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玮莉
摘 要: “梦”是个人潜意识精神活动的外射产物,台湾女诗人的梦性诗歌通过梦境彰显女性心灵意识层面及无意识领域:感官与潜意识的探路、黑暗意识、寄情于梦的孤独与自恋。
关键词: 梦 潜意识 黑暗 自恋
“梦”的意涵是现代诗的重要表现,“梦”是个人潜意识精神活动的外射产物,也是日常生活的书写之一。现代诗作为心灵的一种呈现,透露了意识的流变历程。女诗人所描写的女性经验,包括身体与情感体验,有许多部分投注于心灵意识层面,甚至下探神秘而辽阔的无意识领域,而有一块特殊的女性书写地域。女诗人所彰显的女性意识,透过无意识与梦的书写,伸展其丰沛真实的力量,同时反映了来自性别压抑的现实困顿。
一、感官与潜意识的探路
女性独特的生理现象及所处的文化环境,皆会影响作品风格的呈现方式,当具有女性情感与气质的女诗人,倾向于敏锐、细致的感觉,以及和谐、宽容等特征。女诗人擅用敏锐的感官触角织就梦境,例如朵思的《梦呓抒情》所运用的身体感官意象皆显现女性特有的纤细、敏感特质:“仿佛,我一大部分的梦境,都轮序/出现一颗颗褪尽前生的骷髅/所以,我懂得冰凉从脊髓往上爬升寻找出口的/滋味,所以,我懂得执着应该悬在何种高度/才能欲坠未坠,也懂得目光徘徊在画梁上面/什么时候才会沸腾……”[1]朵思的极端敏感不仅从五官着手,甚至深入至脊髓,即使是目光(视觉)也被转化为沸腾的意象(触觉)。
以超现实手法著称的女诗人罗英,也充分利用个人感觉经验经营其如梦的感觉世界,《梦》表面上写蔷薇,却也烘托出梦的特质:“蔷薇/温婉的香味/向空中/袅升起/众多的手指/让鸟鸣/自其间/缓缓地流过/让镜子的/眸光/悬挂其/须臾的/短梦”[2]。诗中“温婉的香味”、纤细的“手指”、“镜子的眸光”皆属于女性意象的语言,同时为了切合“短梦”的主题,其语言节奏也采二到三音节(最多五音节)的急促、断续形式。此外,诗中还采取通感作用,混同视觉(蔷薇、袅升起)、嗅觉(温婉的香味)、听觉(鸟鸣)、触觉(流过)等,却特意将“众多的手指”置于诗末,显现其视觉形象的优先表现力,同时也生动地呈现出花的整体形象。弗洛伊德曾提出“象征”是透过视觉形象的表现力形成的,在梦境中是被优先进入的,此图像构成是梦的最佳表现形式。因此,罗英攫取“蔷薇”此视觉表现力,成为梦境中显著的主题,同时利用各类感官的陪衬,成功烘托出视觉表现的优先性。
梦中的潜意识内容是极其复杂的表现。零雨的组诗《我们的房间》注意到身体与潜意识的概念,以精神分析式的语法呈现躯体与心理意识微妙的互动关系。《我们的房间之三》描写“双人摩托骑士”,是以梦的显意与隐意作为观看角度:满街都是/双人摩托骑士/两个身体,一个脸孔刚从街角诞生/进入巷口便已中年了/阳光同样在两个身体上移动/却是不同的光亮/比较黑的那个一定坐在前方/后方那个身体某些创口来自/无法抗拒的某次追撞/所以他们坐得近些,近到/他们的谈话有些模糊/然后延伸到身体/脸上——/失了焦的五官/就像来自同一个房间[3]。
弗洛伊德在《論潜意识》一文中指出,“潜意识”是一种作为心理活动痕迹的显现,诸多显在的行为表现无法与自己所能察觉到的心理活动联系起来,“潜意识”的出现乃是因为压抑过程无法经由取消、废弃本能的“观念性呈现”,而是迫使它不能进入意识,因此意识与潜意识同处于自身内部[4],如同诗中所云“两个身体,一个脸孔”。同时也暗示着自我心理活动拥有“意识”与“潜意识”两种不同内容,造成了“阳光同样在两个身体上移动/却是不同的光亮”。“比较黑的那个一定坐在前方”可视为诗中的显梦,后方那个身体则是隐梦,“是身体某些创口来自无法抗拒的某次追撞”,并且“近到他们的谈话有些模糊”、“失了焦的五官就像来自同一个房间”,足见坐在后方身体所发挥的影响力。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解读,此后方身体的创口可视为无法通过稽查作用而停留在潜意识里的原始意念,它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甚至影响外显行为而不自觉。值得注意的是此“潜意识”若要通过意识系统展现,则必须通过替代性观念以衍生物的形式,也就是“词语表象”始能进入。把这样的语词表象作用套进在零雨《我们的房间》进行解读,诗中难以言明的“某次追撞”、“有些模糊”、“失了焦”等文字,可视为无意识企图通过意识系统的一种衍生与替代。
二、行走在黑夜意识的梦境
“黑夜”似乎是女诗人梦中钟爱的主题背景,具有神秘、孤独、感性、想象、自由无束等特质,适于表现女性的心灵状态;拥有保护色彩,女性可以在其中尽情展现真实的自我。席慕蓉的《野马之歌》便将此黑夜的梦视为一片自由的旷野,被现实压抑的灵魂始能还原为一匹狂奔的野马:“只剩下疾风还在黑夜的梦里咆哮/(有谁能听见我的嘶叫生命的悲声呼号)/无法止息的热泪无法止息的渴望啊/只有在黑夜的梦里/我的灵魂才能复活还原为一匹野马/向着你/向着北方的旷野狂奔而去”[5]。对自由的渴望从何而来?诗的前半段铺陈了诸多线索,从“逐日进逼的是那越来越紧的桎梏”到“逐日成形的是我从兹安静与驯服的一生”,这逐日进逼的种种似乎暗喻着女人白日所遭受的身心压力与刻板印象,必须在黑夜的梦里获取复活、自由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亦能在写作中获得,同时反映女性写作意识的抬头,例如罗任玲写给张爱玲的《九月》,便将女作家伏案写作的情景与黑夜联系起来,以雨声、蟹足、月光和羽毛笔,勾勒出犹如蛛网般的幽微、隐晦的心灵空间:“坐在黑黑的秋天里/想象蜘蛛结网/那些隐晦的时光字语/如雨声滴流/形而上的一首诗/回不去的蟹足/月光从钟摆滴落/只是轻声走过了/桌上的一支羽毛笔/九月黑夜的安静”[6]。罗任玲特意安排“坐在黑黑的秋天里”、“九月黑暗的安静”,作为一座足以容纳女作家的丰富想象、隐晦字语的幽静空间,同时也是女性写作的自觉象征,因此黑夜似乎成为女诗人作为心灵交流的场域,黑夜是诗的繁衍之地,亦是灵感所在。不少女诗人将黑夜视为亲密伴侣,例如林泠的《三月夜》暗示了与夜拥有相契相知的能力,仿佛获得一张黑夜通行证:“还有一些——/我是不能说的/三月的夜知道/三月夜的行人知道”[7],如此的黑夜意蕴容易被解读为女性创作意识的觉醒。因此,“黑夜意识”呈现女性的内心意识,提供一个安全、亲密的场域,让女性的自我和宇宙相遇,正是在这种意识下,女性作家得以建构思想、信念和情感[8]。
三、寄情于梦的孤独与自恋
女诗人的梦依其婉约传统,多半凝聚于私我经验,探索内心世界,其表现出来的情感状态多是拥怀孤独,黯然神伤。例如朵思《访玛苏丽公主坟墓》“女人浸润在叙述的梦幻构图,莫名想到一株侏罗纪时代的植物,而后黯然拥抱自己的孤独”[9]。
涂静怡的《画梦》进一步具体勾勒出一座绝世独立的梦中小岛,表达追求自我的向往:“我是岛上唯一的子民/也是这儿唯一的主人/我拥有的财富无数/有数不尽的安逸与宁静/……/当我身心疲累时/我在岛上歇息/当我迷失方向时/我在岛上寻回自己/夜夜/我把梦画在掌中/我主宰自己/在这个小岛上/我是最富有的人”[10]。涂静怡所追求的梦中小岛显现一种自给自足的状态,同时也是自恋的显现。弗洛伊德曾提及,认为“自恋”是“最纯粹、最真实与常见的女性类型”,透露了女人的真实:“这种女人只爱她自己,几乎可说,她也希望男人如此地爱她,自恋的成功是一种自给自足的感觉”。自恋因素的缘由是我们把大多数自恋归于女性气质,它也影响女人对对象的选择,因此对她们而言,被爱比起爱人,乃是更强大的需要[11]。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自恋关系”正意味着女诗人透过梦,满足对自我的肯定与倚赖,甚至拥有幸福与秘密的层面,如同颜艾琳《未成品装潢》所言:“莫要夜探我的睡姿,/那是一种你不懂的/幸福的象形。/偶尔,/刚刚出炉的/新鲜的梦,/被一群嗅觉灵敏的风追逐;/而我喜欢与他们分享/我那不为人知的秘密——”[12]另一个满足的路径则是透过梦中的情爱。女诗人在处理梦通常出之以情诗的面貌,那是诗人所建构出来的场景,通常美丽、纯洁,令当事人缱绻。敻虹《怀人》便把“梦”寄托在等待、思念对方的层次,营造美丽而悠长的“怀人之梦”:为你贮一海的/思,悄靜而透亮/你的背弯围成一座睡城/我的梦美丽而悠长[13]。
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曾指出幸福的人不会幻想,现实生活中不能达成的愿望,是驱使诗人幻想的动力,因此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对缺憾的一种矫正。因此,女诗人对于梦的幻想,往往以情诗的面貌出现,情诗的主题包括等待、遗憾,必须透过梦的想象特质获得情感满足。
参考文献:
[1]朵思.心痕索骥[M].台北:创世纪出版社,1994:22.
[2]罗英.云的捕手[M].台北:林白出版社,1982:54.
[3]零雨.特技家族[M].台北:现代诗出版社,1996: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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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席慕蓉.迷途诗册[M].台北:圆神出版社,2002:132.
[6]罗任玲.逆光飞行[M].台北:麦田出版社,1998:35.
[7]林泠.林泠诗集[M].台北:洪范书店,1982:27.
[8]沃尔夫冈·顾彬.黑夜意识和女性的自我毁灭——评现代中国的黑暗理论[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4):48-53.
[9]朵思.飞翔咖啡屋[M].台北:尔雅出版社,1997:53.
[10]涂静怡.画梦[M].台北:汉艺色研出版社,1991:24.
[1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347.
[12]彦艾琳.骨皮肉[M].台北:时报出版社,1997:87.
[13]夐虹.夐虹诗集[M].台北:大地出版社,1983: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