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
这些年
这些年,我看见了时间的虚无
看见了生活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切
吞噬着具体的一日三餐
这些年,就这样结束了,像海上的船
经历了风浪里必要的颠簸后,平静下来
随意进入下一片未知的水域
这些年,时常无话可说(和谁说呢?)
无事之年,不关心时弊,无视蔷薇的盛开
所谓的内心生活也越发变得简单
像元旦前的雪,兀自落在梅上
很明显,寒冷不是这些年真正的主题
我只是奔跑着,毫无目的地奔跑着
奔跑在古运河边,奔跑在梦中
带动着幻觉,带动十点后倾斜的楼群
这些年,朋友们消失了,消失于文本里
用文字把自己的脸涂上冷色的油漆
我不再遵从太阳的规则,克制着焦躁
克制隐隐的不安,像一个放弃耕作的农夫
任由良田荒废长满菇子和野草
突发事件
他们被泥石流吞没
成为一场暴雨中悄然消失的部落
或许数万年后就是品相完好的人的化石
并且连灵魂都被澆筑成石头
他们曾把一车车的煤从地下挖出来
值钱的部分被别人卖掉转化成日常的热能
剩余的无用之物丢弃在一边,现在
这些残渣像愤怒的狮群向他们凶猛扑来
他们也可能葬身疯狂的火海之中
像无处可逃的小鸟瞬间烧成一截炭黑
这些农民工,城里流窜的小摊贩
外省人,男人或哺乳中的母亲与她的婴儿
国家里的少数,新闻中可以省略的名字
他们偶然死去,死于“不可抗拒力”
死于昨天前天,死在今天,或就在此刻
死得有些莫名其妙,死得不比鸿毛重
你沮丧吗?你是否看见一只巨大的黑脚
悬在头上,随时向自己踩下来
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人,听电视里的天气预报
想着外星人出现的可能性。心不在焉的人
不关心亚马孙和三峡大坝有什么关系
他敲打出一些汉字,却并未进入汉字的核心
心不在焉的人治牙痛,医生也是心不在焉
而在哈医大二院,心不在焉的人走到了人生尽头
他的孩子心不在焉地把诊断书读成诗
心不在焉的人谈论蔬菜污染问题,不关心
中午吃的是地沟油。心不在焉的人烹制死鱼
想到了起死回生,但不会觉得自己的命运如何多舛
心不在焉的人聚在一起,谈论新闻中的热点
唐朝好,宋朝好,古中国好,当然黄河是好的
浑浊也是好的。大家心不在焉地发表议论
心不在焉地关心一下西南旱情
心不在焉的人认为转基因不是真理问题
不认为虫子会咬断农业的根部,影响夏粮总产量
心不在焉的人有时也是认真的,像一个和尚
只要穿着袈裟开始念经,就会为他人祈福
心不在焉的人还想成为作家或者科学家银行高管
心不在焉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大上
整个城市也开始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人,遭遇一场心不在焉的车祸
心不在焉的人在老虎园里险些丧命
心不在焉的人玩一种轮牌游戏,玩得很投入
我心不在焉地切着中国牛肉和外国芹菜
并不锋利的菜刀竟切入了食指里
像切入一个心不在焉的时代
走在街上
走在街上,走在这个超级都市的额头
它的神经不断痉挛,电流击穿两侧发呆的树
若把CT机放到中央,会看见残损的心脏和四肢
隐约的疼痛。而我把更多看不见的疼痛
称之为诗,这并不是一种游戏
走在街上,胡同里住着几个画家和上访户
和诡异的盯梢者。爱说谎的官员在别处继续说谎
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往日的巨幅广告牌黯然有斑
如穿行在矿区幽深而寒冷的巷道,要提醒自己
一旦遭遇灾难该如何逃生,如何抢救工友
走在街上,无须把攒动的人群想象成人间
鬼天气,人如白垩纪遗落的怪物,几乎没有热度
而去往哪里都不正确,哪里都只是晦暗的一角
比冰山体量大,比蘑菇云恐怖,无法透视它的思想
空气中永远都布满十分诡异的脸庞
走在街上,我已看不清它优雅的过去
搞不清它和草原有何关系,无法找到安静之地
做一次清新的呼吸。是的,这是一块巨型的石碑
残缺的字迹早已无法辨识,无数道划痕
和裂隙,像月球表面上冰冷的沟壑
走在街上,越走越孤独,越走越荒芜
它的长度并不太长,甚至不及一条细浪的十分之一
也不大于三十年前北大荒随意一根田垄
但我却不想走到尽头,不想走向病歪歪的柳树
不想走进购买衣服和玩具的人群
走在街上,有人仍迷失世纪恋曲中
有人竟然回忆起青春,只一个瞬间就彻底老去
有人怀念漫天飘舞的大雪,像一具僵硬的标本
到处都是科学的杰作,电子屏幕和现代强暴的表现力
唯有几个民工和他们的行囊是艺术品
走在街上,一双野骆驼之脚
踏在母土之上,却像在异邦感受隐隐的不安
当然这条大街或者叫
人民,中央
北京,解放
都安装了影像自动抓拍机
是的,做一个好人走过去
走在街上,走在没有码头的河流中
这是躁动的洪流,比1978年还更躁动更汹涌
充满物欲和盲目。有人说是希望,有人说是绝望
我要把这条繁荣的大街咽到肚子里,把嘈杂咽下去
我不担心身体的某个部位会决口
杜甫先生
在杜甫墓前我写不出诗
回去之后,仍然写不出诗
我找不出任何稍微明亮的辞藻
装饰他的不朽,照耀他的穷途
也找不到炭火进入他黑暗的墓室
听他讲长安往事,被撵出京城
为何北望。我谈不上真正理解他
他生的屈辱死的诱因是我永恒之谜
人们都说他背着一个国家的苦难
是一个朝廷风雨飘摇的化身
这让我羞愧,我这个闲散之人
一生碌碌无为,没为国家出过大力
身上的伤痕也只是儿时的小不幸
与民族兴衰没什么直接关系
我虽跻身首都,却居住在六环附近
任何发声都湮灭于昼夜不息的车流中
华光之下,也不曾看见冻死骨
而先生在首都时,并不是局外人
皇帝應该偶尔听得到他特有的口音
另外,我们虽拥有同一个的祖国
——诗。但是,在先生面前
我显然过于平庸,或是一个冒牌货
2014年杜甫祭日,我去过他的故园
那里有两棵千年以上的野桃树
高二十米,还有笔架山下的坟墓
……我很快将忘记这些
但我会记住欠着先生一首诗
在露天煤矿
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卧身山地草原上
如大地子宫不间断的分娩:汽车排着长队
往外拉出它的孩子——乌黑的煤炭
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大地的一个伤疤
不能治愈的伤疤,裸露的伤疤,令人心碎
如母亲身上不能缝合的伤口还在扩大
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远看浓尘滚滚
无人关注它的痛苦,也无人倾听它的呻吟
有人歌颂所谓的奉献,我却彻底失语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