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伟
都晓得信息传递的价值在于“快”。当年秦始皇筑长城造的烽火台,就是用来通风报信的。古时候秀才出门去京城考状元,一走几个月不见踪影,屋里人都勿晓得人是客死他乡,还是变成了陈世美?只有天晓得。
想起我们小辰光,信息传递不容易,交流起来不方便。
从小我就欢喜写信
记得小辰光,我家“复兴坊”弄堂口有个测字摊。戴着墨镜的测字先生,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嘴巴里念念有声。后来政府取缔迷信活动,不让他摆测字摊了。他取下墨镜,还是在那里摆摊头,改行“代客写信”。那些年,老百姓当中文盲、半文盲的多,写信困难的人就跑到山羊胡摊头上,把自己想讲的话“嘀嘀咕咕”地讲给他听。他一边听,一边写,依然摇头晃脑,嘴巴里念念有声。我常常立在不远处看他写信。他用的是毛笔,信是竖着写的。牛皮纸信封上印着长方形的红框,收信人的名字写在红框框里,右面是收信人的地址,左面落款是写信人的地址、名字。他的毛笔字写得毕恭毕敬,像书上印出来的一样。我突然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并且觉得“代客写信”是一份不错的职业,将来自己可以考虑的。姆妈晓得了,骂我“没出息”,我也不晓得自己“没出息”在啥地方?
姆妈每个月都要给乡下外婆寄生活费,每次汇款后总要给外婆写封信。等到我识字多了,我就主动把给外婆写信的任务接过来了。记得我写信的开头总会写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结尾是“祝外婆健康长寿”。虽然有点“八股”,但我总觉得写信比做作文来得开心。其中缘由是写信可以“信马由缰”,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告诉对方什么就写什么,不必为作文的“构思”去烦恼:如何开头?如何结尾?高潮在哪?怎样修改润色……不必给老师过目、批改,用红墨水笔在上面批分数。我喜欢写信,不仅只是给外婆写信,同学之间、朋友之间,特别是当年给女朋友的“鸿雁传书”,锻炼了我的文笔。
信,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更是当年情感交流的好载体。近来“见字如面”风靡起来,人们似乎又怀念起当年写信的情绪。不过我晓得,风靡的东西一歇歇就会过去的。现在的人传递信息,打开手机,不管你在天南海北,你“逃”得了吗?谁还会端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写封信,贴上邮票,塞进邮筒……有空哦?!不过我们小辰光倒真的是喜欢写信,读信,甚至喜欢读用信函形式写成的作品。比如当年反映越南南方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的《南方来信》。我最喜欢看的是《傅雷家书》,至今还经常翻阅。“家书”里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家”的气息。
好长一段日子,寄信的邮资是不变的。本市4分,外埠8分。如果你觉得信件内容重要,那就要寄挂号信了。挂号信里可以夹粮票、布票等各类票证(钞票不能夹)。收挂号信都要收信人盖图章的,所以一般不会遗失。你现在可能只晓得白衣天使,是医生的指代。绿衣天使是谁呢?是邮递员(邮递员的统一着装是绿色的工作服)。那些年过来的朋友们,谁没有焦急地等待过你所期盼信件的经历呢?如今我们的住处,每户总有一只可以上锁的邮箱。那时我们一个号门28户人家,只有一只公用信箱。每趟邮递员把各种大大小小的信件往公用信箱里一塞就跑路了。经过的人家东翻翻西翻翻,有时信件落在地上也很少有人会捡起来,物归原处。记忆中我们家曾经丢失过2次重要信件。一次跟我有关。1958年那年我满8岁可以上学了,姆妈牵着我去附近的广灵路小学报了名,然后是回家等入学通知。跟我同龄的小朋友都收到入学通知了,我没有收到。姆妈有点着急,爹爹讲通知可能是分期分批发的。后来实在等得心焦了,姆妈又牵着我去广灵路小学,老师告诉我们,新生报到已经结束了,要读书只好再等一年,明年来吧。要不是姆妈拉着我直接去找校长(我还记得那位校长的名字叫沈吟影),我就要等到1959年上学,那我就变成68届初中毕业生了,那我只好“一片红”上山下乡去了(我还算好,67届分配进了工厂)。生活的万花筒变幻莫测。
还有一件丢失邮件的事体,也是发生在1958年。“大跃进”年代许多家庭妇女都走出家庭参加工作,姆妈那时也想出去找份工作。记得当年姆妈跑了好多地方找工作,后来经人指点去了劳动局。劳动局同志把她的需求一一记录下来,说是“侬回去等通知好了”。姆妈在家里等啊等,等了“半半六十日”(形容时间长的意思)还没有等到通知。她又一次去劳动局找到那位同志,那位同志反倒责问她,早就发给侬通知了,怎么不去厂里报到啊?只好重新排队,还是那句话,“侬回去等通知好了”。这趟姆妈要求不要寄通知了,“我天天来一趟总可以吧?”姆妈害怕信件丢失。于是她每天去一次劳动局,果然到了第三天就拿到了一份就业通知。
丢信事件发生的几年后的某一天,我偶然中看到隔壁家的阿四头,一个人在公用信箱里翻信件,慌里慌张地把其中的一些信件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我冲上去一把拽住他。他哭出乌拉地说,他在集邮,“收集纪念邮票”。“有这样收集纪念邮票的?!”我用鲁提辖对付镇关西的样式,一把将他掀翻在地,狠狠揍了他两拳。从那以后我寄信不敢再用纪念邮票。妹妹在黑龙江插队落户,经常来信,我就专门写信叮嘱她,来信不要贴纪念邮票,贴纪念邮票有风险。
那時还有一种明信片,本市1.5分,外埠3分。使用明信片,可以省几分钱邮资,当然使用起来也很方便。那时寄明信片的人还真不少。有些专题明信片、旅游明信片,设计上乘,很漂亮,我就收藏了好多。不过我总觉得寄明信片,有点像赤膊荡马路,总归有点不适宜。顺便提一笔,同学中有参军的,士兵通信信封上敲个三角图章,就可以免邮资了。还有给报社、杂志社投稿,你可以在信封一角写上“邮资总付”,就可以不用贴邮票了。
离不开的传呼电话
写信再快,也快不过电话。不过那些年家里有私人电话的人家,乃凤毛麟角。在写信和电话之间,有一种“快递”方式——电报。3分钱一个字,在当时算是蛮贵的,所以电报文字都相当精炼。记得父亲病重那年,半夜里我上四川北路邮局,给远在黑龙江的妹妹发电报,“父病重速回”,彼时情景,历历在目。那些年,半夜里最怕弄堂里响起摩托车声音了,“某某号某某人,电报!”一般都不会是好事体,如果是好事体(比如考取大学诸如此类),啥人会深更半夜发电报,要把人家吓死啊?!
电话,不仅能最快地传递信息,也是情感交流的纽带(当然占线时间长了,被称之为“泡电话粥”,鄙视)。上海老式弄堂口,几乎都有个与整体建筑无关的“临时”搭建的小房子。这“临时”房子常常会“临时”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小房子的有水电煤收费、失物招领、早晨给订户发牛奶或其他一些功能,其中一个功能是标配的——传呼电话。人们之间的信息传递,常常需要依靠传呼电话完成。传呼电话站里一般都有2台以上的电话机,规定一只电话打进来,一只电话打出去。人家打电话给你,报上你家的门牌号码,传呼电话站的老阿姨就会跑到你楼下(或大门口),拿着手提喇叭大叫:“某某号几楼某某人有电话!”你接到传呼电话单子,如果要打回电,就要跑到传呼电话站,用那只只允许打出去的电话打。要是老阿姨跟你关系好点,她就会不挂断电话(下班以后的高峰时间不行),那么你接听电话就不用再付钱了。老阿姨跑腿的劳务费一直是3分(据说居委会还要从中有一定比例的提成)。
那时候的我,小青年,精力旺盛,参加的社会活动多,传呼电话也多,有时经常要回电。下班后的高峰时间,特别是礼拜天休息日,传呼电话站里人丁兴旺,常常要排队打电话。你想你打电话,身后一个人紧靠着你,你还有啥心情慢吞吞地讲闲话?一般大家的语速都很快,急匆匆地讲完,差路(离开)。不過住在我们弄堂4号里的娇娇,一点也不识相,她打起电话来,慢条斯理的,才不管排在后面人的感受,也不怕泄露自家隐私。不管后面的人怎么急,大声讲话,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她就是不理不睬,依然笃悠悠地谈情说爱。临走,把钞票一掼,“我又不是不出钞票的喽!”后来传呼电话站的老阿姨发齁(发火)了,接到她的电话就说“伊拉屋里呒没人”,把电话挂断了。为了这,娇娇好几趟到传呼电话站大吵大闹,弄得弄堂口闹猛得不得了。有一趟8号里的老山东实在忍不住了,他在娇娇耳朵旁边突然之间敲起了钢精锅子盖头,“哐哐哐——”。这件事终于终止了娇娇的那段“电话情缘”。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安装家庭电话的人家逐渐多了起来,各家人家的电话线拉得像蜘蛛网。那时我家住在曲阳新村高层(共13层楼我家住12楼),楼距很宽。我家装的电话,电话线从墙洞里钻出去,通到对面一幢楼里。碰到刮大风的日脚,几十米长的电话线在风中摇摇晃晃,看上去吓人倒怪的,拎起电话听筒,耳朵里尽是“呲啦呲啦”的杂音。那辰光装私人电话要付初装费,我父母家安装私人电话比较早,记得付了50元的初装费,后来就开始涨价,200元、500元、1000元……上海最贵的时候初装费要4000元,北京还要高,5000元。尽管如此,由于通道的原因,还是供不应求,付了初装费,还要等上好长一段日子。家里装了电话以后,自家便成了邻居阿姨们的传呼电话站。有时碰到不识相的主,会深更半夜打电话来,说是公用电话站关门了。又不是急事,侬有啥办法呢?
“大哥大”进入新媒体
1983年,上海开通了全国第一家寻呼台,BP机分摊了传呼电话的一部分职能。最早的BP机,“127”号码,是模拟信号,只能显示数字和字母。回电号码会显示在狭长的显示条上。有些字母和数字能表示特定的意思(如“我在开会”之类的信息),有专门的说明书可对应查找。那些年,男人腰里都别着一只BP机,女人则把BP机和钥匙之类的小物件挂在一起。后来有了文字机,摩托罗拉,“128”号码,用户方便了许多。那个辰光,BP机一响,人们就如同内急找厕所一般,急着寻找挂有写着“公用电话”圆形红牌子(这也是标配,就像理发店门口有三色转灯一样)的传呼电话站。再后来,人们有了“大哥大”,那种“内急”的现象便也逐渐消失了。现在年轻人家里很少装固定电话的。电话就是私人用品,想跟你联络,就打给你。
我最早见识“大哥大”,大约在冬季,哪一年?记不清楚了。不过资料显示:1988年上海开卖“大哥大”。记得那个冬天里的某一天,老单位里的一个同事夏君打来电话,说是要小范围聚聚,他来做东,地方约在乍浦路的一家海鲜酒楼。老朋友好久不见,我按时如约。夏君早年辞职下海经商,在广东上海两地来回跑,做“倒爷”,先是贩海鲜,后是做服装生意,听说赚得不错。朋友们坐定,夏君从随身带的一只狭长的小皮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物品,“这叫‘大哥大,正规的名字叫移动电话。”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种叫“大哥大”的移动电话。夏君叼着香烟,嘴里喷云吐雾,“如果你现在有美国总统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马上就可以打过去,立刻接通!”我们几个轮流“把玩”着这只移动电话,啊,份量重得像块砖头。不过让我印象很差的是,它的信号极差。我试着给家里打电话,打了8趟总算接通一趟,而且讲到一半还掉线。夏君本来是来炫富的,反弄得有点狼狈,老酒没有吃多少,面孔倒涨得绯红。当年这种“大哥大”除了通话没别的功能,而且通话质量不够清晰稳定,常常要喊。它的一块大电池充电后,只能维持30分钟通话。不过这种手机还相当紧俏,摩托罗拉的公开价格在20000元左右,但一般要花25000元才可能买到,而黑市的售价曾高达50000元。一时间,梳大背头、抹发胶、手持“大哥大”,成了不少人理想中的富人形象。
电子产品的升级换代像刮台风一样,又快又结棍(厉害)。手机的通话质量越来越好,功能越来越多,价钿越来越便宜,当然用的人也越来越多。记得八九十年代,我们出去搞现场转播,编导手里有只步话机,可以在两三百米范围内通话联络,已经开心得不得了。而现在拥有一只手机,可以定位,可以导航。手机可以看视频,可以发朋友圈,可以在公众号里直播,手机成了自媒体。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有了手机,领导要找你“干活”,你跑到天边都能够知道你。我有位同事就是自己的手机被老婆定位,结果矛盾加剧导致最后离婚的。
记得我们念书辰光,班级里都有联络网,假期里老师有什么事情要通知全班同学,只要找到班长,班长通知各小队小队长,小队长又分头通知,当然很难保证“拷贝不走样”的。当时我觉得想出这个金字塔型的联络网方式的老师,真了不起,佩服老师的智慧。现在呢,家长群厉害着呢,老师只用在手机上一点,什么样的信息瞬间都能传递开来,一点也不会走样,而且随时随地可以进行交流。现在的手机能够下载各式各样的APP。比如你下载个“看看新闻”,就可以随时随地看到各个频道的电视节目,看直播,选择回看。听广播,只用下载阿基米德、喜马拉雅、荔枝……除了全套广播频率,更能收听到各式各样的讲座,方便得不得了。前些日子,我睡眠不好,下载了“小米运动”,很方便就能测到自己每天的睡眠质量,外加行走步数等。过去电影里特务传递情报,挖空心思把微型胶卷放在砖头缝里、皮鞋跟里……现在“维基解密”,一个鼠标点击就把什么“机密”都发出去了。我的一个朋友的儿子在国外当医生,现在老爸身上的手机,全程记录下他的健康指标,即时发送到儿子那里。儿子远在万里之外,随时可以知晓老爸的身体状况,多少好!现在连钟点工、环卫工有空坐下来,都会掏出手机,跟家里人来个视频聊天什么的。而小青年出门连皮夹子都不用带,手机“支付宝”“微信支付”“手机银行支付”,都能付钞票。出门带个手机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进入新媒体时代,人们对手机虽然有点爱恨交加,不过已经谁也离不开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