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质疑流芳百世的爱

2017-06-10 10:41余驰疆
环球人物 2017年11期
关键词:红楼张爱玲爱情

余驰疆

她用现代的目光审视传统爱情,还原被梦幻化的缱绻深情

人物简介:知名专栏作家,1975年生于安徽阜阳,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2004年在天涯论坛发文解读《红楼梦》成名,代表作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等,在腾讯《大家》栏目、《新安晚报》、分答等媒体开设专栏。2017年,推出新书《从尊敬一事无成的自己开始》。

网络上與生活中,闫红像是两个人。在网上,她是犀利的专栏作家,早年在腾讯《大家》栏目上批评余秋雨,遣词造句颇为大胆:“余先生,到底是谁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秀下限?”可现实中,她又是个怕事儿的人,不久前有粉丝对她说“我爱你”,她唯恐避之不及,“这种过度的热情,我觉得离翻脸也不远了”。

从《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到今年初推出的新书《从尊敬一事无成的自己开始》,闫红写历史文章,大多带着些调侃色彩,把大观园比作企业,把才子说成渣男;但若脱离了“笔杆子”,她又呈现出一种悲观主义色彩,胆小、恐慌、千疮百孔,都是她的自我评价。5月末的安徽,一身修身时尚打扮,颇有女人味的闫红与《环球人物》记者相见,讲述她的内心世界,她身上看似矛盾的面向,其实都是有原因的。

“我拿怀疑的态度写爱情”

闫红的文字很幽默,这在她的成名作《误读红楼》里就有表现。2004年,闫红在天涯论坛发文分析《红楼梦》,深受追捧,第二年,她出版了这本书。

与许多人故作深沉的红楼解析不同,闫红颇具现代意识:读黛玉,她看到野蛮女友的一面,“忽然就恼了,忽然就不理人了,将宝玉戳了个透心凉,其郁闷不堪,正可以跟套上全MM(全智贤)的34码高跟鞋的车太贤有一拼”;说凤姐,她又大讲特讲跟人站队之术,从大观园的“企业文化”说到了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而迎春在她笔下则成了深受“马太效应”所害的可怜女性……这种个性化的解读,在当时都称得上是敢为人先了。

《误读红楼》出版后,闫红把书寄给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王蒙先生,没想到王蒙很快给她回了邮件,还写了篇长达5000字的读后感。“王老师最难得的就是他喜欢帮助年轻人,给很多年轻人写过推荐,又不像有些人为了以恩师自居,或者为给自己赚取某种利益。”王蒙把闫红的“误读”视为“活读”,即“用自己的经验、性情来补充阅读所获,用活生生的生活来解读作品,也以作品来解读自己的人生”。

在《误读红楼》中,闫红并没有花很多笔墨在爱情上,甚至有种拿现实拆解爱情的意味,比如小红和贾芸的恋爱,就被她形容为“两个职场精英的风云际会”,瞬间变得不浪漫起来。这种风格在她2007年出版的《她们谋生亦谋爱》里表现更甚。在这本书中,闫红写了秦淮八艳的爱情故事,一反往日才子佳人的套路,给历史上的缱绻深情狠狠打了一回假。

“我还是一低幼级文学青年的时候,就听说冒辟疆和董小宛这对才子佳人,文人们一写到他们,就开始了词汇量大比拼,描述得那叫一个花哨。这就使得我看到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时,无法不产生幻灭感,董小宛倒追的狼狈难堪不说,那位冒辟疆,其实非常猥琐、轻浮、刻薄,又爱吹嘘炫耀。”

她还把自称“天下第一大苦人”的吴梅村形容成典型的“三不男人”,即“不主动,不承诺,不负责”。“卞玉京当场示爱,他装傻充愣,装出听不懂的样子;跟卞玉京在一起之后,他也不说以后怎么样;大乱降至,他立马脚底抹油溜了。”

那些被众多文人墨客歌颂的爱情,到了闫红笔下,还原成了女性的无奈与弱势:“乱世中的美人,活着尤其不易,她们必须找个男人的肩膀靠一靠,我们以为的爱,不过是被生存本能驱遣着,去寻找的过程。”

闫红质疑流芳百世的爱,也质疑斩钉截铁的恨。在《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中,闫红写到张爱玲和她父亲张志沂的关系,指出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像被外界妖魔化的那般恶劣,他们有他们的亲密——张爱玲离家后,张志沂还时不时去她的房间坐着发呆。

后来,张爱玲的堂弟给闫红打来电话说:“谢谢你为我十一叔(张志沂)说了句公道话,我看过的关于十一叔的文字里,没有谁提到他是爱张爱玲的,谢谢你看出这一点。”

找到爱恨背后的真实,需要大量知识积累和明确的批判意识。闫红说:“我拿怀疑的态度写爱情传奇,不写爱情多美好多浪漫,而是写背后的那些原因。我不会写如诗如画的爱情,我比较诚实。”

“我的世界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闫红喜欢写女性,因为她觉得女性更为丰富,而这种丰富,恰恰来自于女性的脆弱。“因为历史的原因,很多女性不像男性那样自立,在她生存过程中会有很多自我发展,比如情感上的需求,增加了痛苦、折磨;男性的问题则主要是拼搏路上的挫折,相对于女性就会淡一些。”

闫红说:“我的世界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她很小开始看《红楼梦》,深爱林黛玉,“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矫情的自我催眠里”。别人看《小美人鱼》是童话,闫红看到的却是女性的局限性——小美人鱼认为只有让一个人爱上她,才能够得到不灭的灵魂。这是闫红不赞同的。

这种不赞同也来源于她看到的世界。1951年,第一套婚姻法颁布不久,她的姥爷就跟姥姥离了婚,之后住到了城里。姥姥一直带着儿女固守老家,“族人逼她走,她就是不走,待在那里会让她觉得自己才是正室”。姥姥的挣扎让闫红懂得女性缺乏安全感,她很早就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得不到任何援助,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高二时觉得自己一定考不上大学,内心充满恐惧。”她回家和父亲说不读书了,身为报社记者的父亲问:那你要做什么?当时,闫红已经发表过一些文章,就说想当个作家。1994年,父亲让闫红休了学,送她去复旦大学作家班学习了两年。两年里,她诚惶诚恐,并不觉得学到了很多,也没有对上海产生任何感情,“在那儿根本没解决我的未来问题”。她回到家乡,先是做了记者,但因为害怕和人打交道,转而做编辑,只要和比较少的人接触就行。

那些年,她的许多文字都在描述自己的惶恐,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担忧。

“当时我的内心很脆弱,已经接受不起任何跌宕了。”和她用文字拒绝过度被神话的爱情一样,现实中她自认是“不追求惊心动魄的爱情”的人,对另一半的要求是能够精神對话。

“以前读《红楼梦》那些书,可能也希望出现一个人能够爱我或者让我去爱,但是因为那个形象太笼统了,非常容易落空。一旦落空就很难再有所建设,可能我的青春就在那样的落空中早早结束了。”

“不喜欢以前的文字,太甜美了”

闫红说:“我渴望过平静的生活,因为在平静的生活里更有建设性。”了解她的朋友评价说:“你这种思维是相对男性的。”但闫红并不认为思维分成男性或是女性的,她非常赞同波伏娃的说法,所谓“女人”是被塑造出来的。

闫红的确越来越常写中性视角的题材,甚至提到两部以女性为主的成名作,她都觉得“幼稚”了。“不喜欢以前的文字,太甜美了。比如我当时写柳如是,偏重于爱情,有点投机取巧的意思,因为知道那东西有人喜欢,门槛比较低;但如果现在写,我可能就会从钱谦益和柳如是的关系辐射到他们周围的人事、政治格局、文化形态,会更加丰富一点。”

这两年,她在《大家》上解读了不少汉初、三国以及《水浒传》里的男性人物,用纤细的视角挖掘出了那些人物身上更深层的一面。比如她写武松:

武松的一生,是一个草根英雄的辗转腾挪,他曾倚仗神勇,想与命运达成圆满的合作,却每为造化所弄,心事都成虚,断臂实则大有寓意,是他的一个大决心,卸除了武力之后,他才终于找到自己的落脚点。

她写林冲:

林冲不是超人,凡人是他的舒适区,当他的人生突然变成火灾现场,他不会去质问是谁制造了这灾难,而是考虑从灰烬里能不能抢救点什么出来。不被逼到极限,他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他对于那种快意激情缺乏想象力。

与过去写红楼里女性情感和感伤相比,如今闫红的笔法更加利落大气,讨论的问题也从情情爱爱转移到了人性、命运,“有意思”渐渐替代“犀利”,成为很多读者给她的评价。她说这就是写专栏的好处,更自由、更任性,能写一些想写的东西。

今年初,她出版新书《从尊敬一事无成的自己开始》,讲述各种命运,既有林徽因、李宗盛这样的名人,也有她自己的亲戚朋友,写他们的命运给自己的启示。

她现在的理想是写出一部“更厚重”的作品,她说:“我希望将来回望这一生时,能对自己说,我并没有一直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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