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园或疯人院即景（组诗）

华清

疯人院即景

狭小的走廊里传来了

上个时代的口琴声。夕照在尽头微微颤动

旋律陈旧，宛若一个时代的挽歌

带着喜剧和粗糙的走板

感恩的歌词显得过分简陋

虔诚，呆板，前世的农奴

以过时的卑微演奏今世的翻身

“草原春光无限好”。但那一时刻的钟表

刚好指向了暮冬的黄昏，以及一片

锈迹斑斑的栅栏

在疯人院

那座郊外的破旧建筑里圈养者

一群荒芜的灵魂。

时光的栅栏黑白相间

被药物抑制的安静和缄默

当我注视

他們的深若黑洞的目光，他们已把我

淹没到一座由条纹服围拢的瓮中

一个惊人的事实，是他们几乎叫出了

我和友人的名字

在这座荒野上的疯人院里

挤满了奇怪的思想和面孔

记 忆

在那些斜阳稀疏

和黯淡的秋日，光线洒落在我们的

背上。我们静静卧着，并不说话

窗外是白杨叶子的沙沙声

我在捋着你的浓密的头发，或抚着你

温软的乳房，而你，在傻傻地想着什么

褐黄色的眸子里

泛着散淡而兴奋的光

那种熟悉的气息，被一只古老的坛子

封存到了这个春日的

阳光灿烂的早上

麦地的三月：致海子

一群鸟儿倏然飞起

在昌平的孤独，孤独的麦地

并没有人。想象的坟地，周遭一片静寂

悬在空气中的麦子早已落地

墓中的人已熟睡，所惦记的人

也已老去。四姐妹，如今已是广场大妈

在神州各地扭秧歌，或跳健身舞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死的人是认真的，活着的人却各奔东西

这些年那落满灰尘的房间早已易主

人的记忆也已稀薄如空气

没有人召唤。当他

出现在三月的麦地，一群悲伤的小鸟

正在低空盘旋。它们叽喳不停，跌宕起伏

无视这老迈的闯入者，仿佛在专心致志

高声诵读，那些悲伤的诗句

怀亡友

几个星期后，他亡故的消息传来

让我愕然将车停在了半路

不过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我们

日渐短浅的气力，目光，与兴趣

抑或是邻家女的裙子。并没有恸哭

也没有仪式。只有记忆中那

模糊的悲伤，与早已淡忘的情谊

我设想他，静静地卧在那里，英俊的面孔上

而今长满了胡须，头发过长

显得落魄，遗容未曾整理

病得太久，让他看起来已像是一具干尸

浓妆后的粉饰，反显得虚假和草率

有一袭白布加盖，表明他并不够格一面旗帜

但可使寥落的凭吊，不至于尴尬和恐怖

我并未抵达现场，只是想象着

会有一两下雷声，会有一阵悲怆的急雨

儿时那些豪壮的情景，那些假定为没齿不忘的交情。然而街景喧嚣如故

所有的车子都在将我绕过和超出

不过，这已比他别的消息快了几倍

那些消息在路上走了将近三十年

有些渐已掉队。这不像

当年他在朝圣者途中的行走，三天三夜

他不曾疲倦，也不像我们的悲痛

早已在梦中绝迹

那时我走在故乡……

那时——我忽然想起一个诗句

天空刮过一阵狂乱的风

那时我正走在故乡这片矮小的树林中

低头看见了自己的阴影

一片小小的：阴影

挂在一根枯萎枝杈的梢头

它好像一片不合时宜的枯叶

搖晃在记忆的错愕中

后来我又看见一枚干裂的果子

就像一个不肯离去的幽灵

它摇晃着就要从枝头坠下

一只蚂蚁正奋力朝它攀登

一滴露水对它就是灭顶之灾了

但我看见它已小心地躲过

后来是一场暴风雨突然降临

我的童年就变成了泥汤中的脚印

看 客

木乃伊是这世界最适宜的看客

无助的人病了，面黄肌瘦，一无所有

他只有坐在路边看世界

他看着，你们华美的车队

你们伸向空中的仪仗

你们凛然的圣像，你们广布四海

无边的威仪，他看着你们哗哗驶过的

碾压一切的马蹄

你们横扫六合，所向披靡

让一切对手发抖的胜利

他眼睛空洞，形容如死神般安静

盯着你们，沉默但不曾

错过一切，看着这马群上飞驰而过的洪流

最终化为一堆冲天蔽日的尘土

是的，尘土。他想起先知的句子——

野马也，尘埃也。他仍旧摇晃着

那一柄破旧的羽扇，静静地坐在驿道上

由木乃伊，最后化为了一块磐石

在暴风雨的中心

在旅途中遇到一场暴风雨

就像目击了一场神的战事

雷电的震怒和人类的怯懦

让我仿佛成为了一个奸细

我赶紧打扫良心

看看里面剩下了多少

我翻翻前世的罪孽

看是否已到了必须偿还的时候

嗬！闪电穿越我的心

让我发出死的战栗

我羡慕一只蜗牛的家居

也比我的世界更坚固

人世的暴風雨已将我庇佑多年

让我习惯了在房间中窥伺

可此刻一个响雷邀我说话，我只能双目闭紧

不敢面对它天地间庄严的逼问

梦 境

原野上的一只小兽气喘吁吁

当它对我开口，红唇中露出了宝石

晶莹的石榴。那八月的甜蜜始自

五月的火红，花瓣褪去，露出了胀鼓鼓的

小果子。但奇怪的是，它并不柔软

石榴的枝杈并不回避，那婆娑的衣服

让它的身体轻盈，看起来如一只风筝

从东邻的篱笆翻墙而出

有关石榴的故事大约只能讲到此

必须要交代的是，在达利的绘画中

它的开裂中飞出了一条鱼，而鱼射出了

投枪，投枪指向一个梦中女人的

性感裸体。而这一切，则是出自一只虎

张开的血盆之口。而对于我来说

在这样的画中，我只能是一只

在远处徘徊的大象，从龟裂的海边泥土中

将记忆慢慢翻出

火 车

穿越这个冬天 一直向前

穿越一大片暮秋的树林 满地的黄金

穿越烟雨中湿透的江南

穿越短命王朝的都城 一直向前

穿越你和我的心 我们的臂膊

穿越电流，穿越麻木的半个身子

穿越耳机里的歌声 远方无端的泪水

穿越你的问候 你的细语

穿越时间和空间

穿越幻觉和虚无，穿越坟墓与黑夜

穿越我们对于死后的想念

穿越这个冬天 一直向前

秘密花园

上帝用了一千多個日子来修造它

让它的篱笆看起来齐整，密实

让它生气葳蕤，内有流水潺潺

有蔽日的花木，精致的小桥

鸟群的欢叫，蜜蜂飞舞，用它们的嘤嘤声

来编织天籁，演奏一支天边的小曲

让它在我荒凉的巢边释放诱人的香气

而后上帝离开，专注于别的事情

这座园子就成了我近旁的风景

我试着走近她，但保有合适的距离

我只看到她摇摆的树丛，听见她的细小的

谣曲，它的蜂群，花朵，蝴蝶，柳树

她的呢喃，心动，她的喘息

她温柔的寂寞，和放荡的招呼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