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骋
上海某媒体在2017年3月25日刊登了一篇署名“杨彬”的文章《武松,如何从猥琐俗气的小人变成光明磊落的硬汉》(以下简称“杨文”),该文以《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两个武松形象作比较,认为“代表着其人物形象流传过程中必经的两个阶段。《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尚保有原初的那一份市井气,甚至残留着一些市民阶层的‘痞气和‘匪气,以一种不那么完美的英雄形象示人;而《水浒传》‘武十回中的武松形象,较在《金瓶梅》中更加接近传奇英雄的高大与神奇,或者说经由《金瓶梅》的过渡阶段,显现了朝向传奇英雄和‘英雄想象的‘进化趋向”。
杨文为了说明武松在《水浒传》之前是个酒色小人,还以元代钟嗣成《录鬼簿》里收录的元杂剧《窄袖儿武松》为例,虽然该剧内容已佚失,但杨文认为题名中的“窄袖儿”,在元明之际都是戏曲、小说中常见的寓意好色的用语。“如《水浒传》第四回,周通强抢桃花村民女,进村时手下小喽啰齐声高唱:‘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这句唱词,与元关汉卿《窦娥冤》里的张驴儿要强娶窦娥时的唱词几乎一模一样,都与(以不法手段)强占女色有关。显然,‘窄袖儿正是指‘渔色‘ 猎艳之类的‘色行。”
对杨文的观点笔者却不敢苟同。杨文所引用的小霸王周通手下小喽啰的唱词应为七十回本《水浒传》,原文是“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笔者查阅了一百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这段唱词都一样。而《窦娥冤》里张驴儿要强娶窦娥时的唱词与杨文的引文相同。两者虽有些许差异,但意思完全一样。如按杨文的解释,周通手下小喽啰的唱词就成了打趣他好色;张驴儿的唱词也成了自称“好色”“渔色”,这实在是有悖常理。笔者经查阅发现,这句唱词还出现在元代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第二折:“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元李好古《张生煮海》第三折:“我劝你早准备帽儿光。”元无名氏《连环计》第三折:“剗的你和夜月待西厢,父子每都要帽光光,做出这乔模样。”此外,元剧《东坡梦》第四折、《 香梅》第三折都出现了“帽儿光光”。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元杂剧精选》所选《窦娥冤》和《梁山泊李逵负荆》中,对这句唱词的解释是:“娇客:新郎的代称。‘帽儿光光以下四句是赞贺新郎的贺词”;笔者上网查阅“帽儿光光”以下四句的结果是:“为宋元明时代民间赞贺新郎衣帽整洁的谐谑语。亦用作做新郎的隐语。”人教社高二《语文》中所选用的《窦娥冤》中“帽儿光光”以下四句的注释是:“宋元时人在婚礼上打趣新郎的话。娇客,女婿。”因此总的来看,“袖儿窄窄”应该是打趣新郎衣帽整洁的意思,并不是如杨文所说是指“渔色”“獵艳”之类的“色”行。
杨文运用《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两个武松作比较,并有这么一段表述:“学界有一个承袭了很久的基本定论:《金瓶梅》里的武松故事(基本是在小说的前十回——第七、八回和第十回的后段),是从《水浒传》中整篇引用过来,或者说得干脆一点,‘抄袭而来的。对这一判断,即便偶尔有人提出异议,也都被一笑而过,从没有人当真。那么武松形象的塑造及完成,也当然就是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这样的一个序列。不过,两部小说中的两个武松的形象,相似之中却有着极大的不同,甚至乍读《金瓶梅》之际,多少会让熟悉了‘天神一样的英雄武松形象的读者觉得它有‘丑化英雄的嫌疑。细细咀嚼两个武松的差异,其形象的形成序列也似乎不再是毫无疑问的了。”并由此形成了全文的立论:由《金瓶梅》到《水浒传》,武松完成了从猥琐俗气的小人变成光明磊落硬汉的转变与升华。言下之意就是《金瓶梅》成书在《水浒传》之前,但毋庸讳言,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早在明代《水浒传》的刊本中,作者被框定在施耐庵和罗贯中两人中,而在当代学术界,一般多倾向于《水浒传》为施耐庵所作。施耐庵为元末明初人,且主要生活在元末,这也是当前学术界已作认定的共同看法,因此,《水浒传》一般被认为成书于元末明初,但个别学者对此有异议,在此笔者对《水浒传》成书的年代暂且不做讨论,先来比较一下《水浒传》和《金瓶梅》的刊本孰先孰后。
《水浒传》最早出版的刊本(版本)见于明代嘉靖十九年(1540)高儒所撰《百川书志》卷六“野史”中记载:“《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宋寇宋江三十六人之事,并从副百有八人,当世尚之。周草窗癸辛杂志中具百八人混名。”目前所见即有明嘉靖所刻《水浒传》残本,一般认为系嘉靖年武定侯郭勋或其门下御用文人托名所刊刻。因此,目前学术界虽然对《水浒传》成书年代有些争议,但对《水浒传》刊刻本不晚于明代嘉靖年没有异议。而现存最早的《金瓶梅》版本为明代万历四十五年(1617)东吴弄珠客序《金瓶梅词话》(图1),而在之前的《水滸传》版本除了嘉靖本外,还有万历十七年(1589)的天都外臣序本(一百回,序署万历己丑孟冬天都外臣撰);万历三十八年(1610)的荣与堂刊本(图2,一百回,卷首载有李贽《忠义水浒传序》,分荣甲本和荣乙本);万历四十二年(1614)的袁无涯刊本(图3,一百二十回);《京本忠义传》(仅存二叶,藏上海图书馆,有学者认为此本刊刻于明代正德、嘉靖年间);万历二十二年(1594)双峰堂刊刻的《水浒志传评林》(一百零四回);万历年间刊刻的《水浒传》插增本(残存一卷半,法国国家图书馆藏)等等。显然,《水浒传》出版早于《金瓶梅》七八十年。
刘世德在“《金瓶梅》与《水浒传》:文字的比堪”(载《明代小说面面观》)一文中,通过两书的文字比较,得出《金瓶梅词话》袭用和改写了《水浒传》荣与堂本中西门庆、潘金莲、武松等几个人物故事以及诗词韵文。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古本小说的版本鉴别不仅直接影响学术研究成果的可靠性,在当今古籍版本的收藏热中,更有可资借鉴的重要作用。《水浒传》在我国四大文学名著中,版本是最复杂的。从目前收藏市场的情况来看,在明代小说收藏中,《水浒传》的版本收藏一直名列前茅,其版本的鉴别就显得尤为重要。
《水浒传》版本的复杂性除了成书与刊刻出版的年代外,还存在着繁本与简本两个版本系统。以《水浒传》的回数区分,又有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七十回本、一百零四回本、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等多种类型。总体而言,《水浒传》的繁本文繁事简,简本文简事繁。繁本描写细腻、文笔流畅、艺术价值很高;简本则是情节梗概与繁本相近,而文字描写粗略、润色简单、艺术水准较低的本子。简本所谓“事繁”是指简本中首次出现了“征田虎、王庆”的情节,这两处情节直到明朝晚期的袁无涯本,才初次见于繁本系统的《水浒传》中。
繁本系统内又可细分为三类,依出现时间的早晚,分别为: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和七十回本。属繁本系统的版本最有代表性的除了以上提到的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现存芥子园翻刻本《忠义水浒传》,一百回,清康熙年间芥子园所刊)和荣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之外,还有《钟敬伯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此书藏于日本京都大学,共一百卷一百回,明天启年间庆吉堂刊,不题撰人,伪托钟惺批评,内容与荣与堂本基本相同;另外是袁无涯《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引首题《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传》,别题《绣像藏本水浒四传全书》,明代万历四十二年(1614)由苏州书种堂主人袁无涯刊行;最后是贯华堂本《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图4),又称“腰斩本”,七十五卷七十回,署东都施耐庵撰,于明崇祯十四年(1641)由贯华堂刊刻,问世之后广受欢迎,从顺治年间开始,逐渐垄断了市场,并将这种市场优势一直保持到民国时期直至解放初,在这段时间内,人们几乎不知道《水浒传》还有其他版本。
简本《水浒传》的代表版本为明万历年间的双峰堂刊本《水浒志传评林》(图5,一百零四回本);明崇祯年间雄飞馆《英雄谱》中的《水浒传》(一百十回本);明崇祯年间的《水浒忠义志传》(一百十五回本)等。双峰堂全本目前全世界只有一套,藏在日本轮王寺慈眼堂,上世纪四十年代王古鲁先生拍摄了该本全书书影,1956年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了1000部。但其中少了一张照片,影印本遂缺了两个相对的半叶:卷九叶十一下和叶十二上。直到1985年由日本九州大学三位教授将这两个所缺的半叶从轮王寺再影印出来,刊登在馬幼垣著《水浒论衡》一书中。
《水浒传》繁、简本的出现还给学界带来另一个版本问题,即围绕简本和繁本孰先孰后的问题争论了七八十年,马幼垣认为简本是由繁本删简出来,这里笔者就不再赘述了。重要的是要讲讲《水浒传》的伪作问题。1933年,由上海中西书局出版了一套名为《古本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本),民国时人梅寄鹤声称是其收藏的古本《水浒传》,因此此书又被称为梅氏藏本,此本前七十回与金圣叹的贯华堂本基本一致,后五十回却与之前的一百二十回本截然不同,梁山好汉没有招安,直到最后一回还在与官军浴血奋战。其实这后五十回由梅寄鹤所作,并非古本,这已为学术界所澄清。2008年1月人民出版社出版这套“梅氏藏本《水浒传》”,并在出版说明中称此本是“源于明天启年间的一种版本”,不知是何依据。另外河北人民出版社曾于1985年8月也出版了此本。
《水浒传》在民国时期和解放以后迎来了出版高峰,民国时期主要以石印本(图6)和影印本为主,解放以后主要以排印本和影印本为主。解放以来出版的重要版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10月出版的七十一回本,繁体字上下册《水浒》;其次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1975年9月(新一版)一百二十回本《水浒全传》,当时出版主要是供评《水浒》批宋江使用的,该书有毛主席语录、鲁迅语录;另外1973年9月上海人民出版社还出版了《水浒》少年儿童版(六十四回),1975年10月该社又出版了儿童版的增订本(八十八回)。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丛书影印出版了《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钟敬伯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贯华堂本)等,都是藏家喜爱的版本。
1934年刘半农将其所藏的金圣叹贯华堂本影印出版巾箱本(袖珍本),2005年华宝斋想印这本书,便向冯其庸先生索借其收藏的这个版本,冯先生当时建议将这套巾箱本还原成贯华堂原本的大小。2006年2月由华宝斋印刷、中国档案出版社按贯华堂本原大影印线装出版,印数为500册。
简本《水浒传》版本十分难得,明万历年间的双峰堂版本《水浒志传评林》继1956年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了1000部后仍然不易获藏。2006年《三国演义》《水浒传》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山东东平县举行,主办方东平县人民政府印赠了一批双峰堂版本《水浒志传评林》线装本。不過早在1994年,武汉出版社也排印出版了这个版本,书名为《日本轮王寺秘藏水浒》。
《水浒传》除了成书年代、出版年代、繁本简本的先后、伪作等诸多问题之外,还存在着刊本插图的抄袭问题。历代《水浒传》刊本插图主要有荣与堂本、天都外臣序本(清康熙年间翻刻本)、袁无涯本、钟敬伯批评本、雄飞馆《英雄谱》本、明崇祯末年陈洪绶绘《水浒叶子》(清顺治酔耕堂本)、明杜瑾绘《水浒图赞》、明崇祯元年广东富沙刘兴我刻本、明万历《水浒志传评林》本、清道光重庆善成堂刻本、清光绪上海大同书局石印本、校经山房石印本、嵩裕厚绘本等。
图7、图8分别为荣与堂本、天都外臣序本(清康熙年间翻刻本)插图“火烧祝家庄”, 荣与堂本与天都外臣序本插图孰先孰后存在不小的争议,学者比较倾向于天都外臣序本(清康熙年间翻刻本)抄袭荣与堂本的结论。读者如仔细研判两书的插图也许会发现其中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