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如与毛美棠：60年相濡以沫缔造爱情童话

张德强

一对浪漫伉俪，从烽火年代的一见钟情，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两地分离，再到9年前的生死相隔，演绎了一段惊世爱情。如今安居上海的95岁老人饶平如，在爱妻毛美棠去世后，手绘了18本画册，记述两人相识、相知、相处的62年时光。数百幅小画幅幅精致、饱满，充满童真，类似丰子恺的画风。饶平如老人的初衷，只是想通过画作告诉儿孙们，他和妻子曾经的故事。追求时尚的孩子们把这些画发到微博上，这些充满生活味、流淌着浓浓的爱的画作，很快引发网友广泛关注。2017年 1月19日，法语版《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正式出版发行。2017年春节前，饶平如老人还受邀去法国参加了新书签售活动。

一见倾心

饶平如，1922年出生，他和妻子毛美棠都是江西抚州南城县人，两家是世交。饶平如的祖父曾官至四川道监察御史，父亲在南昌做律师。毛美棠的祖父白手起家，创办了毛福春中药店，在南城与饶平如祖父相识。毛美棠的父亲接管药店后，因不肯和日本人合作，放弃了经营多年的生意。

1940年，高中没毕业的饶平如弃笔从戎，考入黄埔军校。毕业后他参加过抗日战争，是个血气方刚的军人。其间，有人给他介绍过3个漂亮女孩，他都以正在打仗为由推掉了。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订婚。饶平如至今记得，他跟着父亲去相亲时，在女方家左边正房窗口，看到一位姑娘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他记得她的一颦一笑，顾盼生辉。这个姑娘就是毛美棠，他对她一见倾心！

毛家就毛美棠一个女儿，毛美棠比饶平如小3岁。毛美棠性格活泼开朗，爱唱歌、绘画。毛美棠小时候生活很优越，在贵族学校读书，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和同学一起跳舞，舞姿优美。有趣的是，当时饶平如和毛美棠并没有机会多说话，饶平如的父亲交给毛美棠的父亲一枚戒指，毛美棠的父亲随即把戒指戴在毛美棠手指上，两人的婚姻大事就这么定了，两个青年都觉得好笑。

毛美棠对饶平如也是一见倾心。临走的时候，毛美棠送给饶平如几张照片。饶平如最喜欢毛美棠的这张照片：穿着石榴花底裙子，圆圆的脸，弯弯的眉，面如桃花。

此后两年里，两人的书信穿梭在枪林弹雨中，两人的感情也在字里行间不断升温。

抗战结束后，饶平如不想打内战，申请调任参谋闲职后便请假回家完婚。1948年，饶平如和毛美棠在南昌的江西大旅社举行了婚礼。

婚礼的细节，饶平如至今清晰地记得：“一个大台子上铺着红布，摆着我们的结婚证书和图章。给我们证婚的是当时国民政府的江西省主席。婚礼那天，美棠穿着白色的婚纱、红色的鞋子。”

1949年，饶平如和毛美棠不愿抛下父母，拒绝随国民党部队撤到台湾。他们去贵州投奔亲戚，从此开始了东奔西走的生活。“一路上虽然辗转颠簸，却感觉挺浪漫的，一路走走看看吃吃，后来在贵州也是，生活单纯而愉快。”

饶平如在贵州安顺公路管理局谋了个撰写公文的差使，住的房子是个旧亭子改的，四面开窗，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那年中秋节不知是谁给了两块月饼，我和美棠就躺在床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兵荒马乱的岁月，饶平如记忆里依然是幸福，“有一次，从小没做过家事的美棠突然想给我做肉丸子吃，结果味道很奇怪，原来她不知道怎么做，把肉皮都放进去了，我取笑了她好久。”

1951年年底，饒平如接到在上海经营大德医院的舅舅来信，说医院需要会计，医院的附属单位——大德出版社需要编辑。饶平如一去便拥有了两份工作，一是医院会计，一是大德出版社编辑，每个月可以拿到240元的工资，而当时人均收入只有30元左右。“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日子，美棠和孩子们也来到上海。她不用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忙碌而欢喜。”

相濡以沫

没想到大喜之后却是大悲。1958年，饶平如被送到安徽六安某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办手续。当时有人找毛美棠谈话：“你要与这个人划清界限。”毛美棠断然拒绝：“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他一不是汉奸卖国贼，二不贪污腐败，三不偷拿卡要，我怎么能跟他离婚？”从此，毛美棠带着孩子留在上海，夫妻俩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饶平如这一走就是21年，夫妻俩只能靠信件交流。在儿子饶乐曾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永远是在灯下写信的样子。“她有一支金笔尖的钢笔，最后笔尖磨得只剩两块铁皮。”

其间，毛美棠给饶平如写了上千封家书。每封信全是家务、生计和孩子，没有浓情蜜意的语言，有的只是细碎的商议和叮嘱，开头都是“平如”，在“祝好”之后，落款“美棠”，一直都那么淡淡的。饶平如现在还保留着毛美棠寄给他的信件，并仔细贴在画册当中，他视之为珍宝，精心收藏着。

最让饶平如难忘的是，1959年，因为粮食紧缺，饶平如全身浮肿，医务室让他休息，也没开什么药。恰巧毛美棠寄来了一瓶乳白色的鱼肝油，这太管用了。饶平如把半瓶鱼肝油倒在热气腾腾的米饭里，米饭又香又软，当时他觉得真是人间美味。两天后，饶平如的浮肿就消失了。

一个人拉扯5个孩子，毛美棠历尽艰辛。儿子饶乐曾回忆说：“那时我们全家每天只能吃两餐，主菜就是腌咸菜。建造上海自然博物馆时，母亲去打零工，背30斤一袋的水泥。”拼命打工依然不能解决问题，毛美棠便把家里的东西一点点变卖。毛美棠本有5对金手镯，是她的嫁妆，最后卖得只剩一只。卖掉最后一只手镯的前一天晚上，毛美棠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小女儿，心里觉得难受。毛美棠把手镯套在小女儿手腕上，让她戴着镯子睡了一晚，天亮取下拿去卖了。

“一帮孩子都由她一手抚养，我除了省点工资寄回家，别的什么也干不了。”说起这些，饶平如老人总是自责。那些年，饶平如只有春节可以获准回一趟上海。每次回家，他提前向同事借一个月的工资，采购花生、瓜子、鸡蛋等年货，然后再挑着120斤重的担子走五六里路去汽车站，转货车，再从上海北站朝家中疾步走上两个多小时。那时上海还是配给制，他带回来的年货对孩子们来说真是惊喜。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吃着干货，饶平如吹起口琴，毛美棠又唱起了歌。饶平如说：“5个孩子，他们现在能够各自在社会上立足，都是美棠的功劳。”

1979年，饶平如平反后回到上海，在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做编辑。

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静，但幸福的日子却因毛美棠生病而改变。

1992年，毛美棠因肾病引发糖尿病和尿毒症。饶平如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糖尿病患者对饮食有严格限制，饶平如就画了一张大表格，把每种食物的含糖量都记录下来。

2005年，毛美棠病情加重后，饶平如还跟医院的护士学会了在家给她做腹透，所需的每件工具、每个步骤他都画成画。饶乐曾说：“父亲每天早上5点多就起床，一直忙到晚上。一天要为母亲做4次腹透，每次要三四个小时。消毒、插管、引流、称重、倒腹水……就这样坚持做了4年多，母亲一次都没有感染。”饶平如不觉得辛苦：“那时我很有精神，医生跟我说有人靠做腹透活了20年，我觉得美棠也可以。”

2008年，毛美棠渐渐开始神志不清。一次，毛美棠说想吃杏花楼的马蹄糕，时年86岁的饶平如晚上骑着自行车跑出去买，回来时毛美棠早就忘记了这件事。毛美棠说她有一件黑底子紅花的旗袍，其实这件衣服根本就不存在，但饶平如坚持要去找裁缝来做一件。饶平如尽量满足毛美棠的要求，帮她实现愿望。

小辈们劝饶平如，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不答应：“她嘱咐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我不习惯。”直到有一次，毛美棠坚持认为饶平如故意把孙女舒舒给藏起来了，拼命喊着“还我舒舒”，饶平如才坐在地板上号啕大哭，终于知道她真的好不了了。

余下的时光里，饶平如试图唤起毛美棠的记忆，他给她看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讲他们以前的事。但是毛美棠的记忆已经开始丧失，神志愈加模糊。她开始不配合治疗，动不动就拔输液管。饶平如画画告诉毛美棠：“莫拉管子！”但是她根本不理会，他只能在睡前把她的手绑起来。饶平如说：“每次她喊‘莫绑我，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2008年3月19日，毛美棠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饶平如说，这是他一生难忘的画面：抢救中的毛美棠在弥留之际，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下，她的右眼流下一滴眼泪，就停在脸颊边。“我挤到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帮她擦干眼泪。不到一分钟，她的手变得冰凉，监测仪的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直线。”这一天，距离两人的结婚60周年纪念日只差5个月。

毛美棠的心跳停止后，饶平如剪下毛美棠的一缕头发，用红线扎起，小心收起来放在贴身衣兜里。饶平如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毛美棠走得早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中间少了20多年，她能再晚几年走就好了。她在世的时候，总开玩笑说我可以活到100岁，我说如果我活到100岁，你就活到97岁，好不好？”说这话时，饶平如声音颤抖。

绵绵“情画”感动世人

饶平如与毛美棠从相识、相爱至生离死别，历经62年。在两人共同生活的60年里，毛美棠的照片时有遗失，生活的点滴也无法保留。饶平如决定把对毛美棠的思念画成一幅幅图画，写成一个个故事。“那些画面其实一直在脑海里，把它们画出来，怕自己有一天老了会忘记。”

饶平如说：“再老我也不许自己忘记她。”于是，饶平如买来丰子恺、叶浅予和华君武的画集，开始临摹、创作，一张画他总要认真画上三四天才能完成。

5年里，饶平如画尽了他与毛美棠从初识、结婚到生死殊途的62年。画册中的第一幅画创作于妻子去世半年后：饶平如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前画画，书架上放着妻子的照片，那是她年轻时烫着卷发、穿着石榴花袄的样子。日历显示的是2008年3月19日，是毛美棠病逝的日子。旁注：“如今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手握柔毫，纸上画凄凉。”

2008年7月，在毛美棠去世4个月后，饶平如拒绝了孙女带他去东南亚旅游的提议，他执意要回一趟南昌看看当年结婚的地方。到南昌后，饶平如才发现，当年的江西大旅社已经成了南昌起义纪念馆。当年，饶平如和毛美棠在这里成婚时，还在旅社门口拍了结婚照。遗憾的是，这张照片遗失了。饶平如按照记忆画了一张，同页配的是他白发苍苍的单人照片：“时隔六十年，我在南昌再访江西大旅社，伫立于当年拍婚照的门口台阶上，感慨万千。”

手绘的小画，配上诗词文字，不经意中竟成了18本画册。他为画册取名为《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数百幅小画幅幅精致、饱满，充满童真，类似丰子恺的画风。每幅画下都配有小诗或短文，介绍当时的背景。

饶平如的初衷，只是想通过画作告诉儿孙们，他们曾经经历的生活。追求时尚的孩子们把这些画发到微博上，这些充满生活味、流淌着浓浓的爱的画作，很快引发网友广泛关注。于是，记者登门采访，出版社上门约稿。

2013年5月，饶平如手绘画册《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出版，美棠在天上，应该收到了丈夫遥寄的绵绵“情画”。

这些远离欲望却能洗涤心灵的人生故事，令无数人感动。《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入选“中国最美的书”，获得2013年《新京报》年度好书大奖。颁奖词这样写道：“《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是一部怀念之作，其中有社会变迁的见证，有涤荡了痛苦的平和，更有相濡以沫数十年的爱情。它平淡如树，却又绚丽如花。作者青年抗战，壮年受难，老年丧妻，然而，他并没有丧失生命的童真和诗意。”

2017年 1月19日，法语版《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正式出版发行，老人春节前还受邀去法国参加了新书签售活动。

饶平如老人说，他90岁的时候开始自学弹钢琴。因为夫妇俩20世纪50年代初到上海时，上海的各种娱乐设施还未取缔，两人常去跳舞、看电影。毛美棠喜欢电影《魂断蓝桥》里的爱情，觉得很浪漫。花了不少工夫，饶平如终于学会了弹奏《魂断蓝桥》的主题曲《友谊天长地久》。这是毛美棠生前所爱的歌，也是两人年轻无忧岁月里所爱的歌。

现在，饶平如每天早晚都要对着毛美棠的照片弹上一阵钢琴，因为，这些优美的旋律，总能带他回到以往那些浪漫而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