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少年

2017-06-12 12:15何立伟
上海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脑壳妹子胖子

何立伟

那少年是爱美的。那少年像少女一样敏感,顾盼自怜,意识到自己要有模样,于是天天都干干净净的。而且皮肤白,這也像少女一样。

少年举起右手,五根指头梳着自己的头发。他喜欢把自己的头发从左向右梳。

同他一起来到烈士公园人工湖畔的小伙伴们并不梳头,也不在水里照自己的影子。他们脱光了,就扑通扑通跳到湖水里去,溅起水花同笑声。八月的太阳在人工湖里顿时成了蛋汤。

少年一个人在岸上,不急不慌,慢慢脱背心,脱西装短裤,脱跑鞋,但三角裤不脱,毕竟赤条条的还是让他感到有些难为情。

他抬起胳膊,做几个预备动作,又压了压腿,看看小伙伴们差不多游到湖心了,就站到岸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把双掌合起,臂慢慢伸直,闭上眼,然后猛地朝前一跃,湖面上哗地绽出了一朵大白花。

这个夏天,他们院子里的几个细伢崽经常就是这样,跑到烈士公园人工湖里来游泳。细伢崽皆有爱水的天性。

人工湖的水是从浏阳河里引来的。他们喜欢跑到引水的地方,这里避弯、人少、安静,少有人在此游泳,因为岸上有块警示木牌,白底红漆,写着八个字:

水底危险,禁止游泳!

危险是什么,并不说清楚。但细伢崽们一潜水就晓得,水底到处都是棱角尖尖的石头。

少年跳下水,他的右下腿当面骨像被蛇咬了一口,剧烈一痛。也就是一瞬,过后就不痛了。

小伙伴们早已爬上了对岸。他从蛙泳改成蝶泳,也快疾地游到岸边。他的脚踩着软软的泥底了,就站起来,走拢去。水凉沁沁的。

小伙伴们叫起来:三毛!三毛!脚!你的脚!

少年低头一看,右边的小腿是红的。

他的腿就在跳水的一瞬被尖石划伤了,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肉朝两边翻,看得见骨头,一直流血,但他不晓得。

这一时他慌了,拿手去捂,血像蚯蚓从指缝间溜了出来。在白白的小腿上,血红得有些可怕。

两个小伙伴跑拢来扶住他。他的右腿勾了起来,一颠一颠地跳着走。

后来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姿式走路。

他白色的弹力背心成了包扎伤口的纱布,印满了梅花。

他父亲打了他。当过兵的父亲打人都喜欢用军用皮带。

让人恐怖的不是皮带抽打在身上的痛,是那种在空气中的呼啸声,那种即将到来的扎实的肉响。

他母亲同父亲吵了一架。因为母亲心痛儿子。母亲说湖南话,父亲说河南话。在两种混乱尖锐的声音里,少年躲进了自己的小屋,捂紧了耳朵。他白皙的背上同屁股上是一条一条的青紫。

他没有哭。伤了脚和被皮带抽,他都没有哭。

去年也是夏天的夜里,他在蚊帐里偷偷读过一本禁书:《牛虻》。他喜欢那个亚瑟。他要做那样的一个男人。睡在床上,把双臂枕在脑后,少年常常想像自己就是亚瑟的模样。

院子里的蝉声像锯子一样一来一去,不停地锯着这个炎热的夏天。

那即是诱惑,即是召唤。

父亲不许他出这个院子。但他仍然偷偷地跟小伙伴们来到人工湖边。他的右腿上扎了母亲单位医务室的纱布。他不能下水,只能悻悻地坐在岸上,帮他们守衣物。小胖子有个自己装的矿石收音机,三夹板做的外壳,刷了红色的漆,在上面还画了个马头,因为小胖子是属马的。小胖子把它称为马头牌收音机。少年打开了只能收一个本地电台的收音机,里面锣鼓喧天,一个男播音员用激昂的声音报道几百公里外的某县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然后是现场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宣读成立宣言。现场的录音很嘈杂,有此起彼伏的口号。

少年想听的是音乐。他喜欢听《红色娘子军》里面的小提琴,还有《白毛女》里面的板胡。收音机里和街头的广播几乎每天都有听,但他百听不厌。

他拿五根指头把头发从左向右梳了梳,把收音机放到一块石头上,等着本省新闻之后的音乐节目。

又站起来,站在水边,顾盼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他觉得自己的影子很好看。

小伙伴们已经在人工湖里游了三个来回了。

他们爬上岸来。小胖子脑壳歪着,一只脚不停地跳。他耳朵里进水了。

猴子找到自己的裤子,从里头摸出五毛钱来,叫少年帮他去买五支牛奶冰棒。少年腿仍有些痛,但还是小跑着,把冰棒买来了。他们一共七个人,只有五支冰棒,于是有两个人是同别人共着吃,其中一个是少年。少年和小胖子共一支冰棒,他咬了一口,递给小胖子,说,都是你的了。牛奶香凉凉地盈在少年两腮,这是夏天的滋味。

吃完了牛奶冰棒,小胖子站在石头上朝人工湖里拉尿。猴子起头,大家一起唱一支延边人民的歌:啊啊啊啊,千条江河归大海,啊啊啊啊……然后就笑,说小胖子你的鸡鸡真小。小胖子就把下面捂紧,腰弯下来,一脸彤红。猴子站到一块最大的石头上,把鸡鸡掏出来,说,哪个敢跟老子的比大?大家说,咦呀!少年不作声,也不看,他觉得这样不好。

猴子嘚瑟完,跳下来,说,老子长毛了,老子有资格找老婆了!

大家说,你老婆是哪个?

猴子咽了口口水,宣布:街上那个留刘海的姜妹子。

大家“咦”好长一句,说,她都没跟你讲过一句话。

猴子说,你们等着看。

大家又“咦”了好长一句。

猴子说,小胖子,你今天回去把你妈妈那本“妇产科手册”拿给大家传看一下,普及普及,让他们晓得妹子那玩意儿长得什么样子。

小胖子的妈妈是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他家里有好多妇产科的书。小胖子经常偷给猴子看。

猴子说,每个人只准看一个晚上。

少年想起姜妹子的模样,想起她桃子一般的脸,同额前的刘海。她是他们那条街上最漂亮的妹子。她的父亲是铁匠。铁匠铺当街,整天听到叮叮当当的锤声。铁匠歇憩的时候,端着个墨黑的搪瓷茶缸,里头是中药一样酽的茶水。经常噗的一声,把口里的茶叶吐到街面麻石上。

姜妹子和少年讲过话。

有天少年从街上过身,眼前突然有个黑影飞来。少年反应快,一把在空中捞住,原来是一只羽毛的毽子。一个妹子走拢来,一闪一闪的刘海,一闪一闪的眼瞳,就是铁匠铺里的姜妹子。

她说,给我。

一只手伸到少年的胸前。

她身后还站了三个妹子。

少年说,嗬,踢毽子呵。

给我。

你叫它,它答应,就给你。

给我!

少年说,逗你玩呢,给。

少年记得姜妹子眼睛里含着感谢的笑。少年脑壳里经常闪出那眼睛里的笑。

现在也是。

烈士公园是要买门票的。他们从来都是翻墙进来,翻墙出去。平常他们都是从东门翻墙,今天从九所那边过身,忽然想翻到九所里头去看看。

九所是省委的内部招待所。猴子说,他听他们班上住在省委大院里的同学说,九所里经常有北京来的高干住着。

都是大脑壳咧!猴子两只手比划出脸盆那样大。

大脑壳就是大人物的意思。当然,北京来的都是大脑壳。

小胖子说,怕咧,有解放军拿枪站岗咧。

猴子说,怕个卵咧,爬!

他就第一个爬上了墙,站在墙上,走了几步,然后跳到了里头,墙那面飙出来他的声音:上呵,弟兄们!

于是大家都上,动作麻利,翻到了九所里。

因为九所东南西北四张门都站了拿枪的解放军,戒备森严,细伢崽站到门口,伸颈根朝里头长劲望,就有当兵的朝他吼:站开!若不站开,当兵的就作势要来抓人,细伢崽吓得撒腿就跑。所以九所很神秘,深不可测。

他们经常经过这里,看着松树间的红墙,蠢蠢欲动久矣。今日终于爬了进来,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猴子像个侦察兵,半蹲着四处张望,后头的人当然也学着样,就看到了绿荫掩映中的几幢房子,都是两三层的小楼,红墙绿瓦,空气中唯听到嘶嘶的蝉鸣。

猴子轻声道,大脑壳住的。

没有看到当兵的,猴子就从一两尺长的草丛中站起来,说,走!

他们朝最近的一幢小楼走去。看见门口的一对石狮子,看见石狮子旁的一块写着“静”字的木牌子。蓬地一群麻雀从身边飞了起来,迅速地落到小楼的屋顶上。这时候他们听到好大的一声:站住!

他们就站住了,张望,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他们被暗哨逮住了。那暗哨就在他们右后侧的一片竹林里。帽子上的红五星,胸前的子袋带,手里的半自动步枪,朝他们拢近了。

他们被押到一间空房子里,经过三幢小楼,一口养着睡莲的池溏,和一个没有人的篮球坪。

他们受到严厉的讯问。從哪里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要进来。然后每个人的姓名、年龄、学校,以及父母的名字、年龄、单位和政治面貌,等等等等。

有人问,有人记录。然后记录的人走出了门,一会儿又进来,身后跟了一个像是头头的人,手里拿了记录本。这个人再次核对了记录本上登记的情况。

最后,是比讯问更严厉的教育。总之,这是任何人不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下次如果再抓到,就绑起来送到长桥农场去!

那人说,长桥农场你们知道吗?是关劳改犯的地方!

小胖子说,叔叔,我要拉尿了。

什么?

我我我会尿到裤子里了,叔叔。

少年躺在床上,想起小胖子的样子,就一个人笑了。

少年翻了一下身,浑身像被烙铁烙了一样痛。

他当然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扑头盖脑的皮带。当时母亲不在旁边,父亲没人阻挡,就任性地狂抽,空气里是军用皮带呼呼的啸声。

看你让老子丢脸!看你让老子丢脸!

父亲一边怒吼着一边用力抽打。他是单位通知他到九所去领人的。他当然觉得丢脸。他当着解放军的面一脚把儿子踢翻在地。少年的西装短裤上是他的皮鞋印。

他打得痛快淋漓。他说,老子叫你还偷偷跑出去!

少年闭着眼,咬住舌头,他心里面有个亚瑟。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每一个小伙伴的家里。

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家家都是打人的声音。

第二天,他们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脱下背心,比谁被打得最惨。

当然是少年。因为他父亲脾气的火爆是出了名的。

少年说,我没有叫。

又说,我听到了你们叫。

猴子说,老子只叫了一声好不好。他叫得像杀猪一样。

指了指小胖子。

小胖子一脸惭愧,颈根朝胸腔里缩。他不敢承认他被打出尿来了。

猴子说今天不能去游泳了。这两天都不能去。水里一泡,破了皮的地方会发炎,搞不好会得败血症,或者破伤风。

小胖子说,他家里有云南白药,他去给大家一人弄一点。

他们无聊地站在院子门外头一棵苦楝树下,看街上走过去的妹子。

百分制。他们给走过去的妹子打分。超过八十分的非常少。六十分以下的很多。

看了一两个钟头,猴子总结道,没一个有老子的姜妹子长得好的!

大家就笑,说,你的姜妹子!她都没有跟你讲过一句话。你的姜妹子!

猴子说,你们没长毛,你们卵都不懂。

少年在心里说,姜妹子跟我讲过话。唯一跟我讲过话。

姜妹子一直没有出现。

他们一直都朝铁匠铺那边望。

只听到大小榔头打在铁砧上的声音。

猴子走在前头,大家跟在后头,从铁匠铺门口来回过了三趟,仿佛有意无意地朝里头瞥一眼。

根本没看到姜妹子的影子。

她到哪里去了?

于是猴子相当烦躁。在相当烦躁的时候,他们跟街上的小痞子们打了一架。

街东头那群走螃蟹路的小王八蛋,为头的外号叫光洋,因为他后脑壳上有块长疖子时留下的很大的疤,亮亮的如同光洋。又脸有横肉,说话粗气。

猴子从铁匠铺门口折回来时,迎面碰到了光洋那一伙里的一个黑皮崽,他肩一斜,故意撞了黑皮崽一下,撞得他差点摔了一跤。那黑皮崽说,你妈妈个逼!

猴子说,你讲什么?

你妈妈个逼!

猴子当胸就给了他一拳。

黑皮崽喊一句:八号院子里的人打人啦!

一下子,街两面冲出来了上十个人,当然里头就有光洋。光洋说,哪个狗胆包天,敢打老子的人?

黑皮崽指了猴子,說,这个杂种!

猴子笑一下,朝光洋说,他没刷牙,嘴巴子邋遢,你说该不该打?

黑皮崽说,你先动手,你先动手!你妈妈个——

没说完,脸上又挨了猴子一巴掌。

光洋喊一声:打!

那边的人就罩上来了。

这边只有七个人,亦迎了上去,于是一场混战,打得昏天黑地。

猴子是对光洋。少年显得文弱些,于是有两个人围着他打。他来了疯气,先擒着对方一个人打,把他打趴了,再接着打另一个。结果他赢了,虽然吃了不小的亏,他的眉角流血,鼻子也流血,膝盖肿了。

最主要是猴子打赢了光洋。他学过摔跤。给了光洋一个大背包,把他摔在了麻石板上,咚地一声闷响。

光洋倒下了,其他小王八蛋就作了鸟兽散。

光洋坐在地上,指着猴子说,好的,好的,你等着,你等着。

猴子凑近他的脸,说,等什么等,现在就来呵。

少年擦了把鼻血,忽然瞥到了一个人影。

他看到了姜妹子。

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站在了铁匠铺门口,穿了条水红的裙子。她看见了少年。

少年觉得刚刚跟人打了架,模样不好看,不由自主拿手指把头发从左梳到右,然后在脸上迅速布置了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的目光是惊讶的目光。

这时候猴子他们也看到了姜妹子。猴子豪壮地大声说:兄弟们,撤退!

同时飞了姜妹子一眼。他的样子俨然像个纵队司令。

姜妹子的爹,那个铁匠,噗了一片茶叶在麻石街上,说,这班小家伙,活得不耐烦!

又对女儿说,进去,一个妹子,不要站在街上。

回到院子里,猴子说,以后你们不要一个人出去,要出去就一起出去,小心这帮杂种报复。

又说,每个人要准备一把刀子,场合来了,就拿刀子捅。

又说,看见老子的姜妹子了吗?

大家说,看见了。

猴子说,老子今天在她眼睛里,肯定就是个战斗英雄。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说,那是,那是。

猴子就嘚瑟,说,迟早有一天,姜妹子会主动跟老子讲话的。

大家说,切!

少年眼前浮出姜妹子的脸来。当然还有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满是惊讶。

她惊讶什么呢?

光洋说“你等着”。也是说话上算。晚上,他真的打上门来了。

他纠集了邻街的另一些小痞子,总共二十来人,站在院子外面喊:

出来!院子里的狗杂种,有狠就出来!

院子里的黑漆大门是关着的。猴子在坪里集合了大家。

拿棍子。他吩咐。

于是大家分头找棍子。

院子里的梧桐树,横着一根钢管,平时大家拿它做单杠,练着玩。猴子把它扯下来,在手里掂了掂,说,蛮好,蛮好!枪打一根线,棍扫一大片。蛮好,蛮好。

这时有砖头飞到院子里来了。大门被撞得咚咚响。

猴子说,上墙去!

谁在那里吵!一个声音厉厉地射过来。接着就看到少年的父亲走到坪里来了,穿着短裤头,拖鞋,手里拿了把蒲扇。

大门外更热闹了,砖头瓦片朝院子里飞,溅一地。小胖子不停地跳。

少年的父亲厉声问:又惹事了,咹,你们?

大家不作声。

那父亲对少年说,老子要打脱你的脚!

说完转身,走到大门口,把大门里的小门拉开,跨出去站定,蒲扇指了最前头的光洋,说,小子,你敢闹名堂?你再扔块砖头试试?

少年的父亲长着不怒而威的模样,发起脾气来,面目吓人。光洋就朝后头退,把手里的砖头扔在了地上。

院子里的大人们这时也都出来了,一齐怒斥那帮小王八蛋。

细伢崽皆是怕大人的。小王八蛋于是一下子就散了。

光洋指着院子大门说,是他们先搞事,打了我们的人!

少年的父亲朝前跨了一步。光洋于是掉头就跑。剩街灯照着一街麻石,幽幽地亮。

这天晚上,家家又传出了大人打细伢崽的闹声。

打得最凶的当然是少年的父亲。母亲早就说过,父亲打起人来是毫无理性的。

他用军用皮带抽,端起桌上热水瓶来砸,举起一张凳子来的时候被母亲一把抱住了。母亲喊:你会把你崽砍死的!

砍死他!留着是祸害,砍死他!

母亲又喊:他是我的崽咧!

父亲说,一天到晚跟老子闯祸,妈拉个巴子,一脚踢死你!

又是一脚。拖鞋飞走了。

母亲抱住他,喊:你把我踢死算了!

少年在床上躺了三天,不能动。一动,浑身剧痛。

少年想起了姜妹子。他觉得一个妹子的眼神里有惊讶,真的好看。

这么想的时候,身上的痛就一下子轻了许多。

他爬起来,在五屉柜上拿下一面小圆镜,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头发是乱的,他拿手指从左往右梳了梳,这样就好看多了。他的脸好白,姜妹子的脸也好白。他想他应当晒黑一点。他要像想像中的亚瑟。他希望嘴唇上长出胡茬来。

梧桐树上的蝉唱实在恼人。一句一句的都是恼人。

幸亏不久,他们又可以去游泳了。

这回不去人工湖了。人工湖太小,要去就去湘江河里。

他们来到河边上的一条趸船上。那上头早已站了许多细伢崽,排着队,五指并拢,双臂贴股,鱼贯着朝水里头跳。猴子说,这叫做扔炸弹。很形象,他们真的像一枚枚朝河里丢的炸弹。水花一束一束喷出来。水声、叫声、笑声,是夏天的心跳同热闹。

少年和他们站成一排,三、二、一之后,一齐跳到了河水里。又一齐冒出黑黑脑壳来,朝对岸船舶厂那边游去。

好宽的江面。有运砂的机帆船突突突突朝上游开。太阳好大。云好白。世界好辽阔。

船舶厂的房子越来越大。对岸的柳树林越来越绿。他们上岸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横渡了湘江,好累,好亢奋,也好骄傲。

小胖子站在石头上朝水里拉尿。大家又唱,啊啊啊啊,千条江河归大海。

后来又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外婆出来晒太阳……

接着他们还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他们唱累了,横卧在暖暖的沙滩上,摆成一个个大字。双眼都闭着,因为太阳太猛了。少年想,晒吧,晒黑一点,我太白了。

猴子说,下回我要叫姜妹子来跟我们学游泳。

大家就笑。

猴子说,笑,笑,笑,笑你妈妈个逼。

大家说,别人都没跟你讲过一句话。

猴子说,迟早的事。你們看噻。

小胖子说,姜妹子要是穿游泳裤,会是什么样子?

大家说,小胖子,你好痞的!

小胖子说我哪里痞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喜欢邪想。

少年想起了姜妹子,但想不起她穿游泳裤会是什么样子。他心里说,一定会好看。她有刘海。

猴子说,小胖子,你要是敢痞老子的姜妹子,小心打脱你的脚!

小胖子说,老子的姜妹子,你讲得出。

猴子爬起来。小胖子立即转头就跑。沙滩上仿佛有一只摇摇晃晃逃命的企鹅。阳光射到小胖子背上,一背的砂粒,金光万点。

后来他们又游回了东岸。这边热闹多了,水里飘着许多忽隐忽现的黑脑壳。他们看到岸边一棵柳树下,站了几个穿游泳裤的妹子,头上都戴了花花绿绿的游泳帽。大腿被阳光照得白生生,多睃几下眼睛就花。她们可能是附近工厂里的女青工。

猴子说,咦呀。

大家说,咦呀。

猴子说,总有一天,老子要是结了婚,讨了老婆,老子就要她在屋子里穿游泳裤,多好看。

大家说,猴子,你好痞!

猴子说,你们比老子痞。老子痞,口里头讲,你们痞,心里头想。

小胖子说,我心里头没想。

猴子说,老子一钉耙挖死你,你还不老实!

小胖子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呵?

少年不好意思朝柳树那边看。他刚才看了两眼之后,心里头像有只机帆船游过来,突突突突响。

他现在晓得,姜妹子要是穿了游泳裤,会是什么样子了。

他们回到街上的时候,有种凯旋的心情,因为他们头一次来回地横渡了湘江河。顺便,他们还看到了柳树下那些白得耀眼的大腿。

经过铁匠铺,姜妹子正站在门口,仍是那条水红色的裙子,手里拿了一支白糖冰棒。铁匠在呷茶歇憩。他的徒弟正扯风箱,背心浃湿。

猴子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河里青蛙从哪里来”,响亮,但流里流气。姜妹子就看过来了。

她目光停留在少年身上。

少年感觉到了,少年的血一下烫起来。

但是他没有转头,他不敢转头。

直直地走着,回到了家。然后,他突然想唱歌,于是唱起了向前向前向前。

他父亲正好下班回来,推开门,吼了句:发神经嗳!

晚上,他们爬上了墙,坐在临街的墙头。

他们喜欢爬墙,他们沿着伞形屋顶一线砖脊行走如飞,用不着两手张开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们是飞檐走壁的侠客。坐在墙头,可以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也可以恶作剧,看到某个小痞子过身,就揭起瓦片朝他扔去,就看得那小人影一跳,然后是一句:妈妈个逼,哪个呵?!他们就伏在墙头窃笑,夜色在身后飘,如同披风。

那天光洋他们在大门外闹事,他们就准备上墙,揭瓦片砖头朝下头扔,叫他们好看。

现在,他们坐在墙头上,是歇凉聊天,东一句,西一句。他们都是军事迷,就聊起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同淮海战役。猴子说他最崇拜粟裕,好会打仗呵。晓得啵,他是我们湖南人咧!

小胖子说,要是我们早生几十年,只怕我们都会去当兵。

猴子说,要当兵,老子就到粟裕的部队里去。老子肯定是战斗英雄。

又指着胸前说,这里,这里,这里,肯定挂满了勋章。老子会到天安门城楼上参加开国典礼信不信?

少年说,我要当就当侦察兵。

猴子拍一下他的脑壳,说,你当得,你蛮机灵。

小胖子说,我当坦克兵。我喜欢机械。

猴子说,切!

大家说,切!

小胖子很委屈,说,瞧我不来,你们。

猴子说,你这么胖,目标这么大,一露头肯定早就被人家汤姆式冲锋枪的子弹爆开花了。

小胖子急了,说,那我就是烈士。

大家说,哈,烈士!烈士!

然后又聊起横渡湘江。都很兴奋,少年其实觉得好累,似乎尽了最大的力气,但仍然也兴奋,这是人生的第一次。游到河中央的时候,觉得河面好开阔,那一瞬觉得世界真的是大,自己的心亦随着大起来。小胖子说他差一点点脚就抽筋了。大家说,真的呵?小胖子说,真的咧!又说,要是真的抽筋,那就会淹死。大家说,吔,你何事会淹死,你一身的板油!小胖子说你们就是喜欢打击我。

然后又说起柳树下头那些穿游泳衣的妹子。好白的腿呵。

小胖子你看得最起劲,一双贼眼只朝那边睃。

没咧,没咧,我只看了四五下。

大家就笑,好开心。猴子就说,姜妹子肯定也是那样的腿,好白好白的。

少年脑壳里就晃动起了那样的腿。他有些热。

大家对猴子说,吔,你又没看见过。

猴子说,总有一天老子会看见。

大家又说,吔——!

猴子说,你们老实承认,看见那些腿的时候,鸡鸡有情况没有。

大家都不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小胖子说,莫望我。

大家说,小胖子,我们又没说你,你这是不打自招呵。

猴子一把揪住小胖子的背心,说,坦白从宽,讲,硬了没有?

大家说,硬了没有?

小胖子说,是是是,好像。

大家说,什么叫好像?坦白!

小胖子说,是是是,有点,有点,就一下子。

大家说,流氓,小胖子是流氓!

小胖子说,切,未必你们不是的嗳?

晚上,少年睡在床上,听得到蚊子在帐子外头嗡嗡飞,父亲的鼾声从隔壁房间漫了过来。他脑壳还是兴奋的。今天有许多事情让他兴奋。他想起了姜妹子,他们从河边上回来,经过铁匠铺,姜妹子的目光像一只蜻蜓,停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敢对视,他把脑壳转到了一旁的酱园。但他晓得他身上黏了一个人的目光。他的血是热的,脸也是热的。他想,他们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她的目光只看住他呢?哦,是的,只有他和她讲过话。她认得他。她不看猴子,根本不看。猴子整天念她,她还是不认得他。他这么想想心里真的好高兴。于是他又想起了柳树下那些大腿。女孩子的大腿何事那样好看呢?猴子说姜妹子肯定也是那样的腿。他想猴子一定是对的。他脑壳里就浮出了姜妹子,还有那样白生生的腿。他胀了起来。他拿手去捂,结果更胀。

这是个恼人的夏夜,肿胀的夏夜,当然也是兴奋的夏夜。

暑气最盛的时候,街上越来越热闹。锣鼓声、口号声,甚至枪声,阵阵落叶一般飘到院子里来。院子的大门口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不停地有人贴,贴了新的,盖了旧的,地上一地的糨糊痂。

院子里的大人们原本是政府各部门的负责干部,经过了不消停的日子,一声喊,现在都去“五七干校”了。剩下细伢崽们,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没了大人管束,反倒愈加无法无天,整日快活。

这天猴子想吃牛奶冰棒了,就说你们哪个口袋里还有钱?少年说,我还有三毛钱,小胖子说,我也有三毛钱。猴子说,我这里有一毛钱,正好凑起七毛钱,小胖子,去,买七支牛奶冰棒来,一人一支。小胖子得令,企鹅一样颠出去,一会儿,捧了冰棒跑了进来,出粗气,说,街上铁匠铺关门了。

猴子说,什么意思?一边说一边拿过冰棒发给大家。

小胖子说,来了一些农民,把铁匠捆起来押走了。

少年说,快去看看!

他们是跑过来的,看到有个人正在铁匠铺关起来的木板门上贴报纸大一张毛边纸,上头是墨写的两个大字“勒令”,又拿红墨水绕着两个字画了个大圈。

已经围了好多人看热闹。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贴“勒令”的人用外乡口音说,铁匠是他们乡里恶霸地主的大崽,现在要押回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还要强制劳动改造。

他以为跑到长沙来当铁匠就躲得过,他不晓得迟早一天我们贫下中农是要找他来算账的。那个人说完提着浸湿的刷子划开人群就走了。

猴子问,铁匠屋里的妹子呢?铁匠屋里的妹子呢?

街上一个人答,还不跟她爹一起走了。

猴子又问,拿绳子捆起走的嗳?

那人答,她爹捆了,她倒没有。她只是哭,造孽的样子。

少年脑壳里就浮出姜妹子哭的样子。他想像她会被那些押走她爹的农民骂,她会挨他们的打。他想像她刘海下的那双曾经惊讶的眼睛现在是惊恐。他心里头就一阵阵地紧,一阵阵地闷。

他听得猴子问,他妹子何事也要去。

街上那人答,你问我,我问哪个。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风一来,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就落了满坪,也没有人去清扫。人踩在落叶上,嚓嚓的是秋天听了让人有些心寒的声音。

院子里的细伢崽突然变得有些沉默了。

猴子不再提老子的姜妹子。但少年还是想她。他脑壳里经常回荡着她的声音——

给我!

给我!

她再也看不到了。

他还能拿什么给她呢?

少年的妈妈托人捎来了一张便条,上头写着叫他送毛衣和卫生裤给她和爸爸。

院子里其他的细伢崽也收到了类似的便条或口信。

他们打开了家里的箱子,收拾了一个包袱,于是结伴去“五七干校”。

他们一早搭一台红色脏兮兮的长途汽车,穿过了一些到处刷着标语的小镇、县城,和伏在丘陵下的农田,他们看到了游行的人群,看到被贴了封条的庙宇,黄昏的时候来到了一条叫作洣江的小河旁。长途车站同他们坐的汽车一样脏兮兮的。台级上坐了一些面色木然的人。他们上前问路,有人指了方向,他们就沿着一条土路朝远处走去。

秋阳蛋黄一样落在远远的山垭间。他们的裤脚很快沾满了黄尘。

山野中的黄昏有一种凄凉。

少年想起了严厉的父亲。他平时有些恨他。他从不跟他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军用皮带,还有就是北方腔粗痞的詈骂。现在父亲到了这样的地方,他忽然感到有些悲悯。他记起有天晚上父亲很晚回家,额角上隆起好大一个血包。母亲忙问他怎么了。他说妈拉个巴子,“造反派”打的。他在“五七干校”,没有人打他吧?

小胖子说,走累了,我想歇歇憩。

大家就坐了下来,也都不怎么说话。小胖子走到一棵树下拉尿,也没人唱啊啊啊啊千条江河归大海。

四野昏黄中,少年原谅了自己的父亲。

猴子说,三毛,你在想什么。

少年一怔,說,没想什么呵。

猴子说,看你样子,发呆,肯定在想什么。

其实少年想完了父亲,又想起了姜妹子。姜妹子的老家在哪里呢?肯定,也是在这样的乡下,也有这样凄凉的黄昏。铁匠一定挨打了。他额角上一定也有父亲那样的血包。姜妹子不会挨打吧?

他们又接着朝前走。土路弯曲着向前延伸。洣江水在左侧闪闪发亮。

少年走着走着,听到空气里有清脆的声音——

给我!

给我!

天空广大,到处都是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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