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美(节选)

2017-06-10 14:24:28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李以亮
花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诗歌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波兰著名诗人、随笔散文家和小说家。一九四五年出生在利沃夫(今属乌克兰),毕业于雅盖沃大学哲学系。波兰“新浪潮”诗歌代表诗人、主要理论阐述者。在一九七〇年代是波兰持不同政见的异议诗人。一九八二年移居巴黎。后往来于巴黎和美国之间,先后执教于休斯敦和芝加哥大学。二〇〇二年返回波兰,定居克拉科夫。主要著作有诗集《公报》《肉铺》《信》《多重性颂》《画布》《炽烈的土地》《震惊》《神秘学入门》《无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诗选》《永恒的敌人》和《无形之手》、随笔散文集《团结,孤独》《两座城市:论流亡、历史和想象力》《另一种美》和《捍卫热情》等。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已被翻译为多种语言出版,获得过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特朗斯特罗姆奖、米沃什奖、欧洲诗人奖等多项权威大奖,以及中国的“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和“中坤国际诗歌奖”,并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我失去了两个家乡,但我找到了第三个:一个属于想象的空间、给艺术的需要准备的领域,虽然迄今它于我还不是十分清晰。我失去了一个真实的城市,但我找到了一个想象的城市。我選择诗歌作为我的专业领域,还是相对较晚的事,比许多人都要晚得多。

巴黎的低气压有海洋性的特点,大西洋朝大陆方向迅速遣送低气压带。风一起,乌云就像赛车一样掠过城市。雨水仿佛以恶意的傾斜角度落下来。老天不时露一下脸,一小块蓝。然后天又黑了,塞纳河仿佛变成一条黑色路面。巴黎的低地因为来自海洋的能量便又沸腾了,一时雷电大作,好似开启了香槟酒瓶塞。然而,中欧地区典型的低气压——在喀尔巴阡山上的某个地方,形成中心——表现全然不一样:它是抑制和忧郁的,你甚至可以说,带有哲学气的冷静。云层几乎一动不动。它们形状各异,好像巨型的软式飞艇,悬挂在克拉科夫中心市场的上空。光线在逐渐移动。紫色的光线渐渐淡去,让位于黄色的反射光。太阳躲在柔软的云层后,照亮了天与地各个不同的角落。有的云彩就像浮上水面的深海鱼群,张大嘴在游动,仿佛对空气的味道感到震惊。这种天气,可以持续多日,造成中欧温和的气候。如果是在长久的审时度势之后,下起雷暴雨,那表现就像有点口吃。没有迅猛、果决的霹雳从天而降,天空发出一串冗长的雷声,“啪啪啪”——没有惊雷的爆炸,只有回声。打雷也有它的分期付款计划。

有时,我经过公寓一楼敞开的窗户,收音机正在播放埃维斯 普里斯利①或者他的同代人及后来者的歌曲,它们早在六十年代就非常流行,今天依然如此。偶然听到的乐曲,让我想起电吉他刺耳的声音,我记得,那是在学校舞会和学生俱乐部里听过的。电吉他原始、刺耳的声音,就像草地上野鸡的叫声。电吉他时而忧郁伤感,时而完全相反,充满病态的活力,使我们回想起一个潜在的、笛卡尔式的问题:是什么让身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美丽、迷人的克拉科夫。初创者称其为我们星球上伟大的圣地之一。他们说,在它的城堡山,隐藏着一块无比珍贵的宝石,一块护身符,具有神奇的魔力,能使城市免遭灾难——尽管理性迫使我们承认,城市从不缺少灾难。那宝石的内置恒温调节器也许出故障了,它长期屈服于一个灰暗的独裁统治。

作家的诞生:一个在天主教信仰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常会体验到一种令人眩晕的启示。在他祈祷时,他会突然意识到,他不必重复那些印在祈祷书上的词句。他可以发明自己的祈祷;他可以编写自己的祈祷词。

我可以写一本导游手册,关于这个城市,这座沦落的城市。街道接着街道,房子连着房子,教堂挨着教堂。这个建筑里发生了什么,谁在里面被出卖,被谁出卖,谁在街角等过谁?为什么那个人从未出现?我甚至可以就这样的场合,做出评判,并谴责某个具体的事实,责备某些人。我不会缺少材料;如果需要,我可以径直去档案馆,翻阅积满灰尘的文件夹,找到妥协的文件。我会是一个热心、不受干扰的控告者。

但是,当我想到过去的岁月,当我描写这个城市,看见它的居民,拥挤在街道和广场上的过路者,急匆匆地行走或只是简单地散步,在最后一刻跳上移动的有轨电车,或者在和煦四月的一天,懒洋洋地躺在普兰蒂公园的长椅上,我看见自己就在他们中间。我也在那里。在集市广场,在弗洛利安斯卡街,在德卢伽街;在那所古老大学的演讲厅,在本地一家期刊的编辑部;我前去看戏,看电影(最经常,是看电影,在那里好像享有治外法权,仿佛一个舒适的柏拉图式洞穴,最便宜的旅行社就在附近,他们可以根据你口袋里金钱数量的变化,缩短世界旅行计划),跟姑娘约会,赚钱谋生(只是勉强)。我生活在这城市,在那时的制度下;我跳上电车——只要它们不是开得太快。我写诗和小说,开始出书,并且焦急地等待评论。我写文章评论其他人的书。(年轻作家总是表现得像革命政府仓促任命的检察官,恨不得赶快给老一辈德高望重的作家一个应得的藏身之处,因为他们各种几近犯罪的错误和歪曲性写作。他们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钻进检察官的长袍,比待在被告席上,更容易熬过文学青年的尝试期。)

在六十年代,和稍后的七十年代,我完成了我的学业(并非没有遗憾),不管怎样吧,我得以独立生活,我是幸运的:我没有被审判,没被投进监狱,未被秘密警察骚扰,而且,即便我全身心地投入反对运动,我总共只在警察局待过一小时。我生活着,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妥协。如今,那个年代已经结束,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我希望,是永远过去了——开始,那些看上去显而易见的事情,虽然没有明说,忽然之间变得难以理解。在那个时期的极权主义阴影下,我们可爱的城市到底如何?它是怎样幸存下来的?什么是短暂的,什么又是永久的?什么还在经受,什么又已经永远过去了?城市没有给它坟墓,但是,有遗忘。什么是可爱的,什么又是令人厌恶的?有些诗歌和图画将会留下来,但是谁能唤醒那样的时刻?

两个智者曾经相遇在一片林间空地。他们谈到工人的贫困、没有灵魂的文明、耗尽内在生命的悲惨命运、宗教情感的衰弱。他们达成了完美的一致:其中一人说话时,另一个也会那么想、那么说。一个沉默时,另一个也会沉默。他们谴责应该被谴责的,以及一切严重的情况,他们暗自欢喜,在这可怕、空虚的世界,他们不是独自一人。前者拥有后者,后者拥有前者。

最初的分歧出现在一个晚上,太阳落山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并安排次日的计划。我要去沙漠,第一个智者说。我将禁食、冥想、一脚踢开这个世界,独自阅读经典。

我将动身去安提俄克①。第二个智者说,我要去见人,努力使他们接受我的——我们的——观点,我将思考、写作、发表文章并出版书籍,也许有一天,有人会读到它们,也许会有人相信,并改变他的生活方式。第一个智者看着他,一点不掩饰内心的嘲笑和蔑视,消失在黑夜里。

莱钦斯基教授似乎从未到过奥斯维辛集中营,就像有些学生私下小声嘀咕的。但他也不缺乏悲伤的原因,很显然,他失去了早年一起生活的可爱妻子。他失去了伟大的朋友斯坦尼斯瓦 伊格纳齐 维特凯维奇。他失去了财富,失去了整个友谊和思想的世界;他在战后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军营般沉闷的国家。他失去了青春。

我不能写下关于克拉科夫的历史,尽管它的人民和想法、树和墙、懦弱和勇气、自由和雨水都与我息息相关。还有思想,它们与我们的身体紧紧联系着,并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变我们。时代精神雕刻着我们的思想、嘲弄着我们的梦。我着迷于各種各样的墙。我们居住其中的空间并不是中立的,它塑形了我们的存在。风景和景观进入我们内心最深处,不仅在我们的视网膜上留下痕迹,也影响了我们人格最深的层面。那些天空灰蒙蒙的时刻,在一阵倾盆大雨过后,一无遮蔽地呈现于我们面前;一场安静的大雪过后,也是如此。通过我们的感觉和身体,思想也许会加强雪的力量。它们附着在房屋的墙上。然后,房子和身体、感觉和思想一起消失。但是,我不能写下关于克拉科夫的历史,我只能试着再现一些时刻、地方和事件,一些我喜欢和崇敬的人,一些我鄙视的人。

我不是历史学家,但我愿意有意识地、严肃地设定属于文学的历史记录功能。我不想学习现代历史学家树立的榜样,总的来说,他们是些没有情感温度的冷鱼,一生都消耗在被征服的档案里,然后写一些缺乏同情心、丑陋、木头似的、官僚语言的东西,其中,毫无诗歌的位置,语言单调如木虱、琐碎如日报。我想要重返早期的传统,也许就是希腊人的传统,回到那个历史学家-诗人的理想标准,如同一个亲历者,见识和经历过他所描写的一切,或者,懂得利用生动的口头历史的传统,利用家族或部落的传统,不怕承担义务和感情,而同时,他还懂得注重故事的真实性。事实上,我们正在见证一种文学的复兴,它正是服务于上述那样一个目的,但是,却几乎没有人注意这样一个问题:认真倾听古典文学的传统、作家们的日记、回忆录、诗人的自传,那种出于纯粹的个人立场的历史性的文学写作,而不是如现在这样,采取一个助教的立场、一个时髦方法论的奴隶的立场、一个国家雇佣人员的立场——随时准备谄媚权力,取悦巴黎出产的流行的认识论。举几个例子?随便说几个: 埃德温 缪尔②的自传、切斯瓦夫 米沃什、约瑟夫 布罗茨基以及其他诗人的写作,休伯特 巴特勒③、尼古拉 乔洛蒙蒂④的随笔,约瑟夫 恰普斯基⑤、阿尔贝 加缪的笔记……兹比格涅夫 赫伯特、耶日 斯德姆坡夫斯基①、患有肺结核的博莱斯瓦夫 米辛斯基②所写的札记。这些人,一律都拒绝说谎,他们急切地想要发现真相,面对诗歌和恐怖(我们这个世界的两极)从不退缩,因为诗歌确乎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存在于某些事件、存在于那些罕见的时刻。同时,世界从来也不缺少恐怖。

那个认为可以自编祈祷词、而并不总是需要一本祈祷书的男孩,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懂得:教堂不是唯一可能发现神圣的地方。

维托尔德 贡布罗维奇对诗歌的攻击,在我们这个世纪里,其程度还不算是最激烈的。贡布罗维奇的随笔(《反对诗歌》),他的指控,更像是遵循着家庭内部发生口角的路子:这位“散文里的诗人”,主要认为他的抒情兄弟在诗里压缩了太多东西、给他们的甜点增加了太多的糖分。

贡布罗维奇的观点,主要针对的是诗歌的内容,而非它的本质。是的,有些时期,诗歌似乎提供了过于丰富的可食之物(“太甜”)。那样的时刻,我们准备接受和理解诗之激情的时刻却很少出现。但是,在绘画和音乐方面,情况也是一样;只有电影在日常的基础上,通过释放我们平常的冷漠而一直吸引着我们。

英国清教徒史蒂文斯 葛森③在他的小册子《罪恶的学校》里表现得要激烈、激愤和原始得多。葛森认为詩人败坏读者大众的道德,而且,事实上不比走钢丝的演员和流浪艺人更好(而且我们都知道,我们从这些人那里期待获得的是什么!)。葛森的攻击——发生在十六世纪——肯定已经被遗忘了,如果不是因为它促使另一位更有才华的作者起来反驳这种清教徒的指控。

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当然就是菲利普 锡德尼④爵士。直到过早离世之前,他同时写作诗歌和散文,而且他也是出类拔萃的诗歌捍卫者之一:他的《为诗一辩》是英国文学的经典。锡德尼为诗歌辩护、为富于灵感的诗歌辩护——灵感是来自上帝的礼物——诗歌出色的成就,使历史和哲学二者黯然失色。锡德尼的论文在其身后于一五九五年出版,捍卫了想象,并且强调了它乃是服务于善,而非恶的最终目的。

[《另一种美》(〔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著,李以亮译),将于2017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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