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敏捷
“虫子,在血管里,跟着血液流动。”
回到家,我在本本上写了这样的话语。本想表达一个人的孤独,写完一看,才知道讲的是做爱时及之后身体的感觉。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保持这个习惯好几年了。一点想法,一种感受,有时什么也不是,就简单一个词、一个字。比如:“水管”、“洞”、“叶子和风”、“进入”、“来来去去”,等等。有的来自平时的观察,有的来自夜里的梦境。具体点说,是五六年前,我与妻子离婚不久。
她带着女儿搬了出去,留我一个人在原来的屋子里。
一个人生活,弄不出来多大的声响。偶有大的声响发出,我就会仓惶四顾,以为这是一种错觉,不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这其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慌张,日子久了,还能延伸出一些其他的恐惧。我不再下厨房,不相信饭菜做好后,真的只有我一人在动筷子。我不吃,就看着碗碟,以为饭菜会渐渐消失于无形。看电视也一样,不开很大的声音,但不同的频道,音频大小不一样,换台时声音时大时小。我就用手摸摸身边,以为一定是还有另一个人,也拿着遥控器呢。这个时候,我更会害怕屋子还会发出其他声音,比如老鼠、蟑螂在角落里跑动,抑或是衣柜干裂的声响,都会让我觉得,其实,我是不存在的,我们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下班之后,我会在外面停留很长的时间,一个人无聊地逛街,轮流在不同风味的小吃店解决晚餐问题;我还因此认识了很多人——食客和店主,包括一个叫黄玉的女子和她的女儿,我叫她的女儿妞妞。妞妞有着肥嘟嘟的小脸和长长的头发。我一见到她就喜欢把她抱在身上,跟她开玩笑。
“妞妞,把头发剪了凉快一点好不好?”
“不好,”她说,“我长大要去跳舞的。”
“跳舞又不用头发跳。”
“没有头发就不漂亮了。”
这么说着,我就抱上她往一旁的理发店走。妞妞就会哭出声来,让妈妈赶快救她。我还喜欢带她去玩轻功的游戏——提着她的两只手,让她做出凌空急速奔跑的动作,从花草上飞过。
“叔叔,我还要。”
一听到她这么娇滴滴地叫我,我便不辞辛劳地在她家店铺附近的绿化带上,提着她不停飞奔,累得两人都大汗淋漓。直到黄玉喊起来,让我们回去吃饭。回家早了,我就带上一瓶酒,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风景。有时我坐前阳台,看小区游泳池里扑腾欢叫的人群,还有那个刚从广西来深圳不久的救生员小王。他坐在高高的救生梯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我,朝我不停地挥手。
“下来嘛,下来嘛。”他想找我聊天。
更多时候,我是坐在后阳台,时不时抿一小口,让酒精的作用将其他感触覆盖住。脚下,城市的喧嚣一刻也不停歇。街灯昏黄,一些人懒散地走过来走过去。我就会以为,就在刚才,在我走过的时候,一定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我。如此的互动,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人也会慢慢安静下来。将眼睛抬高一些,越过深圳河,看着远处的大雾山。
大雾山处于香港地界,它跟影视里的香港不一样,没有声色犬马,没有光怪陆离,有着的只是静默和无尽的苍茫。由于时间关系,我看着它的很多时候,它都隐藏在黑夜中。我看不清它的面目,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也看着我;且,在我活动心思的时候,它也在關注我,带着冥想。是深圳的梧桐山给了启示,它隔着边境线,与大雾山对峙。那是我第一次想到,要专门找一个本本来,记下自己的想法:
成为山,也就成为一种距离……
写好之后,我会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但没过几天,我就已忘记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好在,这并不重要。我不太会记事,尤其那些不曾走心的事,这也是离婚带给我的后遗症之一。
关于我的状态,我自己没有想到,妻子也不会想到。我最近一次见她,是在半个月前。她现在到东北去了,此刻,应该正在鸭绿江上泛舟畅游。“看看朝鲜。”她是这样跟我说的。这曾是我答应过她的事,现在,由另一个男人带她去实现了。我告诉过她,只要在当地办一个简单的手续,就能到朝鲜作短程旅游,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否可行,但她已向往了很久。
这一两年来,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一次为的是孩子的事情,在电话里就能说清楚的,她却坚持要见面再说。就在雨花西餐厅,这是之前,我们一家三口常吃饭的地方。我比预约的时间提前一小时达到。还没到吃饭时候,餐厅里就我一个人。服务员都坐在尽里面挨着厨房的一张餐桌边聊天、打牌。见我进来,一个二十不到的服务员就走过来。她跟我们培训中心的许多学生年纪差不多,一手端着一杯柠檬水,一手拿着点菜本。
“看看。”她把点菜本放在我面前的餐桌上。
女孩化有淡妆,头发贴着头皮往后梳,在后脑绾成一个髻,再用黑色的网兜兜住。这样的妆扮使她的脸看起来精致了许多。我看她,她就看着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样一来,我也就得以微笑回应,内心带着气恼和怨恨,不停地把菜本往后翻,不知该点些什么才好,就干脆将点菜本放回到餐桌上。
“我等人,”我说,“人来后再点。”
“先上杯咖啡可以吧?”她在询问,但尽量让语气显得更像是一个建议。
“好的。”我说。
“卡布奇诺还是拿铁?”
“都可以。”
“那就卡布奇诺吧。”她帮我拿了主意,又从口袋里拿出点菜器,按了几下,将菜品的编码输进去。随后,她去到柜台电脑前,打印一张电脑小票拿过来,放在我的面前。我一直在观察她是如何来来回回地走路,她闪着腰肢扭着屁股走第二个来回时,我几乎是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一点也没注意到,妻子已经到了。我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她正抬手在我眼前挥动,似乎在擦去什么遮挡住我视线的东西。
“怎么了?”她说,“困了?”
“不是。”我说。
餐厅有两排挨墙的情侣座。黑色的餐桌长长地置于中间,铺着长及地面的黄色桌布,上面又是茶色的玻璃。餐桌两边各有一张红色的真皮沙发。我刚来得及看清她的穿着,她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开始整理她优雅的淡绿色长裙。我往前伸腿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小腿,正从她黑色的丝袜上滑了过去。我用眼神来向她表示歉意。
“你点了什么?”她问我。
“咖啡。”
“给我也来一杯吧。”她对服务员说。
“卡布奇诺?”
“嗯。”
她一直在笑,将新婚的喜悦挂在脸上,给我春风化雨的感觉。她比以前漂亮了,漂亮了很多,也比以前胖一些,或许是因为胖,我甚至觉得她连皮肤都比以前白了。我看着她,心里暖暖的,想像着她在一个比我更能满足她的男人身上,都找到了什么样的幸福。由于粉底没打匀,她右嘴角的下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暗影,我就用手给她指了指。
“什么?”她问我。
“没事。”我觉得自己没法给她解释清楚。
“我在外面看了你一会儿,”她说,“你没发觉?”
“没有。”
“我看着你,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我怎么了?”
“感觉你就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轻飘飘的。”
我沒有回答,这是她的感觉,或许是说我一身的黑服。我在心里想,回去后,我得把她这句话,记到我的本本上,当是自己的;不过,我是不会这么看待自己的。我就是喜欢:你就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轻飘飘的。这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或许哪一天,我就是这么死去的。无声无息地生活,也无声无息地死去。
“女儿得来跟你住一阵。”她说,“我们要到东北去,蜜月旅行。”
“你就为了这事吗?”
“嗯,”她说,“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我会去接她的。”
咖啡上来了,冒着热气,在我们两人之间袅绕。
“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都没祝福我。”
她的话,让我的眼里有了泪意。我伸出手去,隔着桌子,摸了一下她的脸。她低下头去,脸红了,就像我们结婚的那一晚。这个念头,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知道,我无心地冒犯她了。
我说:“老婆……”
当我用手去抚一个女人的脸的时候,会尽量将手掌摊开,用每一个毛孔去感知她的温度,我还会顺便用拇指和食指夹一下她的耳垂。对我来说。这比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更能体现亲密的程度。黄玉对我说,没有一个男人如此认真地抚摸过她的脸,包括她的老公。
黄玉卖外贸服装,她在另一个小区,租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店卖衣服。她的店面边上,是一家云南夫妇在卖过桥米线,也有炒菜,但客人基本都是冲他们家地道的过桥米线去的。我每天下班,都会经过那里,更因为我喜欢那家的剁椒,就会常去。天气炎热,室内沉闷,苍蝇在风扇搅出的热风里飞来飞去。我去了,只会选择在外面的雨棚下就餐。人坐下来,还没点吃什么,就先让店主开一瓶冰镇的啤酒喝下去。
黄玉也喜欢吃这家的米粉,不过是坐在自家的雨棚下吃。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尤其打电话的时候,会叫,会喊,会大声骂人。两家店面挨着,雨棚也是连着的,我们几乎是坐在一起吃饭。有一次,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大声地骂一个男人:
“你他妈跑到泰国去干什么,你去死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讲完她就挂了,目光凶狠地看着我,似乎我就是她骂的那个人。我没有看她。我听了她的电话,这是耳边风;若这时候我去接她的目光,就变成是有意识的偷听了。我想,这让她记住了我。我们的认识是下一次,我坐下来叫啤酒的时候。我们先成了朋友,后发展成情人,再后来就什么都不是了。
黄玉也喜欢喝啤酒,坐在她自己的雨棚下,用一次性杯子,一口一杯,速度不快不慢。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让店家拿啤酒,可老板只提了一瓶出来,说全卖完了。我就和黄玉相互推让,她说给我喝,我说给她喝。我麻利地站起来,将啤酒放到她的餐桌上,跑到附近的一家小卖部提了三瓶回来,又往她的餐桌上再放一瓶。
“谢谢。”话虽这么说,她的表情却一点都不客气。
妞妞,五岁多一点,妈妈喝酒的时候,就让她一个人在店面的衣服堆里乱滚。我没记住妞妞的真名,妞妞是我随口叫的。妞妞有一个布娃娃,她跟布娃娃玩,给她唱歌、跳舞、讲故事,一个人也能玩出万般的精彩。她不会来打扰黄玉喝啤酒,她更愿意将妈妈卖的衣服裹在身上,自己逗乐自己。看她玩得忘情的样子,我总觉得,不是她妈妈不带她,而是她根本就不需要妈妈。等我给她买了巴拉拉小魔仙后,又发觉完全不是这样。她会依恋我,拉着我的手,让我模仿电视里小魔仙的口气跟她对话,然后笑得像一个天使。黄玉有些无奈,说:
“妈的,她不要我了,就亲你。”
我们的关系,因为妞妞而变得无遮无拦。我不再去其他地方吃晚餐,妞妞从幼儿园放学回来,会坐在店门口等我下班跟她一起玩。远远地见着我,她就张开双手,朝我大喊:
“飞机……飞机……”
同样等我的,还有黄玉,以及黄玉放在她家餐桌上的那瓶啤酒。之前,每当我走过,都能看到她一个人,怪怪地坐在餐桌前,自斟自饮,一瓶啤酒,好像永远都喝不完。我们认识后,餐桌上放着的啤酒就变成两瓶了。每到下班时间,我没想到黄玉,心里首先跳出来的是妞妞以及那瓶为我准备好的冰镇啤酒。
有的时候,我甚至想不起黄玉的身段、样貌和衣着。不过,她很好看,喜欢到金光华附近的外贸大楼去买各式各样出口转内销的衣服穿。她就是个衣服架子,高挑,且凸凹有致。什么衣服挂她身上,都有着万般的风情。她所卖的衣服都是在外贸大楼去进的,她就是她自己的橱窗模特。
我带她去我们小区的游泳池游过泳,当她穿着三点式的比基尼从更衣室出来时,立即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催她赶快下水,下到水里,就一个头露出来,就没那么扎眼了。她在水里游,看着我们——小王和我——笑。我虽然也换了衣服,但一直站在救生梯边跟小王聊天。
“看到没,”小王往水里游泳的男人们指了指,“他们喜欢玩潜水。”
我一开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说:“你赶快下去吧,你下去跟你老婆游,他们就不会再往水里扎了。”
“她不是我老婆。”我说。
“了解。”他说,“男人带来游泳的,一般都不是自己的老婆。”
小王是从广西南宁过来的,他告诉我,他在中国人寿的南宁分公司上班,不在外面跑,是坐办公室的那种。他说他是在江边长大的,天生会游泳;觉得那样的生活没有意思,就去考了救生员证,通过网络应聘上,马上就跑深圳来了。
“为什么是救生员,不学其他的东西。”
“看女人呗,”他看着一脸疑惑的我,继续说,“很多人买了夜视望远镜,晚上跑到楼顶,通过窗户偷窥别家的女人。我这个职业,你看,随便看,不犯法。”
见我不相信,他就笑了起来。说:
“我其实是想换一种更为真实一点的生活。”
“你怎么就觉得生活不真实了?”
“整天面对电脑,靠二手信息,真假莫辨的信息,处理生活,能有几分真实呢?”
“你大学学什么的?”
“汉语言啊。”
我記得,我在特区报上,看到过类似的话语,还被我摘抄到本本里。大意说:信息技术的发达造就了我们纯粹依靠外在事物的生活方式,那些隐藏在外在事物身后的真实的东西,就会衰退成一片阴影,而人,就会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的幽灵。
我说:“我以为你是学哲学的呢。”
“不是,”他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还有他们这些在水里像饺子一样漂着的人,哪一个不是?”
我没坐办公室,我的天地属于三尺讲台,但我所过的生活也跟他讲的差不多。小王的话让我觉得,他黑黝黝的皮肤下,流着比我们任何人都要鲜艳的血液。他来深圳的时间不足一个月,下了火车就直奔工作地点,可以说,他还没去过深圳的任何地方,对深圳也完全不了解。这就是他喜欢找我聊天的原因。不停地问这问那,而他最希望了解的,是深圳有多少海滩可以游泳。这个我无法回答,建议他自己到网上查。
“那离我们最近的是哪一个?”
“大梅沙。”这个我就知道了。
“那我一定要去看看,我都还没看过海呢。”
“你不如直接去海滩当救生员好了。”
“对的,”他笃定地说,“这就是我的理想。这个月工资到手后我就去。”
“这理想也太简单了。”
“不,不止于此,”他说,“我还要找一个女人,跟她在大海里做爱。”
黄玉对我说,她一点都不想做爱。虽然她装得冷冰冰的,也说出这样的话,但我知道,她有着强烈火热的欲求。她为我时刻准备着的那瓶冰镇啤酒,就代表着一切。我能接收到她身体的信息,却很久都没回应她。
我们一起喝啤酒,喝的同时,我多半都是在跟妞妞玩。我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膝盖上,一颠一颠的。我能感受到,她屁股上小小的骨骼,在我的腿上碰触时,那种轻微的震动。我们也玩其他游戏:我的双手抄在她的腋下,把着她肥肥肉肉的身体,让她单坐在我的一条腿上。坐稳了,再放开,看她能通过伸展开的双臂保持平衡多久才倒下。这个游戏,我们取名为:飞机。
“我还要玩,我还要玩。”她玩什么都总这么说。
我拗不过她,也不想伤她的心。就算已经很累了,听她这么叫着,就会再陪她玩上一阵。我知道,等她玩累了,就会在我的怀里睡去。黄玉说:
“真的,我不要了,你带回去吧。”
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她也是这么一天一天长大的。我对她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我总莫名其妙地想着,她不会长大,她都等不到长大,有一天就会突然死去。是这么一个场景:天高,云淡,旷野无边,只有她的坟墓立于天地之间,上面长满了荒草。我能感知她黄土之下细白精致的尸骨的寒意。看着她,想着这些,我常常泪流满面。或许,这就是我跟妻子离婚时,我不愿意要她的原因。
我让女儿和妞妞做朋友,但她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玩不到一起去。妞妞跟在后面叫她姐姐,她答应着,却不理她。不管妞妞想要她做什么,她完全不管不问。她的世界,我们这些人都是不被允许的。我根本想像不出来,离开我之后,妻子是如何将她带大并每天与她相处的。
她跟我来到家里,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她的房间里。之后,我们就不怎么说话了。她白天自己去上学,回来要做作业,做完作业就玩电脑,她的时间没有一分钟是属于我的。
“要去外面走走吗?”吃完晚饭,我问她。
“不去,”她说,“要去你自己去。”
“公园也可以,”我说,“东湖晚上也有很多人的。”
她把门关上了,都不想听到下半句。
这样也好,我给了她一些钱,连吃饭问题都让她自己解决。只有周末,送她去少年宫跳舞的时候,我们才能安静地相处一段时间。
她学的民族舞,班里二十多个孩子,都是女孩,也都跟她一般大,到了发育的年龄。穿上紧身舞蹈服的时候,胸口那儿鼓鼓的,像两个小小的硬块。我隔着玻璃看着她们,身材那么修长、柔软、灵动,在音乐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感觉到生活里有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美好,在空气中慢慢发酵,并通过呼吸渗入我的身体,然后在喉咙那儿渐渐淤积,让我的欢欣之情,怎么也不能畅快。我就时不时地起身去饮水机边,用一次性杯子接水喝。先倒一半冷的,再注入一半热的,然后喝下去。看着她们一场练下来,我差不多得喝十几杯水。
“你喝那么多水干什么?”女儿出来训斥我,“不会自己买一瓶带在身上。”
她对我的厌恶之情彻底表现出来。回家后,我在本本上写了两个字:杯子。我甚至晚上睡觉都梦到了杯子,梦到自己在饮水机前,怎么也不能把杯子注满,而我的女儿,她和她的同学们,都在隔着玻璃,恶狠狠地看着我。这也是她来到家里后,我下了班,却在外面停留更久的原因。我不想见到她,她只有在需要别人的时候,才表现出应有的善意。
她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的时候,会请我给她用电吹风吹头发,但这并不表示,她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她就是懒得动手,还想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我就帮过她一次,吹着,吹着,我从她的侧影里看到了妻子的影子,人就有些发懵,盯着一个地方把她吹疼了。她就恶狠狠地抢过电吹风自己吹,回头看着我,像看一个仇人。
怎么说呢,我觉得跟她在一起,还不如跟妞妞在一起更有意思。有时,我甚至都不回家,陪妞妞玩累了,就跟黄玉一起回去。打烊的时候,我抱着已睡熟的妞妞,黄玉走在身边,一起去她的家里。这时候,我们的谈话就会比喝啤酒时更加深入。她说:“我什么也不想,每天就是带孩子,卖衣服。老公跟一个女人跑了大半年了,我开始还会在乎,现在都不去想他了。不过有时候也会想男人,任何一个男人,想做爱,但一想到做爱之后那种无尽的苍凉,又觉得,还是不做的好。”
我不喜欢她这么矫情和为难自己。有一次,把孩子放在床上后,我转身就把手放在了她细细的腰上;她全身就酥软了,美美地闭上了眼睛。不过,那一夜,我是用手满足她的。第二个晚上,先采取行动的就是她了。为了不把妞妞弄醒,进卧室后,我用脚相互踩掉鞋子,几乎是跪着把她送到她靠墙的小枕头上。天气热,就没给她盖被子。等我回身的时候,黄玉已经换好衣服了:一套红色半透明的蕾丝睡衣。
“我今天去进货时一起买的。”她说。
穿着这样的衣服做,这于我是从未有过的经历,我看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膨胀,于是就干脆不下床,脱了衣服抱着她,把她压在身下,进入她的身体。进入之后,我就不怎么动了,在相互静止的状态下感受对方。妞妞就睡在我们身边,我有一丝担忧,害怕动作太大,把她吵醒,那样,我们就无法跟她解释这种赤身裸体的缠绕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没醒,她玩得太累了,睡着后,鼻翼一抽一抽的。她密布着青色血管的额头上爬满了汗水,胳膊和手臂上也湿漉漉的。我还抽空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全部顺到枕头外面,怕捂坏了她小小的身体。我似乎忘记自己的身体下面还有着一个人,直到黄玉突然震颤起来,十分地剧烈,把我吓了一跳。好在没过多久,她就安静了。
“我晕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滑下来,跟她并排躺着。我们的身体隔着一段距离,好让风能透进来。她问我:
“晚上不回去陪女儿,不怕她有意见?”
“不会,”我说,“我没意见,她就更不会有了。”
“我都没见过你老婆呢。”
我翻身去找裤子,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她看。她接过去,翻看了一下,脸上蓝幽幽的,说:“她好漂亮。什么时候照的?”
“离婚的时候。”我说,“都好多年了。”
她继续看。我说:“我想去洗个澡。”
她没有理我,我就起身走进了洗澡间。我听到她在外面大声地说:“我们明天去大梅沙吧。”
“去干什么?”
“小王在那里找到工作了,明天下午过去,我们跟他一起去吧,我都好久没出去走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今天过来买衣服了。”
“不做生意了?”
“休息一天嘛。”
“可以,不过上午先陪我去外贸大楼买件衣服吧。”
“你要什么样的?”
“是给我女儿的,她过几天就过十二岁的生日了。”
她说了声“好的”就没了声息,估计睡着了。我打开水龙头,让温热的水流冲洗着身子,把她留在我身上的汗水以及来自她身体深处的液体一起洗去。就是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虫子”这个词,用它来表达我做爱之后的孤独感,是再贴切不过了。
第二天,我带着女儿去接黄玉和她的女儿,我们一起去外贸大楼。
我想给女儿买条裙子的念头,是从去妻子家里接她那一天产生的。妻子——前妻和她的男人,站在客厅里等我,身边放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我进了门,和妻子(我一直不喜欢用前妻这个词去称呼她)的男人握手,我们又简短交谈了几句。我认识他,在我和妻子离婚之前就认识了。他说:
“你再不来,我们就要去机场了。”
“上课耽误了一下。”我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他说。
“伤风感冒药、肠胃药,最好带一盒霍香正气水。还有喷雾的云南白药。这些最好都备一点。”
说这话的时候,女儿在她的房门口出现了,我吓了一跳。上一次见她,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她偷偷跑来找我,说要买一部手机。我答应下班后,带她去“华强北”,她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她说:“不行,给我钱,我自己去买。”
我给了她一千五百元。她就看着我,眼睛一翻一翻的。我又加了一千元,她这才满足,嘴里悠悠地说:
“谢谢爸爸。”好像还很委屈。
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有料到,她都长这么高了,站直身子,已经超过我的心口。穿上长裙,她就会变得亭亭玉立,我当时就跳出了这么个念头。在少年宫看她跳舞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也就是在这几个月里,她的身体开始发育,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性情也跟着变得倔强而不可理喻。我有些后悔,但我不能反悔。她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刻,将她推给别人。对于她的成长,我已缺失太多。给她力所能及地买一点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何况还是在她生日之际。
我们是打的去外贸大楼的。女儿选中的是一条修身抽褶波点连衣裙,她说范冰冰代言的一个品牌里,也有这个款式,我看着不错,就付了钱。以为这就够了,可她跟黄玉耳语了几句,又走到上一个楼层。我一直拉着妞妞跟在她们身后跑,等我们跟上去,才发现这一层是专卖女性内衣的,一派柔靡又浪漫的恬静气息。我知道,这时是不便跟上去的。我們在电梯口那儿找地方坐下,等他们,一边跟妞妞玩飞机游戏。
妞妞咯咯的笑声,把别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黄玉在帮女儿挑选内衣,我看到她拿起一件粉色的带有蕾丝花边的文胸,在女儿的身上比画,又在自己身上比画。我想像着她穿起来而我在将她往床上放之前,不得不笨拙地从后面帮她解开扣子的情形,小腹就开始鼓胀。我赶快把妞妞放到地上,让她去找妈妈。我低下头去看着裤裆,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不要乱跑啊。”黄玉在交代妞妞。
中午我们一起在外吃了午饭才去找小王,跟他一起坐车去大梅沙。其实,是他想让我们带他去,他连该坐几路车都不知道。到了大梅沙公园管理处报到后,由于得第二天才上班,他就跟着我们一起玩。我和小王在男更衣室换泳裤,女更衣室只一墙之隔。我都能听到妞妞在墙那一面不停地咯咯大笑,还有人撕扯什么包装袋的声音。黄玉的比基尼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女儿的是到了大梅沙后,黄玉在现场帮她买的。是大海一样的天蓝色,上面近乎抹胸,下面犹如超短裙。这是我的意见,女儿也没有反对。她穿上十分显瘦,肩胛骨突起,肋骨也清晰可见。没有多少肌肉的小腿上,有着一层青青的体毛。看着她穿上泳衣后,我觉得她还不到需要买文胸的时候,但她还是提前买了。她有着跟母亲一样缜密的心思。
见着大海,小王十分兴奋,跳到水里,像一条鱼一样一下就游得没踪没影,很久了,才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大海表示敬意。我让小王照看着黄玉,以免大浪将她卷走。我的精力只够照看女儿和妞妞。妞妞只穿一条粉粉的小短裤,她十分怕水,不敢下去,一直紧紧贴在我的身上。女儿逗她,不停撩水泼她,时不时也会有大浪扑来,打湿她的身子。她这才放松警惕,下到水里,跟女儿一起戏水。可一看到大浪扑来,妞妞又赶快跑回到我的怀里。
女儿跟妞妞玩得没劲了,就坐到泳圈里,任由浪头推动她,在海里漂来漂去。为防止她被卷到深水区域,我只好不错眼地看着她,时不时伸一下手,把她拉到身边。等我想起黄玉和小王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游到防鲨网那儿去了。凭黄玉的能力,她是不敢游那么远的;小王给她套了一个游泳圈,一直在推着她前进。远远看着,他们就像紧紧贴在一起似的。女儿看着他们能游这么远,十分羡慕,让我也把她推过去。我就把黄玉和小王叫回来,让他们看着妞妞。
将女儿推进推出的过程,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累得都在回程的大巴上睡着了。模模糊糊地听到黄玉跟她女儿说:
“海边好不好玩?”
“好玩。”妞妞说。
“那我们以后经常来好不好?”
妞妞说:“好。”
回到家,我继续倒头就睡。可以说,这是这几年来,我睡得最早的一觉,到了午夜的时候,又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在梦里,我的身体重回了大海。海浪打开了一个通往海底的隧道并将我裹挟进去。在我的前方,一个漂浮着的如花一般的面孔在指引我,像女儿,也像黄玉。我看不见她的身体,却能感知她的双腿在与我紧紧缠绕。耳边,传来了她近乎绝望的呻吟。随之而来的就是酣畅的梦遗,精液犹如从骨髓里喷薄一般,让我震颤不已,床铺都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醒来后,我伸手去摸,发觉胯下冷冷地湿了一片。
我不喜欢女人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也不喜欢自己的,其腥咸的气息里,有着隐秘的罪孽。我起身去冲热水澡,一时睡不着,就走到了阳台上。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格外轻盈,空间里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突兀着,我能抬腿就从上面飘浮过去。我想起了妻子的话,以为自己真的会消失,就紧紧抓住阳台的栏杆。天空在下雨,远处的香港大雾山影影绰绰,一如我当下的心境。我又想起了小王说过的另一句话:我们所理解的生活,比它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更为脆弱和更具欺骗性。
真的是这样的。
我回身進屋,到沙发上去找我记录用的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