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霸惹出的事端

2017-06-12 22:09马伯庸
读书文摘 2017年6期
关键词:歙县万历徽州

马伯庸

大明万历年间,徽州府曾经爆发过一场规模颇大的骚乱,震动朝野,史称为“徽州激变”。有意思的是,这一次的骚乱既不是天灾所致,也不是盗匪所扰,追根溯源,竟是一位学霸做数学题闹出来的。

徽州府这个地方人杰地灵,名人辈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乡。隆庆三年,有一个叫帅嘉谟的数学学霸,为了磨炼自己的算学技艺,他找来徽州府的税粮账册做计算练习。这一算,却让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注意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交纳的税粮中,除正税之外,还有一笔科目叫做“人丁丝绢”,每年要缴8780匹生绢。而这笔税,全部要由歙县承担。帅嘉谟查了《大明会典》,里面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担“人丁丝绢”,没说过让歙县独自承担。

这说明这一笔“人丁丝绢”应该是徽州六县均摊,怎么可以只压在歙县一处呢?帅嘉谟赶紧再一查,发现国初整个徽州府亏欠了两万石夏麦,其中歙县占了一半,其他五县占了一半。两万石夏麦折算下来,恰好就是将近九千匹生绢。也就是说,国初徽州亏欠粮食,补交生绢。这笔税本该六县均摊,却不知为何单独落在歙县头上了。

帅嘉谟为了歙县民生考虑,在隆庆四年上书官府,希望能够改变这个状况。官府很重视,急忙召集其他五县过来开会,商议一下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那五县根本不予理睬,只是回了一封公文,说这笔税是歙县自己亏欠的,跟我们无关。

地方上不配合,帅嘉谟也没办法,只好选择上京告状。结果他虽然得到了户部的支持,但在归途却遭遇了身份不明者的刺杀,吓得逃回原籍避祸。这起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一直到了万历三年,张居正以首辅秉政。他为了推行一条鞭法,对地方税务工作非常重视,重新对帅嘉谟的申诉进行了批复,要求徽州府尽快商议解决。

这一次有朝廷关注,其他五县终于坐不住了。他们意识到,如果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恐怕五县会平白背上许多税负。于是,五县的知县、当地乡宦、士子以及耆老们,纷纷上书给徽州府,痛斥歙县这是甩锅。歙县也毫不示弱,在帅嘉谟的支持下,针锋相对,予以反击。

六个县为了这件事吵了个不亦乐乎。你引用府志,我就去查会典,你说算法有误,我就说是税吏篡改,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整整吵了一年,也没个结果。最后徽州府出来打圆场,说干脆去南京查黄册吧。

黄册是税务最原始的档案,徽州派人去查了以后,发现当年的记录没了,结果这又激发了一轮新的争吵。即使应天巡抚出面,都安抚不住六县的骚动。

一直吵到万历四年,最后户部出面,表示说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这事不追究从前了。干脆这样,歙县继续交这笔“人丁丝绢”,但可以少交五千两均平银。少交的部分,让其他五县均摊。很快这事形成了决议,以万历的名义发下圣旨,传至徽州。

但这个方案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五县民众闻之,无不勃然大怒。他们纷纷涌上街头,围攻县衙,殴打官员,甚至还把道路截断,禁止任何人通行。整个徽州为之大乱,政府机能几近瘫痪。

眼看要惹出民變,朝廷只好撤销之前的圣旨,答应重新商定一个分配方案。可惜出来一个方案,五县民众就否决一个,一分多余的税都不肯背。其中有几个行事激烈的士子,甚至还占领了当地书院,成立议事局,协调整个徽州的抗议活动,围追堵截歙县商人,连户部尚书家的祖坟,都差点刨了。

最终,几经妥协,朝廷总算在万历七年拿出一个新的方案:歙县继续交这笔“人丁丝绢”,但可以少交两千五百三十两均平银,然后再从当地军需银和“协济”的解池州兵饷银里抽出同样数额,补入均平银。这样一来,歙县税负减少一半,而五县一分钱都不用多。皆大欢喜。但那个帅嘉谟则被判处充军,流放戍边。

从隆庆四年到万历七年,前后将近十年时间,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才告结束。它是明代地方财税一个典型例证,地方与中央在税法博弈上的种种问题、税法过于繁杂的缺陷,都从这次大乱中暴露出来。

不知道帅嘉谟若是当初知道自己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是否还会愿意做数学题?

(选自《南都周刊》2016年第18期)

编后

前些日子,有北京的同学来汉,高铁夕发朝至,为食而来,除了感受 “过早”(武汉人将吃早点叫做 “过早”) 的韵味,点名要吃小龙虾。其实京城到了这个季节,也是满街的 “麻小”招牌。但同学说跟南方的完全不一样,不好吃。我觉得可能是因南北水质不同,出品的物件也有差别。都是小龙虾,则应了所谓的 “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也。

人不同于物,适应能力要强。当然,也不尽是 “人挪活”。换个地方甚至另种考量,可能就物是人非。

我听过关于 “西安事变”主角之一的张学良为何坚持送蒋介石回南京的一种分析:张学良早知去南京的结果,他是聪明的,不送蒋介石,即使不被关起来,抗战时期估计自己也活不了,因为他是少帅,能力有限,仗打不好被加个罪名就非常容易了。张学良一生传奇,竟能料事到如此境地,这种说法莫过于太吊诡了。他当年的决定,完全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势,引来无数研究者的争论不休。

当事人有意或无意为之,便 “橘”“枳”有别。《鲁迅有没有给毛泽东送火腿?》 一文在今天的人们读起来,似八卦多于正史,但从一方面能说明鲁迅晚年的情感倾向。其实说到底还是历史的魅力,昨天的故事恰恰有多种解读方式,方式多了,才引起兴趣,让后人有得争,有得论,不至枯燥无味。

本期另一篇 《孙立人的台湾幽囚生活》 进一步证明了不尽是 “人挪活”。偏安一隅的又何止孙立人将军一人?文中提到了陈立夫在美国养鸡、台北街头多有 “师长小店”。去国离乡,很多人是无法接受的。好似北方人粗枝阔叶,食的多是麦子磨成的面,菜品也没那么多讲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南方人则钟爱稻米,吃食讲究出品细腻,上海老太太吃蟹,文绉绉地用上蟹八件鼓捣半天。我认识些南方的朋友,无论到哪,一日不进米饭,便觉难受。

人事也好,吃食也罢。是不是都能看作是 “历史的习惯”呢?更进一步地说,人的性格、品德、理想与追求也是长期形成的,也可称之为 “习惯”。本期还有一篇文章颇为值得玩味——《“伟丈夫”:“真小人”还是 “伪君子”?》。从某一个层面说来,基于 “习惯”,才有了上世纪 “文白之争”,才有了新旧双方坚持独立品格针对理想信仰的捉对厮杀。在今天看来,从客观角度说其实并没有胜负输赢。这样我们也可理解了,为何王国维、老舍等只求一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时坚持我们的 “习惯”,又该如何坚持,怕是需要所有人费一番心思,下一番力气的哦!

欧阳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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