等一批媒体报道后,“邬纲殉路”故事更加深入人心,民众对此更加熟知,也深信不疑。诚如1908年署名“虫天逸史”的《蜗触蛮三国争地记》B19中,撰者虽以寓言故事的形式影射中日俄三国1905~1908年间的史事,但民俗大师汪玢玲先生认为:“书中所写事件,皆有史事为据,比附恰切”〔17〕。文中对邬纲故事有如下比附:“乌龙,螳螂以身殉路,国人感之,集资自办铁路”B20,其中“乌龙”即指邬纲。从中可看到,当时即已将“邬纲喷血殉路”视为“信史”,并在公众日常生活中作为典故加以比附。
大众传播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们不会将读到的、听来的或从其他方式得来的信息原封不动地储入或调出大脑,而总是按照自己的信仰和身处的情境润饰信息,令之符合自己的期待、需求。邬纲故事化的过程正是这一传播理论的生动例证〔18〕。同期的小说类期刊,如《月月小说》《广益丛报》《新硕望报》等的故事重构则对“邬纲殉路”事件故事化、传说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限于篇幅,以下选取最为典型的四则报道,根据其写作的时间先后次序重现“邬纲殉路”的层累积聚流变过程。
最早根据“邬纲殉路”事件进行文学创作的应该是小说家吴趼人撰写的时事新剧《邬烈士殉路》,此文载于其主事的《月月小说》第11期和第12期,分为第一折“先殉”和第二折“追悼”。吴趼人以戏曲的形式,借邬纲之口,将“邬纲殉路”的场景用传神、细腻的笔调做了再现重构,并融入了自己对时事的理解和对世情的认识:“(邬纲说)昨日里,闻警报,勒借外债,好一似刀割肉,箭把胸穿……巧政府,惯用出狡獊手段”,这就无形中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历史就是如此,从而给人造成了更大的冲击感。
在小说中,吴趼人通过“绝命书”中的寥寥数语将邬纲想象为关心国事、对国家大事有深刻理解和见解的有思想的青年,故其先以邬纲之名“自我介绍”:“学生邬纲,乃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远别家属,力排众议,来在杭州省城,投身铁路业务学校,□勉从公,不辞劳瘁,原想为浙路,效点薄力,尽我国民义务”,并痛斥汪大燮等人为“卖国贼子”,应当“屈储浙籍,稍快人心”。随后又如思想家般批评中国国民的“奴性”:“我国民,压伏在强权之下,二百余年,俯首帖耳惟命是听,从来不敢抗拒”。1905年,广东人冯夏威为抗议洋人讥讽国人“人心涣散,坚忍的事……万万做不到的(指抵制美约——引者注)”之言,愤怒吐血而死。死后中国民众基于义愤,纷纷呼吁抵制洋人,但不久“沸腾人口……又寂然无闻”。吴趼人以此为例,表示愿意“学那冯夏威尸谏之法”,“悯我苦心,勉力奋发,开会协议,须知此次抵拒借款”,希望借此启迪民智、唤醒民心,并不无理想化、浪漫化地说如果民众如果仍是“几分钟热情”,“有头无尾,又蹈前年覆辙”,他必定“灵魂不泯,必化作厉鬼,活捉尔辈”。这里将邬纲殉路比附冯夏威,即邬纲殉路不仅仅只是受借债筑路的刺激,更主要的是痛心于中国民众“人心不整”、民族凝聚力不强,往往事未成而热情散,故而希冀如革命烈士陈天华一般,以自己的死来开启民智、激励民心。这是吴趼人给“邬纲殉路”故事加入的一个重要元素,也是完善邬纲形象的重要一环。因此,在戏剧中,当邬纲行将去世时,精神恍惚地看到“无数鬼魂(杂扮陈天华、冯夏威、李培仁、姚宣业、潘伯英、陈天听)(各鬼魄批发拱手迎接)”。至此,“邬纲殉路”的故事脱离历史真实远矣,可看作是“邬纲”传说化的真正开始,这不得不归功于吴趼人的艺术创作。
第一折中还有一个情节需要注意,就是吴趼人在建构邬纲的殉路心理时,解释了其遗留“絕命书”的原因在于激励民气,“待我留下遗嘱一封”〔19〕。第二折“追悼”中,吴趼人借人之口,实现了“殉路”的邬纲从“人”到“圣贤(神)”的转变。剧中,汤寿潜“哭烈士,求学问,离乡背井,哭烈士,为公益,受尽苦辛,哭烈士,保主权,忧心耿耿,哭烈士,重浙路,一身为轻,满腔血,喷尽了”,“孝竭力,忠则尽命,大烈士,真不愧”。这类盖棺定论般的“悼词”固然歌颂的是凡人不可企及的事迹和精神,但最需注意之处还在于吴趼人为邬纲故事又增加了一个新元素——其有一“白鬓父”,这当为吴趼人首创,应看作是吴趼人对“邬纲故事”情节的丰富和扩大:家里有老父亲盼望着邬纲“名利双成”荣归故里,邬纲却“为路殉命”〔19〕,使得老父孤老无依。这可视为对“绝命书”中“不佞远家属”情节的想象重构:家有孤老无依的老父,更能烘托出邬纲舍小家顾大家的拳拳赤子之心,也为吴趼人同仁“原广”创作《浙江三烈士殉路纪略》提供了新的素材。
“原广”是笔名B21,其在1907年第12期的《月月小说》上撰写了《浙江三烈士殉路纪略》(1908年1月8日),对邬纲故事进行阶段性总结。《月月小说》1906年11月创刊于上海,主要刊登各类小说故事,“期望发挥小说对于挽救国民传统道德,唤起民众清醒意识的救助作用”。“原广”此文颇具时事性,与吴趼人的《邬烈士殉路》有异曲同工之妙。文章开头即是对邬纲进入浙路公司前在家的情况介绍:
邬纲,字醉青,浙江台州府宁海县北乡人。早失母,惟一白发斑斑之老父,在本支丁弱。烈士复承嗣于季父者,少负奇志,尝谓好男儿,何幸生此时,当在世界上作一惊天震地之大事业,流传千古,如默默无闻,老死牗下,奚多此一回转轮耶。闻浙江铁路,经商部奏请收回归浙自办,奉旨批准,业已开工筑造,并设铁路业务学校于杭州省城,不胜自喜,谓人曰:值此难逢之机会,速投身学校,体验路工之功用,学成将来在浙江铁路上能出一分的力,即是尽浙人一分的义务,庶不负平生抱负。〔20〕
这一段记载文字不多,信息量却很大,较之上述报刊纸媒和戏曲所记所传,有了很大的变化。英雄邬纲能在江浙铁路风潮中“喷血殉路”,是有其原因的,这里即做了解释,这是一个极要注意的点,即邬纲日后的烈士殉路行为是其儿时即树立的“好男儿,何幸生此时,当在世界上作一惊天震地之大事业,流传千古”的志向的践行,更是对身为浙江人当尽“浙人一分义务”的呼应。英雄“少负奇志”,不愿庸碌“老死牗下”,是自古英雄故事传说中的人生发展轨跡。翻检史籍,此类记载甚多,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史记》中太史公对陈涉的记载:“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陇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勿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21〕此处,“原广”根据吴趼人的“邬纲故事”版本完备了“老父”角色,使邬纲“不佞远家属”的情节更加生动可信。文章继续写道:
烈士性纯孝,又以台州距杭,山遥水远,负笈从学,相依如命之老父,断断乎不我许也。既知为严命所难许,而趣向更不可遏,恋恋之爱情与孳孳之孤诣,日夜交战于五内,复思投身路校,原其初志,效忠于国家,效忠于国家,即为致孝于父母。忠也,孝也,皆人生必当尽知事务,推兹理想,入校之心,依然而决,惟不敢直请于老父之前,乃挽其舅设词而婉请之。舐犊之私,人情必然,则仅此一爱子,早失所恃,相依为命之老父,何可一日间离,且闻铁路工作,极其劳苦,若以孱弱之身躯,习此劳苦之事业,更非所愿,虽舅能委曲尽言,而老父仍不能即允。烈士闻之,怅然失望,而用世之心,终百折不回,更番泣请,老父不忍拂其志,姑暂许之,犹言毕业后,须早归,毋劳吾倚闾盼望也。〔20〕
这段文字将邬纲对于父亲的孝道与对家国的忠义描绘得故事性极强,感情色彩浓厚,所谓“恋恋之爱情(指对父亲的敬爱之情——引者注)与孳孳之孤诣,日夜交战于五内”,虽然忠孝都是“人生必当尽知事务”,但是“英雄邬纲”还是理性战胜感性,报考铁路学堂之心“依然而决”。这段文字从情节故事上可以看作是对邬纲“绝命书”中“不佞远家属,排众议,投身路校”这句话的扩充和丰富,也是对吴趼人建构的故事的再一次深化,邬纲不顾家长反对毅然报考路校的事迹被无形中“放大”了。
一般而言,民间故事或传说都以真实的历史人物或事件为基础,经过长期集中、丰富的典型化过程而逐渐定型。“一般是先为新闻传说,以真人真事为主,后来常常把历史上与该人物相似的事件都附会在他身上。不仅故事情节日益丰满曲折,使美者益美,勇者益勇,成为‘箭垛式的人物。这样,幻想成分和传奇色彩逐渐增加。”〔15〕从此处“英雄邬纲”的纪略报道中,可以看到历史上众多英雄人物的身影在他身上的闪现或者是部分复活,其英雄形象由此更加丰满,故事性、传说化色彩更加浓厚。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顾颉刚先生早期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理论,他认为“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并以舜帝为例,认为舜在孔子时代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在《尧典》中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代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22〕。顾老的“层累说”一般需拓宽历史纵深,放置于长时段的历史中去考辨。但以此理论重新审视“邬纲故事”的转变,似乎也是符合这个理论原则的。邬纲故事第一次为人所听闻时,其殉路英雄的形象是模糊的,但在极短时间内就发酵起来,在“原广”笔下俨然已是秦末陈涉般少有大志的英雄,其为“圣雄邬纲”塑造了完备的人生观、价值观等英雄品德心性,同时复制了舜帝的孝子形象,并将古今忠孝难两全的情节附加其上,再将“圣雄邬纲”的“喷血殉路”“绝命书”等“事迹编造完备”〔22〕,使其化身为“完美的圣人英雄(圣雄)”。
首先,“原广”对绝命书中邬纲“不以劳役为憾,扶病尽职”的故事情节进行了扩充和完善:
同校中惟烈士自修特勤,夜以继日,孜孜不倦。教员颇器重之,或有问难,无不条析理举,侃侃而答,人咸敬服。于仁和何春铨,交最密,路校例不寄宿,朝聚暮散。烈士体弱多病,而功课从未少辍也。光绪三十三年五月,路校行毕业礼,烈士占最优级,七月三十日,选入公司为干事员。
时南站当其冲要,辙机极繁,公司即以南站转辙之事,借重烈士。盖此人为路工上最劳动之事务,又极易招人讪笑之事务,故人多不愿从事于此。而烈士不辞辛苦,不避讪笑,勤勤恳恳,尽心于转辙,且语人曰:吾辈皆浙江人,竟有今日能在江浙自办之铁路上办事,莫谓转辙□于小子,即□于小子以苦工之事,亦甚乐从,亦甚有趣也。〔20〕
邬纲在路校中学习的情节在“母题”中只有寥寥数字,而这里以饱含深情的笔调,将邬纲刻苦学习、孜孜不倦的细节记述完备,并以南站辙机工作为例,论证其“不以劳役为憾”,应该说以事实替代简单的“不以劳役为憾”,给予读者、听者的印象是更加深刻和传神的,可信度亦添加了几分。日籍民俗大师柳田国男认为,人们都在认真地试图将“传说”修改得更加可信,以使流传起来更加顺利〔23〕。“原广”在讲了邬纲的苦读及尽职之后,更是身临其境般地描述了邬纲好友何春铨在收到邬纲信件后去探望邬纲时探讨浙路事件处理办法的情节,并将邬纲故事的“母题”和“绝命书”中的情节在此作了一次呼应:“英人借款筑路之事……不特浙路断送,全浙土地,即将接踵而去矣”,“闻汤总理欲赴京城,与政府抗议,吾思随总理北上,聊尽个人义务,即使争执不回,吾殒身鼎□,亦所甘心”〔20〕。此节在其好友何春铨的诸多记载中都未提及,浙路公司的公告抑或上述的新闻报道都未提及这个细节,吴趼人戏曲中向汤寿潜报告邬纲死讯的3人中也都没有何春铨。这里却将其设定为邬纲临终的见证者,故而笔者认为,此细节应看作是“原广”对“邬纲故事”再一次“误听误收”〔24〕基础上的改变。原广所写的“纪略”是邬纲故事的一个大关键,它总结了前期“邬纲喷血殉路”的种种报道,而另增“邬纲殉路前有人探望”的情节,邬纲故事的中心也似乎已经从殉路结果本身转变到对殉路原因的刻意强调上,这可以说是邬纲传说化中发生的一个显著变化。
原广之所以如此安排情节或者说邬纲故事之所以会作如此转变,笔者认为,原因如下:一是中国传统中的“英雄崇拜”思想在作祟;一是当时收回利权运动时势的需要。
故事传说的传播与影响不仅取决于传,更取决于受;不仅受制于传播的社会语境,更受制于接受文化的心理趋同效用和适宜性意义。受众总要根据适宜性原则对外来文化进行接受或拒绝,尤其是求得价值观的契合。这也是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所谓的“神话并非凭其讯息的客体来定义,而是以它说出这个讯息的方式来定义的”〔25〕。首先,邬纲传说与江浙地区的保家卫国风尚相契合。古人强调忠孝节义,这些传统美德符合国人的理想模式和心理意愿,故而“邬纲故事”易于被民众接受和信任,邬纲形象也逐渐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涵义,其所暗含的精神品质恰恰符合了包括传统文化、道德标准、思维态势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心理,邬纲也因此满足了被不同的人建构的各项本体条件,为人们对他的神化提供了最基本的素材和模板,这是邬纲故事走向神化、传说化的基础。吴趼人、原广等对邬纲从外表到精神到能力都朝着英雄、神人的方向进行了理想化描绘,在刻意塑造邬纲“殉路”的英雄情结的同时,也在无形中回避他的一些不符合“英雄人物言行”的局限和缺点,这都基于民间长期崇拜英雄、圣人的思想。对邬纲的神化改造,便是这种传统文化心理的反映。在当时收回利权运动的时代背景下,许多有识之士,包括原廣、吴趼人等人,深感中国民众凝聚力不足,斗争持久性、彻底性不强,也都希望借邬纲故事的流布达到教育民众、激励民气的作用。这是时势的需要,英雄由此诞生。
翌年即1908年2月2日,《新硕望报》刊登了马各撰写的戏曲《第一阙邬烈士殉路,第二阙吊邬纲》〔26〕。此戏曲所讲述的邬纲殉路故事与吴趼人的戏剧有诸多相似,应受其影响,但加入了新的艺术元素,使其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其一,大胆虚构了邬纲与汤绪的友情,并增加了汤绪探望邬纲的情节,邬纲向汤绪表达的临终遗言云:“同志迪民,迪民兄,多蒙你,前来相问,有一句,衷肠话,与你说明,但愿得我嗣后,路权牢稳,我就在,九泉下,瞑目甘心”,并再次对邬纲遗存“绝命书”作出了明确解释:“想我邬纲今日意思,虽不必教人知道我为路事而死,也须要留下绝命书,好教我们将这同胞,认定遵旨商办,不借洋款这八字,坚持到底,我邬纲虽然一死,亦得瞑目啊”。此处的探病情节应是在原广设置的基础上重新建构的,只是将探病的主人公从好友何春铨换作了好友汤绪,二人都是好友,这应是马各对“原广”故事模糊地“误听误收”的结果。这样,邬纲故事在小说家笔下渐渐饱满、真实,但最为费解的却是,马各为邬纲重新建构了“二老”,这有悖于吴趼人、原广等故事的构想,亦是马各一家之想,不知另有所指抑或其他,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应该是邬纲的传说故事传播失真,其“家有老人”的信息传到马各耳中时变成了有父母双亲。
同年(1908年)3月2日~3月10日,《广益丛报》B22第161~165号连续刊载佚名的小说故事《双烈殉路》。小说以邬纲、汤绪为主人公,继承马各重构的故事版本,进一步强调了二人殉路前“同病相怜,相依为命”,“是生死之交”。应该说这一改变是有其目的性的,是对以往邬纲故事的一大改变,也应视为是在马各版本的“邬烈士殉路”故事的新转变。小说从邬汤早期之亲密关系出发,将汤绪描写成邬纲呕血而死前在病榻前相伴的好友,因受此激励和刺激,最终也绝食而死。笔者认为,小说作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戏剧情节,是想以邬纲、汤绪连续殉路凸显路权斗争的紧迫性,希望民众能受此激励,同仇敌忾,故戏曲中众学生在邬纲死后会发出“他们能死,我们难道不能死么,我们一齐死了吧”〔27〕的提议。小说将邬纲、汤绪置于同样地位,但还是着重突出了邬纲的死,并详细解释了邬纲留下“绝命书”的原因,即所谓“我邬纲今日要死了,今日就这么一死,只怕世间人还不晓得我邬纲为什么事死得呢,我要写一通绝命书也,也好呌(通叫——引者注)我中国四万万同胞晓得我邬纲是为了江浙铁路借款激愤而死”。这一情节设计使得前期的邬纲故事更加完整。
小说中更是离奇地增加了浙路总理汤寿潜在邬纲殉路前探望邬纲的场景,这个细节比马各戏曲中由汤绪探望邬纲更加离奇B23,作者还借邬纲之口向汤寿潜建议:“老总理(汤寿潜时任浙江铁路公司总理——笔者注)多蒙你前来相问,我有一言要与你诉说分明,我今朝为路务把身来殉,好一似枝头鸟将死哀鸣,但愿得我死后路权牢稳,我死在黄泉下也瞑目甘心”,此一虚构性场景旨在凸显邬纲的形象和地位。小说末了借用吴趼人戏曲中的陈天华等烈士的阴魂戏码,寓意要将邬纲塑造为“廿世纪少年新近”。其最为特别之处还在于,在戏曲结尾之处,小说作者违背常理地出现在舞台上,“现身说法”向观众解释说:“在下在这戏场中混了几十年,也不知看了多少奇奇怪怪的戏文,如可一件件的编出来,……要晓得在下是伤心人,只会编那伤心的戏。去年编了潘烈士投海,这回又编这双烈殉路,死了一个烈士,多了一段戏文。在下惟愿这种戏文,少编一出好一出,诸位看戏的,看完这出戏,不要再往下看罢。”此一情节不应视为作者的哗众取宠之举,其深意在于亲身教育观众,凸显邬纲故事的真实性。结合剧散之前大家起身同唱邬纲烈士挽歌,这样的传播效果更加显著。
在那个影视尚在萌芽的时代,戏曲相对于报纸、小说杂志而言,传播更具直观性和冲击性,对于媒介素养低下的民众也就具有更好的宣传效果。因此,对于教育水平低下的下层民众而言,戏曲在塑造和传播邬纲伟岸形象方面的效果就远胜《月月小说》等。民众在戏曲散场后少不了茶余饭后、酒肆茶寮间议论此事,这也是小说作者直言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上上下下,远远近近,那一个不把这件事来议论”,“大街小巷听听”。在戏曲家、小说家的艺术建构和引导下,平民百姓得以不断获取大量邬纲故事传说,然后又以自己的方式,将其改造成广泛流传于民间、神化色彩浓厚的“民间形象”,并通过口耳相传等形式使其进一步在社会下层传播开来。诚如戏曲中一佣人所言:“我们这些人,男的做厨子车夫,女的做姨娘大姐,我们又不认得字,不会看报,哪里知道外头的世事,只听得我们主人说”〔27〕。戏曲、小说等混在新闻等报道中,多数民众只能被动接受,并按自己的理解和喜好加工选择记忆和再传播。看报识字之人即使传播的是邬纲故事尽可能真实的一面,也会发生信息失真、丢失的现象,连学识渊博、看书读报的革命者章太炎对“邬纲殉路”的事件也是道听途说,甚至错误地将邬纲写作“于纲”,称之为“于老先生”B24。
美国汉学家孔飞力对中国“1768年叫魂大恐慌”事件有此观点:“对这一事件的不同表达,取决于人们不同的社会角色及生活经历”,基于此,“叫魂主题被赋予不同的变调,敷演成不同的故事”,但“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主题”〔28〕。因“邬纲”属于边缘化历史人物,对其记载寥寥可数,多属一家之言,鮮有定论,且相互之间往往有自相矛盾之处,等等。这些历史记录的“真空”使得“邬纲殉路故事”丰富多元,留给后人无限的想象空间,为后世解读、想象邬纲提供了多种可能性,这应该就是一个历史人物“重构真实”的过程。其间新闻报道的微妙转变和文学戏曲的大胆重构,更多地是被动接受这些信息的人们的自我重构。伴随民间故事的传播,邬纲的形象也经历了从生活原型到艺术典型化的嬗变(传说内容以殉路为主,艺术形式则以戏曲为主),其传说也不断被坐实,最终完成了从历史人物到被人们所乐于接受的蕴含着丰富信息的英雄形象的重塑。在此过程中,有一个推手容易被忽略,即浙路公司和各种社会团体开会时每次都要以特定的形式纪念邬纲殉路事件。这种纪念活动经新闻报纸传播和舞台戏曲表演,不断地向人们重现邬纲殉路的意象和记忆,使“邬纲殉路故事”的社会记忆得以维持和强化,这也印证了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在《社会如何记忆》中的重要观点:“一个社会,其整体记忆的延续和传递,不外乎两种方式: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29〕。英国心理学家巴特利特也认为,人们在集会回忆活动中重述或回忆一个故事时,事实上是在自身之社会文化“心理构图”上重新建构这个故事B25。
可叹的是,邬纲故事在流变过程中最终取代历史事实本身,被人为地理解、记忆成了所谓“信史”。1908年3月11日,《神州日报》主笔、著名革命党人杨毓麟发表《殉路诸人其不瞑目乎》,以邬纲殉路论证自身观点〔30〕,即是明证。经过近百年的历史积淀,邬纲传说已经基本凝滞,史学界权威论著几乎全部将邬纲传说视为“信史”。如章开沅、林增平主编的《辛亥革命史》中即如此记录:“1907年,浙路业务学校学生邬纲和浙路副工程师汤绪为抗议英国夺路绝食而死”〔31〕。苑书义等在《中国近代史新编》中同样作如是观:“浙江省铁路业务学生邬纲吐血而死,浙路副工程师汤绪绝食抗议死难”〔32〕。浙江近代史专家徐和雍等也认为:“浙江铁路学堂学生邬纲,绝食抗议,呕血而死”〔33〕。地方档案馆、史志办等更是充分肯定“邬纲”的身份,如宁海地方媒体以《反帝爱国志士——邬纲》为题,称赞“邬钢是宁海的骄傲,也是浙江近代史上反帝爱国运动的先驱”B26,“他(邬纲)为维护中华之利益,以绝食殉路,呕血而死”①,称他是清代反帝爱国志士B27。凡此种种,都可以看作是“邬纲传说化”的第三次流变。邬纲从最初的“学生”身份到“烈士”,再到现今的“反帝爱国志士”B28,其身份的转变不仅是时代思潮的要求和反映,更是邬纲传说扩大化的重要体现。
三、结语
邬纲故事的转变过程虽非典型,然亦非孤例,中国野史中给此类平常人蒙上神秘面纱者比比皆是。即使是正史诸如《二十四史》,也总有英雄人物神话般出生的诸多案例和事迹。这不得不让我们再次注意到顾颉刚先生曾经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问题,顾老先生的“疑古”是因古史中的历史离现实过远,诸多记载皆已属后世自我理解基础上的“信史”建构。而对于近代或者是身边正在发生的历史事件和存在的历史人物,似乎应怀着谨慎的态度去审视,尤其是一些不被人们所熟知的所谓百姓历史和百姓人物,在生前或许不被人重视,但死后却因某一些“伟绩”名垂千古,产生了特殊的社会影响力。而“英雄作古”之后,出于教育世人的需要而不得不研究“百姓英雄”生前的事迹时,则会困难重重。即便是1986年研究80年前辛亥革命期间的萍浏醴起义事件时,“仍发现少量具体事件的记述颇多歧异,但又难于评定孰是孰非”〔34〕。邬纲传说故事也属此类边缘性历史,知之者甚少,详知者更是少之又少,几乎没有,故而在研究此类历史人物乃至历史事件的过程中,人们不得不借重顾颉刚先生的“层累造史”〔22〕思想。顾老认为,汲黯的“譬如积薪,后来居上”是对“造史很好的比喻”,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就像逐渐推积的薪柴,以时间次序渐次累积,后来的添加元素在前一次累积元素之上〔22〕。关于顾颉刚先生的“层累造史思想”,多数人似乎都认为其仅仅停留在中国古史研究上,然细读其著作可发现有如下自白:“只以为惟有古书古史是充满着靠不住的成分的。哪知这年做了几个小题目的研究,竟发见近代的史籍、近人的传记也莫不是和古书古史一样的糊涂”〔22〕,可见顾老注意到了近代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也同古史一般存在着需要考辨、怀疑之处。结合“邬纲殉路故事”,或许顾老的思想应准确地概括为“层累地造成的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近年来,随着西方新社会史的崛起,“民众本身作为历史事件的参与者而非旁观者,开始进入历史学家的研究视野”〔35〕。集体记忆正是由像“邬纲”之类的个体联合组成的,只有个体研究的真实化、确定化,才能促成不断变化中的集体记忆真实化。后世治学或习史之人,应当保持顾颉刚先生的“怀疑”精神,透过历史面向的表面而看到本质,才能更加趋近历史本相。
其次,普通民众存在一种心理,即对于并不详知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更容易接受外来的信息。于是媒体建构的故事被当时和后世的人们作为真实的历史记录保存了下来,此类现象在而今媒体影响力显著的时代更加明显,不明真相的人往往将影视作品中的“建构历史”不假思索地看作是“真实历史”。这种现象可以称为“故事传说的历史化”,即不明真相地将“建构历史”作为“信史”,而不知真实历史的存在。
如对于“邬纲故事”,少有人真正知晓。多数人对当时社会上的舆论报道和小说戏曲中建构的“邬纲故事”虽非全信其真,但在真相未明之前,往往更愿意相信邬纲在历史上确是如此。即便当时确有知晓“邬纲殉路故事”真相者,如汪康年等,亦因当时的社会精英人物汤寿潜等人使用的“有组织忘却的方法”而被迫沉默——“强迫性忘却”,社会记忆由此被抹杀或替代,之后再也不可能会有人真正地了解过去〔29〕。于是,邬纲的身份虽依然是浙路学堂学员,但经过创造者的不断想象塑造加工和艺术典型化处理,已经离开历史原型,变成了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和鲜明人格力量的保路爱国青年形象,成为保路群众心目中的完美英雄化身,留存在后世记忆中。
从历史认识论角度而言,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认为:“历史学家的个人因素不可避免地掺杂到想象中的事实和和它们的意义之中”,因而“任何一个事件的历史,对两个不同的人来说绝不会是完全一样的;而且人所共知,每一代人都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写同一个历史事件,并给它一种新的解释”〔36〕。我们不得不承认,以文字记录保存的“史料”,只是“过去事实”中很小的一部分,而且它们是一些被选择、组织甚至被改变与虚构的“过去”,准确地说,是在人们各种主观情感、偏见以及社会权利关系下的社会记忆产物〔37〕,因此,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信史”。如孔子以“春秋笔法”进行历史纂述时,吴楚之君自称王,《春秋》贬之为“子”;周天子赴践土之会本是被迫而行,孔子则表述为“天子狩于河阳”B29。后世虽极力推崇此种“春秋笔法”,但对于普通民众了解史实却未必有益。从这一角度来说,我们也许就能理解为何傅斯年先生当年会刻意强调“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38~39〕。关于此问题的认识,中外史学研究者依旧莫衷一是。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卡尔为了能在将历史视为客观编辑的事实与将历史视为历史学家重构的历史事实两种相悖的见解之间找到衔接点,甚至提出“互动对话论”,认为“历史学就是历史学家跟他的事实之间相互作用的连续不断的过程,是现在跟过去之间的永无止境的问答交谈”〔40〕。“互动对话论”似乎为历史认识论提供了令人满意的说法,但其实“如何既依靠史料科学地考证,归纳演绎;又笔端常带感情,精心构思,组织行文,便成了历史研究内在的一对矛盾”,这对矛盾不会也不可能消亡,且这一“科学性与艺术性之间的张力”矛盾,必将成为现代史学演进的重要动力〔41〕。
历史认知难有定论,但历史总是在逐步被认知。诚如顾颉刚先生希望的那样,邬纲等此类故事传说的研究,可为别种类似故事的研究提供“凭藉”,“打出一条故事研究的大道”〔42〕。台湾学者王明珂先生认为,在“后现代主义”的学术觉醒中,学者应该注意一些多元的、边缘的、异常的现象,并从中分析意义。对于文献史料,应该以“记忆”的观点来看待,“当做一种文本或述事,以强调其背后的社会情境与个人感情”〔37〕。
本文的另一个价值即在于尝试以社会史的视野对近代铁路史作会通考察。众所周知,中国铁路史在宓汝成、金士宣、朱从兵等几代学人的努力下,已经具有良好的学术基础。然而研究视阈往往局限在政治史、经济史等范围,鲜有社会史方面的探索。中国近代铁路史体系建构如果没有与政治史、经济史等门类鼎足而立的社会史的加入,是不完整的。而当下研究的缺失,有可能导致历史脉络失之简单化,也会给后人理解铁路发展史的内在逻辑带来一定的困扰。
江浙铁路风潮历来被视为政治运动,研究者基本是从汤寿潜等绅商保路的角度讨论保路风潮史迹,以江浙铁路风潮为例认识清末商办铁路运动的史实。这是在政治史等坐标系观照下进行的探索,而鮮有学者从社会史的视域介入,因而使得这一重大运动风潮的研究趋于沉寂。本文力图在社会史研究视域下,通过研究汤寿潜等绅商在风潮中的政治、经济行为,来观照期间的社会心态,并希望藉此促推这一研究领域出现新的生长点。
注释:
①宁海史志网:《宁海的辛亥革命志士》,http://nhsz.ninghai.gov.cn/html/dsyj/2011-10-10/151340.html,2011年10月10日。
②“历史人物及其事迹在民众的记忆与阐释中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历史事实成为民间传说的过程,或者说由历史人物的历史事实产生出历史人物传说的过程叫做历史人物的传说化”,见张勃《历史人物的传说化与传说人物的历史化——从介子推传说谈起》,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1期。
③《支那经济报告书》1908年第四期(6月30日),收入李少军编译《武昌起义前后在华日本人见闻集》第35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④《支那经济报告书》1908年第一期(5月15日),收入李少军编译《武昌起义前后在华日本人见闻集》第3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⑤《支那经济报告书》1908年第三期(6月15日),收入李少军编译《武昌起义前后在华日本人见闻集》第20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⑥关于清政府是否出卖沪杭甬铁路(即苏杭甬铁路,后改为沪杭甬铁路,其实是一条线路)利权,学界以往过分理想化,认为清政府最后达成的“沪杭甬铁路借款合同”是其出卖路权的最显著表现,也是浙江民族资产阶级软弱性的表现。笔者以为应将此事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乃至国际环境中去重新审视:在未订立正式的借款合同之前,主观上为维护统治、保护利权,客观上受到当时社会舆论的逼迫,围绕着废约与订约,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廷最高统治者、以外务部为代表的清廷各事务部门以及以盛宣怀、汪大燮为代表的朝廷官员和英国代表展开了一系列的“博弈”,力图保护浙路公司的承办权利。再从清末兴办铁路的国情上看,铁路是资本密集型工业,近代中国无论官府、民间都无此资本大规模同时兴办各省铁路,袁世凯不无恳切地说:“路矿两项皆中国目前急宜举办之要政,刻不容缓。无如开办路矿动需千数百万巨款,各省民穷财尽,断无此等能力,势必耽迟延缓,不惟不能免外人之干涉,且亦非我中国人福。”因此,清末借债筑路是不得已又不得不为之的举措,关键在于能否在借债条款上争取到更少利权的丧失。其实从借款合同本身来看,清政府的借债条款协商努力是显而易见的。对比国内《沪宁铁路借款合同》,沪杭甬铁路利权流失较少。沪宁铁路在建造工程中许多事情受到英国人的控制与摆布,行车、账目、铁路工程均受英方约束,而沪杭甬铁路的建造及管理权力为中方所有。在具体借款内容上,沪杭甬铁路借款也比沪宁铁路挽回的损失多。当时日本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恰也达成借款,日人在所书的《支那经济报告书》中对比了中日铁道借款后,不无嫉妒地写道:“处于堂堂日本帝国保护之下,拥资二亿圆之我国满铁,借款却非常艰难,好不容易才有九八扣,然彼沪杭甬铁道公司,以一微不足道之地方铁道公司,借款却非常顺利,折扣少了百分之四分之三。这一镑之差,乃收获几百、上千倍回报之基,思之岂不粟然而惧?”(见《支那经济报告书》1908年第三期,收入李少军编译《武昌起义前后在华日本人见闻集》第20页,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国内铁路借款合同不如中日两国向西方各国借款合同对比更能说明问题:日本满铁借款虽为二百万镑(二千万圆),但其折扣即为九八扣,再有手续费千分之一,包括发行银行(日本兴业银行)及戈登商行、接受债券银行(汇丰银行、巴斯银行、横滨正金银行),最后满铁公司实际能拿到手的就是总借款额的97%,见《支那经济报告书》1908年第三期(6月15日)。对比甲午战后、日俄战争后中日两国的国际地位,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清政府能取得比日本铁路借款更加优惠的条件,实属不易,这些都不得不归功于晚清政府在其中的努力协商。虽然沪杭甬铁路借款合同本质上仍是不平等的,但清政府的努力还是应该值得肯定的。
⑦王遂今先生曾在《人民政协报》1986年第27期发表《汤寿潜与沪杭甬铁路》一文,即注意到了汪康年的这一笔记,但他认为:“康年因站到大燮一边,故把汤说得不堪,甚至怀疑邬、汤非殉路而死。揆诸事实,邬纲、汤绪虽都有病在身,但路事之突发则是加重其病而至于死的原因之一”。(参见政协浙江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32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5页)。对于王遂今先生的分析,笔者以为不甚恰当。王氏对汪康年的笔记作了简单处理,并没有考证和辨析,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评价这则笔记的客观性。从汪康年的笔记当时并未公开发表这一点即可反驳王氏观点的偏颇之处,而且王氏所提到的邬纲、汤绪本就有病在身,因借债筑路刺激而死,似乎与直接的“绝食自杀殉路”有些差距。在这里又不得不提及一个史学研究中极容易忽略的问题,即论者在审视一个历史人物时,不经意间常受到作者的政治观念和感情影响,往往极力替“进步”人士作注,挖掘并诠释其“进步”的一面,而忽略另一些并不光彩的方面。笔者的硕士论文曾对“汤寿潜研究”作过一个较为全面的综述,发现1980年代正是汤寿潜研究的起点时期,几乎所有的文章都在歌颂汤寿潜在浙江铁路建设和晚清立宪运动中等的“丰功伟绩”,故而亦可理解王遂今当时有此论断的时代背景和学术氛围。
⑧中国社会科学院陆建德教授在《烈士之死——关于四川保路运动的札记》(刊于2010年4月11日《东方早报》)。中根据汪康年的记载也认为,“原来工头邬纲是患了疟疾后庸医用药不当致死的。汤寿潜的政治慧眼看到死人可用,邬的家人也为名美而有利动心,双方一拍即合,烈士就此诞生了。”
⑨刘叶秋《歷代笔记概述》第1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冯尔康在《清代史料学》中亦曾提出类似的观点:“古代笔记是随笔记录当时见闻,阅读古今图书、文物心得,随笔撰写”。
⑩易惠莉认为,张元济、汪大燮关于汤寿潜的评价,表明他们对汤氏为人处事的品性深有了解。但仍将汤寿潜推向浙路领袖位置,应从张元济等人对中国社会政治状况的失望和焦虑感中寻找理解的线索。张元济等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全力推举汤寿潜,认为推进废约运动正需汤氏这样的“非平正人”作领袖人物。(易惠莉:《论浙江士绅与浙路废约》,《近代中国:经济与社会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4-156页)。
B11费只园,浙江湖州人,大儒俞樾的门生,其活动范围在江浙两地,恰是苏杭甬铁路风潮的核心地带,故不能排除其亲见或亲闻邬纲故事的可能性。
B12陆建德《烈士之死——关于四川保路运动的札记》(刊于《东方早报》2010年4月11日)认为:当时,“邬纲殉路”的故事已经盛传于中国社会,故而可以做一个推测,四川保路运动中同样出现的殉路烈士,有效法之嫌。
B13《浙路公司致上海分公司电》,刊于《申报》光绪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
B14关于“母题”的概念,有两种解释:一种将其定义为一个故事的最小叙事单位;一种则认为它是通过对比各种故事,从中发现重复部分得出的。相关讨论可参考吕微《母题:他者的言说方式——〈神话何为〉的自我批评》、户晓辉《内容与形式:再读汤普森和普罗普——“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对吕微自我批评的阅读笔记》,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1期。
B15所谓“超凡魅力”,指称个人的某种品质,个人正是由于有这种品格而被看作不同寻常的人物,被认为具有超自然或超人的、至少是特别罕见的力量和素质。超凡魅力包括不同的人物类型,有一种是文人类型。参见(徳)马克斯·韦伯著、阎步克译《经济与社会》(第1卷)第351~36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B16分别见墨悲编辑的《江浙铁路风潮》(1907年上海)第224页、219-220页。
B17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的转变》,收入北大歌谣研究会出版《歌谣周刊》(69号),1924年11月23日,第一版。
B18关于此书发现的过程可参见原广《浙江三烈士殉路纪略》,刊于《月月小说》1907年第一卷十二期,第179-186页。
B19长篇小说,清末虫天逸史撰,十六回,撰者真实姓名无考。是书富有寓言故事性,凡国名、人名皆以虫名命之。所叙三国之纷争,又直接影射中日俄三国自日俄战争迄光绪末年事。蜗牛国喻指中国,触国即日本,蛮国即沙俄。书中所写事件皆有史事为据,比附恰切。唯书之结局写中国靠科技发达,使用一种新型兵器,打败日、俄两国,从此国富兵强,未免作空幻之想。然事事影射,独具匠心,人物命名滑稽,又颇具性格,在所有写史小说中别具一格,读来颇有趣味。该书有光绪三十四年(1908)铅印本,藏辽宁省图书馆。见汪玢玲《中华古文献大辞典·文学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版,第712页。
B20虫天逸史《蜗触蛮三国争地记》,转引自周钧韬、欧阳健、萧相恺《中国通俗小说鉴赏辞典》第1239页,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B21“原广”,亦或署“原”,生平不详,惟知“广”同“庵”,浙江人。从《月月小说》第9号起,多有其作品发表,如《原庵赘语》(连载)、《原广笔记》、《浙江三烈士殉路记略》等。文章多嬉笑怒骂,与吴趼人文风近似。见吴趼人《吴趼人全集》第10卷,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81-382页。
B22《广益丛报》,旬刊,1903年4月创刊于重庆,广益丛报馆编辑发行,实为革命党人朱蕴章等主办。停刊时间不详,今可见到其第287期(亦称第9年第32期),该期出版于1912年1月底。该刊在辛亥革命前就有革命倾向,同时也兼容各派思想,革命党、改良派都在该刊发表过文章。辛亥革命后成为四川革命党人的刊物。该刊也是我国较早的综合性文摘杂志之一,其摘录范围不仅为全国的报刊,而且扩大到书籍。初分为上编、下编、外编、附编,后改为上编政事门、中编学问门、下编文章门、附编丛录门。刊有冯自由的《民主主义与中国革命之前途》等文。文章门则属于文学类,主要刊登小说、戏曲、诗歌、散文和文学论著,其中不乏名作,有些散佚或罕见的单行本因该刊而得以保存下来。所刊主要小说有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壮者的《扫迷帚》、巢南子的《越裳亡国史》、佚名的《双烈殉路》、思绮斋的《中国新女豪》、包柚斧的《新鼠史》、嘿生的《玉佛缘》、高阳氏不才子的《电世界》及世界名著《鲁滨逊漂流记》等,剧本有《新罗马传奇》、《风洞山传奇》、《爱国魂传奇》、《支那戒烟传奇》、《大陆梦传奇》、《亡国恨传奇》等,文学论著有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佚名的《支那文学之概观》等。诗文作者多为当时的名家,所刊文章多有史料价值。参见周葱秀、涂明《中国近现代文化期刊史》第59页,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B23马各戏曲中虚构了邬纲与汤绪亲密的同志之情,以此为基础,引出汤绪在邬纲病危之时探望这一情节,合情合理。《双烈殉路》作者继承了马各“邬汤交心”的基调,却将探望邬纲病情的主人公换作了浙路总理汤寿潜,于情于理,颇不可思议。作者作此安排,旨在凸显邬纲的地位和影响力,并以公司总理在烈士殉路前的探望引出观众对邬纲之前故事的兴趣,为邬纲殉路后各界赴悼的情景作了一定的铺垫,比如汤总理亲往邬纲灵堂痛哭追悼。
B24章太炎著,赵金钰辑录《章太炎关于浙路借款案的演说》(1907年11月10日),刊于《近代史资料》第243、245页。
B25转引自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刊于《历史研究》2001年第5期。
B26宁海新闻网《反帝爱国之士——邬钢》,http://nh.cnnb.com.cn/gb/nhnews/xwzt/node709/node714/userobject1ai66058. html,2004年11月25日。
B27宁海档案信息网《邬家庄园》,http://www.nhdaj.gov.cn/_nhdaj/tsjg/3727.htm,2012年4月11日。
B28金观涛、刘青峰通过对《新青年》的研究发现,“虽然《新青年》创刊时已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帝国主义一词使用次数一直相当少。直到1919年后,特别是《新青年》变为共产党机关刊物之后,这个词的使用次数才迅速增加。这表明对帝国主义的批判主要是在巴黎和会后,特别是在接受了列宁帝国主义论之后”。参见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316页。据此可以认为邬纲身份的转变有其时代性。
B29转引自姜义华等《史学导论》(修订本)第64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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