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染寺

2017-06-13 11:05吟泠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双鱼骷髅会长

吟泠

骷髅戴着墨镜,倒背着双手,站在供应斋饭的灶房门口,向戏台子那边看着。从灶房里飘出老豆腐的味道、豆芽菜的味道,淡淡的,带着一股秘密的、稀薄的腥气。是呢,荤菜有腥气;素菜,其实也有腥气呢。骷髅的鼻子,像狼狗的鼻子,闻什么,都能闻到一缕淡淡的腥气。

今年无染寺的庙会请来的戏班子,还是三道湖的戏班子,唱、念、做、打,都上不了台面。除了无染寺,别的庙会上没人请他们来唱。戏班子开价低,寺里的袁会长出价也低,两下一拍即合,买卖成交。歪锅配歪灶,烂箩装烂筐,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做不成的生意。骷髅猜,像三道湖候雙鱼这样的草台班子,袁会长一天给出两千块钱,已经很够意思了。骷髅早就看出来,袁会长对候双鱼有那么点意思,就是没有说出来——袁会长一贯是个有斤两的人,再说,人也有了一把岁数。像他心里喜欢候双鱼这样的话,说出来跟不说出来,也没什么两样了。

一天两千,十天两万,够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婆姨汉子半年吃喝了。钱难赚,屎难吃,两千块出场费,袁会长对候双鱼,这可是天大的人情了。骷髅这样想着,在心里悄悄给袁会长伸出一根大拇指来,心里像喝了一瓶子蜂蜜水,有点酸酸的甜。袁会长比骷髅快要大一轮出来,不知为什么,三道湖方圆百里,骷髅独独对袁会长高看一眼,把他当个老神仙一样敬重着。其实,袁会长面目真是不善,一脸横肉,膀阔腰圆,右眼还有点斜,迎过去,总有点凶,有点狠,也有点冷。倘若他剃个光头,胸前挂上一串念珠,就是令人望而却步的游方和尚。起先,无染寺的会长,是有钱人塔索。塔索一连做了无染寺五年的会长,年年庙会,都放三道墩的有钱人来寺里摆战场,摇碗子。三道湖天高皇帝远,确实是个耍赌的好地方,一场接一场的恶战,一注高过一注的筹码,掏空了远道而来的赌徒的腰包,也将当地庄户人的口袋掏空了。押宝这样的事,谁看上几眼,都会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谁看了都耐不住鬼迷心窍的红,鬼迷心窍的蓝。站在人群当中,呼吸着热腾腾的空气,人人都被赌神灌了迷魂汤似的,全然由不得自己了。塔索搞来的,都是一些大耍家,一看他们屁股下面压的车,就能看出底细。戏班子也是他请来的,一天五千,是三道墩最有名的颜家班子,气势那叫一个旺。颜家班子唱到哪,哪里的人就变成了海子,那个庙会的人气,就大河涨水似的涨起来,你淹了我,我淹了你。颜家班颜孝慈的花腔,如泣如诉,铺天盖地,生生将整个无染寺都唱成一阕古诗了,破落户候双鱼又怎能比得上。像无染寺这样没有灵气的小庙,除了有钱人塔索,一般人是请不动颜家班的。五千块钱,五千张红板,哗啦啦从又旧又脏的木桌子上一张一张点过去,有钱人塔索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一天一清,干脆利索。颜家班子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给有钱人塔索竖大拇指的。

乡民都说,塔索当会长那些年,三道湖肥了一些人,也瘦了一些人,真真没有半句虚话。最肥的一个,当然就是塔索本人。起先,无染寺功德箱的钥匙,由他一个人保管着,后来一伙热心人捣鼓出来一个寺委会,功德箱的钥匙就成了流水席,众人都可以轮流坐庄了。骷髅早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每当轮到某个热心人管着功德箱的钥匙的时候,那个人从头到脚,行头都是崭新的。不单如此,就连会长,竟也开始轮流当了。三道湖的民主风气,据说因为钱的原因,始肇于无染寺。轮来轮去,多半时候,都是由塔索当两年,袁长城当两年。每逢塔索当会长的时候,无染寺的香火就特别旺,有钱人塔索就会带着一拨又一拨的土豪来摇碗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颜家班子呢,也会得意洋洋地赶来拿便宜银子,两两不误,一派红火。只不过,几年前,颜家班的台柱子颜孝慈,不慎失足落水,喂了河里的鲶鱼,戏台子这边的分量,就轻了许多。

戏台子下面,黑压压一片人头,水面上的黑葫芦似的,摇来摆去。骷髅戴着墨镜看,候双鱼涂满脂粉的老脸,像受了儿女的闲气,一片乌青,到底是老了。想当年,候双鱼可是方圆百里的一枝花。唱戏唱到大红大紫的时候,金嗓子忽然莫名其妙就劈了叉,沙掉了。据说,是有同行对她做了手脚——究竟是谁,拿什么灵丹妙药弄坏了候双鱼的嗓子,最终也没个公断。候双鱼那个哭啊!

哭归哭,戏还是要唱的,日子也还是要往下扛的,唱戏可是候双鱼的命根子。擦掉眼泪,摇身一变,候双鱼就改唱老生了。一招一式,一点一滴,都往老生的路子上走,磨呀炼的,居然也勉强能撑住半个场子。骷髅还记得往昔,候双鱼演旦角的那些个扮相,一出场,红的、白的、绿的水袖飘飘,跟春天里的杨柳枝似的,轻灵,新鲜,那叫一个美!就算是演《赵五娘吃糠》《包龙图坐监》这样的苦情戏,她都能勾引起男人心里的那道魔障。年轻时,候双鱼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出县入府,大号就叫秦香莲,端端是风光人里的风光人。她就像断了线的纸鸢,在大风天里飘着,任谁都够不着。只可惜得很!

戏台子朝北,骷髅又戴着墨镜,看上去,戏台子就是灰蒙蒙一片。可以想见,那些戏衣,跟那些唱老戏的人一样,跟那些唱老戏的人的眼神一样,苍老得不能再苍老了。只有戏子们脸上的劣等脂粉是新鲜的,刺目的朱红,刺目的雪白,刺目的乌黑——新鲜得让人想放声哭一场。自从得了癌,骷髅觉得,自己的心就疲软了很多,眼皮子呢,也疲软了很多,一不小心,自己就先失了方寸。这,是年轻时的骷髅万万预料不到的事。自从得了癌,骷髅就习惯了在脸上架上一副墨镜,好像有了墨镜,就得了一样秘密的法宝,能替自己遮挡一些需要遮挡的东西了。实话说,目前的骷髅,需要遮挡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又瘦又高,两颊塌陷的秃头的他,配上一副大大的墨镜,更像一具骷髅了。唯一不像一具骷髅的是,他鼻子下面蓄着一撮小胡子。从年轻时混江湖起,他就蓄着这样一小撮胡子,一直到现在。所以看上去,他真是一具奇怪的骷髅。

骷髅穿一身白色衣裳,简单的套头衫,宽松的长裤,白运动鞋,在庙会上显得特别惹眼。除了他那尊虚脱脱、干瘪瘪的肉身子,他再没带别的东西。随便走到哪个饭摊子上,都有相熟的人,佯装热情地招待他吃喝,骷髅都面无表情,摇摇头走开了。时隔多年,乡民们对骷髅的畏惧,是洗过的油麦菜上的农药,多少还残留着一些。骷髅想,十五年前的无染寺,没有人再记得了。

十五年前,重修无染寺的时候,骷髅捐了十一万块,寺中心那块大理石的功德碑上,第一个就刻着骷髅的名字,硬是将出了十万块钱的塔索的名字压在他的下面。那时候,是骷髅的黄金时代,也是塔索的黄金时代,他们是三道湖的两大金刚,放板,讨债,了恩怨,端的是要命饭碗。骷髅的脊背上,有三道刀痕,左胳膊上,还有三道刀痕,倘若没有衣裳遮挡着,那六道刀痕,是要吓跑一群善人的。骷髅也说不清,他为啥要将用半条命换来的钱,捐给无染寺。倘若要问塔索,他一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本来,他们两个商量好,每人出十万块,但是刻功德碑时,骷髅又悄悄添了一万,于是,他的名字,就排在了塔索的前面。

也许从重修无染寺的时候起,塔索就对他怀了不善的心思,只是,飘风打浪的骷髅,不曾意识到罢了。

光头的骷髅从那块功德碑旁边经过的时候,默默站了一会儿。功德碑上刻着很多熟人的名字。名字是竖着刻起来的,下面是大写的钱数,一行挨一行,好似青色的石碑上下了一霎春雨似的,有一点暖,又有一点凉,骷髅看着,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怎么说呢,刻在前面那些人的名字,多一半骷髅都是认识的。有两个已经死了,其中就有塔索。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下了地狱,还是升了天堂。那些捐大钱的人里面,都是体面人,吃喝嫖赌的事情,也顺带着干一些,其中也包括骷髅自己。实话说,老实巴交的人,根本就赚不上大钱,哪里能捐出大钱来。修无染寺的那个包工头邢万献,骷髅也认得的,修寺时偷工减料,暗中做了不少手脚。现在那个戏台子,就是个例子,地基陷了一拃深,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戏台子往东斜过去许多,说不准什么时候,或者一场雨,或者一场风,也许戏台子就垮塌了。骷髅看看功德碑,又回头看看戏台子,听着琅琅锵锵的锣鼓唢呐声,心里居然悄悄吃紧起来。这在往昔,也是不曾有的事情。往前面想还来不及,好端端谁还往后想,戏台子塌不塌,关他鸟事。骷髅记得,有很多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因为捐的钱少,像三十五十、十块八块的,他们的名字就没有刻在功德碑上,以“百数乡邻,四方善众”这样慈悲的字眼儿替代了。也就是说,高姓大名上了功德碑的人,几乎都是有着种种来钱路子的人。其中另一个姓龙的外地人,早已经吃了枪子儿——骷髅曾经与他交过手,摇单双,一晚上输掉他的婆娘都不红眼。后来讨账讨出人命官司,判了死刑。龙姓的外地人曾托人给骷髅带话,说等他切西瓜的时候,要他去送送他。切西瓜,就是杀头的意思。可是骷髅没去。年轻的时候,骷髅的心比石头还硬,比冰河还冷,他可以拿一壶开水浇在欠债人的鸡巴上——他才不管老龙死不死的。否则,江湖上也不会封给他一个骷髅的美名。现在想想,骷髅心里隐约有几分吃紧了。他想,倘若老龙切西瓜的时候,他去送送他,那个将要死亡的人,会对他说些什么话呢?再过三十年又一条好汉,还是脑袋掉了碗大的疤……骷髅记得,有好几次,老龙输得里外干净,一夜三千把老婆都抵押出去了,总共抵押过五次。老龙的老婆外号黑牡丹,细腰肥臀,深目隆鼻,膚色暗沉,长发如瀑,多域外人的味道。黑牡丹向候双鱼学唱过几天老戏,一举一动,端正里透着倚斜,偏偏也是个勾魂的主儿。起先,黑牡丹并不屈从于老龙的算盘,寻死觅活,弄出很大的动静来反抗。不知何故,抵押过一次两次之后,她就不再喊冤了——睡上一觉,旧账一笔勾销了,身子骨也得了额外的好处,人居然还一天天精神起来了。自从做了抵押物,黑牡丹见了陌生男人,总是一副赤眉笑脸的怪诞样子。起先,老龙还担心三千太贵,没人肯做这买卖,不想却有人愿意做的。后来,老龙的财运一日好过一日,不再缺钱了,黑牡丹那张域外人的脸,却一天一天变得诡异起来,没有光景穷的时候那么好看了。自然,腰包鼓起来的老龙,身子下面也不缺各式各样的女人,有地里刨食的乡下婆子,有女老师,也有吃官饭的白脸妹子……黑牡丹的好日子,俨然一去不返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跟春天酱缸里的老咸菜一样,有一股淡淡的酸臭气息。丢人现眼的老龙,早已经变成了灰。

骷髅吹着胡子,回想着往昔,端详着功德碑。他没看错,黑牡丹的名字,居然也赫然在列,挨挨挤挤地刻在功德碑上,那三个字眼儿,飘飘荡荡,显得风情万种。老龙吃了枪子后,匆匆发葬了老龙,黑牡丹就离开了三道湖,再也没有乡民们见过她。骷髅记得,黑牡丹本来就是一个外来户,关于她,人们所知甚少,就连教她唱过几句花腔的候双鱼,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黑牡丹这三个字,还留在这里,留在无染寺的功德碑上。她的名字下面,刻着三千元。

骷髅站在功德碑前,看得越久,越觉得碑上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也许,是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唤的缘故。也许是他看的时间太久,而日光又有点烈。总之,碑面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了。一切都显得漫漶了,被什么东西打磨过了似的。此时,骷髅不光觉得眼睛乏,身上别的零件儿,也都吊儿郎当,三心二意,不听他的使唤了。他两腿虚软,索性就在石碑旁边的木墩子上坐下来缓着。石碑旁有一棵白桑葚树,不知何故,多年不曾结桑葚子了。以前,无染寺就是借着这棵白桑葚树,名气扬了很远。时常有婆姨女子,不辞辛苦,搭伴结伙,来摘寺里的白桑葚吃。还有那口甜水井。三道湖这地方的井水,总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咸味儿,只有无染寺的井水,是甜的,撒了一撮黑糖红糖一样。时常有婆姨女子,不辞辛苦,来寺里挑水喝。无染寺借着这口井水,名气也扬了很远。

那年重修无染寺,包工头邢万献挖坑取土时,竟然挖出一个地洞来。听掌管文化站的大喇叭裤说,地洞里有七八箱文物,有经卷、有泥菩萨像。特别的是,那些泥菩萨像,脸上都有两道明显的痕迹,一眼看上去,好似那些泥菩萨都在伤心落泪似的。谁也无法解释那些泪水般的青痕,一时间,无染寺名声大振,端端盖过了掩骨寺、白雀寺和达吉禅寺。那段时间,无染寺真正红火了一些日子,真正是无染寺的黄金时代。现如今,白桑葚树不结果子,甜水井也早就干了,文物也被大喇叭裤带来的专家运走了,无染寺只剩了一个虚浪浪的美名。一年一年,无染寺只能靠为期半月的庙会上的戏班子、麻将、摇单双,和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子拉人气,打圆场。赶庙会的,除了赌徒,就是十里八乡的乡下人。间或也有城里人凑热闹闲逛,捐个香火钱,或者在白桑葚树下许个愿。倘若应验了,就会另择个日子来还愿。倘若不灵验,也就不了了之——无染寺原本就是一个没有灵气的寺庙,一年一度的庙会,也是遭人轻薄的时候居多。有来头的香客,都朝十里外的白雀寺去了,看不上无染寺的没落气场。

每年七月十五前后,晨昏之际,短衫上还要加件长衫的时候,地里的庄稼还没换成钞票的时候,轰轰烈烈的庙会就敲锣打鼓地开场了。白雀寺、掩骨寺、无染寺……此时乡民手里的夏粮还没有卖掉,秋粮还没上场,居然忍耐不住,纷纷赤膊上阵,加入摇碗子的队伍当中。摇碗子的,有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糟老头子,有膀阔腰圆的野蛮汉子,也有青头白面的婆姨女子。候双鱼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人越老,越没了体统和出息。呼啦啦唱罢老戏,脸上的白粉红粉还顾不上擦净,就扭着肥实的腰身进了战场。赌场可不就是战场,钱眼里分明有火呢,呼啦啦烧灼着这些老少爷们和粉面娇娃们的心。日落西山的骷髅,悄悄坐在一旁,看着那些摇碗子的人群,侧着耳朵听,果真能听到干柴烈火的噼啪声呢,那声音让骷髅心里一阵一阵吃紧。骷髅的耳朵,也像狼狗的耳朵,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倘若骷髅说他在无染寺听到了干柴烈火的声音,老庄户们肯定要拍着巴掌笑话他,笑话他被癌症款款拿下了,变怂了。倘若在往昔,这也是决然没道理的事情。庄户人拿自己的血汗钱赌,与他有什么干系,他心里吃紧什么呢。骷髅吹了吹硬撅撅的胡子,从肺里吐出几缕废气,努力让自己的胸腔变得舒服一些。

胃切除手术后,医生二话没说,让他回家疗养,骷髅心里就明白了三分。二十岁、三十岁上说不怕死,那是真的。五十、六十岁上,就越来越知道怜惜那条老命了。骷髅觉得,一个人知道怕死了,大约算是件好事。怎么个好法,骷髅说不上来了。实话说,骷髅连自己的名字,都时常写错呢,有些事情,他会比年轻时多想几个来回,比如对死这个字眼儿。年轻时,骷髅拿拳头说话,拿刀子棍子说话,就是不会拿嘴好好说话。回想起来,骷髅自己心里都暗暗吃紧。暗想,这么多年,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赚着红溜溜的淘气把戏钱,全身上下居然还囫囵着,真真是托了菩萨的福呢!至于癌,骷髅想,那是一物降一物,沒嘛达的。在骷髅眼里,它是一头黑色怪兽,他果真是被这个怪物降伏了,心里知道吃紧的滋味了。他甚至觉得,像很久以前那个吃了枪子的老龙一样,他也会变成西瓜,被一双无形手切成两半,露出血红色的、败坏了的瓤子来。

骷髅回转头,从躁动的人群中,分辨着候双鱼臃肿厚实的背影,这,居然也让他为难了。每个臃肿厚实的背影,都像她,又不像她,这让骷髅有缺氧的感觉,一连声地咳嗽起来,把那颗心都要咳出来的样子。早些年,候双鱼欠塔索爬板的钱,林林总总,没有十万,也有九万。她自个省吃俭用还了点,袁会长帮她还了点,骷髅帮她抹了点——因为塔索也还欠着骷髅的一笔陈年老账。塔索打了条子,骷髅签字画押,摁了红泥手印,两下就清爽了。这和稀泥的事,只有他们三个知道,因为后来第四个知情人塔索很快就死了。骷髅往那张白纸条子上摁红泥印子的时候,塔索还眯着眼睛,久久打量着骷髅,满脸的流氓气,那意思,小金刚骷髅与候双鱼,早就混到一起了。他妈的。

袁长城、候双鱼和骷髅,这三个人的嘴都是石碾子做的,紧实得很。骷髅盘算过,起先,候双鱼并没有好赌这个毛病。摇碗子这个毛病,就是金嗓子坏了以后,才不知不觉中染上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了百了的样子。骷髅心里,也是惦记着候双鱼,却也仅仅是惦记着罢了,有时深,有时浅,有时,完全就被电闪雷鸣的日子淹没了。几进几出,几出几进,骷髅也是劳改农场的匆匆过客,听上去是大名鼎鼎,其实多半时候,也是自身难保,吃的苦比享的福多。不知怎么的,在玉器般的候双鱼面前,骷髅总是没有底气,总是在井下一千米的黑乎乎的感觉。就算候双鱼改唱了老生,骷髅都没有勇气对那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怎样,一辈子都没有。候双鱼不像别的女人,骷髅随便可以调戏。不知怎么,一见到候双鱼,骷髅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五花大绑起来,变成一个囚徒了,连骨头都糠了心,都变得那么虚软。这,真真是没法子的事。骷髅还到白雀寺为这事求签打卦,求的都是下下签,他就越发不敢对候双鱼造次,生怕一时鲁莽,会给候双鱼带来更糟心的事情。有一阵子,候双鱼居然还顶了大神,时常在无染寺做法,引得一帮闲野之人围观,真真大煞风景。无染寺里有间偏房,早先吊死过女人,也闹过鬼的。候双鱼唱罢戏不走,却住在那间黑屋里。包公的戏服还穿在身上,端端是审一桩冤案的意思。隔着不结果子的白桑葚树,隔着那口变苦了的井水,隔着斋饭淡淡的腥味儿,隔着农历七月令人昏迷的日光,从那间阴暗的小屋里,传来候双鱼难听的笑声,一会高一会低,跟人吵架似的,听起来全是鸟语,没人能懂。待她脱了戏服,首如飞蓬,从黑屋里略带羞赧地走出来,旁人问她究竟时,候双鱼吃吃笑说,刚才与一群鬼说话呢。众人问说什么话,候双鱼说说鬼话呢。那么多的鬼,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热闹得很!候双鱼这样一板一眼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看热闹的人都面面相觑,一点一点,变得不自在起来,似乎人人都变成了鬼,似乎人人都有祸害了候双鱼的金嗓子的嫌疑似的。真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候双鱼啊!

就算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骷髅,对候双鱼都不能怎么样。骷髅觉得,前世,候双鱼一定就是他的冤家死对头,就像他胃里的癌一样,是专门来拿捏他,降伏他的。

袁长城手执一张大蒲扇,摇晃着走了过来。他递给骷髅一棵烟。以前是三游洞,后来是红乒坛,再后来是芙蓉王,钛金色的芙蓉王——袁会长袁长城的小日子,倒是稳稳妥妥,一直都过得滋润得很呢。因为日子过得滋润,颜面居然比年轻时候善道了很多。他那颗光亮亮的秃脑袋,让看到他的人,有一种被阳光照耀过的感觉,让人想起温暖和幸福这样的字眼儿。

骷髅觉得,随着袁长城一起过来的,还有斋房里斋饭的腥气。骷髅的鼻子,生生也是被癌给弄得异样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想,菩萨留给他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怂了?

怂了。骷髅老老实实回答,接住袁长城的芙蓉王,在手里捻了捻,那棵烟就碎成了沫子,撒在他脚下。

真怂了?

真怂了。骷髅老老实实回答。

不怂不行。自从胃被切掉四分之三,骷髅彻底就变成了一个纸糊起来的人。骷髅觉得,每个人,其实都是个纸人儿。骷髅把这样的怂话装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有些话,还是装在肚子里好。再说,几十年了,他们这些跑江湖的人说话风气,就是鼓对鼓,锣对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袁长城呵呵呵笑起来,拿粗糙的拳头朝骷髅的肩膀捶了一拳,好似赏了他一枚硬幣似的。骷髅甩了甩秃头,把那一记老拳收纳起来,拍掉手里的烟丝,朝袁长城作了个揖,也呵呵笑起来。他知道,袁长城的柏木寿材,已经做好三年了。在三道湖,大凡过了花甲之年的人,几乎都会预先买好墓地,做好寿材,只希望那个日子来临时,一切都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袁长城的寿材,就寄存在无染寺里。现在的主持,是他的嫡亲,应该可以放二十四颗心的。这是袁长城给自己定做的第四口棺材。第一口和第二口,被本族的一个堂叔和堂弟用掉了。他们一前一后,分别死于车祸和脑出血,事先都没有任何征兆。堂弟是在田地里蹚水时,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细细想来,乡邻都说那个年头实在是不好。他们当中能掐会算的,算来算去,说那一年是三道湖死人最多的一年。袁长城也记不得,那究竟是哪一年了。骷髅记得,那年河水特别旺盛,将河滩上几百亩旱田都淹了,麦子、西瓜、玉米……淹得一点不剩。对了,就是河水旺盛的那一年。承包河滩的一对外来户,因为水患,受不起那天大的损失,双双喝了农药。颜家班的金嗓子颜孝慈,也是那年失足落水,喂了河里的鲶鱼。骷髅的脑子,忽然变成了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被长满红锈的铁杵敲响了,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来,很多时光,像春天的庄稼地里的麦苗,慢慢生长起来,被雨水唤醒了一般,变得绿油油的一片,让他心里吃紧,鼻子发酸。

就是在那个不吉利的年头,袁长城的第三口棺材被人偷了。那时候,三道湖对袁长城而言,已经成了一个客栈。除了去无染寺赶庙会,和清明上老坟祭祀亡人,三道湖袁长城家的老院子,已经成了鸟雀野鼠的乐园。城里没有寄存寿材的地方,因此,他的寿材,就一直锁在老院子简易的车棚子里。再说,谁能想到,好端端的,居然还有人惦记着偷一口旧棺材呢?

骷髅自然也有骷髅的路子。候双鱼自然也有候双鱼的路子。在袁长城赶到三道湖之前,他俩早已经从三道墩的纸货铺子,给袁长城买了第四口新棺材,是上好的柏木棺,雕着大花大朵,头尾都是篆体的寿字,吉祥得很。

袁长城棺材的丢失,像是一道奇妙的门槛,让骷髅从一扇门,跨进了另一扇门。似乎从那一年起,骷髅就开始变成一个纸人儿了。连骷髅自己都觉得奇怪,遇上这样稀奇的事情,他居然没有惯常地暴跳如雷,他平静得都不像骷髅他自己了,就像在山中修炼过了,脱胎换骨了似的。

骷髅说不出来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怎么说呢,吃也好,喝也罢,笑也好,泪也罢,倘若眼前端端放上一口棺材,骷髅争来争去的那口气,又算啥呢?不算啥。

究竟是谁偷了袁长城的棺材,他们无心追究了。骷髅第一时间重买一口回来,也有熄灭灶火的意思。实话说,袁长城前胸后背上的刀痕,也不比他身上的少。仇人饶人,光阴不饶人,毕竟,他们都老了去,袁长城,候双鱼,还有骷髅,模样老得让人掩面呢。他们三人之间,有一条绿丝绦似的,暗暗牵绊着。他们没多言语,相互看了看,又看看那口崭新的柏木棺材,就各自散了。

骷髅知道,袁长城将他的第四口棺材,寄存到无染寺了。袁长城每月都给住持发红包,就是出看守费的意思。袁长城其实是个碎胆子人,虎狼不怕,独独怕见那口长方形的吃人的木头匣子。说来,他也可算得上三道湖的一个怪人了。想到这点,骷髅微微笑了起来。

笑啥呢。袁长城问骷髅。

笑你呢。

笑我啥。袁长城又给了骷髅肩膀一拳。

骷髅感到一点隐隐约约的疼。如今的骷髅,浑身上下,果真只剩了一把老骨头,似乎袁长城的手劲再重一点,这把老骨头,就哗啦一声散了架子,就能收场了。伴着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疼,骷髅的脑子,忽然就拐了个弯,想起自己刚出道那年,为了一句闲话,就动刀子伤人,被关进看守所。那正是个苦夏天。正当年的袁长城,居然转弯抹角地来看十七岁的他。其实,骷髅与袁长城,并没有太多交情,彼此知道三道湖有这么个人,如此而已。隔着黑色的铁栏杆,袁长城与少不更事的骷髅都掉了泪。袁长城说,他在县城遇到唱戏的候双鱼,候双鱼请他吃了一根冰棍,那是可怜的袁长城第一次吃冰棍,肠肠肚肚,都落了一层白雪一样的凉爽,让他舒服得像上了天。袁长城赶紧给骷髅也买了一根冰棍,装在口袋里,一路碎步往派出所赶去。谁知人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口袋里的冰棍,已经化了,化得只剩了一根细棍棍……褂子口袋那里,是一团渗开的水印子,像一两颗大大的泪滴。那时候袁长城才知道,原来硬邦邦的冰棍是会化掉的。袁长城猜,大苦夏天的,骷髅呆在看守所里,心里一定像着了火一样,倘若能吃上一口冰棍,他就是半个神仙了。袁长城自有袁长城的路子,知道骷髅为啥跟人动刀子,就因为三道墩的歪嘴骂三道湖的候双鱼是个卖x货。想一想吧,血气方刚的少年骷髅,怎能饶了那个歪嘴。三道湖的男人,似乎都是这样一个德性,没来由地喜欢护群。只要是三道湖的人,都会记得三道湖的好,忘记三道湖的不好,三道湖的不好,自然要多得跟黄河里的水一样。那个歪嘴捣候双鱼的闲话,恰巧被骷髅听到耳朵里,他不倒霉才怪呢。

当然,候双鱼也有候双鱼的路子,她也知道骷髅将歪嘴捅伤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三个,就此成了铁把子,远远近近,暗中总会相互关照体谅着。谁有个三差五错,似乎都有第三只眼睛看着,第三只耳朵听着,知根知底的一种情谊。年轻时候,候双鱼目光短浅,常常架不住塔索忽悠,庙会上时不时就上了贼船,将唱戏赚的份子钱输掉了。多亏有袁长城和骷髅悄悄垫补着。反正,那时候袁长城和骷髅,有的是来钱的路子。给候双鱼花钱,就像喝一罐子老黄酒,有味得很。一直到现在,眼见候双鱼成了一个又丑又胖的半老婆子,还在草台班子里混光景,老骷髅却自顾不暇,帮不上她的忙了。只有万里长城永不倒的袁会长,仍旧花钱请她来无染寺唱戏。有多少乡民都笑着说,袁会长是老糊涂,在花冤枉钱呢。只有骷髅知道袁会长并不糊涂。为这个,骷髅悄悄在心底给袁会长竖了一百个大拇指。

骷髅甩甩光秃秃的脑袋,笑着对袁长城说,你猜我想起啥了。

啥。

我嘴巴馋,竟想起那根冰棍了。

等袁长城慢慢想起这桩旧事时,无染寺里午后的阳光,正赤裸裸照在褪尽了颜色的功德碑上。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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