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我们只是幸运者,代表不了那个时代

2017-06-15 00:21陈莉莉
南风窗 2017年12期
关键词:高考制度

陈莉莉

回首往事,雷颐意识到,“从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开始,我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社会的命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1978年那一年,22岁的雷颐在三个身份之间腾挪转换—前3个月,是空军地勤“修飞机”的一名军人;中间6个月,是工人;自9月起,成为一名大学生。对于人生中的这一年,雷颐说他个人成长的版图上有着国家快速行走的足迹。

曾经有过作家梦的他,成为以研究近代史为主题的历史学者,译书、写书、写专栏、写博客、做微信公众号,在不同的时代,通过不同的渠道和途径,将所知、所想以及感慨撒向广袤无际的人间。

面对那段历史以及当下,雷颐认为,“精神启蒙还没有完成。社会转型正在进行中。”

应该这样,但真的会这样吗?

高考制度恢复第10年,当时的环境给雷颐的感觉是,“好像没有人觉得高考恢复是一件非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在步履匆匆地往前走,没有人来得及回顾。”

高考制度恢复第20年,雷颐发现相关主题的文章相继出来,也有零星媒体找他做采访。

高考制度恢复第30年的时候,中央电视台一个叫王利芬的记者以“高考恢复30年”为主题采访了雷颐,那天他说了很多,感慨了很多。

而“高考恢复40年的时候,话题还会这么热”,这个“热”让雷颐意识到,“那段历史并没有过去,它仍是现在生活的一部分。”

高考制度是“文革”中最早被废除的全国性制度。那年雷颐10岁,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正式地上过学,中学毕业后就与同龄人一起下乡。

廢除高考制度后产生的矛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直存在,大家也都没有想到会恢复,直到1977年的下半年。

要恢复考试的信息先是传出来了,大家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又想真的会这样吗?“突然之间,报纸公布考试的消息了,整个社会很振奋。”雷颐回忆。

雷颐说现在有那么多人对邓小平怀有很深的感情,是有原因的。除了让1977级的考生紧急考试以外,有一个小插曲,因为时间紧,又是计划经济,没有那么多纸张来印考卷,当时很多印厂在印发其他的书,所以要停印其他的书,用那个纸张来印考卷。

“这些实际上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人们感觉到这个社会要有一场转变,但是要转到什么程度,大家不知道。”

雷颐插队的村里有一个“文革”前的大学生,“那时大家都佩服他,确实是通过自己考上去的。”村里人一谈起他就是骄傲,那是“一种本能、一种常识,中国人要重视常识。”

渴望去人间

1975年,雷颐从下乡的农村到了部队。

他用“修飞机的”形容那段在空军当地勤人员的当兵时光。与下乡时的氛围不一样,当兵时周边大学生比较多,知识氛围浓厚。

1978年是雷颐到部队的第三年。他所在的空军机务部队,当兵第一年的前8个月基本是学习阶段,学习结束后下到一线磨合,第二年才可以独立工作,第三、四年往往是工作经验相对慢慢丰富的时候。家里人给他写信说,高考恢复了。他们知道雷颐一直有考大学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读书。

但是部队里不能随意考大学,他要考大学,就得申请复员。但是机务中队的领导不同意,雷颐去找了机务大队(相当于陆军营级)的教导员。这位教导员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雷颐在一次两人共同将电瓶车从就要启动的飞机上拔下来的时候,跟教导员说他想复员考大学。教导员同意他复员,还在电瓶车上写了一个数学公式,雷颐不会,他对雷颐说,“你回去之后还得好好复习。”

复员后的雷颐当了一名车工。车工需要学技术,但他没时间再去学技术,所以白天就拼命干活,晚上好好复习。

复习了4个月,7月份考试。雷颐报名加试外语,并找了一个老师做了辅导。这次英语加试是他第一次碰到有选择题的考卷,乱选了几个,得了14分。分数下来以后,雷颐选择了吉林大学。选什么专业?他很犹豫。自己对文学、哲学特别感兴趣,但是父亲认为只有科学技术才能救中国。不过结合自己的经历,雷颐说他对社会问题更感兴趣。他看过《在人间》、《我的大学》,他想成为高尔基那样的小说家。

“但是小说家需要上大学吗?什么专业适合我呢?考古最适合,每天在野外。回来素材都可以写小说。”当时选择考古的人很少,雷颐的分数要差几分,因为当时的考古专业被分在历史的名下,所以雷颐既没学文学、哲学,也没学考古,就学了历史。

如果真如他父亲的希望那样考理工院校,雷颐说他应该会考地质或者石油专业,“并不是对这两个专业感兴趣,而是对这两个专业的工作性质感兴趣,经常要在野外。”他喜欢双脚踩在泥土里的感觉,真实、自然。

回首往事,雷颐意识到,“从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开始,我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社会的命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人的自我设计”被提了出来

上了大学以后,班上最小的同学16岁,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最大的32岁,有过丰富的社会阅历。这并不是个案,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是这种情况。

彼时,正值国家拨乱反正时期,那一批的学生尽量多招,一时之下校舍、老师都很紧张。

雷颐所在的宿舍一共住了14个人,“现在人很难想象在一个14个男性的宿舍里,每天白天晚上谈论的都是包产到户、政治改革、亚细亚生产方式,从来没人会谈到性、爱、女孩。”

关于爱情的讨论还是因为遇罗锦的《一个冬天的童话》,那是全国各行各业都讨论的话题。那桩在特殊年代里而生的婚姻,因为社会的变革,两个人要离婚,那么这场离婚到底道德还是不道德?

还有一个争论也特别激烈,起源是潘晓写的《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引发人们对于人生的讨论,就是一个人能不能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没有选择的权力,而这篇文章把“人的自我设计”提出来了。

这让包括雷颐在内的青年学子感到好奇,“人们被压抑得太久了。”他说。

雷颐至今对自己进了一所综合性大学感到庆幸。他甚至认为“年轻人最好上一所综合性大学”,因为你可以接触到各种你曾经没有接触到的。

比如他没有学过高等数学,但是高等数学专业的同学会把核心的理论讲给他听。一个经济系的同学,“通过东欧的改革经验意识到,改革首先是经济体制的改革,从计划经济过渡到市场经济最重要的是价格体制的改革。”改革的实践过程中充满了技术性,这都是实实在在需要脚踏实去做并且推进的。但是这个技术性并不太被当时的青年学子注意,因为整个社会都在讨论宏观的大话题,都是“中国应该怎么办、中国应该向何处走”。

当时吉林大学、北京大学是全国保有法律专业的仅有的两所学校。一个法律同学说了“无罪推定”,这是雷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虽然现在这个词和“犯罪嫌疑人”一样已被普及,但在当时,“它们太罕见了。”

上了大学以后,雷颐说他才明白熏陶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同学、师生之间平等、自由地对话,很多知识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就学到了。一个更综合、立体的人也逐渐形成了。

从前只听说过但从没读过的书如洪水般地涌进渴望知识与变革的年轻人的世界里。

比如说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后来雷颐与国际学者在一起交流时,对方说存在主义在西方非常热的时候是50年代,80年代时已经不再有那么多拥趸了。萨特的两句名言“存在先于本质”和“他人即你的地狱”,雷颐说,他就是通过这些话,才意识到没有谁来规定你必须是什么样的人,关键是你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这个时代人们有相当大的选择自由,“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才会意识到这样的话有着什么样的启蒙意义。”

那时候波伏娃的《第二性》还没翻译过来。“虽然了解得不多,但是还是有一种启蒙性。”

2017年5月24日,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在北京电影学院礼堂召开颁奖典礼,向白桦颁发第三届中国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这个消息让雷颐又回到了那个年代。他用“人们还没有忘记那段历史”来形容这个“应该的奖项”。

“当时整个时代人心振奋,都在想着怎么往前进,人们对于信息也非常敏感。”但毕竟“那是中国思想最解放的年代,虽然很多思想比不上现在,但是你能看得到变化,一天一个样,虽然有时候变化也是进进退退,但是总体还是往前进的。”

整个80年代对于雷颐来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词:精神启蒙。这个启蒙是与尊重知识联系起来的,而高考就是在各种元素的排序中把知识、文化放在第一位的制度,“这个时代朝气蓬勃,热情向上,人们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憧憬。”

启蒙还未完成

1985年从吉林大学研究生毕业后,雷颐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在此之前,凭着在学校里突飞猛进的英语基础,他已经尝试翻译著作,1989年后陆续出版的三本译著《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成为他个人出版史上最先探路者。

三本译著隔几年间会加印、出版,雷颐说他看到了这个知识领域在中国的生命力。尤其是《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不但受到读者的欢迎,作者柯文也喜欢雷颐的翻译。所以当柯文著作的另一个译者林同奇翻译的《在中国发现历史》由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时,柯文找到雷颐请他校对,同时写序。

读书、写字、传播,对雷颐来说这是最理想的工作,时间安排如上世纪80年代对他一样,“充满了自由”。他没有完全安坐于象牙塔,而是随身携带一只功能强大的录音笔,一台跟随自己多年的商务笔记本,从一个人群奔向另一个人群。他通过不同的与大众接轨的渠道和途径,表达他的大众历史观以及对当下的关注。

雷颐写过一篇《背景与错位》,他说就是想研究产生于西方的理论和方法怎么应用于东方。改革开放近40年,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也在更深地融入全球化,“在这个过程中怎样对待启蒙,怎么对待外来文明、外来文化?这是一种重大课题。”

他研究知识分子群体的困惑,也研究知识分子个人史,比如胡适、张申府等,他找资料、翻书籍、做各种寻访,试图从历史的缝隙里将细节打捞出来,再晾晒给现在以及未来的人们。

无论是演讲还是写作,对雷颐来说,都是在撒下理性的种子。“历史与现实有着密切的關系。现实从历史发展而来,历史里的基因或者元素通过不同的方式在现实里显示出来。”雷颐说他希望通过这样的传播,“让近代以来的发展以及社会转型能给人们以借鉴与启发”,而此是他作为知识分子尤其是历史学者的使命。他引用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里的一句话说,“要使我们的作品能吸引人,能让人爱看,才能发生更大的效果。”

因此,对最近热议的被称为“女德专家”的演讲,雷颐感到不解,“这么荒诞的话语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市场?有的还是妇联机构和大学邀请?但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观众在鼓掌?这就反映了一个社会问题。”

这让他想起1907年温州乐清有一个维新志士,有心在当地办了女学,学校有一副对联:四千年坤纲不开,黑暗狱中窥日月。雷颐觉得这对联写得特别好,110年过去了,但这个社会“还需要一种理性的、启蒙的精神”。

“不过也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尤其是女性发出声音,说明这么多年来,解放女性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们是幸运者,不是代表

雷颐说他们那一批学生被老师们认为是多年来碰到的最优秀、最好的学生,“有社会阅历,愿意读书,也不是死读书。”上学时雷颐特别优秀,本科时发表了论文,研究生也发表了论文,他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也是因为在学生期间发表了论文。

但“我们是千顷地一棵苗,是以我们同代人大量的牺牲为代价的,我们不能代表着一代人。”自己的同龄人,朋友、亲戚中有很多跟他差不多的人,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考大学,“他们下乡,回城很晚,找一个最差的工作,可能还会早早下岗。人生因为没有更多的选择而惨淡。”

经常有雷颐这一代人的出众者把自己的经历作为一代人的代表,雷颐说他非常反对,“你可能因为在北大荒成了名作家、名演员,但是你没有看到大量的同代人回城后找不到工作,没有地方住。我始终觉得那才是那一代人的真正的命运。我们不能代表他们作为历史。我们是幸运者,而不是代表。”

最近两年,雷颐发现自己的讲座机会不像以前那么寻常了,有时他就开玩笑说,如果实在想赚钱,就去讲易经。他在学校时经常去听金景芳讲的《易经》课,“每一个去听课的人都买了一盒火柴,他要摆卦”,也有人对他说,“你就打着金景芳的牌子出去算卦,现在很多企业家都信。”

雷颐记得很清楚,当时听易经的学生很少,只是觉得自己对西方哲学感兴趣,那么也要对中国哲学有一点了解。“没想到几十年后,它会这么热。除了经济发展以外,这是中国这几十年较大的变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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