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怡芬
哈欠连天。一到春末,朱颜就这样。在人前,她还能撑住正常表情,顶多来个小哈欠,美人春困嘛,入诗入画的。一个人的时候,大哈欠就列队出洞了,五官移位且不说,大嘴一张,活脱脱一个夜叉嫫母。
偏偏考试就在春末,偏偏今年的春困比往年更浓。困意一来,眼前的世界就像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抖抖闪闪的,她总要挣扎一阵,才能和现实世界对上频道。
好在这些天,她请了假在家复习,不用见人。朱颜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跟业务书上的条款斗,和大小哈欠斗。浓茶浓咖啡,风油精清凉油,冰袋冰垫子,都是她的武器。如此小玩意,没啥杀伤力。那么,头悬梁吧——无梁。锥刺股呢?有锥。问题是,刺了之后要去打破伤风针吧?真真无法可想,避人为上。
家人是躲不过的。
儿子找不到乐谱了,在客厅里一顿乱翻,没找到,又窜进她的书房来。庄东明一把扯了他出去:“不动脑子!你怎么会到妈妈这里练萨克斯呢?”
乐谱在沙發的缝隙里。朱颜弯腰抠了出来,真不晓得这么一大张纸怎么会自己飘到那里。儿子笑着仰脸抱住她说:“妈妈神探!妈妈乖乖好好用功哦。”朱颜答应着,俯身去亲他面颊,在快挨到的刹那,一个大哈欠突袭而来。儿子闪躲开去,骇得也张大了嘴巴直愣愣盯着她。庄东明在玄关那里一迭声唤,都跺脚了,儿子才醒觉过来,冷冷看她一眼,转身跑开了。
这孩子,难道从没见过人打哈欠吗?朱颜凑到镜前,又一个大哈欠奔来,她很想看清,但终于没能看清楚自己的哈欠模样。
父子俩一出门,家里顿时空了。客厅里落地窗大开着,白纱帘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像有个隐形人在那里原地跑步。朱颜站在玄关的镜子前,几个哈欠之后,她朝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原来,自己的笑容是这样的哦,很是矜持的样子。自己其实是自己最少看到的人,你也只有在镜子里才看得到自己的对吧?她又朝自己仔细地看了两眼。鱼尾纹。有鱼尾纹了。
手机响了,是美容院的女孩子打来的:“小朱姐姐,我帮你约明天晚上好不好?面膜做好,再做身体保养,然后,你这两个月的疲劳就一扫光了啦!”美容院居然也记得她考试的日子!朱颜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天啊?明天我考好后只想在家蒙头大睡。我们再约时间好吗?”
她在书桌边坐定,才看了两页书,又想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在苏州帮妹妹带小孩,也就午后时分才有点儿空。话没说上两句,朱颜的哈欠又来了,一连两个。吸气,呼气,气息被话筒放大,送得又深又远,妈妈在那头接着了,也跟着打了个哈欠,说:“哈欠连天的,脑子一团糨糊,哪里看得进书去?你赶紧歇一歇。”朱颜向来听话,搁下电话就上了床,头一挨到枕头,睡意就来了。可不能睡太久,就眯会儿吧。春天在舟山总是逗留太久啊,这时节,大陆上早就入夏了,女孩儿们早就穿上露趾凉鞋了。
很快,朱颜就滑入了睡眠的灰色地带。
楼下小公园里一群小孩儿在游戏,朱颜听明白了,这游戏像捉迷藏,迷藏是悄悄地藏起来,它却是明藏,只能在对方眼皮底下快速跑动,伺机隐藏好自己。如果一直找不到隐身地,他就大喊一声:报到!认了输,游戏结束,不用跑了。
朱颜迷糊睡去,只见呼啦啦跑进来一群黑衣人,一个个都没有脸,他们在房间里走动,到客厅到卧室到浴室到厨房,见孩子的东西就拿,遥控车、溜溜球、奥特曼的碟片、萨克斯管,一件件搬到一辆带篷的吉普车上。孩子衣柜里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袜子,他们也双手鄭重地捧着照样整整齐齐地搬上车去。她直愣愣看着,拼劲全身力气,发不出半点声音。黑衣无面人从她面前走过,就像她不存在一般。朱颜挣扎着想坐起来。听到动静,他们向她走来,围着她站定,一圈空白的脸,可朱颜能感受到从空白之中射过来的锐利视线。其中有一个走上前来,俯下身子,用手摸了她的脸,一只冰冷僵硬的手,顺着她的面颊下来,停留在锁骨那里——那是她最会痒痒的地方。那手指来回拨弄,朱颜强忍不过,终于笑出声来,决堤一般,止也止不住。
她笑醒了。
庄东明已经回来,就在客厅里看NBA,他把声音调得很轻,可朱颜还是听得到,音乐,尖叫,还有兴奋时他猛拍大腿的声音。
孩子们的追逐声比梦里响亮。朱颜撑起自己,先到窗口,她想弄明白那些孩儿的藏身之处,灌木丛,垃圾桶,还是葡萄架?看不到一个孩子。他们都躲起来了?苏醒过来的身体渐次恢复知觉,心口火烧火燎,喉头干如沙砾,这两处最难受。她朝厨房走去,冰箱里或许有冰水。NBA中场休息开始了,音乐飞扬,歌声响起,女孩儿的长发也在飞扬。这片喧闹声中,客厅里有一个点无比寂静,那个黑衣无面人就站在那里,随着《Why cant I》的节奏,摇摆着身体。
打开冰箱,取出冰水,餐桌旁坐下,往马克杯里注满水,朱颜迷迷糊糊地做着这些。半杯冰水下肚,整个人终于清醒过来。哪里有什么黑衣无面人?她看了看挂钟,四点半。这一午觉睡得够长。再看看挂历,2004年6月7日。她的视线在2004这个数字上停留了一会儿。新年头几个月,她一不小心就会在文件上打上“2003”,如今过了半年了,也该习惯这“2004”了,可上星期,她又犯了错,她把年份打成“2014”了,奇怪的是,核稿和签发乃至文印室排版那些一层层经手这文件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错误,直到文件回到她这里来最后校对的时候,这“2014”才刷地窜到她眼睛里。朱颜对数字不敏感,她需要非常留意才能记住一串对别人来说很容易的数字,比如电话号码,手机号码,QQ号码,银行卡密码。她又把视线扫回挂钟,现在是4∶45了。对数字不敏感的人,对时间,也不敏感。朱颜总是在不停地看时间,腕上的手表,墙上的挂钟,手机上的时间,甚至,她买过一个手镯表和一个项链表,即便如此,她也老是会感觉不到现在是几点。
“要去接孩子了吧?”
“白老师总要拖课的,”庄东明说,“看好这一节去接,正好。”
“我去接吧?”朱颜看看自己身上的白汗衫——庄明东穿旧了的,她拿来当了睡裙。
庄东明啪地关了电视,站起身来:“刚睡了一大觉,再去接孩子,一下午就没了,你还看什么书啊?”他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又转头过来说:“听说郑月玮每夜都复习到一点两点啊。”
明天朱颜要参加一个考试,一场关乎升迁的考试。她和庄东明都是公务员,工作十多年了,两个人都还不是单位中层,平常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足——总是平头百姓多嘛,但是,逢上同学聚会,就有点讪讪,到了过年,亲戚相问,莫名更有些惭愧。席间排个座次,自觉不自觉,级别高的,总被让到上座。有几次,她硬被安插到主宾座旁边入座,说是让她好好招呼主宾,那一刻,朱颜又觉得自己是个粉头似的。到后来,也就能避则避,就连单位里的应酬,朱颜也多以孩子的理由请假,实在强不过,只得打叠起精神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局外人。慢慢地,一同参加工作的几个同事变成某处长某主任了,朱颜还是“小朱”,碰到一起下基层工作,主次轻重,接待方分得一清二楚,好几次,朱颜都为自己尴尬上了。总算,大前年,朱颜到乡镇去挂职了,按说挂职就是提拔的前奏,可到朱颜这里,节奏总会缓下来,去年朱颜又到县局当了局长助理,貌似提拔了,级别还是一点没动。庄东明和朱颜探讨过好几回,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這会儿,朱颜又这样问了一遍自己。她进浴室洗了一把脸,人还是迷迷糊糊,索性就淋了个冷水浴。她把莲蓬头的出水量调到最大,水流急速地冲击脊椎,整个人瞬间清醒。明天的笔试,朱颜是不怕的。她这职位,这回有五个人一起参加笔试,淘汰三个,留两个进入面试。进入前二名是没问题的,对考试,她向来有信心,她做了多少年的年级段第一名啊。考试的面目多变,技巧却都是一样的。除非……她在冷水里打了个颤,又狠狠甩一下头,不会的,不会有这么无耻的事情的。她在镜前擦干自己,浴后的皮肤,滋润光泽,鱼尾纹也消失了,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体态玲珑,皮肤晶莹。她朝镜里的自己抿嘴一笑,三十出头是女人最好的时光,人生,还长着呢。
朱颜又坐回书桌旁边,长吁了一口气。
明天就可以结束了!整整一个春天啊,他们都没有带儿子出去踏踏青放放风筝,她甚至没有好好烧一顿饭,一切能节省的时间都用来复习,即使走神,坐在书桌边的走神也比站在窗边更让她安心。庄东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连她的小裤和胸罩,庄东明也抢去洗了。他下手重,几个胸罩带都被扯松了。朱颜只有摇摇头,说不出埋怨的话。所有的人都说郑月玮是她的有力对手,就连庄东明也这样说,她听着都有点委屈了。
那一夜,临睡前,朱颜在阳台上看了好一会儿月亮和夜海,点了一根庄东明的烟。她不抽烟,但她喜欢手指间有一根烟。这时节,栀子花香搭配洒满银白月光的海,是个良宵样子。烟很快燃完了,她夹着烟蒂又站了半天。一直到庄东明闷声催促才上了床。朱颜想跟他说,拜托放松些,你这样紧张会弄得我更紧张的!这话到喉咙口盘旋了一下,说出口的却是:“等考好了,我们去朱家尖玩吧。”庄东明说:“天还不够热,早着呢,先别操这个心了!赶紧睡,睡足了,明天才会脑子清楚,对吧?”朱颜睡下,朝庄东明贴过去,手松松地搁在他的小肚子上。庄东明握住她的手,往上挪了挪,拍了拍,说:“安静睡了吧,明天考试。”遮光帘把一切夜光都挡在窗外,朱颜在漆黑中翻了几个身,想了想明天该穿什么衣服。还是穿那条深蓝色的针织裙吧,冷静、矜持,却又柔软。她又想了会儿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再接着,她想清空脑子睡觉,可关于这场考试的脑细胞偏偏就活跃起来。
这样的考试,叫做竞争上岗,也就是这两年才兴起的。今年的考试,原该是去年就举行的,被“非典”影响,就取消了。“非典”弄得人心惶惶,养生啊消毒啊,成天忙经营肉体的事,竞争岗位这样的事,竟被淡化了。今年春节过后,生活恢复正常,单位里上上下下这才想起那几个空缺的中层岗位,原本取消的事情,重新又开头做了起来。对此,有各种版本的内幕传言,细节略过不提,总体大意是说那“取消”本就是颗烟幕弹,“内定”的几个人就一直在看书复习。你想,复习一年和复习一季,区别该多大啊?据说朱颜也是在这内定的名单里的。朱颜听着就笑——哪有这回事?别人当她是在假撇清,到后来连她自己也模糊了,蓦然记起去年是有那么一次,她给冯局长送个请示报告,冯局长一见她就站起来迎她,连声夸她的羊绒衫漂亮,她一低头看自己就红了脸,羊绒衫又薄又紧,还是藕色的,乳头凸在那里,圆润得可耻——真丝胸罩太薄了。出办公室门时忘记穿上大衣了——空调把身子烘得热乎乎的,从她办公室到局长办公室,也不过几步路,不穿大衣,并不觉得冷。冯局长贴近她站着把请示报告给签了,似乎还说了这样一句话:“那考试书,你还是继续看着吧。”自己好像也回答过“好的”,一出门,她就忘了,到办公室里只顾着垂下头看自己紧绷绷的身体,为了把呢大衣穿得有型,朱颜总把羊绒衫买小一号贴身穿,大概以前自己这个样子已经去过局长办公室好几趟了吧?那之后,她的椅子背上總搭块大披肩,一出门就裹上。那披肩尺寸偏大,有一回冯局长说,哎呀,小朱,你披张床单啊。
床单?这是什么话嘛。
朱颜用手指头摩挲着身下的床单,暗夜里,庄东明呼吸得均匀深沉,他的睡姿,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
事到临头,朱颜就会发现自己跳开了,跳到半空中,看另一个朱颜在那里应对。考场里,那个朱颜慌乱了一下,心脏扑扑地猛跳了一阵,她深呼吸几口,在试卷上写名字的时候,就把状态由慌乱调整到兴奋了。慌乱不过是兴奋的前奏。她沉浸在兴奋中,一口气答完卷子,空中的那个朱颜就缓缓归位,好了,现在只要检查一遍这个朱颜做得怎样就好了。来回检查了两遍,她才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左右。郑月玮在她右前方,这会儿,她还在答题,写得太快,右手臂上的肉颤个不停。郑月玮是前年开始胖起来的,无论她怎么游泳跑步登山,那些肉还是不依不饶地爬上她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各就各位。朱颜的视线在她宽阔的后背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大脑再度进入谨慎的检查模式。郑月玮是第一个交卷的,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呢。她动静很大地拉开椅子,又环视了一圈教室,走了。朱颜又坐了一会儿,等一小半的人交卷之后,离结束还有十分钟,她才慢条斯理盖好笔帽,确认自己的答卷上是连标点符号也用得正确的。
等待成绩出来的日子是很难熬的。郑月玮请了三天假,说是发热了要挂盐水。朱颜听到处长在电话里问:“你在哪个医院?我们来看你。”郑月玮断然拒绝。朱颜暗暗松了口气。
她们一个办公室已经坐了三年,两个女人,免不了唠叨些家事。郑月玮爱标榜自己在家里如何劳苦功高,比如她老公的工作,都是她找路子托人折腾好的,“你说,如今这年头男人怎么这么不可靠呢?”郑月玮这样问,朱颜也不晓得怎么答,干笑几声,依旧忙自己手上的事。庄东明可靠吗?工作倒是他自己找的,可是那单位只有二十几个人,职位少,论资排辈也好,裙带关系也好,庄东明都靠不上。庄东明几乎年年先进,提拔却总轮不到他,苛刻点说,也是个不可靠的。可朱颜觉得没啥好埋怨的,男人踏实,肯干,顾家,也就好了。何况,庄东明不打牌不抽烟,偶尔喝场大酒,熬夜看几场球赛,也都不过分的。就是脾气倔点,可谁没有脾气呢?郑月玮有一回说她:“你看,我剖心挖肺的话都跟你讲,你呢,什么都不说。”朱颜回她:“那你下回别剖啊挖啊的了。”这话噎得郑月玮脸都僵了,朱颜只好打圆场:“你也就说说姐夫坏话嘛,跟又剖又挖有啥关系?”郑月玮才缓了脸色。朱颜叫姐夫叫得顺口。郑月玮爱热闹,和别的科室人时不时地打个牌聚个餐,很吃得开,和朱颜呢,更是体己,周末两家人一起去海边野餐,湖边钓鱼,顺便在“渔家乐”吃顿海鲜,在“农家乐”吃个土鸡,杨梅满山红时,他们两家人开一辆车上山吃杨梅,两个女人坐后排,把孩子抱在膝盖上。都是郑月玮的老公开的车。两个男人处得不错,两个人偶尔会私底下出去喝个酒,庄东明没空的时候,也会托郑月玮的老公去接孩子。他们叫他孔哥。孔哥是个实在人,比她郑月玮实在多了。有时候,朱颜把郑月玮的唠叨学给庄东明听,庄东明就这样维护孔哥:“真想不明白,贬低老公,抬高自己,这有啥意思呢?”
郑月玮不在,办公室一下子宽大起来。平常郑月玮总是走动着,弄得办公室到处都是她的气息。郑月玮不化妆,但是用香水,浓香水。朱颜为了自己的鼻子,出差杭州时,狠狠心在杭州大厦给她买过迪奥香水,选了一款自己喜欢的香氛,名为“沙丘”,说是海洋味的香水,充满阳光、沙滩、海风、清新空气和蓝色海洋的气息。海洋的香味是怎么样的,海边人自有体会。爷爷常说朱颜的鼻子是狗鼻子,而且朱颜对香味的记忆,也持久得让她自己吃惊——她一直记得她闻到的第一个苹果的香味,那是她四岁住院时邻床男孩的爸爸带来的,那香味一直储存在她记忆的深处,和现实中的苹果,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朱颜在香水柜台闻了半天,确定还是这款香水合自己的鼻子,她闻到了百合、兰花、茉莉和沙滩的味道。她送给郑月玮的时候说:“这款香水,广告说是很有女性气质的。”郑月玮喜欢人家说她有女人味。
新的办公楼在岛城新区的行政中心,计划明年搬过去。朱颜准备了几个瓦楞纸箱,得空了就整理一点,免得到时抓瞎。朱颜恋旧,一样东西跟她久了,她就舍不得扔,她整来整去,无非是把橱柜里不大用的东西整到箱子里。办公室门窗都开着,他们这办公楼在闹市中心,市声扰人,商家的打折叫卖在循环播放,永远是停业前最后一天甩卖。天气到底是热起来了,朱颜都出汗了,她就停了下来,一时间,她的脑子空荡荡的,不晓得该想些什么,这也许是这几个月脑子被过度塞满之后的反应吧。这时候,是谁在批她那份试卷呢。据说在一个保密的地方,由一群与他们毫无干系的老师在批。但对冯局长,这保密是不存在的吧?这两天,冯局长干脆就出差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就是在监督批卷吧?朱颜抱起手臂,背倚窗台。这时节的风是撩人的,朱颜把衣服往后拉了拉,让风从脖颈吹入。
冯局长就是在这个时刻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的。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他必得经过她的办公室,平常,朱颜都是背对门坐,郑月玮对着门坐,她和经过走廊的每个人都要点头打招呼,对局长更不必说了。每当郑月玮的月牙弯眼睛盛满甜浓笑意,朱颜就知道,冯局长正在走过她们的门口。这会儿,朱颜发现自己的眼睛居然变成了郑月玮的了。冯局长也就朝她淡淡地点了个头,脚步不停地朝里走去。朱颜的眼睛就僵在那里,心里又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真贱!一个大哈欠就应声而来,五官移位之后,泪也随之微出,待拭去这几点泪痕后,猛又醒觉,平常,冯局长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平易近人的样子,怎么今天她都对他这样笑了,他却端起架子来了?
这个疑问,也就自己心里盘旋着,不好拿出来和庄东明商量。第二天,冯局长走过她那个办公室时,朱颜是背对门口坐着,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就扭过头去,却只看到他米黄色的裤腿,一闪就过了。脚步声毫不停留,吧嗒吧嗒,落到她身上一般。明天,大概就是发布成绩的日子,冯局长早就知道结果了吧?朱颜坐不住了,又起来整理东西,近年的工作台账,她总想着日常也许有用,总不肯收起来,她靠在橱门上翻了几页,犹豫着要不要打包起来,心思无着无落。外科室的同事吴姐搬了一盆兰花进来,踢踢那个敞着口的瓦楞纸箱,说:“不是我说你哦,那么早整理干什么啊?提前一个礼拜整理,足够了!不就是一堆资料嘛。快挪个地方出来放兰花!”
吴姐会侍弄花草,她的办公室花团锦簇得不像办公室。前两年她还特意买了层顶楼房子,在楼板上厚铺了一层土,两三年经营下来,宛然一座空中花园。她种花草不在名贵,求的是个自然野趣,那些百合、兰花、菊花,都是从山上挖来的。对自己呢,也像对花草,一把长发随便挽在脑后,穿衣打扮,也就求个得体。朱颜就喜欢她这样自自然然的,经过她那层办公楼时,常常拐进她那里看看花草。舟山岛上多兰花,吴姐那里的兰花一年四季都有,朱颜就说她那办公室是芝兰之室。看她喜欢,吴姐就挪了一些花草过来,又怕她不会养,索性就隔个十天半月来轮换一番。老式辦公楼没有电梯,她就自己把个花盆抱上抱下,还不要朱颜帮忙。
这会儿,她就是来换花草的。她查看一番,又抱走了最需保养的一盆,留下的那盆叫建兰,已经隐隐有花苞了。对朱颜的考试,她一个字也没提。朱颜凑近兰花,用力闻,也就一些花草气息,兰花的幽香,是要静下心来,慢慢地等它飘来那么一丝半缕的,那才叫清香——干净的香味。干净。朱颜琢磨着,是有香味才让人觉得干净呢,还是本身干净了才会有香味,朱顏有时候会琢磨这样没意义的问题,通常,她就这样陷入了发呆。电话响起时,她还在发呆,是吴姐,她说:“我刚才拿走的那盆兰花,根死了。烫死的,被热水烫死的!”
朱颜拿着听筒,迷糊了半天:“什么啊?”
“有人拿开水浇了它的根!”
“别吓我,吴姐,你是看《废都》看入迷了吧?”朱颜有回翻单位阅览室的借阅本,看到她借过贾平凹的《废都》。
吴姐嘴上向来不饶人,说笑起了个头,她就能花样翻新,扯起来没个底,朱颜心里早后悔不该去揶揄她的。幸亏手机响起,朱颜趁机杀断话锋。是处长打来的,开口就说:“在煲电话粥啊?当心财务查我们的电话费!”处长总把她当新进单位的大学生那样来训。朱颜闷声不响,听他继续说局长要最新的人员分布图,让她赶紧打印一份送过去。
朱颜到走廊里才发现,今天这层楼也就她这间办公室开着门,不知道大家都出去了呢,还是在关着门办公,她真想喊一嗓子问一声。她听着自己的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走廊里连空气也纹丝不动。
冯局长抱着手臂半躺在办公椅上,一看见她就说:“你先坐下。”椅子是贴着办公桌放的,朱颜手里捏着那图表,又要去搬那椅子,图表转眼就起了皱。
“你把表先给我吧。”冯局长探过身来,从她手里抽了那张纸过去。
朱颜终于坐到椅子上,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她来送资料或者汇报工作,从来都是站着。
冯局长低头看了半天图表,朱颜都不晓得他想在那些人名上看出什么花头来,也就随着他的视线把眼光放在那里。冯局的手肉乎乎的,连指头都圆鼓鼓的,这个,朱颜倒是第一回注意。
“你看看,一个局里这么多人,中层位置,統共就那么几个,前面有人坐着,后面有人等着,占个位置,真不容易!”冯局终于抬起头来:“这回你笔试考得真是不错,第二名呢,离位置,近近的了。”
“这样的……第一名……”朱颜话不成句了。
“郑月玮。”
她郑月玮算什么?高考落榜生,曲里拐弯进的单位,居然比她这个硕士研究生考得高?庄东明老早就看出郑月玮会考得比她好?
“也就差0.5分嘛,况且,还有面试呢。”冯局长递过来一张面巾纸。朱颜才发觉,自己落泪了。这个,比考第二名更令她羞愧。这么多年了,怎么总是改不掉动不动就落泪的毛病呢?自己的心,怎么就像停在十三四岁就不长大呢?那时候,考个第二,就够她大哭一场。慢慢地,上重点高中读一本大学,强手如林,偶尔考个第一名,倒像是中彩,不是也已经习惯了吗?难道自己回到舟山,进这个单位,为的是她这个唯一的研究生可以稳获第一吗?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朱颜无力招架。
“面试的考题,是局领导出的吧?”朱颜欠身接过面巾纸,她努力平静声调,把对话继续下去。
冯局盯住朱颜:“我怕泄密,我自己出。”
一时间,两人静默下来。楼下店面音响顿时高了起来:“店面到期,亏本甩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个男声,很有权威感的声音。重复得很快,不断地在提醒:不要错过!不要错过!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直面他。他的脸阔阔方方的,是相书上说的好相,头发也理得很短,淡化了白头发,模糊了已经后移的发界线,是个好发型。他已经坐端正了,发亮的办公桌面把他和朱颜隔得远远的。他移开视线,翻开手边的一个文件夹,拿起笔在上头龙飞凤舞批示。他批了一个,又翻到下一个。他的白衬衫领子雪白笔挺,脖子上的肉有点松了,还有点发黄,但还是挺精神的,毕竟,他也不是很老,当然,和年轻是不沾边了。
朱颜双腿发软,人被定在椅子上了,天已热了,但还没有热到得开空调的程度,身体的气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被蒸发出来,朱颜闻到了他身上烟味和汗味的混合气息,也闻到了自己身体发出来的气味,像海水一样涩涩的咸。这两种气味在慢慢地混合成一种气味,让她呼吸困难。窗外“不要错过”的声音还在重复,在催促朱颜在這个时刻说点什么,或者,他也在等她说点什么。那句话就在喉咙口,但说出来,真的很难,她期待他先说点什么。他终于批阅完一个文件夹了,他又伸手去拿另一个。
在这办公室待多久了?很久了。在这样敏感时期,她不该待太久的。人家或许会说什么,而她朱颜并不想让人家说点什么。她就站了起来,说:“我走了。”他头也没抬,也就“嗯”了一声。直到门口朱颜反身关门时,他的头还是那样垂在文件夹上。
手机响了。朱颜用的是一款小巧的银色索尼手机,直板的,时时要记得锁住键盘,她习惯把它塞在牛仔裤前袋里。是美容院的女孩子打来的:“小朱姐姐,今天有空了吧?”朱颜先说没空,接着又说好吧,我晚饭后过来,最后她说的是,不,我一下班就过来。她打了个电话给庄东明,说晚饭让他带儿子吃,“我要去做面膜,再做个身体,总得三个钟头吧。”
美容院重新装修了,多用了布幔和蕾丝,看上去像某处君王的后宫。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名字,她被领进一间叫“迭迭香”的,想来是“迷迭香”的手误,却也错得有些意味。朱颜宽衣解带,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换上了倒穿的美容衣。和过去一样,朱颜在女孩的按摩中放松睡去,这回睡得更沉,直到洗掉面膜涂抹好乳液,朱颜才醒过来,真是香甜无梦的一觉。开始做身体保养了。精油开背啊疏通经络啊这样的保养,向来是朱颜解乏的一个方子,加班赶材料浑身僵硬之后,她跑到这里一躺,再一寸寸活过来。在这里,肉体被郑重对待,肌肤,经络,乳房,卵巢,臀部,甚至,如果你愿意,连私处内外,都会得到关照,在某些瞬间,你会想,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也无非如此待遇吧?当然,这需要经济支撑。论朱颜的收入,这些,真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可美容院会让她分期付款,她就当交房贷一样——真正的房贷已经还清,他们也不想加入炒房大军,手头也就有点松。庄东明是很节省的,朱颜一边羞愧一边还是把钱花在这上头。或许,他们应该买套新房子做投资,应该为儿子的未来储蓄,这些都是应该做的事情。像她这样,花去年工资的三分之一,来做这些保养,是不是很过分?朱颜看到一个女贪官的新闻,说是花了多少多少钱在保养臀部上,朱颜当时就想,我也会这样做的。有一回这女孩子说到一个也在这个美容院包年消费的女中层,“她的年费都有人代她付的呢。”朱颜当时真是又愤慨又羡慕,不由得问:“谁替她付的?”女孩儿倒笑了:“姐姐你问这个做啥。过两年,肯定也有人来帮你付钱了。不信?我跟你打赌试试看。”
一切又恢复到了应考状态。书店里竞争上岗的辅导书,甚至考公务员的面试书,庄东明也买了来。《演讲与口才》这样的杂志,他也准备让朱颜翻翻。朱颜一向喜欢那些监考严密的考试,她不会作弊——一动作弊的念头她都会脸红。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平时考得比朱颜好,遇到监考严格的老师——总还有几个特别严格的老师,他们就考不过朱颜了。现如今,在题海里去找到那可能考的三道面试题,真个是大海捞针。
“我猜,郑月玮知道笔试的题目和答案。”朱颜和庄东明说:“我瞎猜猜的。”
“孔哥说她很用功的。知道题目的话,那么用功做啥?”
“可能,是等到最后,她才拿到笔试的题目和答案。”
“要告诉就早告诉吧,何必拖到最后呢?”
出此一问后,庄东明满面茫然。朱颜像明白了什么,待要说出来,却又无了头绪。两人对坐无语,庄东明续烟,朱颜也欠身从他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烟,点上了,吐烟圈。好不容易吐出个又圆又大的。屋外,雨点打在雨棚上,声音大了起来,连成片了,他们才明白过来这是在下雨了。庄东明揿灭了烟蒂,起身去关窗,待转身时,又扭过头来对朱颜说:“看书,看书吧,咱们不管他们。看书总是有用的!”
冯局又消失了,据说是把自己关起来出试题了,等面试时再来局里当考官,不和大家接触。朱颜办公室进进出出,总要看看冯局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走廊阴暗,门上又是经了年月的明黄色,反不出一点光,看上去像个黑洞。朱颜手头有两份要处长拿去给冯局长过目的材料,这几天,她总竖着耳朵听身后走廊里的脚步声,说话声,甚至,有一回,她走到处长办公室问:“冯局长怎么不来?材料拖过日子了要被省局扣分的。”处长劝她:“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晚饭后,朱颜接到了冯局的电话时,却没听出来是冯局长。他用的是个座机。朱颜刚打开辅导书,正在深呼吸让自己进入专注状态。“喂喂”了好几声,等听出声音后,朱颜倒是吃惊不小,惊愕间只听得他说他妈妈家养的几盆兰花烂了根,问朱颜有没有空来看一下,又说了他妈妈家的地址。朱颜记得自己和处长去过一次的——探望他病重的妈妈。他妈妈不是已经走了有两年了吧?那地方实在是有些远,都快出城了。朱颜看看天色,慌乱间帮他想到一个人,说:“我马上就找吴姐,我的兰花,都是她在养。”冯局长在那头沉默了一阵,说:“那我还是去找后勤吧。”
朱颜顿时明白过来,面上一阵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两个人在电话里僵持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一阵紧似一阵。手机在耳边胶住一般,朱颜用了全身力气,才放下手臂,关了手机,把它放到睡裤的口袋里。
朱颜浑身燥热。季节已近入梅,雨水缠绵起来,今天是难得一个不下雨的晴天,这晴却是被水汽浸润的晴,晒了一天,满城的潮热都憋在那里,黄昏时分,闷热无比。朱颜喝了两杯冰水,上了几趟洗手间,浴室镜子里的自己,面色酡红,眼神都有些迷离。那个自己在问朱颜:“你不去吗?你真的不去吗?不要错过,不要错过!”身体已经在呼应那个朱颜了,只需要换上出门衣服,提上包,就可以出去了。但怎么说呢?怎么和庄东明说呢?
她无法编造出一个理由和庄东明说,一说谎,她的脸自己就会红的——在他看不见的电话里,她或许可以。怎么说呢?明天就要面试了,她还有什么要紧事需要这时候出门吗?
朱颜在大学时就在辩论队里玩。那个时候正热辩论,各个大学都有自己的辩论队,平常的训练不说,大的辩论赛,一个学期总有一两场。学校大礼堂坐得满满当当,朱颜在台上过足瘾,她是二辩,抓对方的辫子又准又狠,尖牙利嘴的。工作后单位组织演讲,试讲的时候没观众,她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正式比賽的時候,大会议室好歹也坐满百多号人,朱颜立刻就兴奋了。郑月玮呢,平常话多,一上台却说得颠三倒四,但凡下基层要代表局里说几句话的,她总要朱颜把这机会让给她,她说要锻炼锻炼。但无论怎样,她脸上的肌肉总是僵硬的,说出来的话呢,也就列个一二三,貌似有条理罢了。即使再给她答案,她背得齐齐整整的,那又能怎样?
朱颜又洗了一个冷水澡。水流冲击着她,冷水让人一凛一凛的,越洗越清醒。不怕,我们不怕。真的不怕。季节入夏之后,哈欠就神奇地停止了——每年都这样,面试场上,没有哈欠侵扰,还有什么可怕呢?
事实确实也如朱颜所料。冯局长出的三个题目,说不上艰深冷僻,不过有一些容易疏忽的小细节。朱颜照着参考书上的答题模式,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面对考官,微笑着一一道来。她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看窗外:两只黄蜂正爬在窗玻璃上,樟树正在花季,米粒样的绿色花蕾落了一地,花香浓烈,一阵一阵随风而来。面试是当场打分,当场亮分,结出分数。对于这场面试,无论是考官,还是旁听的,都一致认为朱颜是场上的女王,就像赛跑,她一个人跑在前头,第二方阵被她远远甩在后面。
“就像电视上看到的呢,那气场。”
“像杨澜,对了,就像杨澜!”
朱颜特意化了淡妆去的,画过眼线,打了眼影,上了粉底,故意不涂唇膏。她赢得很漂亮。也解气。面试后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粉盒,犹豫着要不要去洗掉脸上的妆容,粉盒的小镜子里映着她的上扬的眼角,眼珠黑白分明,满是笑意,她举高了一点,照到嘴唇那里,拿出唇膏,小心地涂满鲜亮的橙色。就这样好了。这才是朱颜。
郑月玮比她晚一点到的办公室,打开水,擦办公桌,朱颜就看着她在那里忙。等她在朱颜对面坐下来时,朱颜才看到,她在哭。朱颜把视线放到电脑屏幕打开的文档上,上面是她这两天必须完成的单位半年度总结——后天就是上报的最后期限了。手机叮咚,是短信提示,庄东明来问“感觉如何?”朱颜先键出“大胜”,又删了,换成“目前总分第一名”,发了出去。庄东明回过来一串感叹号和各种表情符号,朱颜看着,强忍住笑意。郑月玮站了起来,垂着头,到隔壁主任办公室去了。主任的安慰声传来,先是轻声的,再后来,多少有点不耐烦了,提高了声调:“我说,这事儿还没完哪,还有民主测评呢!你知道民主测评有多关键吧?那才是决赛!”
朱颜没法集中精神去对付眼前的总结了——做过公文的人都知道,粘贴复制的套话之下,也自有逻辑,也需要专心。朱颜自问人缘不差—— 一路做好孩子过来的人都有此幻觉,所以,对民主测评,从来也没有在意过,那是自己无法把握的事情对吧?是人生中听天由命的那一部分啊。这个竞争上岗的规则是,笔试面试成绩各占30%,剩下就是民主测评的分值,这40%里面,一半是局里的中层干部给打分,一半是局党组给打分,一言以蔽之,大小领导给你打分,是你进入中层的必经之路。
朱颜停下总结,换做半年度报表。数字总能让人安静下来。打印出来,让主任去过目。郑月玮已经不在那里了,可是,她也没回办公室。
“我看过了,你拿去让冯局长签字吧。”主任一向说话不多,说出口的,也多是提醒和规劝,这个世界等着他来纠正似的。
朱颜犹豫了一下。
“去吧。人家还逮不到机会去呢。”主任说得很小声。
朱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呆坐桌前,听背后的脚步声。总有人到局长办公室去汇报请示,她跟着一起过去就是了。她等到的是王处长,局里面最老资格的处长,对朱颜他们这帮普通干部一向矜持得很,朱颜就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话,一起进了冯局长的办公室。冯局越过王处长瞟了她一眼,问:“什么事?”朱颜递过去一叠报表说要签字,冯局接了报表,王处长连忙递笔,又站到冯局身边,替他翻报表,他翻一张,冯局签一张。朱颜在一边看得瞪大眼睛:至于要这样吗?她这样让局长来签字也不是第一遭了,她从来就是一递了事。字签完了,王處长把报表整理了一下,递给朱颜。朱颜略一迟疑,双手接了过来,倒退了几步,才转身走出。
郑月玮临下班时才回到办公室,神情已经恢复到往日的兴高采烈。“路口新开了一家小饭店,做湖南菜的,我们去尝尝鲜?”她这样提议。朱颜待要说还得回家做晚饭呢,郑月玮已经打电话给她老公,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了,又带上一句:“你打电话给庄东明,叫他带上孩子也过来。”
下楼梯的时候,郑月玮挽上了朱颜。郑月玮就爱这样,朱颜天生不大会拒绝,也就任由她挽,一挽好几年,慢慢也就习惯了。因此,大家也都知道,“我们俩处得和姐妹似的”——这是郑月玮给她们之间的关系下的定论。而今天,郑月玮的手臂不由分说挨上来的时候,朱颜还是浑身紧了一下。在那个刹那,郑月玮的眼光射过来,朱颜又颤了一下。郑月玮没有松手,她们还是紧挨着下楼梯,直到遇到一个手提着一包被单的女人。一见面,郑月玮就夺过那包东西,朱颜吓了一跳,那女人却笑了起来:“我给他来换一下床单,都铺一个月了。”
“这事情还劳动你啊?你说一声不就得了,你怕保洁员手脏,我的手,你总还信得着吧?”
朱颜不由得回头看走廊,正是保洁员打扫收拾的时候啊。
“朱颜,你先去,和你孔哥一起点一下菜。我这里先帮一下小林姐。”
朱颜这才定睛看那女人,原来是冯局长的夫人,整个人圆乎乎的,发髻做得高高的,走的是古典派的路线,手腕上一只水头绝好的玉镯,那也是少不了的注脚:珠圆玉润。朱颜朝她笑笑,又恐轻慢了,也就随着叫了一声“小林姐。”
“你就是朱颜啊?常听月玮说起你,我们家老冯也常夸你呢,上海财大高才生啊!”
朱颜心里不由得咯噔了好几下。
这餐饭,因为郑月玮的迟到而拖得漫长,朱颜看看时间已到七点,就要带着儿子离开——明天还要上学呢。庄东明送朱颜到门口,悄悄问:“我留下,一会儿我们买单吧?算庆祝。”
朱颜白了他一眼,说:“早点回家,我还有事情和你商量。”
“商量啥啊?”郑月玮出现在他们身后。
“孩子学习的事情。”朱颜说。她闻到了郑月玮身上香水味之外的地板清洁液、消毒液味道,大概,是换了被单后,又抢了保洁员的活,打扫了房间了吧?连衬衣后背都湿了,脸也汗滋滋的。前阵子郑月玮在办公室打电话给一个做安利的人,让她送这些清洁用品来办公室,朱颜当时就问她:“干吗不送到家里去啊?”郑月玮是怎么解释的?朱颜忘了。
房间真是乱得可以。沙发上横七竖八是收进来的衣服,没有熨烫过,皱巴巴地挤在一起。原来,这三个月,自己对屋内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啊。朱颜是不把衣服放沙发上的,沙发是坐屁股的地方,怎么可以把好不容易洗晒干净的衣服放上面。朱颜把这堆衣服抱进了储藏室,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洗一遍的。孩子的书和本子啊笔啊散落得到处都是,随便拉开哪个抽屉都看得见——这是她三个月来独占书房的结果,他们的书房本来就设计成给孩子用的,朱颜自己的书桌其实就是她的梳妆台。朱颜兴起,索性就想大扫除一翻,扔掉一些旧物。有个抽屉里是大大小小五个BP机,他们俩从数字机换到中文机,换下来的时候,郑重地藏起旧的备用,满大街找公用电话回复的时代,怕是永远过去了吧?扔了吧。要丢的东西装满了两马甲袋,朱颜怕自己过会儿会不舍得,索性赶紧就下楼塞进了垃圾桶。
要认真起来,家务事真是没完没了,朱颜给自己列了個单子,分了个轻重缓急,要把这三个月疏忽的事情都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一下儿子的功课,儿子总是懒得背,逃避默写,这隐形的作业,检查起来可是有技巧的。朱颜坐到儿子身后,半揽着他的腰,儿子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说:“妈妈大玩具!”又指指她眼角说:“有鱼尾纹的大玩具!”朱颜摸了摸眼角,说:“哎呀,妈妈老了。”
“才不呢!我刚知道什么叫鱼尾纹,真好玩,是像鱼尾巴呢!”儿子的手指在她眼角划来划去。
朱颜知道自己的鱼尾纹不浅,也许,是爱笑的关系吧。等孩子睡下后,她对着浴室镜子又发了半天呆。她朝自己笑笑,鱼尾纹就网一般撒开。不年轻了啊,或许,等50多岁了去做个拉皮什么的。这是20年后的事情了,她规划得也够远的,除了这鱼尾纹,还有什么好挑剔她的呢?无论是皮肤还是身材,朱颜都对得起她这个名字。
近十点,庄东明才摇摇晃晃出现在她身后。朱颜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去看门有没有关过,钥匙是不是还留在锁眼里。果然。醉后的庄东明总能清醒到把钥匙插进家里的锁眼那一刻,而且,能支持到在淋浴房里清洗好自己,用毛巾擦干头发,接着,就像移动一座山一样把自己移到床上,躺下的时候,他总是说:“天哪,天昏地转。”
可这回庄东明好像真喝多了,他瘫坐在淋浴房里起不来了,朱颜拉不动他。“你会不会是中风啊?”
“哪会?是醉了,醉了啦。”庄东明指指脑袋:“这里很清醒。”
朱颜只好擦干净淋浴房,又给他盖了一张薄毯子,幸好淋浴房不小,他蜷得下,不一会儿就打鼾了。
他不醒,朱颜也不敢自己去睡,索性一点一点做家务,隔一会儿就去看看他。过了约摸一个钟头,鼾声没有了,呼吸粗重,不会是酒后中风吧?她开始瞎担心,在她想到可以上网查一下的时候,已经近午夜了,她进书房,打开电脑和“猫”。说是猫,那拨号连网的声音吱吱吱的,说是老鼠该更合适。她在谷歌搜索引擎键入“中风症状”时,庄东明身上裹着毛巾毯在书房门口问她:“半夜还上网啊?是不是BBS论坛上那些人都想你了?”朱颜把显示屏扭到他那个方向,他凑近来看了一眼,摇着头说:“中什么风啊!我真是被郑月玮气死了。她一个劲炫耀她和你们那局长一家走得近,你知道吗?星期天她从家里烧好菜送过去,她去帮他们家拖地板,洗衣服,天哪,这不就他家保姆吗?暗地里做做也算了,还要拿出来说,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庄东明难得的话多。一打手势,身上的毛巾被松开了。他继续说:“孔哥就看出我生气了,他把郑月玮撵走,我们哥俩喝。孔哥说郑月玮这回真是最后的疯狂了,她都四十多了,这次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在家里说啊,谁来争,她都不让!你说,这事情,怎么是她让不让的问题?这人,疯了!”
“当初孔哥怎么会娶她的?都說一床被子盖不住两样人,孔哥真是蛮实诚的啊。”
“这个,也是刚听孔哥说的,是孔哥的领导给介绍的,当时,郑月玮在他们领导家走动得勤快,就跟他们家女儿似的。说是介绍,其实就跟做主差不多。孔哥不敢不从。”
“你看,说到底,他们夫妻,是一样的人。”
对朱颜的这个结论,庄东明想反驳,细一想,道理也是有的。况且,他们夫妻俩是怎样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不是怎么打紧,顶顶要紧的是,我们怎么办呢,就这样输给了一个保姆?庄东明又裹紧了自己,他刚睡了一觉,这会儿特别清醒,他就开始愤慨起来。惊吓过后,朱颜倒开始困起来,打着哈欠,脑子也木木的。她眼神发直,怎么关电脑的。后来怎么睡的,第二天醒来时,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庄东明说他醒了一夜,被朱颜的手闹的,她那手指,一直在那里划拉床单,小猫一样,一拱一拱的,整夜都没歇过。
“听你妈说起过,小时候你就这样在床单上默生字的,生怕第二天默不出,连梦里也在默啊默。恐怕是你又梦到小时候了。”庄东明连解释也给出了。
是的,是做梦了。可是,朱颜没法告诉他真实的梦境。
在空等了三个黄昏之后,朱颜终于把梦境变成了现实。
近六点的光景,是做好晚饭等着家人入座的时候,是整幢办公楼终于人去楼空的时候。朱颜跟庄东明说,这几天,她都得加班赶总结材料——已经不能再拖了,所以,连着几天,到这个时候,朱颜还是坐在电脑前写她的材料,办公室门大开着,新换上的液晶显示屏反倒让朱颜找不到感觉,以前她为这僵硬的文字郁闷时,会猛击厚重的显示屏一拳头,对单薄纤弱的新显示屏,她只能虚晃拳头。她穿着露肩的真丝连衣裙,黄昏的海风掠过老街上的香樟树梧桐树,从背后吹来,微有凉意。说起来,这时节穿这样的衣服,还是早了点。她裸露的双肩,在黄昏的微光里,白瓷一般。新做的发卷,有几绺搭在肩上,黑亮的小蛇一般。朱颜就这样抱着臂膀,歪着头赏玩自己肩头的时候,冯局长出现在走廊里。他的视线和歪着头的她对上了,在倾斜的视线里,朱颜发出了一个她模仿已久的微笑,微微挑起眉,扑闪两下眼睛,嘴巴撅起。冯局长满满地接住了这个笑,接着,又抬起下巴朝前方努努嘴巴,示意她出来跟他走。朱颜就起来了,她穿着阔口的平底软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她带上自己的办公室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灯光的走廊尽头,局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一样没有灯光。她走了进去,又轻轻掩上门,冯局长就在门后面,他伸手过来,上了保险,嘀嗒,清脆的一声。他们没有说话,就像两个尽职的演员,朝着舞台走去。朱颜的肩头落到床单上的时候,棉布的纹理,洗衣液的残香,太阳的余韵,一齐向她奔袭而来,她细细地分辨着,宽衣解带的程序,倒像是另外一个朱颜在执行,就是那个浮在半空中的朱颜,她伸出手来,褪下她的连衣裙,冰冷的指头掠过她的皮肤,没有丝毫犹豫。
尴尬是在完事之后才到来的,他们僵硬地躺在那里,眼睛盯着天花板。他伸过臂膀来,她把头靠了上去,但这也没用,僵硬的感觉就像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一样笼罩着他们。
她用脚勾来缩在床尾的连衣裙,都皱成一团了,她在心里怪自己没有经验,皱成一团了,可怎么穿出去?接着,她发现内裤也不见了,他也吓了一跳,最后是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也难怪,说是内裤,其实不过细细窄窄的一片。他们都笑出声来,最初的一两声还挺高的,结果,就把自己嚇住了,赶紧掩住了嘴。他掩嘴的手势,像极了她的儿子。
“你小时候挺调皮的吧?”朱颜轻声说。
“小时候”这三个字有一种魔力,消解了这僵硬的浓度,似乎,他们开始自如起来,甚至,他都想到了在哪个角落里还有个挂烫机——都不晓得是谁送的了。只穿着一条三角短裤,他就起来翻找。朱颜也就三点式的装束,等着他找到那挂烫机,两个人看着图纸装起来,三下两下也就好了,蒸汽冒出来的时候,他们隔着白雾看彼此的脸。真丝连衣裙在蒸汽里又恢复了平整,比刚才脱下时还要平整。在等潮气散去的那几分钟,他们又回到了床上,他把她翻转的乳罩带子理顺了,圆乎乎的手指头在她的锁骨那里轻轻划来划去,他说:“你的乳头真漂亮。”她捏了捏他的手臂,说:“真结实。”两个人都哧地笑了。
暮色已然翻成夜色,起风了,后院里的大樟树众叶喧哗。
“要下雨了。”朱颜起来穿上裙子,这裙子拉链在后背那里,于是,他也起来,替她拂开头发,拉上拉链。他拿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含糊着说:“那事情,你放心,我会安排的。”朱颜的眼睛竟起了薄薄的雾,莫名想到了小时候,临放学前,老师发下来作业,她看到了满页的红钩。
被考试简化的生活慢慢又有了千头万绪的模样。先是要还换季的债。棉花被羽绒被羊毛被都是没有好好晒透晾透的,一开橱就是一股人味儿,只好等出梅后大动干戈地再晾晒一遍。羽绒衣呢子大衣这样的厚重冬衣,自然是送干洗,一件件塞进袋去,手头的厚重感总让她恍惚,她真的在冬天穿过它们吗?几个月前的冬天恍如前世。舟山的春天漫长,春衣也就多,羊绒衫羊毛衫厚厚薄薄垒成小山;围巾也是,袜子也是。这些天,朱颜都是一下班就往家里跑,一进家门就忙乎这些事情,客厅里庄东明还是在看NBA篮球赛,他说:“快打决赛了呢!”那是他的大事情。有时,他把频道切换到超女比赛,喊朱颜同看。屏幕上唱唱跳跳,庄东明在旁指指点点,朱颜也就意思意思陪他稍稍坐会儿,推说换季大忙,又坐到衣物堆里。说是在整理,房间却反倒越来越乱,东一堆西一堆的,毛茸茸的,小兽一般踞在那里。
NBA本就是庄东明的最爱,现在又在赛季,他索性就把自己整个泡在那里了。朱颜把整箱青岛罐装啤酒放进冰箱。庄东明无论是看篮球足球还是乒乓球,看到兴起,都是到冰箱那里取出一罐啤酒来,啪的一声脆响,人间万千烦恼都不在话下。
好在小儿无邪,幼儿园中班的时光,是人生中最放松的吧?可惜,这段时光,孩儿又能记住多少呢?只有当孩儿的身体依偎到她身上时,朱颜才会整个人放松下来,孩儿爱摸她的臉,再捏捏她的面颊,然后把手指头重重地按在眼角,说:“鱼尾哦。”
他真的拿着梅鱼的尾巴放到她眼角来过。她挂职的县局叫人送来的,都是刚到码头的新鲜鱼。自从她挂职之后,她家冰箱里的鱼总是满满的,朱颜也懒得去弄清楚这账到底怎么算,她揣摩着,这当然不是对她一个人特别好,怕是局领导家里的冰箱都是这样的吧?他们不是送给她,是送给她的“位置”的。
说是挂职“局长助理”,其实也真就是干挂着,大家都知道这样挂上一两年不过是挣得个基层工作经验,履历上好添上一笔。近年提拔干部,基本条件里面又多了这一条,无形之中,谁去基层挂职,就是提拔的前奏。朱颜倒是存心想做点实事的,一到县局就张罗了一些事,比如带着几个业务科长下企业去调研,收集到了一些资料,写了篇翔实的调研文章报到省局,还得了个奖。最近她又接了个调研课题,借着这个名头,报出半年度报表后,她就说要回县局去。倒也不是怕和郑月玮面对面相处。吃过湘菜之后,转天来上班,郑月玮就已经变了,好像那个异常高调的郑月玮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平常像打开水这样的事情,向来是朱颜做的,现在郑月玮总抢先一步,甚至,连朱颜的办公桌,她也擦去了。朱颜处世,向来随水淌,郑月玮这般和顺,她也就如此这般,两个人遂相安无事。
其实,又怎能相安无事呢?
乌云压城的黄昏越来越多,朱颜觉得这几乎就是自己的心相。到县城去,心境或许能明朗些。但庄东明不赞成:正在节骨眼上,你要和局里的中层们多沟通才好,有空多去人家办公室坐坐吧!庄东明是看得清楚,自己行事时却偏偏不肯放下身段,在他看来,女人家的身段,总还是比较柔软一些的好。朱颜和局内各中层,不过是君子之交,公事上沟通协调都没问题,现在要为自己去说项,总觉得难以开口。她先挑了一个平素与自己还相投的办公室主任,两个人的办公室就几步之遥,都在同一层的。人和人相处总是那样,你看他还顺眼,想来他看你总也坏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说了说天气,享用了一壶开化龙井,说了一会儿调研文章,朱颜才期期艾艾说到民主测评。主任姓胡,绰号叫“岗墩开花”,是本地牌技中的一種绝技,朱颜一点也不会打牌,无从体会这绰号的妙处所在,可她没想到,胡主任竟是这样建议她:“要么,你来跟我们学打牌吧?你不喜欢,就装装样子学过这一阵就行!这比你坐到人家办公室里隆重搞外交效果好。”朱颜不由得又追问一句:“郑月玮也在学吗?”胡主任笑眯了眼睛:“她呀,牌技了得,不过,她不是我们这个打牌圈的,她另有一个圈子在。”
朱颜老老实实回答:“我不懂。也不喜欢,是真的不喜欢。”
胡主任收了笑,问道:“读书时,你最不爱哪门功课啊?”
“数学。”
“那你还不是一样得学,还一定得学好吗?道理都是一样的。从心底里,我也不喜欢打牌。因为不喜欢,头脑反倒清醒,反倒容易赢,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输。也是因为不喜欢,输赢便无所谓,光过脑子,不过心。”
朱颜低下头去,勉力吞咽着含在嘴里的茶。开化龙井本就淡,这会儿更觉淡而无味。胡主任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不过,你有你的优势。你看,在一个个圈子里,你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再加上头儿意图引导,再过几日,你的力量就有了。这个过程,真还蛮微妙的。”
胡主任显然很享受这个微妙的状态,他最后又把微妙推了一把:“说来也奇怪,昨日我和冯局一起打牌,是他邀的局,请的是我们局里三个大圈子的小头头,他很是夸赞你,说我们局里有你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的骄傲,又会说又会写,形象又好,性格又好,接近完美啊!”
朱颜咽得太急,呛住了,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从胡主任办公桌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仔细吸去泪水,免得睫毛膏洇染开来。和胡主任约好晚上打牌的时间,到自己办公室时,郑月玮正在浇那盆兰花,见她来了,就收起水壶,拿起毛巾擦干了花几。
“吴姐说不要浇水,怕烂根。她这两天会来换走。”朱颜走近兰花,拿手指压了压土,土是凉的。郑月玮也不说话,匆匆拿着水壶和抹布往盥洗室去了。她好像没用香水。朱颜吸了吸鼻子,深感惊讶。建兰已经有了裹得紧紧的花苞,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两丝清香了。朱颜打电话给吴姐说了这花事。吴姐在那头说:“难得你还有这闲眼看兰花。对了,我们几个花友又迷上了烘焙,烘烘烤烤的,很有滋味呢。晚上我们学做慕斯蛋糕,你过不过来?你们家那小子生日像是快到了吧?生日蛋糕不要到店里去买,我来做!你要不要也来学学?”
儿子确实喜欢吃慕斯蛋糕,可今晚的安排,那已经是铁板钉钉了。为了晚上的社交,中午的时候,朱颜还特意去做头发。她的发型师也是固定的,话不多,一双眼睛看起人来有点羞答答,脸上的线条却有棱有角,整个人就显得热中带冷,打个吃食的比方,就像油炸冰淇淋。客人不少,她还得等位。她点了相熟的洗头小弟的号码,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光知道他是11号,这会儿他手上正洗着一个,下个就轮到她了。等就等吧,朱颜总随身带着书,翻开来读上一段也是清净乐事。还没等打开书呢,旁边一位穿着细高跟的认出她来。是朱颜在银行工作的同学。朱颜暗呼不妙,恐怕又要拉存款了。因为是中午的关系,她还穿着银行的工作服,包裹得紧紧的西装套裙,里面白衣胜雪。朱颜对银行的印象,先是从巴金的《寒夜》来的,不知怎么,总带着点不屑。其实,银行的薪水比公务员高出一倍不止,是街上高档服装店的大买主。这回,同学没拉存款,倒是比较起她们之间的工资来,在那边唏嘘:“风水轮流转,现在你们的收入越来越高,我们是走下坡路了,不过,心要平,对吧?先前我们也阔过。”她说的倒也是实话,这两年朱颜手头开始有点松了,跟她在北方上班的同学比,她的工资能以一抵三了;这还是远的,就拿本城来说,那些清水衙门的工资奖金也就她的一半不到。职业的自豪感,如果是从钱上比来比去得到的,这趣味,低级的。朱颜向来不主动和人去比收入,被动的比,她也拦不住,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理发店可算本城最好的理发店之一,单是洗个头,也能洗上近一小时,头皮按摩穴位按摩,揉双肩直至敲背,弄得洗头发这本业反在其次了。朱颜看看手表,午休时间短暂,到底有些心急了。偏偏同学谈兴却好,侧身附耳说道:“我们银行,做到部门经理级,比我们普通员工的工资高出一倍了。你们是有中层干部系数奖对吧?也是比你们普通干部高出一倍不止吧?”朱颜耐着性子点点头,正好11号小弟过来请她,她忙不迭起身跟着去了,一边说:“简单水洗,赶快。”等坐到理发椅上,朱颜烦躁的心才安定下来。手艺活练到一定程度,都有一种优雅,她的理发师轻捻发丝,轻动剪刀,简直行云流水。平日话不多的理发师今日却也有话:“姐姐这么长时间没来!”语气竟是哀怨的。朱颜吃了一惊,慌忙解释:“我在考试,足足三个月,闭门读书啊。”继而又宽慰自己,人家不过是生意经罢了,休得花痴,心头却到底紧了一紧。朱颜索性闭目养神,听任他的手指有意无意间触摸她的脸颊和脖颈,带着深情款款的力道。朱颜笑自己,原来理发师得把他的顾客当成恋爱对象才会剪出好发型吧,这理发师,本就很受女客欢迎的,看来女心相通,总想得到足够的欣赏——即使在理发师那里。
在出理发店门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冯局长,还是说他妈妈家的兰花,说打牌的地方离妈妈家不远,要么晚上你先来看看兰花,再去打牌吧。来吧,六点好吗?朱颜听着自己从那颗被撩拨过的心里升上来的声音,应答时很是甜蜜,对方在那头似乎也感应到了,很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直冲她耳朵深处。
晚饭时朱颜跟庄东明说了胡主任的见解,再说了今晚的牌局,庄东明自然满心支持,甚至难得地夸了她的发型——看上去十分清纯。临出门前,她简单冲了个淋浴,换了身连体内衣,选了条耐皱的雪纺连衣裙,蓝底白圆点,下摆宽大,配着她平顺的披肩长发,立到穿衣镜前。镜中的朱颜确实有些清纯的影子,朱颜又凑近了看镜中自己的瞳仁,看了好一会儿,把自己都看成陌生人了。
初夏的黄昏六点,天色将暗未暗,朱颜嚼着口香糖,骑了辆自行车,凭着记忆,向东行进。早两年还是城乡接合部的地方,往日的水稻田上长出了楼盘,景象大变。朱颜认路总是依赖路口的标志物,比如弄堂口一个垃圾桶啊,一家理发店啊,没了标志物,朱颜就会迷路。过了一个小区,又过了一个小区,朱颜看到了路口的一棵有年头的大樟树,树干上有块大结疤的,朱颜记得,就是这里了。在一座白墙黑瓦的小楼房面前,朱颜停了下来。大门是虚掩的,朱颜推开后,待要说声“我来了”,刚要张口,冯局长就开了房门,帮着她把自行车搬进院子靠墙放好。
小花圃里只种了月季,三棵颜色不同的月季。进屋了,朱颜才看到兰花。原来真的有几盆兰花的,都垂头丧气,叶子也又软又黄,看来真是烂了根了。冯局长搂着她的腰,从后背摸上来,他说:“你看,都汗滋滋了。”
这房子想来是好好装修过了,一切都是新的,整齐的。朱颜记得上回来探病时满屋的中药味道,这会儿只有淡淡的皮革味道和淡淡的烟味,跟冯局长办公室的气味一模一样,平常的家居气息——厨房的油酱味,浴室脂粉味,这里一概没有。客厅的边柜和酒柜里陈列着好多瓶瓶罐罐,锡、瓷、水晶、玉,也有镀金和银的,高低胖瘦,不一而足——像博物馆一角。朱颜瞅着其中一个锡罐十分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朱颜被引到卧室,卧具整齐,铺得有棱有角,冯局长看了看这床,又把她拉出来,到了书房,那里有张美人靠,一张毯子皱巴巴地缩在那里。冯局长上前把它拉平了,开始松自己的皮带。朱颜今天的装备,也是有备而来,她稍稍展示了一下,冯局长就已心领神会。在美人靠上,他们把整个过程顺顺溜溜走完了,善后的过程也很轻松。如此干净利落,冯局长似乎也蛮满意,转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给朱颜沏了一杯茶,吸了几口烟后,又挨到朱颜身边,摸索了一阵后就湿湿地吻上来。她只好小心地听着自己的呼吸,检验它们够不够迷醉的程度,仔细地把握着舌头的进退。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避孕套甜腻的橡胶味经由刚才的摸索,遍布了全身,她想沖个澡,但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他连床都不敢用啊。终于,冯局长松开了她,拍拍她的脸——这下,脸上也有橡胶味了,他说:“该去学打牌了哦。”
出了大门,骑起自行车来,风撩裙摆,橡胶味飞散,索性,她跳下来,推着车走。这样满身气味去打牌啊?她紧锁眉头,琢磨着该去哪里冲一下自己的身子。她的理发师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眉头还紧锁在那里。理发师和她打招呼说:“这么巧啊,我就住这里,有空上我那儿坐坐吧?”他指着她身后的那栋老楼,说自己在那里一个人租了一个小套。朱颜问:“能冲个热水澡吗?”
“能啊。当然能。”
她就这样上了楼。算起来,她在他那里理发,也有五六年了,每个月到他那里享受一次他的服务,不是熟人也是熟人了。
果真是个小套,每个房间都小小的,浴室里没有放衣服的地方,朱颜待要脱裙子,却不晓得该将裙子往哪里放。理发师说:“当心发型。来,我来吧。”他上来替她拉开腰间的拉链,朱颜听凭他的手指小心稳妥地褪下她的裙,挂到衣架上。内衣一拉就开,倒是小小地让他吃惊了一下,朱颜很感激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手指头一心一意地只想让她舒坦。没有浴帽,他又想保护他下午刚做的发型,这澡就洗得很小心,他示意她站着不要动,双手托起发尾,洗澡的过程,他的手指头妥帖地帮她走完。他拿浴巾擦干了她,朱颜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他手下晶莹发光,也看到了他身体的反应,但这反应是谦恭的,就是在那里,不声不响,等着她垂怜。朱颜略一犹豫,只看了一眼手表,他就赶紧给她取来内衣和裙子,又随手理好了她的发型,问她可要再补点妆。
朱颜一身清香赶到胡主任那里,牌局早已开始,胡主任赶紧让出他的位置,坐到她的身后,教她怎样出牌。这个本地牌戏名为“清墩”,用的是两副甚或三副扑克牌,朱颜手小,一手还抓不过来,老是要掉下一两只来,索性就把牌摊在桌面上,反正只为学习,又不是为了输赢,输的就算是学费。赌场规律,似乎是新手总能得到甜头,所谓“生手拿大牌”,就是这样摊着明打,仗着牌好,竟也赢了。众人称奇,连一向对打牌绝缘的朱颜也生出兴味,竟然恋战,到11点还不肯歇手。还是胡主任清醒,果断喊停,又叫了单位司机来车送朱颜回家,自行车就搁在后车厢那里,反正半夜绝无交警来管这个。
司机却是冯局长的司机小陶,朱颜说:“哎呀,怎么劳动你?”小陶笑了,说:“朱姐你以后自己打电话给我好了,不用烦劳胡主任。”司机向来话少,朱颜也不是会抛话题的人,就说了好几次过意不去之类的话,都怪自己恋战。小陶说:“朱姐快不要客气,我比那小刘不知轻省多少了。”那小刘是跟柳副局长的,柳副局长自己打牌要小刘接送不说,还有他的女儿,他的老婆,乃至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有小刘电话。他女儿在读高中,夜自修要小刘接送,还要问小刘借钱,说是借,十次里也就还一两次。这情形,朱颜也略略听说过,因此也对柳副没好印象。偏偏这柳副是分管她们处室的,这次提拔,他也是关键。许是夜深,狭小空间里的两个人,没来由就有点亲密,朱颜脱口而出,说了自己对柳副的印象,还有对这次民主测评的担心。出口之后,又开始后悔。小陶爽朗接口,一路分析形势,倒让朱颜深深惭愧。
末了,小陶说:“这几天我在车里听冯局长跟几个处长说起过你,夸你是个人才。这就是在放出风声,引导舆论走向了。你注意一下,这几天大家对你是不是比往日有些不同?”朱颜说:“我真没在意。”这话流到朱颜这里就断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城小,这一会儿,朱颜就到家门了。停车的时候,小陶说:“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朱颜自然是坐正了听他说下去。“冯局是个好人,好人有时候就是做事过于谨慎,关键时刻,未必就会冲出来替你扛着。所以,在党组会议上,你还需要一个为你打前阵的局长,他先说话,极力推荐,冯局长那里才好拍板。”顿了顿,小陶又说:“郑月玮很懂这一套的。”朱颜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也就淡淡“嗯”了一聲。
庄东明果然没睡,在客厅里对着电视机看NBA,茶几上一列啤酒罐。朱颜在玄关那里愣了会儿,才反身关上门,上了内保险,换上拖鞋。整个人瞬间松下来,跟醉酒回家时一般,一阵眩晕,人就要朝那块花团锦簇的大理石倒去,亏得庄东明严明手快,蹿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没喝酒吧?”莊东明闻了闻她:“没酒味啊。”
朱颜整个人僵了一下,她闻到了那股甜腻的橡胶味道,那么浓烈,庄东明也闻到了吧?
“满是烟味!这帮打牌的都是烟鬼吧,都抽的是三五吧,这味道浓的,够你受的。你这是被烟熏昏的,快去洗洗。”庄东明总能帮她找到答案,也总想帮她出主意。
热水冲垮了她的发型,她花了那么大半天才做好的发型。热水在发丝间游走,一绺一绺,细蛇一般爬动。她闭上眼,在一片漆黑里,她看到了理发师恭顺的勃起,怯生生的,就在那里。在黝黑的深处,她看到了她自己,她比理发师更恭顺,不是吗?有热液混入热水中,无论是眼泪,还是别的,它们汩汩地从她的身体里夺路而出。
朱颜的这头长发,是在庄东明的一再鼓动下才养起来的,如今已经过肩,浓密乌黑。替浴后的朱顏吹头发,在庄东明,是乐事一桩。这头乌发,是他庄东明向朱颜讨来的呀,他一直想要一个长发姑娘,即便娶了个短发的,他也能把她变成长发——事在人为。
向庄东明复述这个夜晚,这是逃不过的。朱颜几乎照搬了小陶的形势分析,再加上胡主任的那些点拨,庄东明边听边点头,最后的总结是:“看来以后你还是得多出去和那些中层们走动走动,他们说的这些话都很有道理的。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哪个局长能为我们打前阵呢?”
除了冯局长,朱颜的局里还有六个局长。朱颜都不是他们的人。
平日里,朱颜听人说起“某某是哪个局长的人”这样的话,暗暗总觉得可笑。都什么时代了,还搞这种人身依附?太好笑了。
“我的报表,都是要冯局长签字,和他,我到底熟一些。”朱颜咬了咬下唇,说:“听胡主任说,他觉得冯局长是打算选我的。”
“哪里比得上郑月玮跟他们家熟啊?胡主任会说话,哄哄你正好。”庄东明关了床头灯,遮光帘不放一丝夜光进来,这房间里,是浓度极高的黑。朱颜真想告诉他,不是的,我和冯局长,比之郑月玮,要亲近很多的!那样,庄东明的忧虑是不是会少些?
朱颜伸过左手去,握住了庄东明的手。朱颜的右手在床单上划拉着,在浓黑里,她似乎握住了冯局长圆乎乎的手指。
必须和他好好谈谈。
这一回,是朱颜主动约的他,连地方也是朱颜选的,朱家尖的一个度假酒店。这地方多的是度假酒店,又离开市区有一个小时的距离,桥也是通的,若有什么急事,也赶得回去;若是碰上熟人,也可以说是陪外地客人。朱颜自己一下班就打了一辆车来。冯局长呢,还是小陶送他来的,想来是习惯出门有车接送了,自己打个的来也觉得不便,或者反倒会让人生疑。
朱颜已经叫好饭菜到房间,放在小圆桌上,摆上两双碗筷,多少有点居家气息。朱颜给冯局长递汤的时候,差点就说出口:“庄东明,这汤你爱吃。”确实,醋熘鲨鱼羹是庄东明的最爱。可她到底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说了该说的:“我今晚上不用回去了,说好来陪外地客人的。”
“我让小陶十点来接我。”冯局长在她手上就着碗边吸溜了一口,说“这鲨鱼羹做得入味。”
朱颜松了一口气。和冯局长做爱是一回事情,和他睡觉又是另外一回事情。朱颜倒还真有点怕他留下来睡觉。
可这话头要如何挑起?或者自己该落几点眼泪示一下弱?朱颜举着汤碗,打了一天腹稿的长篇大论,竟不知从何说起。两人草草吃了饭,把碗碟往小圆桌上一堆,就靠着床背看了一会儿电视,看的是超女,冯局长说他几乎每场比赛都没拉下,他支持的是纪敏佳,“那女孩子有实力!像你!”
荧屏上唱歌的那女孩子有一张宽宽的脸,而朱颜的脸,却是标准的杏脸。
“哪里像我啦?”朱颜故意吃起醋来。已经八点半了。
冯局长把眼睛从荧屏转到朱颜身上,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机:“她哪能跟你比呢?你看我,为了这个纪敏佳,差点就把今天的正事给忘了!”
朱颜听着,心头不禁一凉,今天不过是第三回,他怎么就像是来办公事了?神态不禁讪讪起来,僵手僵脚的,连自己也觉得不得劲。
“有心事?”末了,冯局长伏在她身上问。
朱颜顺势落下泪,别过头去,说:“心事大着呢。”于是,把小陶出的主意说了一遍,诉苦道:“你说,我跟别的局长,都没有交情的,谁会替我打头阵?”
冯局长用下巴蹭着她的锁骨,又把头埋在她耳后,半天不说话。
朱颜渐渐觉得胸闷,冯局长分量不轻。庄东明知道她胸口会闷,总是会胳膊肘支着自己。朱颜忍耐到冯局长呼噜响起,才一点点把自己挪了出来,轻轻坐起,呼吸才一点点顺畅起来。她灭了床头灯,坐在一团黑里。手表的荧光指针在黑里走得诡异,每一下都像最后一下,随时要被绊倒的样子。
朱颜从床头柜上摸到冯局长的烟盒和打火机,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烟的自己,和日常的自己,是毫无关系的。烟头明灭,周围的空气也有了纹路,烟灰慢慢长出来,伸手够到烟灰缸去弹了,她往一团灰黑中吐烟圈。冯局长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的手机也是直屏的,朱颜低头一看,是郑月玮的号码。朱颜呆了一下,随手就拒接了。电话再来,朱颜再拒绝,如此竟然七个回合。
冯局长到底被吵醒了,拿过手机看了看,低笑着说:“这女人,疯狂起来,真是吓人的。都是林萍惯坏了她,她认了她做干姐妹。”
朱颜不响了,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头,开灯起来烧了一壶开水,用自己带来的普陀山佛茶泡了两杯茶。冯局长也起来穿衣,朱颜拾起他乱扔在地上的袜子递上。待他收拾整齐,朱颜也把床收拾得一本正经了,正好茶也冷热正好。两个人各端了一杯茶,坐在两把圈椅上。空调咝咝地正对着朱颜的后颈吹,有点凉飕飕,可朱颜也懒得转身调风向。
“这事吧,留给我来操作好了。笔试,面试,连打牌,你都尽力了,往下,就是我的事情了。
冯局长小口小口地喝,喝一句,说一句,好歹把意思都说全了。朱颜放下茶杯,又问:“那到底哪个局长会为我打头阵呢?”
冯局长搁下茶杯,搓着手笑说:“我会随机应变的。这个,你得信我啊。最起码的信任,你都不肯给的话,往下我们怎么长久相处啊?”
“我们不能在这里讨论讨论吗?”朱颜也笑了:“兴许,我也能帮你出点主意的。”
“这事儿,你不是全无主意吗?”
“商量着,就会有了啊。”
冯局长看了看表,说:“都九点四十了。这一小会儿,也商量不出多少思路来,再说,我这得走,走到海天台那里,小陶是到那里接我的。”
海天台是朱家尖最美的酒店,离海不到50米,朝东的房间配大玻璃墻,躺在床上就能看日出。酒店临海的一段海岸,有沙滩,有礁石,也围起来酒店专用。朱颜对这个酒店,真是很中意的,但这个时节,局里但凡有重要些的客人,都会放在那里接待,所以,朱颜就不敢在那里开房间——自然,也是太贵了。从这个酒店走到那里,急走也得十多分钟。他总不能让驾驶员看到他这会儿才赶着进去吧?
朱颜立马无话,倒起身急催着让他快走。
人走之后,房间顿时空寂,鼻孔间气流的出入,身体内心肺的运作,每一个瞬间都会被定格下来似的。朱颜立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镜中的那个人也目光空洞地看着她。
镜里镜外,两个朱颜默默对峙,到底还是镜外的朱颜败下阵来。她接通了前台,让他们叫辆出租车来,越快越好。
这房间,她真的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她打开窗,这时节,海边的夜风还是凉的,好像夏天永远不会来了一样。海就不远处,黑黑的,软软的。
夜间要车,到底来得慢些,朱颜又不肯先退了房到大厅去等,这时候被人看到,那岂不是比白天更让人说不清楚?——朱颜到底是想要把自己说清楚的。朱颜把行李理了三遍,确定没多也没少,前台才来电话说车子已到,于是退房、结账,少不得又过了近十分钟。朱颜坐进出租车,已是十点半了,夜色漆黑,路灯暗淡,天上密密麻麻星子,这朱家尖的星空,比本岛高远明净,朱颜无来由想到佛经上常用的比喻“恒河沙数”或“胡麻子”。
开到朱家尖大桥上时,她看到了前头冯局长的车,司机想要超过去,朱颜忙说:“慢慢开,我们不赶时间。不要超车嘛。”司机到底不听,说声“你放心”,就拉起了速度。转眼,出租车就窜到他们前面,朱颜担心刚才交会的刹那,小陶是否认出她了——大桥上的灯光雪亮,出租车的车窗又没有遮挡。冯局长的车仍旧不紧不慢,出租车司机却是连连加速,很快,后视镜里看不到他们了。倒是另一辆出租车盯着他们不放,一路地赶上来,还连鸣喇叭,朱颜想着该是那司机的熟人吧,司机却说:“这是定海的出租车,没有认识我的吧?”朱颜心头一凛,人不由得从座位上矮下去,连声催司机赶快再加速。幸亏这司机性好开快车,几脚深油门,真把那辆车甩开老远。下车后上自家的楼梯,朱颜也是一跨两级台阶,等进了家门,幸好庄东明还在看NBA,眼睛粘在电视上,朱颜一晃就进了卫生间,这才放松下来,瘫掉一样。朱颜在镜前整理自己的呼吸和表情,呆立了好一会儿,竟不知道自己平素的表情是什么样子,镜子中的朱颜,嘴角撇着,一副嘲笑的表情,朱颜想让嘴角上扬,努力了几次,就是不成。还是洗澡效果好,热水让人松弛,浴后的朱颜,总算有了自己满意的表情,平和、明净,似乎还有点甜蜜。
“郑月玮刚才打电话来问你到家了没。她说和你一起出门的。怪了,你们不是搭同一辆出租车回来的?”
“她原先说不来啊,我就先回来了。你怎么回她的?”朱颜拿大毛巾擦头发,头发和毛巾盖住了脸。
“我说你刚刚进门。她说起来阴阳怪气的。这女人,中邪了。我就跟她说了这么一句,就这一句,我也嫌自己多说了。”庄东明又开了一罐啤酒。朱颜打开了吹风机,电视上解说员为进球在尖叫,庄东明赶紧去关了孩子的房门,立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啤酒。
朱颜不晓得是怎么睡过去的,醒过来的时候,她摸了摸前额,烫烫的,就嘀咕了一声:我感冒了。庄东明拿自己的额头过来贴了一会儿,说:“没有的事,我都比你热呢!”朱颜只好起床梳洗,临出门前,又在衣柜前磨蹭了半天,才挑出一身黑的来穿,棉麻的,掐腰小袄配阔腿七分裤,颈上又搭配了一条白金的水纹链。庄东明送出孩子后又回家来看了一会儿NBA,等朱颜打扮停当了再一起出门上班。两个人各骑了一部自行车,能搭伴骑上5分钟再各奔东西——这小城,骑自行车20分钟就出城了。夏天毕竟来了,才骑了一会儿,人就汗滋滋的,庄东明说:“明年我们买辆车吧?最不济,买辆夏利也行啊,有空调就好。”朱颜说:“好啊,人也不会晒黑了。我们把别的开支省省,比方说,我很想把我这直板索尼换成彩屏的翻盖诺基亚,不换,就省下1000多元钱了不是?”
不远的将来,最让人向往,这向往能催生某种麻醉剂,让人来忍受住眼前这一刻的种种难受。
她进了单位的大门,和门房大爷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出来,走进了街对面的花店,挑了一束香水百合,臨结账时,又不要了。出了花店,她又进了内衣店,管店的女孩儿认得她,也不上来兜售,让她一个人待着。内衣塑料模特儿只有头部以下的身体,今天,朱颜却总觉得从她们正在俯视着她,一片虚空之中,她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就在前不久,她在这里买了那套连体内衣,就在大前天,她又在这里买了大红色的蕾丝胸罩,又买了大红色的半透明蕾丝底裤,是的,她们都看到了。朱颜的胸口发闷了,她就低头转身走了出来,冷不防和刚进门的人撞在一起。
那人抓住她,猛地摇了她两下,朱颜脸都煞白了,抬头看是吴姐,才松下一口气,闷声说:“吓人啊。”
“我到处找你呢,我们园艺兴趣小组搞活动,今天上山挖兰花去,我都帮你向处长请好假了。”
“处长怎么说?”
“处长说好啊,兴趣小组的事,得支持的!”吴姐学着处长的口气,拉着朱颜就往停在门口的一辆面包车走去。果然,已有四五人在里头了,都是休闲装扮,她们见了朱颜,都没有说什么,好像她就本应该和她们一起走一样。和吴姐走在一起的这四五个女人,平素在单位里都属于超脱派,只对自己业务上的事尽心,对于种种职位的竞争,从不参与的,各种业务爱好,却都玩得有模有样,叫人轻易不敢小看。
汽车只把她们送到山脚下。吴姐在储物箱里翻出一双旧布鞋,要朱颜换上。朱颜穿的是露趾平底凉鞋,连连说不用换了,反正是平底的。吴姐怕她是在嫌脏,也就不多坚持,随手又把布鞋仍进了储物箱。
山路并不难走,挖兰的地方是吴姐前两天已经找好的,直奔那里就是。除了吴姐,都是话不多的人,今天吴姐好像也有了心事,一路也闷闷的。她说她来殿后,走在最后一个,她前头一个是朱颜,渐渐地,两个人和前头的人就拉开了一段路。吴姐才开口说话:“我一上班就先去了你办公室,给你换花,一进门就吓一跳。”朱颜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她们正走在半山腰上,山路两旁灌木长得茂密,枝枝杈杈地伸到了路中央。朱颜和吴姐就隔着一条树叶茂密的枝杈立着。吴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郑月玮拿着刷马桶的洁厕液,往兰花上浇。她看见我了,也不停手,还在那里浇,就像真的在浇水那样。”
朱颜后背一阵发冷,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吴姐沉默了一会儿,说:“说……倒是没说什么。”
隔着枝杈,两个人又立了一会儿,朱颜不过在明知故问,郑月玮哪会没说什么,应该是说得很不堪,吴姐都不好意思在朱颜面前重复了。朱颜待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茫茫然不晓得从何说起。吴姐等着朱颜说点什么,总得说几句吧?偏偏前头那几个女的喊过来问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吴姐对朱颜说:“你慢慢走,我过会儿再来接你。”一径小跑,留下朱颜一个人呆立在那里。
等朱颜回过神来,只觉得头顶的太阳实在晃眼,她只好眯起了眼睛,满山绿,让她疑起自己也生了青苔。本岛多低矮丘陵,像这里海拔高到400多米的,实是稀罕。两峰对峙,中有深谷,于是,有涧水,有小瀑布,乃至树木掩映,林花盛开,一应山谷该有的景致,它也都有。闪亮的阳光里,一切都是那么洁净,远处山顶的茶园,绿得晶莹;身边的树叶子草叶子,凑近了看,连纤细的绒毛也都一尘不染。它们是怎么抖落灰沙的?朱颜一路缓缓向前,缓缓看过去,没有一片叶子不是洁净的。朱颜小心地避开它们。郑月玮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朱颜捏着银色的索尼直板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朱颜还是接了。
“你躲不过我的。”
“我知道。”
“你也斗不过我的。”
朱颜不响。
“冯局长已经都答应我了,答应我了!我就不把你们的事情嚷出去。你这孩子,你傻啊,哪能临上花轿才穿耳朵啊,要使美人计,也得趁早啊!”
朱颜掐断了郑月玮的笑声。在大太阳底下,这笑声很不真实。在这山谷里,人间的事,也很不真实。
等吴姐来接她,她也就只走出了一百米路,吴姐笑道:“你这是在挪啊。”吴姐的笑容也是干干净净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她们离开了山路,走入一处斜坡。朱颜开始后悔应该换上布鞋的,她怎么可以嫌它脏呢?每一脚下去,沙土易滑跤不说,踩到刺藤,也是难免的。吴姐在前头引着她走,叫她只管放心踩下去。朱颜小声说:“吴姐,你总是护着我的。”吴姐叹口气,说:“哪里护得到?全靠自己脚底下小心。”朱颜眼眶一阵热,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总说不出口去。原来,自己做的事情,连说说,也是难的。
她们已经在挖兰花了,这会儿正凑在一起数兰花的芽头,几把矮锄就放在脚旁。朱颜过去,拿了一把在手里,对着兰草,不知该如何下手。吴姐教她挑株长了花蕾的,也不要挖多,一株就够了,轻轻锄,千万别伤重了根。朱颜捏着锄头,走来走去,好不容易挑中了一株,弓着身,正要下锄。这个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的脚趾,涂着粉红指甲油的脚趾,是前天刚做的美甲,每枚脚趾的前端,都点了一朵小花。它们怯生生蜷在兰根旁,等着谁去爱抚似的。朱颜鼻子一酸,胸口一股气就堵在那里,泪眼蒙眬间,不晓得拿这口气怎么办,只咬了咬牙,狠劲儿一锄头下去。
朱颜呆呆地看着血从脚趾头渗出来,那口气却还是堵在胸口,连哭也哭不出来。
“快来车!对,对,在茶人谷!”反倒是吴姐在哭着打电话。
这一锄头,真够狠的,坏了皮肉不说,还有一枚脚趾骨裂,于是,不用出门,卧床休息,理所当然。
人不出门,她也不想让人家来看她,推说是脚伤不便应门,庄东明又在上班,就是休息天吧,庄东明一个人对付家务,家里乱,不好意思见客。一个人难免发呆,朱颜发呆的時间越来越长,东想西想,总放不下那点期待。
结果,是庄东明带来的。那天晚饭后安顿好孩子,他说:“孔哥说了,文件下来了,郑月玮上了。他让我劝劝你,跟个疯婆子斗,不值得的。”朱颜强笑着问:“那他说这话时,面上喜色掩也掩不住吧?”庄东明想了一想说:“确实是有那么点喜洋洋的。”朱颜冷笑道:“我就知道,一床被子,盖不住两样人。”
那么,期待,是落空了。
两家大人,朱颜也都不想告诉,省得给他们添累——那是嘴上说说,心里却是不愿意让大人来问东问西。但电话是挡不住的。妈妈总是隔两天一个电话,询问竞争上岗结果,朱颜先说还拖在那里,但畢竟拖不过,到最后还是照实说了。妈妈吃惊不小,“咦”了一声之后,劝女儿道:“不要紧的,我们还年轻呢,只要有实力,怕谁?你看那个超女纪敏佳,我看看蛮好,蛮有实力,她这届失利了,明年照样还能起来的,你信不信?”朱颜嗫嚅道:“以后不要提纪敏佳了好吗?”妈妈在那头愣怔半天,连连说好的,连平常爱问的“为什么”也没问。她被朱颜声音里的冰冷冻着了。
胡主任的电话是隔了好些日子才来的,先问了一通她的脚趾,嘱咐她一定要把脚搁高了再躺,脚趾那里微循环不好,很难好的。再也就是宽慰,他说:“我分析给你听。你这回若赢了,那叫杀出一匹黑马。像现在这样输了呢,这叫正常。为什么说正常呢?她郑月玮这些年的生活重心就是在为这个升职的目的忙碌打点。跟中层,弄得跟姐妹兄弟似的好;跟局长们,弄得比他们自家孩子还要孝。她还有个一直罩了她好多年的后台,你也知道的,她那干爹,人家现在也是手握实权。局里给她这个位置,人家于公呢,会支持我们局里工作;于私呢,人家也会还局长们的人情,赶哪天也提拔一下我们局长的亲友。”朱颜安静听着,这些,自己不至于一点不知,不过,轮到自己的时候,总觉得这世界该有公道在的。听到最后,朱颜轻笑了一声。
胡主人跟着也笑了,说:“当然了,这些,你哪会不懂。这回吧,你也算挣到个基本分了。局里那些人都在看着你,看你忍辱负重了,他们就会在心里给你加分;你若不服气,再加发牢骚,他们就会给你减分。你看,郑月玮这么用心经营,也是熬到头发白了,才给她这么个位置。我自己呢,一路也是這么来的。你呀,路还长着呢。”
冯局长的电话,是隔了45日才来,话说得很是励志:“这回,我们已经全面展示过自己的实力了,虽败犹荣,还有下次呢!你那么年轻!明年,就明年,我会再组织一次竞争上岗的,你放心!”
朱颜躺在床上接的电话,她不想说话的,但她还是说了;她不想哭的,但她还是哭了;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让电话那头的人听了一会儿这头的沉默,哽咽着说了声:“谢谢你。”另一个朱颜跳在半空里,凛凛然,俯瞰着她。朱颜躲不过,索性索到毛巾毯下,闭起眼睛,眼泪依旧源源不断地来,她也随它们去。对这个世界,她真的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哭了半天,自己拄着拐杖到浴室,想绞把冷毛巾来敷。很简单的事,也折腾了半天。好手好脚真是好啊。幸亏吴姐来送蔬菜——朱颜索性就给了她一把大门钥匙,才让她沙发里躺平了,先到冰箱里取点冰块用毛巾包了,让她自己拿着冷敷,再又问她平日用的眼膜在哪里,拿去冰箱里冰好了,最后还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热乎乎地在她眼皮上滚来滚去。忙乎了好一会儿,朱颜的眼睛总算没有胀到要弹出的感觉了。朱颜说:“吴姐,总是麻烦你。”吴姐拍拍她的肩头,说:“说这些做什么。这头发,该好好洗洗了,这么长,我可搞不定。”朱颜说:“哪天把它剪了吧。这阵子,正是嫌它太麻烦了。”吴姐来了又走了,她赶着还要去上插花课。吴姐的生活,真是丰富得很,可是,朱颜总觉得那不是自己该过的生活。她是好学生,学而优则仕,勤奋苦读的那些年,总觉得前面有一个很成功的朱颜在等着自己。
到下午孩子快放学回家时候,她的眼睛,还是肿的。有什么办法呢?她站在浴室镜子前,望着自己的脸,因为浮肿,脸又红又透,一丝鱼尾纹也没有。
她依旧回床上躺下了,敷上了已经冰镇了的眼膜。
这些天,都是庄东明早一步赶回家来做晚饭,再跑去学校接儿子,来不及的时候,就从食堂里带几个菜来。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长,朱颜对郑月玮还是存了点感激的,总得谢谢她没有把事情抖到庄东明这里。
朱颜等得睡过去了,等她醒来,天已擦黑,庄东明坐在她床头,灯也不开,坐在暗影里,那身形,与平时不大一样,像在那里憋着什么,既像憋笑,又像憋哭,肩膀一抖一抖的。朱颜心头一紧,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庄东明啪地打开了灯,他拿过床头柜上的报纸让朱颜看。朱颜越看越吃惊,人却放松下来。原来,在杭州,她的一位朋友,因为和人竞争个职位失利,竟拿硫酸泼了赢了的对手。这对手,朱颜也认得。她们俩就跟朱颜和郑月玮一样,就在同一办公室上班的,竞争的,也是同一职位。看社会新闻,再怎样,也就是新闻一桩,离自己远远的;这一回,自己朋友的名字白纸黑字印在上头,方才觉得这世界离自己那么近。
“幸亏我们输了。”
庄东明又说了一遍:“幸亏我们输了。”
朱颜抬着肿眼泡,也跟着说了一遍。
客厅里的电视机在放新闻,雅典奥运会是这一阵的热点,儿子在客厅里朝着他们嚷道:“新闻上在说哎,刘翔110栏决赛跨栏决赛冠军!爸爸,你听说过刘翔是谁吗?”
庄东明赶紧跑出去看。父子是一对体育迷,朱颜对这些比赛,向来没有什么热情,顶多升国旗的时候,她会有些小激动。刚才的庆幸,现在过去了。这样的庆幸,往深里想,也是可耻的——她被毁容了,可我没有,幸亏,我没有。郑月玮已经在拿洗厕液浇兰花了,再疯狂一点,拿硫酸泼人,只怕她也做得出来吧?
儿子在客厅里学着跨栏的样子,一路学到朱颜面前,伸手就要来抱朱颜。朱颜让了一让,挡住孩子说:“别,别碰我。”话一出口,自己心下陡然一惊。庄东明就在卧室门口,眼光锐利地扫了过来。
从脚伤之后,他们就在一张床上远远地睡。庄东明说怕误踢了她的伤脚,自己找了张毛巾毯,每晚离她远远地蜷在床边。又因为看奥运会,好多赛事都在凌晨两三点,他都起来到客厅里戴了耳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转播。
朱颜盯着自己还裹着纱布的右脚,病,总是和脏连在一起,一阵冷悠悠的恶心慢慢泛起。那个被泼了硫酸的朋友,又是怎样在过今夜呢?朱颜新家装修好那一年,正好她们俩一起来舟山出差,顺路经过这里,也就上来看了看。朱颜的床头放了梳妆台,一面镜子正对着床,她们俩都说,这不可以的,这犯风水的,一定要盖上布。朱颜后来索性就把这梳妆台放到玄关,当了玄关桌。出门前正好照照镜子,看自己出去见人的样子是否得体。
拄着拐杖,朱颜立在玄关镜子前的时间越来越多,看久了,就能看到镜子深处,很多个朱颜在那里来来去去。
休养了两个月后,朱颜一瘸一瘸去了县局,钻进自己的办公室,闭门写自己的调研文章。课题还是去年的,资料也是去年的,她只是一遍一遍地改,怎么也没法让自己满意。若有人到她办公室来,她就跟人要各种数据,思路倒是很清晰的,预备着要写个大文章出来。长头发也剪短了,她自己剪的,头发分两捋下来,几剪刀就剪掉了,发梢乱蓬蓬的。
慢慢就有传言,说朱颜精神上有点那个了。办公室已经搬到新大楼了,朱颜的几个瓦楞纸箱也搬过去了,在办公室里角落里敞着口横七竖八放着。有一回冯局长走过,看见了,说:“这谁的箱子?也不收拾收拾。”处长低声说:“朱颜的。”冯局长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这孩子这么脆弱,哪能這样经不起打击呢?”处长说:“这事,大家乱传罢了。过些日子,她就会好了。”
责任编辑 许泽红
题 图 黄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