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一、出身和心性
先说霍小玉。小玉系霍王之女,可惜其母仅为婢女,身份微贱,霍王死后,母女不为王府所容,沦为艺妓。这样的身份,周旋于王公贵胄之间,早已见惯官宦子弟各种始乱终弃。正此时,诗人李益新晋进士,等待吏部复试,盘桓长安,心下稍闲,思慕佳偶。在媒人斡旋下,得见霍小玉。二人一见倾心,投情合意,谈诗论文,才貌相映。自此,二人同吃同住,同出同入,宛如夫妻。可是这段关系,霍小玉从一开始似乎就嗅到一丝悲哀的气息。和李益的感情在情浓之时,她也忧心疑虑。“极欢之际,不觉悲至。”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正陷于爱情甜蜜中的诗人李益大发誓言,“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
再来说尤三姐。尤二姐和尤三姐是宁府贾珍之妻尤氏的继母的女儿,因贾敬暴死,尤氏居中料理丧事,便将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继母遂带着两个小女来了宁府。姊妹二人幼年丧父,随母再嫁,继父去世后,仗着宁府姻亲,接济度日。仰人鼻息,其辛酸自不必提。
尤三姐就成长于这样的环境里,集美丽、邪气、妖娆、刚强、叛逆等于一身,是经典作品中体现人性复杂的一个很好例证。说到这里,就要顺便一提通行的程伟元、高鹗版,他们暗自削删,为了顾全尤三姐后来的贞烈,不惜破坏曹公意愿,有意对其涂脂抹粉,遮遮掩掩地将尤三姐塑造成了世俗道德上的贞女。这怎么可能?在那样的成长环境里,在下流姐夫贾珍的觊觎里,尤三姐怎么会那样撇清般的冰清玉洁,那反而是不自然的。早期脂本六十五回,回目就是:膏梁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淫奔女”三字,可见其平日行状端倪。
再看两处对比:
(脂评本)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 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回避……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她出来,只弟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进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引自周汝昌先生校订批点本《脂砚斋批〈石头记〉》)
(通行程高本)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尤氏母女,然后二妞儿出来相见… … 说话之间,二姐已命人预备酒撰。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妞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引自曹雪芹、高鹗百二十回通行版)
尤三姐在这种环境里,也随波逐流地轻薄,也不检点,这是正常的,符合自然人性的。她是一个真实的人,青春、美丽、轻佻,这种轻佻在仰赖贾珍接济的日子里,甚至是一种生存需要。一个拿钱养着她们的孤儿寡母的姐夫,是有所图的,尤老娘曾对贾琏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这个“姑爷”贾珍,出了钱,也顺带在两个小姨子身上找补。这是可以想象的,也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外人说她轻浮,也不能算是无辜。
可以看出,两位女性在男权社会语境下,皆身世卑微,卑微之外,又都有机会见识这世界的繁华和虚伪。虽然看透,可为了生存,又只能在那样的环境里放任自流,没人看到她们隐藏在骨子里的刚烈,性格里那种激烈的自尊。这份刚烈让她们在依附性的生存环境里尚能独善其身,而在感情中,又注定容不下任何背叛、嫌弃,其悲剧性自不难预见。
二、抗争和委屈
比起尤三姐的泼辣明烈,霍小玉的抗争相对就柔性得多,也更让人心生恻隐。
在和李益你侬我侬,消磨一年时间之后,李益授郑县主簿。离别之际,小玉向请以八年之期,八年之后,我可离去,随你再配佳人,妻妾成群。看似别出心裁,其实还是一份情思入骨后的委屈心意:小女子身世微末,不求与君一世婚姻,但能欢爱八年,把最好的年华尽数奉承于君,也是好的。读之可怜可叹,女性爱到极致的委曲求全,一厢情愿,美好又虚幻。
再深思一下,霍小玉就真的只想仅以青春身体侍他八年吗?这其实还是一种抗争性的反话,只是表达得隐晦又深情。试想,哪个女人不渴望与爱的人生生世世携手到老,可她知道二人身份悬殊,他有美好前程,她对这份感情,怀着太多不确定,那么先放下之前的海誓山盟,且不说白首一生,你就忠于此情八年,可以吗?李郎,你能做到吗?
八年之外,才是一生,可如果连这八年都不能相爱相守,说什么千年万年,又有何用?
霍小玉心意委屈已极。
李益对此,当然再申皎日之誓,并答应八月来娶。男人可笑和可怜的地方,就在于情急之下,擅长编织一些誓言之类的花环,以此套牢女人,而自己却随时反悔,不受羁绊。
而尤三姐的反抗,是剽悍的,烈火熊熊的,鱼死网破的。在酒席上,她大口喝酒大声斥骂,那一番泼辣密集的言辞,把贾珍贾琏兄弟弄得灰头土脸。她撕破了这二人的脸,因为二贾突破了底线,大有将她姊妹二人共享之意。曹公以棚内“二马同槽”隐喻,颇有暧昧深意。尤三姐觉得实在龌龊,她可以陪着玩,可心知这是不洁的,积攒到一个点,她忍不住了,爆发了,闹得不管不顾,她到底还是有羞耻心的。
更不是说她内心里没有另外的追求,只是环境不允许罢了。人是多么可怜,大多是环境的产物,得需要多大的志气,才能跳出?尤三姐最后不也搭上了性命,才改变柳湘莲对其所处环境的偏见。
男权社会里,女子只是性的附属品,所谓的才女,也不过是出于男性的集体意淫,看似捧在高处,而实际上决非出于尊重,而是一种特定的恩宠,骨子里还是没有人格上的平等。就如追求一个女性,爱而不得时,奉为女神,而一旦移情,所谓女神,弃之如敝屣。
三、绝望和殒命
然后,李益归家觐亲,其母已为他订下名门望族卢氏之女,李益惮于母亲严威,知必负前盟,遂与小玉断绝音讯。“怀忧抱恨,终岁有余,羸弱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小玉赂遗亲知,四处打探李益消息,资财用尽,变卖妆奁。后得知李益负约,愤恨欲绝。终于应验了一开始的疑虑。有一黄衫豪客眼看不过,强携李益至小玉家,二人相见,小玉先是含怒凝视,不复有言。酒肴上来,“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厉声质问对方负心种种,然后申明报复决心,长恸数声而绝。自始至终,不曾和李益对视,心中无此情,眼中无此人,到底是伤透了心。李益此后三娶皆不谐,终生不得安宁。
那样一种决绝的悲剧气息,和在这尘世被白白辜负的情意,让人在故事沉下去之后,还有一份凄恻缭绕心间。在李益离去后的日夜里,她在冷风中倚门而立,颤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他曾给的温暖和誓约,等他来,他终于没有来……还没好好的看透,匆忙轻薄的等候。当初生生世世的灼热,最终兑现的却只是一句捉襟见肘的窘迫。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当霍小玉以酒酬地,吐出这千古冤句,定是将李益前后的虚假看破了,起誓时的指证日月,绝情时的音书断绝,好吧,既然你如此辜负,我便也以此报复。是这样刚烈且痴的女心,爱的时候委屈小心,恨的时候心意坚定,即便化为厉鬼,也誓不放过。
尤三姐仅因为在戏台上看了一眼柳湘莲客串的扮相,自此心下不忘。正因为那一番闹,二贾视其为烫嘴羊肉,进不能将她淫邪,只好退而把她设法嫁出去,这才引出三姐对柳郎的公开悬望。三姐剖明心志,非此人不嫁。“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常斋念佛,服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从此斩钉截铁,心意坚决,“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
柳湘蓮是《红楼》里有侠气的男性,对比于两府贾珍贾琏贾蓉沉迷肉欲,其光风霁月的性情更为可贵。他父母早丧,萍踪浪迹,耍枪弄棒,眠花宿柳,放荡不羁,也是个不受封建礼教约束的人物。所以宝玉才对其青眼有加,引为知己。
可以看出,尤三姐对其确认完全是下赌性质的,根据的是一些传闻,是想象的,自以为是的,是一种“意淫”,觉得两人心气相同,应是同类。而其实也确是如此,两人都心性高傲、面冷心热、不拘世俗、潇洒裕如。只是,她忘了,在道德评判上,女人是吃亏的,同样的男女之事,男子可以被视为风流不羁,女子则不然,为大污点。
柳湘莲重名节,看名誉,那么怀疑就来了。他的怀疑是建立在对“你们东府”一贯的淫邪龌龊上的,扒灰、通奸、养粉头,不一而足,“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在尤三姐所处的污浊中,柳湘莲本能地质疑她的清洁质地。
而三姐想的是未来,她已诀别过去,她决意改过自新,其实也没什么过好改的,那是她真实的过去,真实、丰富、暧昧,接近肉体,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她身不由己。以前她的生活里没有另外的天地,看不到光亮,没可期待性,她的叛逆,无非是在男人普遍玩弄女性的环境里,她凭借一己心气,反把男人给玩了。而柳湘莲转交了定物之后,她一下子被点亮了,她有了方向,有了美好的期待,“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决心和过去那些龌龊纠缠一刀两断,不再虚度,她充实了。从这点上来说,三姐是真实的艺术形象,她是连贯的,是心意强大的,也是可敬的。
可落到世俗上来,从柳湘莲男人的眼光来看,尤三姐的过去是经不起怀疑的,容易引发不洁联想的。就算高妙如贾宝玉,在柳湘莲逼问三姐“品性如何?”宝玉也未能免俗,从男性视角回答,“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并且还是“笑道”。也是想当然的认为三姐品行可疑了。柳湘莲怀疑了一圈,觉得整个婚事就是贾琏设的一个骗局,被羞辱了,得出结论:“我不做这剩忘八!”
底下,就风风火火地去讨要定物,三姐房内听得清楚,“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三姐本可辩解,可空口无凭,自说何用?况自己之前确在污泥中,说之反百口莫辩,索性不言,罢罢罢,算我枉然一梦,错付此情,遂激烈负气,以剑刎颈。
在三姐看来,就是因为这世间不美好,所以才寄托于爱情。可爱情又负情,哪还有什么是美好的,可以确信坚牢不破?没有,那何谓活着。这种灵魂的不对称性,沟通几无可能。所以人世间最美好的是两颗心的交融,彼此懂得。最绝望也是两个人明明那么近,心却相隔千里,或如李冶诗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大约如此。
霍小玉和尤三姐,这样刚烈的女子,在礼仪规制下,尚未发展出健全的女性人格,不过,正因为怀此激烈,不与世俗苟合和妥协,成为女性独立人格发展的开端。宁愿爱恨分明,也好过在污浊的男女关系中忍辱苟生,没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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