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事典

2017-06-10 03:07朱大可
花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铜镜

朱大可

皇帝的生子游戏

据《庭芳录》记载,从前有一个仁慈的皇帝,他对人民非常宽容,赋税低得令人难以置信,人民都很爱戴他。他有十个最心爱的宠妃,却没有生出一个后嗣。有一次,宫里突然来了一位大秦的魔法师,他表演了令人匪夷所思的魔术,还进献一面背面、边框和手柄都镶有黄金的方形铜镜,说是可以自由出入镜里的世界。皇帝就让他的十个妃子轮流入镜游玩,要是受孕而归,他就奖励她们每人一万两银子。她们为此都很快乐,由衷地感谢浩荡的皇恩。

九个月后,她们纷纷带着身孕回到皇帝身边。有个晚归的,还抱着一对孪生女婴。她们就这样再次赢得了皇帝的宠爱。

几年以后,皇帝身边多了长相各异的三个皇子(一、四、七妃所生)和八位公主。

皇帝为此非常高兴,认为大好江山从此有了接班人。其中第一妃的儿子被选作太子,这意味着他将成为皇帝的接班人。册立的仪式做得非常隆重,各地文武官员都来祝贺,谀辞和礼物堆满了整座宫殿。皇帝还当庭宣布大赦天下,指望以这种方式,为未来即位的儿子,换取一些民间口碑。

当时北方战祸纷起,南方却太平无事。皇帝年岁高了,旧日的坚硬野心已经融解。他不再安排早朝,把政务交给丞相,自己每天坐在柔软的龙椅上,容颜枯槁,好像坐在棺材的尽头。他望着绕庭嬉闹的孩子们,啃着自己枯黄的手指甲,满眼都是迟暮的喜悦。

铜镜的来历

正如皇帝獲得的神镜那样,最早的铜镜来自西域,由丝路商人和技艺高超的魔法师携来,被世人称为“番镜”或“大秦镜”,造型或圆或方,却都带有细长的手柄。它们多被用于集市表演,在那里让人民惊讶和叫好,有时也进献给地方官员乃至皇帝,从他们那里换取各种利益。

西洋铜镜为中土匠人提供了最初的原型。本土铸镜师所铸之“汉镜”或“晋镜”,被“圆性哲学”所支配,蓄意剔除原有的手柄,而在镜背加上圆钮。这种纯圆铜镜,通常称为“汉镜”或“晋镜”,虽然在神通方面不如番镜,但也有些名家之作,曾经达到颇为高妙的境地。它们大多掌握在道士手里,有时也被进献给皇帝,成为宫廷库房里的新贵,又被皇帝赏赐给他喜欢的臣子,最终流向民间,成为人们竞相收藏的珍物。

铜镜的种类

最古老的镜子无疑是水镜。所谓“水月”与“镜花”,都是关于镜像本性的一种命名。

铜镜被发明之后,分为两大品种,一种是俗镜,为贵族和官宦人家所用,一种是神镜,为仙人、道士和炼丹师所用。但在神镜流行的年代,两者间的界限早已被彻底打破。

神镜又分为三种基本样式:用于采集日神能量的称为“太阳镜”(凹面镜),用于驱鬼祛邪的称为“照妖镜”(凸面镜),用于进入平行空间的,称为“游方鏡”(平面镜)。这类镜子被视为一种神秘而特殊的交通工具,一种连接两个不同空间的通道或渡船。拥有游方镜的镜主,可以自由出入镜外和镜内的两个平行世界,镜主可以通过它来选择双重生活,由此超越人的存在的基本限定。

中土神镜有诸多品种,它们包括水镜、石镜(玉镜、土镜)、铜镜(金镜)、火镜(镜内的边缘有火焰燃烧)、木镜(可能是一种木化石),有的成对出现,分为阴阳镜或雌雄镜。有一对阴阳镜,独一无二,是铸镜大师寿涛的绝笔之作。神镜中的极品,镜主由阴镜入,由阳镜出,据说这能保障出入安全。

其他历史上著名的镜子,有照妖镜、透视镜、换颜镜(照过后人会美白)等等,它们会给人类带来新奇的感受,也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拾遗记》记载说,周穆王时代,一个叫沮渠的西域国家进贡了“火齐镜”,人要是对着镜子说话,镜中会有人应答,仿佛是邻人之间在展开对白,其情形真是无限奇妙。还有一种像玉石一样的“月镜”,石头的色泽犹如白雪,里面射出的光线像满月那样晶莹皎洁。

庄周的神镜

东周时代已有神镜出现。《齐物论》称,当年庄周梦见自己变作蝴蝶,造型生动逼真,为此感到愉快和惬意,却不知自己原本只是庄周而已。突然间醒过来,惊惶不定之间,这才知道他原本是个叫庄周的人,但不知究竟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庄周。庄周试图向世人证明,他与蝴蝶是有区别的,但这种人与物的互相对转,表达了世界的全新关系。

铸镜师窦少卿声称,庄周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他的“梦”借助了神镜。庄周使用的镜子,叫作“蝶变镜”,是一件来自身毒的名镜,能够实现身体向禽兽或昆虫的转化。他入镜变成蝴蝶,由此对自身的实存性,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神镜推动了道家哲学命题的诞生——“我”与“物”、镜内和镜外、彼岸与此岸,究竟谁才是真实的存在?

庄周使用过的神镜,战国时曾被齐王和楚王所占有,但最终下落不明。窦少卿说,在庄周物化之后,它自行返回了西方的故乡。神镜是自由的象征,它会自主飞行,出入于不同的空间,行踪十分诡秘。

窦少卿

晋国音乐家师旷,仿效黄帝铸造过十二面神镜。他把这种非凡的技艺,传给了窦氏家族。窦少卿是铸镜家族中最杰出的代表,而且是唯一能制造神镜的大师,掌握了空间转换的世界秘密。

为防止偷窥和追杀,铸镜师通常把铸镜地点安排在深山老林,却仍然无法阻止神镜捕手的追踪。窦少卿于是把铸镜工坊建在一条大船上,居无定所,神龙不见其尾,令所有的神镜捕手都无可奈何。

当他在江心开炉铸镜时,四周江水忽然高涨三十多尺,如一座雪山浮于江面之上,又有龙吟之声,犹如笙簧吹鸣,一直传到几十里以外,气象阔大,令人叹为观止。这个壮丽的景象被人看见,成了历史上唯一的铸镜记录。

窦少卿曾在扬州城指导“水心镜”的铸造。他在铸镜工场里待了三天三夜,而后神秘消失,只留下一封书信,用早已废弃的小篆写成,上面是指导铸造神镜的条文,其中包括镜身的尺寸和镜鼻的形状,还附有一首偈语式的诗歌,赞美这枚尚未诞生的神镜的非凡魔力。“水心镜”后来被曹操所得,曹操死后,该镜便下落不明。

就因拥有这种非凡的神通,窦少卿成了新帝追杀的对象。铜镜给他带来卓著的声誉,也带来灭顶之灾。他的画像在各地城门口张挂,仿佛是皇帝的头号仇敌。关于他的谣言漫天飞舞,有人说他在嵩山仙化,身后只留下一只布鞋,还有人说他已经入镜而遁,消失在彼岸世界的某处。

铸镜秘术

窦少卿用深山里的金丝楠木,预先雕出一面“镜子”,其中一面是平整的,而另一面有着极其复杂的纹样,而紋样的主题和风格,取决于刻模时的神启,而非事先的设计。然后,在这木镜之外,需要裹上一层厚厚的黏土和细砂,制成上下两块镜范,晾干之后,放进炉子里焙烤,制成坚硬的陶范,对其表面做些打磨修整,就成了浇铸铜镜的正式模具。

此后的活兒是在密室里完成的。窦少卿把铜石和锡石按比例加热烧化,有节奏地灌入模具,待冷却之后,击破陶范,取出铜镜,在獾油和鹿血里反复淬火,再加热多次,以改造它的脆性,让其表面变得更加坚韧。

但这并非优质铜镜诞生程序的结束。它还需要铸镜师以钢刀刮削,修整毛刺,进而用细砂研磨来改善手感,直到它变得圆润为止。而后还要以羊毛毡蘸上水银和锡粉的混合药物,进行镜面抛光。这样经过半月时间,一面精妙的铜镜才会姗姗降世。

如果窦少卿铸造的是面神镜,那么他还必须在浇铸前向镜神祈祷,涂画和念诵符咒,并在铜液里加入胡药,所有这些药粉的配方、数量和投放手法,秘不可宣,就连自己的贴身学徒,都不允许观看。只有极少数铸镜师掌握了神镜铸造的秘密,而在他们死后,这秘密便会永远沉入黑暗。

最后,窦少卿还要为每一面铜镜的降临,举行开光仪式。他面朝太阳高举铜镜,念动呼唤少昊神的咒语,把少昊的神性唤入铜镜,改造它的内在结构,赋予它某种神圣的秉性。

这就是神镜问世的秘密。窦少卿把它告诉了李阿,李阿告诉了苏娥,而苏娥在死前告诉一个叫作陆倕的竟陵文士。因他撰写笔记泄露天机,神镜就此走向了衰微的命运。

官府造册

铜镜铸造工艺复杂,需要法术和魔药的加持,所以市场上数量稀少,弥足珍贵。一旦拥有,便可用于犯罪、藏匿或逃亡。官府对此十分戒惕。铸镜师的所有产品,必须铸以暗符或编号,上报官方机构“镜造寺”造册备案,列入监视清单,这种神镜称为“白镜”。

为了摆脱这种限制,铸镜师往往私铸秘镜,通过地下走私通道售出,这种神镜被人称为“黑镜”。当时最大的黑镜走私通道,分别位于长江下游的建康、中游的襄阳和上游的江州,三者都是私枭忙碌的码头。而黑镜铸造工坊,主要集中于东吴武昌郡(今湖北鄂州)和会稽郡(今浙江绍兴)两地。

窦少卿的活动地点,主要在会稽一带。他的水上作坊在河里航行,出没于长江的各条支系里,给那些铜镜制造和贩售的人们以巨大的鼓励。他的出现,总会在当地引发一阵骚动。人们把他视为这个行业的传奇。他是铜镜之父,曾是铜镜业的全部希望。

镜造寺和宝光阁

负责铜镜铸造的官方机构叫“镜造寺”,为对付“黑镜”而设,由一些平庸的铸镜师构成,只能铸造没有神通的俗镜。为此,皇帝又设立了一个特种部门“宝光阁”,专门追踪神镜及其铸造者,它的负责长官叫作“宝光卿”,直接受命于皇帝本人。栾巴是第三任“宝光卿”,他把这个级别有限的部门,扩张成最大的特务机构,其权力远在校郎之上。但栾巴死后,这个组织便形同虚设,刘策死后,它就被第三代皇帝撤除,成为过眼烟云,甚至由于它恶贯满盈,连史官都羞于提及它的存在。

新皇帝刘策和他的新宠

新帝从未受过父亲的宠爱,相反,由于他品性恶劣,始终是被冷落和边缘化的一个。他自幼就能感到整个宫廷的敌意,它们来自兄弟、姐妹、文臣、武官、太监和宫女,甚至来自龙椅、团扇、几案、屏风、布帷、壶漏、殿柱、雕窗、石阶和长廊。他每个时辰都在体验那种阴险的氛围。他学会了用视力和听觉找出敌意的来源,并设法消灭它们。

但这项计划只有在他篡位之后才得以实施。多年以后,老皇帝驾崩,第四妃之子刘策,指使侍卫栾巴杀死长兄太子,摇身变成新帝,进而调集侍卫,绞死他的弟弟(七妃所生),又跟两个姐妹通奸乱伦。剩下的六位公主坚决不从,其中五位在被强奸后遭到虐杀。身为太后的母亲,试图阻止他残害兄弟姐妹的暴行,但他一意孤行。他把母亲囚禁在后宫,继续闭门屠杀。宫廷里血流成河。

公主苏娥

第五妃所生公主苏娥,是所有公主中最美丽的一位。她不敢反抗皇兄的淫威,只能假意顺从,成为他的第三个妃子,每日跟另外两位姐姐共同侍奉他,满足他的各种荒唐的性要求。而那两位姐姐竟是新帝的忠诚卫士,她们一方面被强奸,一方面却成为他的帮手,严密监视苏娥的举止,想从她身上找出虚情假意的迹象。但苏娥掩饰得很好,她曲意逢迎,笑靥天真,看起来就像未经世事的少女。

苏娥的逃亡

苏娥在酒里下了迷药,将野心勃勃的新帝,连同两个女人一起麻翻。他们倒在寻欢作乐的现场,看起来就像酩酊大醉。苏娥骗过那些侍卫,从皇帝寝室的宝匣里盗取神镜,趁夜由边门逃出宫去。几位友善的宫女目击了她的阴谋,却装聋作哑,假装沉入睡梦之中。

苏娥乘着一顶灰帷小轿来到前朝老臣、尚书令徐麟家里,含着眼泪恳求他的帮助。徐麟是苏娥的众多倾慕者之一,虽然性情胆小,却无法抗拒美人的眼泪攻势,踌躇再三,决定冒生命危险救她一回。他双手哆嗦着,取出二百两银子,又为她雇了一辆牛车,并告诉她护镜师李阿所在的位置。他说,这是你唯一的去处。只有此人能帮你平安穿越镜子,又能平安回归。

苏娥双膝跪在地上,叩谢了老者的恩德,随即登车离去。大地万籁俱寂,只有牛蹄踏在石板路的声音,加上它沉闷的喘息。宫城的黑影在月下渐渐远去,仿佛在推开一种令人窒息的危险。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气息。她憔悴的脸上,露出了解放的笑意。

镜主

苏娥加入了镜主的行列。他们大多是皇族、门阀贵族、官宦、富豪及其眷属,因特权而获取“游方镜”,从此拥有秘密旅行的特权,成为自由的室内旅行者,能通过镜子前往彼岸世界。他们也许是那个时代最幸运的人群。

魏晋时代的著名镜主是陶潜,他借助“桃花镜”进入“桃花源”,成为一个有力的观察者。但他竟违反游戏规则,向世人公布了他对彼岸世界的观察记录。陶潜不仅为此失去“桃花镜”和再次入镜的契机,而且为自己带来严重的厄难。他失去命运的顾惜,死于贫病交加的黑夜。

另一方面,这种自由的行旅和逃逸,也违反皇帝的独裁意志。这是一场解构权力的运动,它严重削弱了皇帝的威权,因为他不再是主宰一切的君王。他无法容忍臣民以这种魔法的方式背叛。毫无疑问,拥有神镜的镜主是极度危险的,必须连镜带人一起消灭。

陪葬铜镜

铜镜是具有魔力的神物,可以反射太阳和月亮的光芒,因而兼具日神和月神的威力,成为巫师驱走恶魔的重要道具。日月和星辰是生命的本源,人死之后,铜镜就被置于墓里,犹如太阳和月亮的阴阳合体。就在棺盖被关上的瞬间,镜面里隐约现出神的五官。它变为一盏神圣的大灯,照亮死者往生的崎岖道路。

这无疑就是神镜的另一种秘密本性:扮演亡灵守护者的角色,从地狱的角度赞美人的存在。但在围剿神镜的年头,镜主们为保全生命,只能假借丧葬的名义,将神镜藏入墓穴,让它们消失在幽暗的地府。

千年之后,它们以古镜的身份被盗墓者取出,重见天日。但由于泥土的腐蚀,神镜丧失了原初的神性,沦为毫无生气的俗镜,被陈列在博物馆橱窗里,发出赝品般的幽深光泽。这是中国神镜的不可避免的悲剧。但它的悲剧性始终没有得到必要的揭示。

日神少昊

窦少卿铸造的神镜,属于阳性之物,所以跟日神的关系更为密切。在某次铸造过程中,日神少昊突然现身于他的工坊,周身灼热,头颅是旋转的日轮,隐约浮现出难以辨认的五官。少卿拥有与众不同的眼睛,只有他能直视日神的面庞,接受他热烈的敬意和问候。

少卿跪了下去,浑身战栗。少昊用光芒抚摸他的头颅,然后悄然离去。当温度散尽、事物全部变凉之后,他拥有了铸造神镜的能力。他进入神圣的镜造体系,成为这个领域最杰出的先知。

此岸和彼岸

“彼岸”一词源于佛家,原本指脱离尘世烦恼、取得正果的地点(波罗)。而在镜语体系里,彼岸是镜内世界的一种比喻。

每个神镜都拥有自己特定的三度空间,它跟此岸的世界一样,是守恒和静态的。所以镜主使用同一神镜时,他前往的可能是同一个世界,因为彼岸会在折叠后重新回旋到此岸,由此形成自我纏绕的结构。但就连铸镜师窦少卿本人都未能觉察到这种奇异空间的存在。它诡异多端,犹如一个巨大的迷津,就连最有智慧的人都会在其间迷失。

彼岸码头

镜主有时也会拥有不同的神镜,他可以据此登陆不同的彼岸。但这是极其危险的旅行狂欢,它会导致知觉错乱,引发严重的疯症。古籍里到处都是与此相关的险恶记录。

游方镜背面的纹饰,通常是彼岸世界的密码,代表你穿越后到达的第一个站点,世人称为彼岸码头。狩猎纹和植物纹多为森林与草地,山字纹多为深山,鱼纹和水纹多为河岸或岛屿,云雷纹多为天空(这可有点危险哦),龙凤纹多为贵族之家,蛇纹(螭龙纹)多为地宫,如此等等。彼岸码头是镜主唯一可以预知的地点,而在码头的背后,是不可捉摸的未来。

入镜仪式

首次入镜前,需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典。镜主必须斋戒三日,沐浴净身,然后在黑暗的环境中,把镜子悬挂于壁上,脸部紧贴镜面,闭目冥想,去除杂念。这时身体会变得柔软起来,犹如一个巨大的水泡。镜面好像一张大嘴,它首先吸吮人脸,接着是脖子和上半身,最后是两条大腿。瞬息之间,人便被镜子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常往返者,可以无须顾忌斋戒和各种限制,任意往来于两个世界。镜主需要遵循的原则,是对彼岸见闻的守口如瓶。一旦泄露,游方镜就会自行破裂,成为一件无用的废物。缄默是所有镜主必须遵守的共同原则。

镜子的维护

镜主总是会面临安全方面的威胁。一旦镜子蒙尘、晦暗、倒扣或毁损,镜主就无法返回此岸。为此,镜面必须保持洁净和光亮,镜面不得向下摆放封堵出口,而且不得被人取走和任意处置,正是镜主的脆弱性,推动了一种职业的诞生,那就是护镜师,他们负责对神镜进行日常维护,包括擦拭、打磨、摆放、收藏和守卫。

即便在俗镜那里,尘土都是一种巨大的困扰,它会腐蚀镜面,令其日益雾化,镜面变得模糊不清。所以,镜主通常都会给镜子缝制一个软布尘罩,把铜镜跟灰尘隔离。镜罩还有一个功能,就是防止神镜的逃亡。在铜镜大规模涌现的时代,镜子的自行消失,是一种令人沮丧的事变,但大多数镜罩都能阻止这种逃亡,它就像一面柔软的墙壁,横亘在逃亡者的面前,粉碎它的叛离图谋。

盗镜者

铜镜的风行,令其成为盗贼关切的对象。一种专门从事偷盗铜镜的职业开始兴起,这些人被称为“盗镜者”,是镜主所要面对的劲敌之一。他们为了得到一面神镜,不惜入室撬窃,甚至杀人夺命。当时最有名的盗镜者,诨号叫作“镜鼠王”,其中,老鼠是小偷的别名,而“王”既是姓氏,也是对其偷盗技艺的赞赏。据说,凡是他想拥有的神镜,从来没有失手的记录。他是护镜师的死敌,令许多护镜师身败名裂。

护镜師

护镜曾是风靡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行业,直到唐宋两朝还未绝迹。它类似于镖师、保镖、护院和门卫。受雇的护镜师必须忠诚、尽职,遵守镜主的秘密,并擅长武功,同时具有打磨和修理铜镜的基本技能。

优秀的护镜师通常会同时守护多面铜镜,因而能得到丰厚的报酬。大多数护镜师只能同时看管二三面镜子,而最受欢迎的护镜师,却能同时守护九面铜镜。这是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由著名的护镜师李阿所保持,从未被人打破。这个数字最终成为护镜师的行规,因为一旦逾越底线,护镜师的守护能力就将被严重削弱。这不符合镜主的安全诉求。

为保障镜主的安全,护镜师大多由侠士和剑客担任,这个曾经在先秦时代叱咤风云的阶层,在秦汉之后变得虚弱起来,需要转行来维系自己的生计。但只要拥有精湛的剑术,以及铸镜、修镜和磨镜的技术,便能成为行业里的顶尖高手,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镜主与护镜师合二为一的,大多是那些法术高深的道士。少数道士如葛洪,甚至有独门秘法来藏匿他们的神镜,这种秘传的法术叫作“匿镜咒”,它能将神镜藏入虚空,又能从虚空中取回。窦少卿从日神少昊那里获得了这种神通,从此他不需要负重旅行。他两袖清风,身边只有一枚随身自照的小镜。

锄奸镜

新帝刘策最初对神镜没有什么感觉,觉得那不过是女人们的奢侈玩具而已。不久有个叫作卫贞的道士,进献了据说是黄帝亲自磨制的铜镜,可以用来检测忠臣和奸人,它的奇异神通,扭转了他对铜镜的看法。道士私下告诉新帝,心怀忤逆之心的人,一旦被这枚宝镜照过,就会心惊肉跳,神色慌张,露出乱臣贼子的形迹。

生性多疑的新帝,对这面“锄奸镜”充满好奇——它能否成为清除奸党的利器呢?他决定亲自实验一下。他先是照了一下进献神镜的卫贞本人,道士吓得魂飞魄散,连屎尿都掉了出来,浑身散发出一阵恶臭。皇帝大笑起来,说原来你就是恶人,于是下令砍掉了卫贞的脑袋。

然后,他命人把神镜悬挂在宫门口,两边站着八名手持砍刀的侍卫,入宫走过镜子的大臣、太监、宫女和杂役,只要出现胆战心跳,面红耳赤现象,便当场砍死,绝不赦免。三个月之后,宫中已经空空荡荡,门可罗雀。

第二代皇帝的大规模杀戮,在整个皇族和贵族阶层引发兄弟残杀,争夺权力、财产和神镜的大战。整个国家陷于腥风血雨之中。太子党之间的殊死搏杀,引发了国家的分崩离析。

漁夫的收获

有个贫穷的渔夫在秦淮河里下网,捞起大型古镜一枚,直径约有一尺两寸。渔夫洗去淤泥,发现其表面光亮如新,放射出的光芒,像水波那样涌动,渔夫可以从中照见自己的五脏六腑,甚至可以看见血液在血脉里奔流。

渔夫感到无比惊骇,将它小心翼翼地包起,交给地方官府。刺史刘耷如获至宝,打算拿它作为晋升的礼物,于是亲自给它命名,称其为“神光镜”,将它带往京城,入宫献给新帝。

皇帝刘策看见又有宝镜入宫,笑着拿过来自照,发现自己在镜中露出公猪的模样,丑陋得不堪入目,不禁大为震怒,下令把刺史当场凌迟处死,还要将其九族全部抄斩。做完这些之后,皇帝还觉得不够解气,誓言要毁掉天下所有神镜,并清除那些试图反对他的阴险势力。

苏娥盗走的神镜,是神镜中的极品,叫作“寻宝镜”,不仅可以穿越到彼岸,而且据说可以把人引向世上最大的宝藏。新帝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命令栾巴尽快找到苏娥和镜子,带回这两件宝贝。

一场大规模的铜镜围剿就此启动,整个南方都惶惶不可终日。

杀手栾巴

栾巴,汉武帝时著名方士栾大的后人,《南齐书》中记载他容颜俊秀,举止温雅,是新帝的首席男宠,武艺出神入化。他的四肢均是杀器,尤其以“手剑”著称。出掌即剑,可以趁对方毫不防备之际,杀之于须臾之间,手法简洁明快,被誉为天下第二杀手,其江湖地位仅次于李阿。在新帝篡位过程中,他帮着杀死太子,进而清除那些心怀不满的皇亲国戚们,为此立下汗马功劳,逐渐爬升,成为刘策身边的第一武士。

在“清君侧”的使命完成之后,刘策又派他担任“宝光卿”,负责神镜的收缴和毁灭,并杀死所有拒绝为其服务的铸镜师和护镜师。栾巴对这种外放的差事颇为满意。侍奉皇帝太久,他渴望这种在京城外呼吸、行走和任性杀戮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寒石散的效用下纵情声色。

他带领数百名杀手浩荡出宫,并下令全体身穿戏服,花枝招展,犹如宫女们集体出巡游春。民众们站街旁观,对他们的怪异装束大加哂笑。但栾巴毫不在意。易装出行,原本是栾巴的个人爱好,但他执意要全体下属都以他为榜样。他告诫他的杀手们,女服可以掩盖杀气,令对手松懈。女妆是职业刺客的最佳伪装。

破镜重圆

皇帝的亲自干预,令民间神镜的数量锐减。铸镜的大师纷纷逃亡,俗镜成为国家主流,被赋予各种吉祥的符号意义,以掩盖其毫无神性的事实。俗镜就此取代了神镜的地位。俗镜史上最感人的故事,是陈朝太子侍从徐德言跟妻子乐昌公主的那次“破镜重圆”。它从侧面暴露了镜身的脆弱和单薄。任何世俗刀具都能将其一破为二。铸镜师为之气得吐血,因为它侮辱了铜镜的神圣意义。

镜子是神圣之物,它与镜主的灵魂合二为一。镜子一旦破碎,就意味着镜主灵魂的毁灭。镜子同时也是道德观察家,它们承担着监察夫妻关系的使命。

据西汉东方朔撰写的《神异经》记载,从前有一对夫妇,彼此相别时,把一面镜子一剖为二,各执一半。后来丈夫与其他女人私奔,那半面镜子遂变成一只乌鹊,飞到丈夫面前,向他发出激烈的抗议。丈夫在鸟的抗议声中羞愧难当,最终精神错乱。

这是多么古怪的道德训诫,它旨在警告那些胆敢背弃伦理的夫妻:镜子在监视他们的言行,而且会对出轨做出严厉的审判。但事实上,在铜镜被刀剑劈成两半之后,它就已悄然死去。所有关于破镜的灵性故事,都不过是文士讲述的谎言而已。它旨在为俗镜张目,掩盖它毫无神性的事实。

护镜师李阿

护镜师李阿,出生于襄阳城,父亲是一位无名剑客,很早就死于一场武斗之中。母亲以寡妇的身份,把他和妹妹一起养大,含辛茹苦。母亲顺从妇德的贞操事迹,受到朝廷的大力褒奖,皇帝颁发题匾,盛赞她的美德,地方官府则为她建造一座形体高大的贞节牌坊。乡官和士绅们定时送来米面和干菜,接济他们的生活。

他和妹妹从小在牌坊下嬉戏,绕着石柱追逃,而母亲坐在阳光下,把劣质大米倒入筛箩,分拣其中的稗谷和沙砾,含笑看着他们成长。除了缺少一个父亲,这几乎是完美的童年。

但在李阿十六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隔壁赵家来了一名远亲,因为某种原因,寄居在他们家里。他是年轻的武士,每天都在门前练习武功,李阿看得迷了,要拜师习武。武士欣然收他为徒,开始传授拳术和剑法。母亲在一边看着他们的演练,温存的目光渐渐从儿子身上转向武士。他年轻英俊,肌肉坚硬,浑身充满男性的力量。他跟母亲开始秘密交往,然后双双坠入情网,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这场暧昧的爱情,被好事的邻居揭发,像风一样在村里传播。地方望族的首领非常生气,要拿奸夫淫妇问罪。村民们聚集起来,点燃火把,将他们家团团围住,但他们早已带着两个孩子逃之夭夭。

风流倜傥的武士,起初是李阿的武术师父,很快就成了他的继父,对他们兄妹给予颇多的父爱。他把继女架在脖子上,手牵继子,领着他们在山上转悠,跟花鸟鱼虫结下友情。但十年后,在一场帮会大战中,他竟然遭人暗算,死于毒镖之下。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因为她克死了自己的第二个丈夫。她终日以泪洗面,三度寻死,都被李阿和妹妹李艾阻止。母亲就此落下疯症的病根,每年两个亡夫的祭日里,她都會按时发作,甚至要放火烧掉自己的屋子。

李阿怒火中烧,发誓要替继父报仇,彻底清算这笔血债,于是大开杀戒,向对方门派宣战,一夜之间,七十二名剑客全部死于非命。从此他成为最具杀气的剑客,江湖上的仇敌们望风而逃。李阿就此把自己变成了复仇之神,就连婴儿听见他的名字,都会止住啼哭,吓得面无人色。

泰吉客栈

芦花津的北侧,是个拥有一千多位居民的小镇,因紧挨芦花津而名叫芦花坞,以遍地芦花著称。凡是寻找李阿的雇主,需要事先把信放在“泰吉”客栈。每隔十天,李阿都会亲自划船前去取信,读完信后,再留下回信,约对方会面,经过当面交谈,双方达成交易。对方必须当场支付一年以上的薪俸,而后李阿才把雇主带回自己的居所——镜室,从那里完成入镜手续。李阿虽然不会水性,却能把小船操纵得如鱼得水。

客栈的白鹅

这是个缜密的信件保管和移交程序。所有访客的信件,都用毛笔仔细写在一个薄木片上,然后放进一个铜匣。客栈老板弧瓜负责保管这个铜匣,为它上锁和开锁。

客栈是李阿的眼线。一旦发现芦花坞出现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弧瓜就会放出一群经过精心训练的白鹅,它们将在两个时辰内游到李阿的住所,呱呱大叫,向他发出嚣张的警告。而李阿则会出屋喂食,为它们的长途旅行而进行犒劳。这个报警方式从未被人识破。

白鹅是芦花坞的生物标志,它们洁白的羽毛、暗红色的喙嘴与脚掌,令其成为家禽美学的最高代表。李阿热爱白鹅,经常用精粮和蚯蚓喂养它们,跟它们结下不可忽视的友情。

镜主苏娥

在泰吉客栈隔壁的茶肆里,护镜师李阿第一次见到新雇主苏娥。这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具有西域的混血特点,眼睛是灰绿色的,肌肤像丝绸那样洁白细腻。她坐着绿帷牛车抵达小镇,在当地居民中引起轰动。人们纷纷跑到客栈前围观,形成倾镇倾乡的骚乱局面,苏娥只好戴上丝绢面罩,但这种做法欲盖弥彰,反而激发了人们更大的好奇。

李阿接受她的请求,为她护镜。这是他的第九位镜主。新加入的成员,令他的接纳人数达到极限。当然,以一个美女作为事情的结尾,李阿感到心情愉快。他長吁一口气,隐约看见护镜师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李阿把苏娥带到镜岛。她携带母亲所绘的肖像,在那里入镜,去找寻自己的生父。她要回到自己诞生的地点,开始新的生活。她就此成为李阿最美丽的镜主。

但李阿不了解她的身份和意图。他只是向她介绍镜室的结构,入镜的游戏规则,以及他本人应尽的职责。苏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剑客,心想他该有多么孤独。她想抚摸一下他洁净的脸颊,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害怕自己会在这里住下去,忘了寻父的使命。她垂下眼睑,很有礼貌地向李阿致谢和告别。

李阿目送美人走进壁橱,替她关上橱门。门缝里很快就透出明亮的大光,还有悦耳的乐音,但大光随即黯淡下去,乐音也趋于无声。李阿再度打开橱门,壁橱里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枚铜镜挂在橱板上,形单影只,一脸无辜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阿的兵器

李阿的剑术天下无双。他随身携带一把长剑和一把短剑,都是干将和莫邪的作品。虽然没有楚王夺走的那对著名,却也令人胆寒。据说他曾经杀死过天下四大剑客中的三个。死于他剑下的敌手,數以千计。只有第二号人物栾巴,还未跟他交锋。杀戮太多之后,李阿开始收山。他洗去满手的鲜血,用“止杀”的信条规劝自己。宝剑正在沦为他身上的配饰。他把收藏的战国宝剑,都放进箱子,让它们长眠,只是偶尔取出来擦拭和把玩一下。

他的火陨剑分雄雌二剑,一长一短,系欧冶子用黑色陨石打造而成,具有可怕的吸血神力,一旦被它所伤,便会因流血不止而死。欧冶子为越王造名剑五枚,长剑纯钧、湛卢和豪曹(盘郢),短剑叫鱼肠和巨阙,由铜锡合金炼成。但火陨剑不属于铜剑体系,是欧冶子为防身所造,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

他的红色大弓以龙筋为弦,紫檀木为弓背,犀牛角为弓面,使用鲸鱼鳔,称为“羿彤弓”,据说是箭神大羿的遗物,实际上是周穆王时期的作品,由无名氏打造,材料和工艺都无与伦比。它被悬挂在内室的墙壁上,每当敌人逼近的时候,弓弦就会自行颤动起来,跟剑鞘里的宝剑一起,发出惊心动魄的鸣响。

李阿与苏娥见面时,身上只带着一枚较短的雌剑。它藏于牛皮靴筒,安静得像个婴儿。李阿想要展示剑的魅力,它被轻轻地放到苏娥手里,发出清亮的啸声,好像一群白鹤掠过田野。苏娥的眼睛亮了,仿佛看见了男人最后的隐私。

李阿的迷津

李阿藏身的小岛位于吴郡,四周是复杂的网状河道、湖泊和池沼,彼此交叉和回旋,加上高大密集的芦苇、山丘和树林,构成一个庞大的迷津。这片湿地有个充满诗意的名称,叫作“芦花津”,但它却是通往地狱的渡口,就连当地渔夫、采菱人和采莲人,都不敢贸然深入,因为曾有无数个在其间迷失和死亡的案例。死者的尸体,会在数月后出现于太湖或长江里,散发出高度腐烂的臭气。

直到很久后李阿才知道,他的所有镜主都来自水里。他们从池塘、湖泊或河流的某个地点突然出现,浑身湿漉地走上岸来,被这里的景色所迷,消失在村社之间。他们四处寻找护镜师,把自己的铜镜交给他们,然后向彼岸逃亡。

镜岛

镜岛位于芦花津的中心,方圆五十丈左右。在小岛中央,是李阿设计并营造的镜室,分为内外两个房间。内屋放着九个壁橱,里面分别悬挂着九面神镜。屋子的中央是李阿的睡榻,他跟那些镜子同眠。铜镜发出的光芒会穿越橱门的缝隙,投射在李阿身上,把他从睡眠中唤醒。

外室是起居室,那里摆放着他的几案、棋枰、琴瑟和兵器。琴是镜主委托保管的,跟李阿没有什么关系。兵器被分别放在两个壁橱里,刀剑和弓箭。还有一个壁橱挂着他的全部服饰。外室是明亮的,因为两侧都有带着铁栅栏的长窗。

从外室到内室必须经过一个转门。它暗含一个暗器机关,没有使用合适的方式硬闯,就会触动传动装置,激活两侧的十六把利刃,可将入侵者瞬间杀死。大门也由两扇覆盖铜板的厚木门制成,上面涂满了李阿自己调制的毒药。

屋顶通常是最薄弱的突破点。李阿改变了传统的结构,在顶部铺设一尺厚的带铁签的木板,上面再覆盖斜顶和瓦片,突袭者一旦掀起屋瓦进入三角形隔层,就会被尖锐的铁签所刺伤,而且根本找不到出路。李阿以这种方式制服了至少十七个刺客,把他们逼入绝境。

苏娥观察到,外室的大门,距离河流只有一百尺,有条碎石铺成的小径,通往右侧的五间芦草顶的木屋,它们是厨房、餐厅、客房和柴房。还有另一条小径通往水面,岸边是高大的芦苇,每天秋季,芦花盛开,景色美丽得令人忧伤。这是诗意和杀气的并存。

镜橱

壁橱里的镜子形成一个自我的社会。它们隔着橱门进行交流,说出秘密的镜语。但李阿无法进入它们的世界。李阿唯一懂得的是剑语,他可以跟自己的宝剑说话,倾听它的回声。他用手指轻弹剑身,这回音便从剑尖开始,瞬间传递到剑柄,在两端之间不断震颤,剑语就在此间鸣响,犹如轻风细雨。李阿倾听这些器语从不用耳朵,而是用指尖和脸部的皮肤。他侧耳贴近宝剑,凝神良久,就像一座雕塑。

李阿期待的是壁橱门的开启。每一次亮光投射和开启,都会引发他的心跳。在壁橱门的后面,世界在悄然运行,发生各种变化,而他却只能被动地等待。他无限好奇,却恪守行规,从未逾越雷池。他是口紧的人,不爱打听闲事,也从不跟人谈论彼岸。如果没有苏娥,李阿一年里说出的句子寥寥可数。

李阿在苏娥面前说了一些他此前从未说过的言辞,好像是一次失控的表演。这个新来的女人打动了他。他想亲吻那白皙得令人心疼的纤手,但最终没敢造次。与镜主发生暧昧之事,不符合护镜师的伦理。他把目光移向别处,企图掩饰自己燃烧的激情。他似乎成功了,苏娥没有觉察他的心情。她看起来心不在焉,对此岸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镜鼠王踩盘

对于镜鼠王而言,除了宫廷是禁区,其他所有民间区域,都是可以染指的场所。在盗遍整个中国之后,他把李阿列入了主要对象,这不仅是因为他掌握了九面神镜,而更加重要的是,他一旦打败李阿,在盗镜者中的首席地位,就将变得不可动摇。

他化装成一个俗镜商贩,在芦花坞一带踩盘子长达数月,大致摸清了李阿的行走规律、他的收信的方式,以及他跟客栈老板弧瓜的关系,如此等等。他收買了一名跟他同样好奇的渔夫,三次尾随李阿,仔细绘出迷津的地图,掌握了镜岛的大致位置。他在等待一个最佳出击的时机。

颜夫人

颜夫人,小名水仙,一名百无聊赖的少妇,丈夫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大多数时间在各地行走。她花费重金,从黑市里购得一面神镜,可以跟镜里的人物对话。她从此沉迷在镜语之中,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对着镜子搔首弄姿,自言自语,时而发出放浪的笑声。从此她以照镜为生,拒绝走出房门一步。

富商颜植夺过镜子反复打量,发现它跟寻常的俗镜毫无二致,以为她神经出了毛病。颜夫人无法自辩,跟丈夫间的隔膜愈来愈深。后来,她被锁进二层的阁楼,不得跟任何访客见面。世人都知道颜植有一个失疯的妻子。夜深人静时分,颜夫人对着镜子发出少女般的笑声,令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这种情形持续了三年之久,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这天,丈夫颜植请来一位到此地访问的京师名医,他隔着门帘跟夫人对话,下楼后宣称贵夫人患了“迷鏡症”。这病症的特点,就是迷恋自己在镜中的影像,每天跟它说话,孜孜不倦,直到心力衰竭地死去为止。普天下似乎只有两人可以医治这种病症,一个叫李阿,一个叫窦少卿。

陶生的理想

陶生,一名放浪形骸的书生,败落的陶氏家族的最后一名男丁,为先祖陶渊明的诗歌所激励,渴望找出桃花源的下落。他喜欢服食寒石散,浑身发热,需要在冬日的寒风里奔走,状若疯子。这迫使他躲进深山,避开世人的目光。他裸身坐在大雪纷飞的庭院里,操拨琴弦,弹奏《广陵散》和《平沙落雁》,又援笔疾书,以狂草的方式说出桃源的真谛。所有路人都视为天人,其名声甚至超过了嵇康、阮籍和他的祖父。

但即便如此,他的乌托邦信念还是得罪了新帝。刘策下令逮捕他,榜文已经发到县衙,被人暗中报信。为了探究镜中的彼岸世界,他返回故里,从父亲掩埋的陶瓮里,获取了遗留的“桃花镜”,骑马逃走,辗转找到芦花坞,通过客栈店主找到李阿,以陶潜后人的身份相托,指望他能替他护镜,而且免去一切费用。

李阿答应了陶生的护镜请求。李阿懂得,如果没有其祖父陶潜的《桃花源记》,就不会有这场旷日持久的彼岸运动。陶潜的文字点燃了世人逃遁的愿望。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逃遁是生命自卫的唯一策略。

栾巴的寒石散

栾巴有异装的嗜好。他平素喜欢穿女人服装,满脸敷有厚厚的脂粉,嘴唇上还抹着鲜艳的胭脂。他用紧缠的帛布束腰,让腰细得犹如淑女,腰间还系有一面手掌大的铜镜,随时都会举起来自照一番,做出顾影自怜的样子。

他每日要跟三个女人做爱,精气早已虚脱耗尽,但只要服食“寒石散”后,就能重新昂奋,继续在床帏中奋战,不分昼夜。杀人和做爱,这是日常生活的两种状态,他像坐在秋千上那样,在这两种状态间有节律地摆动。

寒石散的配方当时还是一种秘密,只流行于少数官员和士人之间,成为纵欲或佯狂的工具。它包含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和赤石脂等五种石料。另一种晚起的方子,则包含丹砂、雄黄、白矾、曾青和慈石。无论如何,都是用以壮阳的极限之药,其药力和毒性都令人发指。把这些矿料研磨成细粉之后,与酒一起饮服,就可以迅速达到疯狂状态。但因过度服食而中毒身亡的,不计其数。它是贵族和士人的流行时尚,也是令人胆寒的冒险。只有栾巴能够抵御寒石散的毒性,他孜孜不倦地服食,毫无惧色。

窦少卿来了

窦少卿是皇帝企图利用和追杀的对象,为逃避追杀,他辗转来到芦花坞,在客栈掌柜弧瓜的安排下,与李阿秘密会面。窦少卿向李阿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但李阿半信半疑。少卿于是取出自己的一对阴阳镜说,这是我亲手打造的神镜,世界上没有第二人能拥有它。

李阿愣住了,仿佛看见了镜神本人。

李阿喜出望外,把他载入镜岛,在屋前的草地上摆下宴席,纵酒三天三夜,相谈甚欢,彼此结为莫逆之交。

李阿跟窦少卿一起在月下饮酒。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浑圆的月亮升现在苍穹之上,万物都浸染着它湿润的光华。他们在月下谈论铜镜的历史、秘闻和哲学,交换着各种与神镜相关的奇闻异事。历史写在少卿满是沧桑的脸上,而哲学从他的嘴唇里吐出,犹如吐出曼妙悠远的香气。李阿听得入迷。他端坐在草席上,仿佛一个学生在倾听老师的训诫,心里流動着智者的光辉。

少卿從怀里掏出一面宝镜,告诉他这是终极之镜,因为它可以让世界像纸一样折叠起来,装进它的内部,像塞进一只拳头,所以他管它叫“拳镜”。

李阿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窦少卿长叹一声说,我无法向你证实,因为你我都会在这折叠中死去,但我曾亲眼看见我老师这样做过。他由于绝望,卷起了整个世界,天地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等到天空重新明亮和高远起来,一切都被改变了。我无法形容这种变化,就好像天和地、左和右,里面和外面,上面和下面,所有的事物都被反转了。但在世界复活之后,我的老师不见了,完全没有踪迹。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除此之外,你可能根本无法感到它的改变。它阴险、恶毒、没有廉耻,在你不经意之间,就转化了一切。它是所有镜子的祖宗,是镜中之镜和镜上之镜。

李阿问少卿,既然你拥有如此众多的宝镜,你又如何去藏匿它们?

窦少卿说,它来自虚空,必定要回到虚空之中。他演示给李阿看。他举起持镜的右手,念动咒语,铜镜慢慢变淡,仿佛雾化了似的,一阵风吹来,它就烟消云散。他对李阿说:现在你看好了,我要它即刻回来。他再次念动咒语,像虚空抓取,抓了几次,眼看就要落空,突然手掌里出现了一个雾状物,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李阿无限惊异地看见,神镜已经回来,由雾团变成了硬物。

窦少卿说:这不是戏法,这是神通,来自日神少昊的传授。我用它来收藏我的作品。我不能让那些贪婪的偷盗者得逞。

他从李阿屋里取来那具古琴,信手弹来,风轻云淡,高山流水。他对李阿笑道,世道险恶,好日子不多了,咱们早晚都会死于非命,但有你这样的知音,我心足矣。

栾巴出征

皇帝的杀手组织“宝光阁”,到处抢夺神镜,追杀护镜师,成为神镜的最大威胁。铸镜师、镜主和护镜师被屠杀殆尽。

栾巴的目标,除了窦少卿,就是最后的护镜师——李阿。此人神出鬼没,就连最厉害的探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在这个庞大的国家,到处都是关于李阿的通缉榜文。它们被张贴在所有的城门口,其上还有他的粗劣画像。许多告密者为赏金而提供线索,但当杀手们将其捕获之后,才发现并不是李阿本人。这样的乌龙闹了七八回,以致整个杀手团都开始怀疑,所谓的“李阿”,只是一个可笑的传说而已。

焚镜炉

那些收缴的神镜被送进宫里,由皇帝亲自检验,有用的留下,有害的投炉焚毁。宫里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焚镜炉,以山西焦炭为燃料,温度足以烧化一切金属。它的火焰在日夜燃烧,熔解后的铜镜变成灼热的汁液,从管道中流向铸币工场,被御用工匠铸成全新的铜钱。皇帝用这些钱币来犒赏那些为他抢夺铜镜的杀手,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皇帝大人并不吝啬这些小钱。

李阿的日常生活

每天早晨,李阿就起身练习剑术和拳术,先吃过简单的早餐,然后开始打磨宝剑和神镜。完成这些基本事务后,他就读书、自我弈棋和沉思。下午时分,他盘整花园,种植一些奇花异草,还修理迷宫,改造迷津里的各种装置,一直到太阳落山为止。这是护镜师一天的基本日程。李阿的日子在有节律地推进。

李阿对时间精密性的依赖,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在白昼用圭表测量时间,夜晚则使用漏壶,有时还使用某种来自身毒的线香,它们散发出沉香、雪松、肉桂、乳香、没药和龙脑的混合香气,令他想入非非。有时,缬草、甘松、丁香和天竺薄荷的线香,却能令他清醒起来,想起那个正在彼岸受难或享乐的女子。

李阿钓鱼

在大多数情形下,李阿喜欢自己钓鱼。那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鱼的语言比较复杂,通常由七八个句型构成,但李阿只注意它们上钩时的叫喊:“完了,完了……”它们绝望地张着嘴,在这叫喊中窒息而死。这是李阿唯一的喜悦来源。鱼语是无言的,却充满了戏谑性的元素。死亡是内在的,被水流遮蔽,变得很轻,像杨花飘过河面。

水仙的镜中情人

颜植派管家用大车载着夫人水仙,到处寻访两位“名医”,一直找到吴郡的芦花坞。管家向李阿恳求,希望他能救治夫人的顽疾。李阿勉强同意,管家于是丢下女主人和一箱银锭,扬长而去。

李阿把水仙带往镜岛,让她住进茅屋,仔细观察她的举止,发现她只是在跟镜里人物私语而已,恍然大悟,知道了她的秘密,于是向她逐一展示其他神镜,介绍它们的非凡功用,并且告诉她,她拥有的镜子,是一件罕见的珍宝,名叫“火齐镜”,当年由西域小国进献给周穆王,不知怎么会落入她的手里。

颜夫人听得呆了。她突然懂得了铜镜的对称性原理。那个跟她对话的男人,在镜子的另一边,跟她一样,也陷入了类似的困境。李阿建议她越过镜子的边境,彻底解决情爱问题。

李阿说:“你的男人是一堆粘着铜钱的狗屎,他不值得你去牺牲。你应该抓住镜里的男人,他才是你的正神。”

颜夫人如梦初醒。她决计入镜去彼岸世界,与那位耳语者相会。她知道,那是她所期待的归宿。铜镜此前提供了他的影像——瘦削、清癯、眼神忧伤、嘴唇柔软。她知道,她不可抗拒地爱上了对面的男人。她只需要向前跨出一步,就能站到他面前,成为他的女人。在李阿鼓励下,她戴着自己的玛瑙项链,坚定地走进壁橱,融解在明亮的镜光之中。

一年以后,颜植行商途经此地,曾经上门探问,知道妻子水仙已经入镜而去,脸上露出释怀的表情。他已另娶三房小妾,颜夫人的去留死活,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想来验证一下她离去的事实而已。在逼他留下二百两银子之后,李阿正色告诉他,若是再次见到他,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颜植脸色惊惶地乘坐马车逃走了,飞扬的尘土遮蔽了他佝偻的后背。

镜主的爱情

苏娥的身份有点神秘。她在第一年里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后来在一次做爱时,她才承认自己是一位失意的公主,来自神圣的宫城,但背后的故事,她仍然不愿涉及。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

在九面镜子中,只有苏娥的神镜是持续发光的。只要在密闭的黑暗中,镜面便会吐出光华,将全屋照亮,犹如置身于白昼,可以照亮整个屋子,而他的宝剑则黯然无光。他就用这镜子作为灯具,就连夜间小解,都把它带在身上,犹如带着一盏明亮的行灯。李阿把尿射到一丈外的河水里。

苏娥第一次入镜,只在彼岸住了二十八天。这是月经历法所设定的循环周期。她的回返时刻被预定在子夜。铜镜开始发出明亮的大光,光线径直射出门缝,击中了刚刚入睡的屋主。李阿翻身而起,看见苏娥推门袅袅而出,仿佛女神出浴,带着迷迭香的迷人香气,犹如松木的芬芳,清甜中带着细微的苦涩,浓郁得令人晕眩。

苏娥笑吟吟地望着李阿,翕动嘴唇,仿佛想说什么,李阿点点头,好像已经听见了她的心语。他俩一起坠入了情网。她跟他日夜做爱,她叫得惊天动地,而李阿则一泻千里。附近的花鸟鱼虫都变得沉默起来,仿佛在充满妒意地偷听。

对于苏娥而言,李阿是她在寻父的路上捡来的男人,她份额外的战利品。她必须学会使用他的身体和武器。

但在苏娥离开的时光,李阿只能独守空房。她所造成的真空令他不安。她的笑靥、语音和气味都萦绕在四周,但她却不复存在。他为此变得焦虑起来,他很想知道她在彼岸世界的情况,却碍于职业操守而无法探问。这种矛盾和焦虑变得日益严重。

苏娥的反转性

李阿对苏娥的唯一不适,是她身上的反转性。她的伤疤从右胸转到了左胸,她紧握他阳具的手,由左手变成了右手,而她握筷的手,则由右手变成左手。李阿无法忍受这种诡异的变化。后来他才懂得,这是镜像化的必然后果。但在一次热烈的河里沐浴和做爱之后,这种反转性突然消失了,一切都归于正常。水洗掉了出入神镜所残留的对称性痕迹。

镜像的对称与反转

出现在苏娥身上的症候,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所有出镜者的身体和服装,都具有某种显著的镜像特征——左右反转。结果出现了镜主的左撇子效应,身上的斑纹、黑痣和疤痕出现对称性位移,而被镜主随身带回的书信和印鉴,也随之遭到反转,以致难以识读。只有洗澡或下水后,才会神秘地恢复原状。

这种反转性跟对称性是彼此关联的。反转为了表达对称。两个世界彼此对称,并且在精密的对称中完成反转。这是此岸和彼岸的唯一差异。

神镜可能不是此岸和彼岸间的唯一通道。它们形成了自我缠绕和回旋的结构。此岸和彼岸在回旋中连接起来。它要重新为“乌托邦”下定义。

李阿之母

栾巴获得的情报,把他引向李阿的故乡。他在那里找到李阿的母亲,一个已经双目失明的老妪。栾巴在问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之后,割掉了她的舌头,然后用一根木橛把她钉死在门板上。栾巴有些生气,开始焚烧整座村庄,用弓箭逐一射杀那些四处逃窜的居民。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把上千名族人屠杀殆尽。

苏娥的回访

在半年后的那次回归中,苏娥的神情变得憔悴和黯淡,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李阿追问她寻父是否顺利,她摇摇头,眼里闪出了泪光。李阿有些不妙的预感,但苏娥闪烁其词,不肯坦言相告。

她用舌头堵住了李阿的追问。她的亲吻充满悲伤,令他感到尖锐的刺痛,她就这样在沉默中跟他做爱,紧咬嘴唇,泪流满面。李阿甚至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辞。他只是温存地运动着,试图用肉身的愉悦让她解脱,但收效甚微。他知道,他根本无法进入这女人的内心。

李阿的妹妹

栾巴在寻找李阿早已出嫁的妹妹李艾。这个过程比他寻找李阿母亲要困难许多。她是一名商人的妻子,生有两男一女。栾巴从集市上获得了商人的消息,然后辗转三个多月,走过几十个城镇,终于找到他的行踪。他从一家客栈里找出商人,逼他说出妻儿的下落,然后剥下他的皮,带着这具失去皮肤的肉躯来到他家,逮捕他的妻子。但妹妹李艾也不知道李阿的去向,她说她已经五年多没有哥哥的消息。

栾巴这回更加生气了,他不仅强奸了李艾和她的女儿,还割下她们的乳房和阴唇,串在铁签上烤着吃掉。这是他最喜爱的一道美餐,叫作“烛阴”,其语源自《山海经》。栾巴还割下两个不满十岁的男孩的阳具,把它们分别塞进两个女人的嘴巴,最后,他把这家人全部扔进柴堆,让炽烈的火焰把他们烧成灰烬。

戏子栾巴

栾巴从这种杀戮游戏中获得了巨大的快感。但这快感稍纵即逝,需要持续不断地寻找新的刺激。皇帝赋予的权力,为他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在服食女性器官的过程中,他的性情变得更加阴鸷而狠毒,表情却变得更加妩媚,犹如一个超级妓院里的头牌妓女,在男人面前,他腰肢柔软,十指纤细,阴郁的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柔媚。

他正在蜕变成一个道地的梨园女优。在杀人之前,他先在眼角上涂抹胭脂,在指甲上反复涂抹凤仙花汁,仿佛是戏子登台前的化妆。杀戮是一场庄重的表演,他融入杀手的角色,努力把它演得尽善尽美。他在自己的旦角里无法自拔。

杀戮的美学

跟栾巴的南方型杀戮相比,北方胡人的杀戮看起来更加凶暴,因为被杀的人数更多。汉人被成千上万地屠杀,有时整座城市被杀得精光,就连家犬和飞鸟都难逃厄运。从魏晋南北朝到五代十国,数亿人口在疯狂的杀戮中灰飞烟灭。栾巴鄙视这种风格粗鄙的屠杀,他需要的是更为精致的美学,他在努力营造一种阴毒、残酷,却又充满诗意的屠夫氛围。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这种暴力哲学。他在精致化杀人的道路上一意孤行。

双胞胎婴儿

蘇娥已经有半年都没有露面了。她在一個细雨迷蒙的早晨突然返回,并带来一对只有三个月的双胞胎儿女。李阿感到非常吃惊。但苏娥对自己的遭遇仍然讳莫如深。她只是恳求李阿帮她照料自己的孩子,因为她必须回到彼岸料理后事。这次她一反常态,没有跟他做爱。她好像对做爱这件事感到非常沮丧。李阿抚摸她后背时,她像浑身战栗,躲开身去,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厌烦。李阿犹如被当头一棒,表情茫然。

在得到李阿应允之后,苏娥又匆忙返回彼岸,从此杳无音讯。在李阿四周,只有虫鸣和蛙声。它们在李阿面水自渎时大肆歌唱,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寂。苏娥的身躯和灵魂已经离他很远,他的迷惘越来越深,就像这没有边际的迷津。他陷入了苏娥的迷津,难以自拔。

追踪窦少卿

追踪窦少卿的杀手,沿着线索找来,假扮成一名镜主,态度谦卑地约见李阿,而在李阿现身之后,向李阿强索窦少卿的神镜,要将其封锁在彼岸。李阿笑道:你知道我是何许人吗?

赏金杀手愠怒地骂道:我才不管你是何人,你不过是个护镜的保镖而已。你交出宝镜,我就饶你不死。

李阿出剑犹如闪电,一招就割下对方的右耳。

杀手捂着头脸,狼狈地逃走。李阿仔细擦拭着剑刃,温存地对宝剑耳语说:抱歉,我让狗血弄脏了你的身子。他还剑入鞘,迈着大步走回码头,腾身一跃,跳上了小船,身姿优美而潇洒,令站在一边观战的弧瓜赞叹不已。

奶娘绿巧

为了抚养两个孩子,李阿从镇上买来一名叫作绿巧的奶娘,专门负责喂婴儿。因为穷困,她刚刚卖掉三个月的女婴,奶子里填满无处可泄的乳汁。双胞胎婴儿的出现,正好帮她解决了这个困窘。

夜间婴儿入睡之后,她就睡在李阿门口。李阿开门出去撒尿,看见她蜷缩在草席上,袍子挤在一边,露出了白皙而饱满的大腿。他觉得这女子孤单可怜,就把她抱到自己榻上。绿巧被弄醒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小狗乞食般的表情,仿佛在祈求他的恩典。他迟疑了一下,就脱下裤子,把自己的物件赏赐给她,她欢喜地大笑起来。在整个做爱的过程中,她一直在咯咯发笑,时而发出几声极度满足的尖叫。这样反复几天之后,绿巧就成了他的小妾。

她乳房硕大,不停地流着奶汁。两个婴儿的吸吮,还是无法弄干她的衣襟。她只好把李阿也叫来吃奶。李阿起初有点羞涩,多吸几次之后,竟有些上瘾,在腥甜中带有奇异的香草气味。最后,他竟跟孩子们抢奶吃,完全丧失了一个护镜师的尊严。绿巧嬉笑地看着这个场景,眼神里装着满满的母爱。

镜鼠王到访

镜鼠王在芦花坞已经盘桓许久,这里的居民开始接纳他,把他视为“本地人”,而他对李阿的调查,也已基本完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身穿黑色紧身短靠,雇佣一名渔夫,悄然奔赴芦花津。在迷津里转了三个时辰,最后终于发现了镜岛。

它位于一片高大的芦苇丛背后,一般人都会忽略它的存在。就连最精密的地图都会失效,但镜鼠王闻到了炊烟的气味。它顺风吹来,带着烧焦的木炭味和饭香味,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消散,却被他机敏的鼻子,抓住了最后一缕残香。

镜鼠王对渔夫说,应该就在这茅草丛的背后了。渔夫轻轻划动小船,转过两三个小湾,果然看见了镜岛,其上坐落着一幢精致的瓦房。镜鼠王的心怦然直跳,知道自己大半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观察了半天,没有发现有人走动。岛上的居民,此时应该都已经熟睡。他悄声登岸,绕着瓦房转了三圈,判定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镜屋,但窗户里一片漆黑,听不见任何声息,仿佛根本无人居住。

他纵身上房,准备揭瓦入屋,从那里看一下里面的动静。瓦片沒有什么异样,他锯开望板,用竹竿向下轻轻捅了一下,触碰到坚硬的底部。那应该是天花板,这令他感到有些惊讶。在他的偷盗生涯里,这样的结构非常罕见,估计是主人用来防止偷盗的。

他一跃而下,想进一步深入虎穴,两脚却被尖锐物插入,顿时痛得叫了起来,点亮火折子查看,发现这是个密闭的三角形空间,地板上插满了尖利的铁签,而他的双脚已经被五根铁签刺穿,鲜血淋漓。他小心地拔出两只脚掌,感觉实在难以行走,只有伸手向上攀缘,艰难地爬回屋顶,又忍着剧痛,翻身跃下屋顶。眼前突然闪出一条黑影,一把冰凉的利刃,已经架上自己的脖子。

李阿放人

李阿仔细打量着这名盗镜者,发现他虽然行为猥琐,但面相堂正,器宇不凡,心想这应该不是等闲之辈,便笑着问道,这位客人尊姓大名,不知为何半夜到访?又不走前門,反而上房揭瓦,举止甚为奇怪。

镜鼠王平生第一次被人当场擒获,知道难免一死,反而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他笑着给李阿躬身请安,说自己久仰先生大名,只想取几枚铜镜回去欣赏而已,并不想惊扰先生的清梦。李阿见他毫无惧色,倒也生出了一份敬意。

镜鼠王说出自己的名号,李阿点头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天你若能说出盗镜的理由,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镜鼠王看着李阿,淡淡地说了一句:无论偷盗还是守护,都是同一种迷恋。

李阿心里一惊,知道遇到了知己,于是把盗贼请入屋中,以酒相待,两人竟然畅叙到了天明。

镜鼠王辞行时,李阿送他一面天下闻名的“月镜”,那是他收藏的心爱之物,可以将夜晚照得犹如白昼。李阿暗藏讥讽地说:你有了这件宝物,便可在夜间上房之际,看清脚下的机关。镜鼠王佯装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眼神恳切地说,小的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先生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将赴汤蹈火。

李阿看着他登船离去,心中竟有些不舍。他在河边发了一会儿呆,听见绿巧在喊他。他转身走向茅房,女人正蹲在屋旁草丛里小解,她提起裤子,向李阿抱怨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李阿的困窘

李阿在屋子里翻腾了一圈,想找出一些过去囤积的食物,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镜屋这么快就出现了财务危机。他的雇主虽多,但只缴付了第一年费用,而此后返回付款的却非常稀少。他们大多一去不返。没有新的收入,他的日常生活开始捉襟见肘。

过去积攒的银子,他要留给铸镜师窦少卿,因为李阿曾向他做出承诺,为他筹备资金,以便未来能铸造更加伟大的神镜。他把这些银子藏进了芦花津某个小岛的地洞里。除了他本人,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笔财宝的下落。

他对已经怀有身孕的绿巧说,你去想办法吧。你会有办法的。

青年磨镜师傅

绿巧掌握了穿越迷津的技巧。为了解决生计,她经常前往小镇,用自己精美的绣品换几串铜钱,再换回必需的食品和婴儿用物。但这还远远不足以维系家用。李阿于是让她典当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宝剑,换回五十两银子,暂时结束了拮据状态。

绿巧对芦花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因为她在这里长大,还有一大堆青春期的记忆。她把自用的俗镜,交给那位外乡来的青年磨镜匠,让他仔细打理。镜子是绿巧的生命。她像所有年轻女人一样,靠镜子里的影像来获得存在感。

磨镜匠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神明亮,笑容单纯,孜孜不倦地替她磨镜,把镜面磨得锃亮。绿巧前去铺子,从他手里接过镜子,照见自己风情万种的脸颊。她媚眼如丝,从镜里看见身后的男人,正在痴情地望着她的脖颈。绿巧脸登时红了,转过身去,一下子倒在对方的怀里。磨镜匠则紧抱她饱满的肉躯,喊着她的名字,周身热血沸腾。

他们从此开始了一种热烈而隐秘的苟且生活。绿巧以喂养孩子所需为由,增多了前往芦花坞的次数。李阿全神贯注于他的迷津工程,对此毫无觉察。

李阿收到了警告

李阿从客栈老板那里得到了一面铜镜,是一位不愿具名的客人所留,说是要交给李阿。两人在日光下研究了半天,却没有发现它的异样之处。但李阿将它朝向太阳时,奇迹突然出现了。镜面将阳光反射到阴影里的墙壁上,其间竟隐然出现镜背上被放大的纹饰,其中夹杂着两个清晰的小字——“快逃”。李阿恍然大悟,这就是传言中的“透光镜”,有人借此向他传话,告诉他危险将至。

李阿怀疑这是铸镜师窦少卿的作为,但他还来不及仔细猜想。他站起身来,向店主告辞,登船摇橹而去。他知道,芦花坞迟早会沦陷,他必须加快打造迷津的节奏。

宝光阁来了

栾巴率领宝光阁杀手来到吴郡,加上当地驻军,共有两千多名士兵,把整个芦花坞变成刀枪林立的军营,而当地居民则沦为他们的奴隶,为他们洗衣、烧水、做饭和喂马。女人在夜晚还要充当性奴,她们的哀号和哭泣声彻夜不息。

栾巴查出泰吉客栈店主弧瓜的身份,对他实施剐刑,将他的皮肉用利刃割下,一片一片扔进铁锅,而士兵们则举着长竹筷抢食,在这种变态的狂欢中将其折磨至死。弧瓜临终前,嚼碎自己的舌头,将一口带肉的血沫吐到栾巴脸上,然后气绝而亡。栾巴抹去脸上的血污,割下他的頭颅,将它悬挂于木柱,插在通往芦花津的河岸上,向李阿发出咄咄逼人的挑战。

大军把芦花津团团包围,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栾巴还使用心理战术,派人在芦花津里到处投放战书,宣称他杀掉了李阿的老母和妹妹全家,如果李阿有种,就出来跟他对打,看看谁的剑术是天下第一。他要用这死亡的消息,去摧毁对手的反抗意志。

这夜,他袭击了两名只有十三岁的少年侍卫,他像对待战马一样,挥动皮鞭,在他俩的背上轮流骑行,纵情狂欢,把精液射进他们的臀部,尖利的叫喊传遍整座军营,与敲击刁斗巡夜的声音融为一体。士兵们侧耳倾听,仿佛在谛听战马的嘶鸣。

受惊的鹅群

那群原本属于弧瓜的白鹅,越过迷津逃往镜岛,登上杂草茂盛的泥岸,发出惊慌的叫声。看见它們涌现,李阿知道事情不妙,弧瓜一定凶多吉少。数个时辰之后,又有几个渔夫逃进芦花津,向他提供“宝光阁”杀手团的情报,并送来栾巴散发的战书。

李阿知道老母和妹妹被残害的事实,放声大哭,心中燃起炽烈的仇恨火焰。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他要继续强化正在营造的防御体系,但没有胜利的把握。数千名敌人已经逼近,而他只能孤身奋战。他几乎已经看到了失败的结局。

但他依然在顽强地修建他的迷津。他改造那些分岔的河道,种植相同的小树,制造重复的景观,又添加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路牌。这些设施能够大幅度增加芦花津的迷性。他在河道里设下渔网,可以缠住入侵船只的橹桨,令其无法动弹;而在河岸上,他安装了一些触发型暗弩,能一举射杀入侵者;在那些小岛上,他还安装了竹签陷阱,一旦落入坑洞,便会万箭穿心,死于非命。

窦少卿的镜阵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一个令人焦虑不安的夜晚,属于窦少卿的壁橱突然明亮起来,铸镜大师重返镜岛。李阿喜悦地起身迎接,犹如见到久盼的亲人。

窦少卿说,我已经知道“宝光阁”的包围计划,他们很快就要发起攻击了。你的那些装置只能减缓攻击,但无法阻止他们。我有一个办法,能够彻底解决这些坏人。李阿喜出望外,赶紧向他讨教。窦少卿说,神镜会形成一种最厉害的迷津,让他们彻底迷失,并且陷入疯狂。

第二天,他们就着手布置镜阵。李阿要从壁橱里取出九面神镜,被窦少卿阻止。他说,不能轻易动用别人的财产,万一受到损坏,你将无法交代。还是用我自己的为妥。窦少卿伸出手来,从虚空里逐一拿出他自己收藏的神镜,一枚接着一枚,就像一个手法华丽的魔法大师,这样总共取出了九面。李阿在一边看得呆了。

他们选择了附近那座叫作“桃花屿”的小岛,把它确定为布置镜阵的战场。岛上原有的一座茅棚,稍加修整,就能成为引诱对手上钩的饵料。他们依照八卦布局,将八面神镜,分别悬挂在小岛边沿的八个方位,中间的大槐树上,悬挂那面“镜王”,再加上六把李阿收藏的宝剑,形成镜像和剑气的迷宫。

窦少卿说,这种九六阵法,是迷津中的迷宫,因为镜子是阴性的,而宝剑是阳性的,这些神圣器物在风中转动,互相反射,可以无限地复制镜像,制造出无穷映射的幻境,足以让入侵者心智崩溃。

铜镜蜃景

从窦少卿那里李阿获知,只要把两面神镜置于面对面的位置,两镜之间就会出现幻象,而位于两者间的人,会陷入幻境而难以自拔。这就是世人所称的“海市蜃楼”现象。世传的海市蜃楼,原因多为道士们无意中在一条直线上使用铜镜,而镜面又彼此相照,尽管相隔百里,仍能制造巨大的蜃景幻象,令远处的观察者无比惊讶。

九种神镜形成的阵法,其功能远远超过这类蜃景。窦少卿不愿多谈它的神通,只是淡淡地告诉李阿,你只有亲眼看到它的威力,才能相信它们所创造的奇迹。

李阿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引他们入局。

窦少卿笑道,我会把他们引来,你只需在此守候。如果镜阵失效,你就应以剑出手,绝不可心慈手软。人与镜的决战,胜负的结果,其实都在你的手里。

李阿没有吱声。他听见宝剑在剑鞘里发出低低的鸣响。他知道,他将重回腥风血雨的世道。

绿巧产后私奔

绿巧在镜岛上生下了李阿的孩子。在没有助产婆的情况下,她自己分娩,又自己咬断脐带,穿上裤子,然后给婴儿沐浴,扎上襁褓,喂了头一道奶。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抱着婴儿,坐上小船,跟着那位年轻的磨镜师傅走了,一去不返。临走前留下一个木片,上面画着一个女人正在走出大门。她要借此向李阿和镜岛的岁月辞别。

磨镜师傅事先买通了栾巴的士兵,让他们网开一面。他们星夜越过关隘,逃离被严密包围的现场,向南方翻山越岭地逃亡,把战争和苦难远远抛在身后。

芦花坞里,栾巴的士兵们正在监督民夫制造竹筏。他们需要进入芦花津的交通工具。数百名农夫在皮鞭的抽打下日夜赶工,稍有反抗,就会被杀死,尸体被高高悬挂起来,在空气中腐烂发臭,像一个恶毒的警告。

栾巴进攻

陶生在彼岸世界失败而归,无意中(没有通过神镜)折返了芦花津,连他自己都为此迷惑不解。为什么他越镜而去,行走了一圈之后,竟然又回到他出发的地点。他被这个折叠的空间弄得晕头转向。

就在误入芦花坞之际,他被“宝光阁”的士兵所俘获。他们发现了他的秘密,用重刑威逼他招供。陶生无法忍受酷刑,在哭喊中说出李阿的秘密。他画了一份地图,描述了迷津的结构,以及镜岛的大致位置。他说,请你们不要打我,我痛不欲生。

栾巴把陶生带进自己的房间,在强奸他之后,命人把他扔进沸腾的油锅。他派人在军营里传令,今晚将举办盛大的“陶生宴”,全体将士务必纵酒狂欢,因为明天,他们将进攻芦花津,一举擒获皇帝的死敌。

在酒宴的高潮,栾巴穿着绫罗女装袅袅现身,演唱“踏摇娘”。他扮演挨打的醉鬼妻子,以优雅的舞姿徐徐登台,边走边唱,诉说心中的无限哀怨。每唱完一段,都有歌队合唱帮腔。而后,扮演“丈夫”的男演员戴着面具上场,两人开始互相追打。丈夫性情凶残,却醉步踉跄,而栾巴在戏弄和挑逗,令对方丑态百出,最后还脱下丈夫的裤子,在万众欢呼声中,割下了他的阳具。

在原初的台本里,这应是一次虚拟的阉割,由女戏子挥动木质道具完成。但栾巴篡改了演剧规则,他挥动手剑,让表演变成血淋淋的献祭。男戏子在地上打滚,痛不欲生,而栾巴则高举着对方的器官,发出疯狂的大笑,仿佛在炫示一件战利品。杀手们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早已超出了娱乐的边界。

第二天黎明,栾巴的军队,坐满两百条竹筏,打着杏黄色的“宝光阁”旗幡,开始向芦花津发起雄壮的进攻。栾巴自己站在领头的“旗舰”上,穿着花團锦簇的女装,目光如炬,身姿绰约。

窦少卿献身

窦少卿独自出现在栾巴的视野中。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乘坐在一条小舟上,仿佛正在聚精会神地垂钓,纹丝不动,安静得犹如入定的老道。

栾巴的船队悄声包抄过去。桨声低微,士兵们都屏住了呼吸。

窦少卿突然钓起一条鳜鱼,仰天长笑。他把鱼扔进鱼篓,把小舟缓慢划入一条窄河。

栾巴的船队在后面紧追不舍。

窦少卿转过十几个河湾,停下,在鱼钩上加上饵料,下钩,再度端坐船头,仿佛在等待什么。

栾巴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张弓连射三箭。他看见窦少卿胸前中了一箭,血渍染红了整个胸襟。他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然后一头栽进了河水,整个身体浮在水面上,手里还握着钓竿,安静得仿佛一个入睡的婴儿。

杀手们打捞起了他的尸体。栾巴试图看清这个伟大的铸镜师的面孔。它轮廓分明,白皙而平静,带着一缕嘲弄的表情。栾巴对它说,我追了你多年,你大概从来没有见过我吧?

栾巴没有料到,他竟然听见尸体的回答:我是你的镜子,我照出了你的死讯。

栾巴眯起眼睛,狠狠盯着纹丝不动的尸体,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杀手们用长矛去戳窦少卿的尸体,它翻转了几下,缓缓沉入水下。河面上涌起了一串水泡,那来自窦少卿的肺部,他在水底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栾巴之死

“宝光卿”栾巴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进退的迷津。到处是岔道和芦苇,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好不容易进入一个更为开阔的河面,看見一片建有茅舍的高地,其上长满高大的苦楝树和低矮的蒺藜。栾巴欣喜地叫道:就是那里,孩儿们给我上!

杀手们登上小岛,发现茅棚很小,只能容纳几头肥猪,里面有一块木牌,上面用墨汁写着“汝死”两个字,字体粗放有力,犹如刀刻一般。栾巴自思上当,正要退走,却发现四周树上悬挂着一些铜镜,在风中转动,发出银铃般的诡异声响。栾巴刚想走近细看,却被铜镜的光线所迷,好像风把一些细小的沙粒吹进眼睛。苦楝花在散发清香,诱惑着他空虚的灵魂。

他揉了揉眼睛,却无法阻止眼泪的涌现。他看见了来自铜镜里的亡灵们。他们是一些表情狰狞的厉鬼,簇拥在他身边,彼此重叠,挤得他透不出气来。越过花香,他闻到了一股臭屁的气味,但那实际上不过是尸臭而已。他吓得大叫起来。

他的士兵们看见他独自站在岛上,表情惊恐,满脸是泪,仿佛看见了什么妖怪。他们开始呼唤他,甚至试图去拉开他。但栾巴推开了他的属下,步履坚定地站在潮湿的土地上。越过亡灵们的影像,他看见了皇宫和新帝,看见了那些袅袅而行的宫中女人,看见了都城街道的喧哗的人群,看见舞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们。它们像烟云一样浮现,近在咫尺,又不可捉摸,向他发出亲切的召唤。

栾巴幸福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回程的时刻已经到来。在无数镜光的照射下,他走下了河滩,一步一步地走进河流深处,然后用手剑缓慢地插入自己的头盖骨。水面上浮起一大团红白相间的污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却没有任何人出手阻止。

这年暮春,“宝光卿”栾巴死于芦花津水域的深处。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

宝光阁解体

“宝光阁”杀手团就这样迅速瓦解了,他们开始慌不择路地后撤,迷失在芦花津的河网地带,其中一部分人被暗弩和竹签所杀,另一些则淹死在河里,只有极少数人活了下来,被过路的渔民带出,却都成了呆傻的疯子。他们留下的竹筏,被渔夫们晾干后当作柴火烧了。

镜鼠王闻讯赶来支援李阿,但还是迟了一步。他吃惊地看见,失疯的杀手们站在芦花坞的石板街上,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声叫喊自己的名字。从大屠杀的血泊中爬出来的居民们,被这种滑稽的景象所逗乐,忘了恐惧,开始哈哈大笑。

镜鼠王非常失望。他未能跟李阿和窦少卿并肩作战,谱写三剑客的伟大篇章。他在小镇上转了一圈,看见居民都在忙着掩埋亲人的尸体,觉得索然无味,便悄然离去,没有进芦花津去拜会李阿。他想,李阿此刻一定沉浸在胜利的荣誉之中,而他只是一个事后出现的道喜者。他不愿扮演这种可笑的角色。

绿巧的原形

绿巧跟着磨镜师傅来到他的老家,在那里成婚,开始过上平静的生活。磨镜师傅接受了她跟李阿的孩子,将其视为己出。绿巧在风尘里打滚多年,突然有了温馨的小家,心中感念磨镜师傅的良善,就此收起时常荡漾的春心。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那日婆婆整理旧物,翻捡出丈夫生前留下的一面铜镜,把它送给儿媳。绿巧不知深浅,拿起古镜随意照照,突然在镜中现出自己的原形,原来是一头站立的狐狸,拥有橙黄色的美丽皮毛。全家人都大为惊骇。绿巧下跪叩头,自称是一头千年狐狸,因化成女形去迷惑男人,触犯了死罪,被众神追捕,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来到此地,跟夫君有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不料遭遇神镜,令她再也无法得以隐形和永生。

怜香惜玉的磨镜师傅,想放绿巧一条生路,但她因被神镜照過,死期即将到来。绿巧哀求丈夫,想要以这最后的时光,来享受人生的短暂欢乐。磨镜师傅将镜放回匣中,亲自为绿巧敬酒,并叫来四邻,大家一起纵酒狂欢。

绿巧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起身边舞边唱:宝镜啊宝镜,悲哀啊我的生命,自从我脱去狐狸的原形,已经侍奉了好几个男人。活着虽是欢乐之事,死亡也不必过于伤心。还有什么值得眷恋呢?只要享有这一时的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亲爱的夫君,此刻我要跟你道别。我去的地方非常黑暗,那里不会有你的身影。

绿巧在啜泣中向众人道别,然后变形为一只狐狸,倒在地上死去。满座的客人,无不为之震惊。磨镜师傅抚摸着妻子柔软的皮毛,放声大哭。

他剥下绿巧的皮,把它做成了外套,四季都穿在身上。在妻子的亡灵离去之后,他住进她的皮囊,从那里获取她的永恒的体温。

彼岸世界的动乱

窦少卿之死,只是一切变坏的开始。李阿发现,世界正在快速恶化。镜子彼岸出现了难以形容的动乱,从镜子里掉出死鼠、一具婴儿的尸体和一些难以名状的动物骸骨,一串他认识的玛瑙项链(好像是颜夫人的随身饰物),以及一条男士的银质腰带,此后竟是一具新鲜而陌生的女尸……李阿胆战心惊地望着他的九只壁橱,不知它还会折腾出什么古怪的物事。

他知道这些东西代表死亡,全是不祥的恶兆。他忧心忡忡,对明天充满疑虑。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照料那两个孪生幼孩。他学着绿巧那样给他们喂食,更换衣服,又竭力讨好他们,逗他们开心,甚至不惜在地上像蟾蜍那样跳跃。但他还是无法赢得他们的信任。他们每天都在哇哇大哭,到处寻觅绿巧的身影。李阿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根本没有扮演父亲的资格。幸好绿巧带走了他的孩子,不然,他将陷入更加窘迫的局面。

河神论镜

秋天到了,芦花津进入一年中最迷人的状态。芦苇在风中摇摆,芦花大面积开放,白色的芒须在阳光下闪烁不定,仪态万千,像是一次对英雄和死者的致敬。

河神于黄昏时分出现于水面上。他是英俊的男人,长着一对长长的驴耳,目光清澈,语调温存,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从容地跟李阿聊天,谈论神镜的哲学。

河神说,镜是无处不在的,河流与湖沼是最大的镜子,河神在这镜子里自由出没。河神才是最高的镜神。而且水镜里的世界,跟铜镜里的世界是相通的,它们彼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但河神拒绝谈论河面以下的具体事物。

李阿畏水,不会游泳。他拒绝去探问水镜背后的事物,那是河神的领域。他也不相信铜镜和水镜的内在关联。在他看来,固体和液体是完全不同的。铜镜与金土元素相关,而水镜则属于水元素。它们之间其实貌合神离。

河神每隔几天就来跟他聊天。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天,河神不再出现。他又等了一个月,河神还是没有再现,他惘然若失,觉得再次失去了一位挚友。他跟窦少卿一样,像风一样吹来,又像风一样离去,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记。

苏娥的永诀

苏娥再次现身,发髻散乱,衣襟上还沾着血迹。她来向他做最后的道别。李阿变得异常软弱,他开始流泪,恳求苏娥不要离开,做他的妻子,跟他一起过人生中最平静的生活。

苏娥表情憔悴而温柔,她好言安抚他,跟他回忆在一起的那些往事,反复做爱,直到他筋疲力尽地睡去为止。她推开被衾,悄然起身,走进茅屋,抱起两个还在熟睡的孩子,踏著皎洁的月色走向河边。她的裸脚因踩上尖锐的砾石而流血,但她没有丝毫感觉。她的衣衫在风中飘舞,像一个来自彼岸的鬼魂。她抱着孩子跳下河,向河心奋力走去,很快就淹没在河流的深处。月光照亮了这场充满诗意的谋杀。

李阿醒来后,发现苏娥跟两个孩子一起失踪,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她们究竟去了哪里。前院的血迹一直通向河边,但他不会水性,根本无法潜水探查。他只能划船寻找她们的踪迹,却毫无结果。他又发动附近的渔夫和采菱女去集体搜寻,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和孩子们就像空气那样消失了。李阿满心绝望。他感到,支撑自己的那根脊梁,已经被命运击断。他瘫痪在自己的巨大痛苦里。

在苏娥自杀的河边,长出了三丛美丽的水仙。它们反季节地盛开,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丝线般缠绕在李阿身上,即便在洗澡后也持续不绝,仿佛已经渗入他的毛孔和肌肤。他不知道这是苏娥的遗产。苏娥在用这种芬芳的方式跟他道别。

神镜辞别

“宝光阁”杀手的集体死亡,成为一条重大消息,在民间四处流传。李阿被说书人塑造成一个反抗暴政的英雄。但地方官府接到皇帝圣旨,行榜悬赏,要捉拿这个杀害官兵的反贼,赏金已经提到五千两白银的价位。大批赏金捕手向芦花坞聚集,局势再度变得严峻起来。

失去窦少卿的支持,李阿没有获胜的把握。他决定放弃镜屋,负镜逃亡。但苏娥的“寻宝镜”拒绝了他的安排。它以托梦的方式感谢李阿的守护,宣称将要弃世远去。三更时分,神镜在壁橱中哭泣,声音起初纤弱邈远,而后渐渐嘹亮起来,犹如龙吟虎啸,过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下去。李阿起身打开壁橱一看,神镜已经不翼而飞。

鹅群造访

白鹅群因没有主人豢养,在芦花津里游动,逐渐野化,远离可怕的人群。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没有人能接近它们。但它们有时也会出现在李阿的镜岛边,甚至登陆探视李阿,看他究竟过得如何。李阿把贮存在茅屋里的谷子和麦子都拿来喂养它们,白鹅们一边啄食,一边发出欢天喜地的叫声。

皇帝驾崩了

皇帝刘策的性情变得日益残暴而多疑,俨然是一位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他怀疑每个走近身边的侍卫和宫女,天天都在制造冤狱,杀死那些面目可疑的刺客。但他的身体不允许他持续暴怒。他身患毒疮,却没任何医士能够治疗。他躺在龙榻上,疮口散发出浓烈的臭气。

听说道士于吉神通广大,拥有“觅宝镜”和长生不老之术,刘策命人将其逮捕,捉进宫里。皇帝说,听说你的宝镜可以用来寻找自己的同类,我要你为我找出两个人,一个是窦少卿,另一个是李阿,我要得到他们占有的所有宝镜。我还要你的长生不老之药,我要永远坐在龙椅上,像彭祖那样永生。

于吉语调平静地拒绝说,我的镜子是有道德的,它不会为杀人屠夫工作。

皇帝勃然大怒,亲手用斧头砍死了于吉,侍卫们拥上前来,用矛戈将其刺成肉泥。但于吉的尸体转眼间就从杀戮现场失踪,连地上的鲜血都不知去向。

皇帝惊魂未定,拿起于吉的神镜自照,突然看见于吉就站在自己身后,回头去看,却又杳无踪迹。如此反复再三,于吉始终就在镜里,还对着皇帝微笑。他害怕得扑在镜子上失声大叫,身上的毒疮崩裂发作,第三天就驾鹤西去。

整个朝廷一片欢腾。太监和宫女们都奔走相告,说是暴君死了。这喜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贵族和士人们都在弹冠相庆。皇帝以自己的死亡,点燃了表情愁苦的人民的狂欢。

李阿入镜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吴郡,那些赏金杀手知道金主已经死亡,便一哄而散,消失在逃难的人群之中。芦花坞恢复了旧时的宁静和封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李阿没有感到丝毫快乐。

冬季来临了,预定的月亮没有升起,星辰黯淡失色,河水变得死寂,流水和虫鸣声不复出现,飞鸟的影子也消失了,那群白鹅不知去向,就连芦苇都开始大面积倒伏和枯死。他与世界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李阿对此岸已经无可留恋,决定放弃自己的信念、操守和职业,他动手做了一个小型陶窑,用柴火加热,然后把那些镜子尽悉扔进炉膛,只留下窦少卿留下的贴身“拳镜”。这是他唯一想保存的记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镜出现了几道很深的裂纹。但李阿还是坚持入镜。在融入镜面之前,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世界,向它无言地告别,然后义无反顾地融入镜面,消失在巨大的光亮之中。

苏娥留下了遗言

苏娥在返回镜岛之前,找到一个彼岸的文人陆倕,给了他很大一笔酬金,要他记下她的故事,刊印成册。她知道,李阿不会读到这本手册,但她可以为一次即将发生的谋杀,做出必要的解释。

她原本是高貴的公主,在篡位皇帝刘策的威胁下,被迫偷取神镜逃亡,并雇佣李阿为护镜师,试图穿越神镜,去寻找自己的那位不知姓名的生父。她輾转万里,终于发现了生父的踪迹—— 一个声名狼藉的县令。

为了报答恩情,她返回镜岛,跟护镜师李阿相好,成为他的情人,从那里获得灵魂的慰藉,然后重返彼岸,前往县衙,说出自己的身份。父女团聚之夜,生父以酒将她灌醉,然后施以强奸,从此沦为生父的性奴,甚至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女。

苏娥多次出走,逃回镜屋,却始终不敢说出自己的悲惨际遇。她不愿看见李阿手刃生父的情景。但因无法割舍一双儿女,苏娥不得不再返回彼岸,返回生父身边。

数月之后,趁生父不备,苏娥偷走这双儿女,把他们带回此岸,托付给李阿。然后,她第三次入镜,手刃自己的生父,将其肢解成碎片,抛弃在山野之间。

她告诉文人说,她将第四次返回此岸,去结束两个孩子的性命,因为他们身上,流淌着恶魔的鲜血。她要彻底消灭那个男人的孽种,以这种方式向万恶的父亲复仇……

苏娥在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面带忧戚地离去。文士陆倕呆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但他还是依照苏娥的嘱咐,记下她的故事,又加入其他各种异闻,写成一部叫作《南史别传》的野史,与《南史本传》一起刊印成册,在坊间流传了上百年,而后便逐渐湮灭于战火纷飞的岁月。

镜鼠王收尸

三个月后,一具尸体在长江泥岸上被人发现。那里距离镜岛,大约有三百里地,他的身体像纸一样折叠起来,已经高度腐烂,但脸庞清晰,上面带着跟神镜完全一样的裂纹,像被刀子仔细割过一样。镜鼠王就在现场,他认出了死者的身份,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护镜师李阿。

镜鼠王有些伤感。他知道,大师们在纷纷离去,铜镜的黄金时代已经凋谢。他虽然得以苟活,却无法摆脱行尸走肉的命运。是的,在李阿死后,护镜师的行业开始衰败,被玷污的神镜沦为俗镜。它们的传奇,终究要化为尘封的历史。

镜鼠王出资掩埋了李阿的尸体,然后登船北渡,向正在爆发革命的北方进发。他想,镜子的幻象已经失效,而他要去改变的,是那热火朝天的现实。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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