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老人把哑巴兄弟的手放进邵林手里,用力摁。邵林说:“爹,我给叔养老送终。”老人笑了笑,咽下最后一口气。邵林按乡村习俗软埋了父亲,哑巴叔拖着瘸腿送棺到坟地。第一锹土落在硬木棺材上,哑巴叔哭昏了过去。
邵林收拾旧物。哑巴叔佝偻着背蹲在枣木门槛上,怀里抱着邵林父亲的遗像,刀刻般的皱纹藏满秋阳的余晖。邵林从父亲枕头下翻出一个小铁盒,打开,一个红绸卷,展开,一根白色羽毛。邵林看不出是什么鸟的羽。没听说父亲生前喜欢鸟,又怎么会珍藏一根白色鸟羽呢?邵林不解。
母亲早已过世,只好打电话问大姐,可大姐也不知道。
邵林想,既然老人把白羽珍藏,说明它是生前喜爱之物。他把白羽放进旧衣旧被褥,拿去河边焚烧。豫东乡村习俗,过世人的衣物一般不能留过头七。
邵林回城时把哑巴叔从逊母口邵家营子带走了。联系老年公寓,把哑巴叔安顿好。哑巴叔始终抱着邵林父亲的相片。他一辈子没找老婆,一直住在邵林家。邵林父亲对他好,他也知恩,吃罢饭就拖着残腿下田干活。
年月就这样黄黄绿绿过去了。邵林母亲去世后,父亲和哑巴叔一起生活,倒也是个伴。
领导喜欢鹌鹑,邵林下班去东关小同街寻。小同街是个背街,街上有鹌鹑市。想学习鹌鹑知识,这里可是个好去处。有个细白眉毛老者,腰间一溜四个色彩各异的鹌鹑袋子,大家都喊他老白。
有人把着鹌鹑问:“老白,看看我这个品相咋样?”
老白斜睨眼,嘿嘿笑,搖头,说:“麦鼻,蒜头,下品。”
又一人敬烟举鹌鹑:“老白,您给掌掌眼。”老白接过烟,有人打火。老白吞吐口烟,指着鹌鹑的眉,说:“黄须同金,白银一线。可惜啊,阔过额顶了,眉硄,一见诸鹑先躲藏。”
有个粗汉不服气,问:“老白,你到底见没见过上品鹌鹑,不要只会背书格子忽悠!”
老白冷哼一声,长脸上满是不屑,说:“我打小跟父亲走街串巷,七八岁时就在逊母口邵家营子豆腐铺见过玉麒麟。”
邵林听见“逊母口邵家营子豆腐铺”,忙凑到近前。老白说的豆腐铺是他祖父开的,邵林祖父的豆腐铺是邵家营子历史上唯一的一家,邵林父亲没有子承父业。人群听见“玉麒麟”也纷纷拢过来。粗汉不肯弱,说:“玉麒麟不就是白鹌鹑吗,打斗时不定咋样呢,好多事都是看景不如听景。”
老白叹口气,神色黯然了,说:“可惜啊,玉麒麟还没调养,就被开豆腐铺那人的儿子吃了。”人群也发出惋惜的嘘声。老白又说:“听我父亲讲,那人原打算把玉麒麟献给伪县长刘金坡,换回骂日本人的商铺许老板,玉麒麟没了,许老板被狼狗咬死了。那人气得一棍子打断了儿子的腿。听说那人的儿子还是个哑巴。”
邵林听到这里,忽然想起父亲珍藏的那根白色羽毛。那根羽毛会不会是老白口中“玉麒麟”身上的?可惜那根白羽已经焚烧。要是“玉麒麟”的羽毛,父亲为什么珍藏呢?哑巴叔的腿,也一定是祖父打断的。邵林没见过祖父,他出生前,酗酒的祖父已醉死在河里。
没等邵林精通鹌鹑经,单位领导被双规了。邵林不再去小同街。
几年后的一天,哑巴叔到了落叶之秋。他很虚弱,用手比画着,想吃什么东西。邵林脑海中闪过那根白羽,忙打车去小同街,买了只鹌鹑,炖好。
哑巴叔吃了一块鹌鹑肉,笑了笑,咽气了。
后来邵林不止一次地想,当年哑巴叔吃“玉麒麟”时,父亲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