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想妈妈……”

2017-06-09 18:08阿列克谢耶维奇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明斯克妈妈

阿列克谢耶维奇

“可我还是想妈妈……”

季娜·科夏克,8岁。

现在是一名理发师。

一年级……

1941年5月,我刚上完了一年级,父母把我送到了明斯克郊区的戈罗季谢少先队员夏令营去度夏。我到了那儿,才游了一次泳,过了两天——战争就爆发了。我们被带上火车,离开了那里。德国的飞机在天空中盘旋,我们却高声叫喊:“乌拉!”至于这些飞机是不是别的国家的,我们搞不清楚。在它们还没有轰炸之前……可是一旦开始轰炸,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第一次出现了“死亡”这个词,所有人都在说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词。而妈妈和爸爸没有在身边……

当我们离开夏令营时,每个人的枕头套里都被塞进了些东西——有的塞了米,有的塞了白糖。甚至连最少的孩子都没有落下。大家都让随身带了些什么东西,人们都希望尽可能多带些路上吃的。人们都特别珍惜这些食物。但是在火车上,我们看到了受伤的士兵。他们呻吟着,疼痛得厉害,我们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这在我们那里被称作是:“去给爸爸吃。”我们称呼所有男军人都叫“爸爸”。

有人告诉我们说,明斯克被烧毁了,一切都被烧毁了,那里已经被德国人占领,我们要坐车去大后方。我们要去的,是没有战争的地方。

坐车走了一个多月。我们准备去某个城市,快到达的时候,因为德国人已经离得很近,人们不能抛下我们不管。于是,我们到了摩尔多瓦。

这地方的风景非常美丽,周围耸立着不少教堂。房子都很低矮,而教堂很高大。没有睡觉的床和被褥,我们就睡在稻草上。冬季来临的时候,平均四个人才能拥有一双皮鞋。继之而来的是饥饿。挨饿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周围的人,因为所有的食物都供应给前线了。保育院里收养着250个孩子。有一天——招呼大家去吃午饭,却没有任何吃的东西。女教导员和院长坐在食堂里,看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们养着一匹马,叫玛伊卡……它已经很老了,性情很温顺,我们用它来运水。第二天,这匹马被杀死了。大人给我们水喝,还有一小块玛伊卡的肉……但是这件事隐瞒了我们很久。我们要是知道了,不可能吃它的肉……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是我们保育院中唯一的一匹马。另外,还有两只饥饿的小猫。瘦骨嶙峋!还好,我们后来想,真是万幸啊,幸亏两只猫这么瘦弱,不然也会让我们吃掉的。

我们都腆着个大肚子走来走去,譬如我,能喝下一小桶汤,因为汤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给我盛多少,我就能喝下多少。是大自然拯救了我们,我们如同会吃草反刍的动物。春天,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围绕着保育院……没有一棵树发芽长叶,因为我们吃光了所有的嫩芽,甚至剥光了嫩树皮。我们吃野菜,所有野菜都吃了个遍。发给我们每人一件短呢子大衣,在大衣上缝了口袋儿,我们用来装野菜,我们穿着它,嘴里嚼着野菜。夏天拯救了我们,而冬天变得更加艰难。很小的孩子,我们有40人,单独住在一起。每逢深夜都会哭号不止。呼唤着爸爸和妈妈。教导员和老师尽量不在我们的面前提到“妈妈”这个词。她们给我们讲童话,都提前挑选好了图书,上面不能出现这个单词。如果突然有人说出“媽妈”这个词,孩子们立刻号啕大哭。伤心的痛哭根本无法劝停下来。

我又重新上了一次一年级。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上完一年级时我获得了奖状,但是当我们到了保育院,当被问道,谁有补考时,我说,我有。因为我以为:补考——就是奖状的意思。三年级的时候,我从保育院中逃了出来。我要去找妈妈。在森林里,博利沙科夫爷爷发现了饿得有气无力的我。当他知道了我是从保育院里跑出来的,就把我带到了自己家里,收留了我。家中只有他和老奶奶两个人生活。我的身体慢慢地康复了,开始帮助他们收拾些家务:挖野菜,给土豆除草——什么活儿都干。我们吃的是面包,但这算什么面包啊,里面根本没有多少粮食。它的味道苦苦的。面粉里掺杂了所有磨成粉的东西:滨藜,胡桃花,土豆。我至今都无法平静地看到这些腻味的野菜,能吃很多面包。不管怎么吃,我都吃不饱……在十多岁期间……

那么多的事我至今仍然记得。许多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女孩,她钻进了不知谁家的菜园里,发现了一个小洞,她在那里守候着老鼠出来。小女孩饿坏了。我记得她的面庞,甚至她身上穿的萨拉凡[1]。有一天,我走近她,她告诉了我老鼠的事儿……我们就坐在一起,守候着这只老鼠……

整个战争期间,我都在等待,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和爷爷套好马车,去寻找妈妈。被疏散到后方的人们路过我家,我就问他们:“你们看没看到我的妈妈?”被疏散的人很多,那么多,每家都摆放着一锅热乎乎的荨麻汤。如果有人进来,好让他们随便喝些热乎乎的东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可以给他们吃的了……但是每家都放着一锅荨麻汤……我这些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采集过这种荨麻。

战争结束了……我等着,一天,两天,没有一个人来找我。妈妈没来接我,而爸爸,我知道,他在军队里。我这样等了两个星期,再也没有耐心等待了。我爬上了一列火车,钻到一张座椅下,出发了……往哪儿去呢?我不知道。我想(这还是孩子的想法),所有的火车都应该去明斯克。而在明斯克,妈妈会等着我!然后,我们的爸爸也会回来……成了战斗英雄!身上挂满了勋章和奖章。

他们在某次轰炸中失踪了。邻居们后来告诉我说——他们两个人去找我了。他们奔向了火车站……

我已经五十一岁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我还是想妈妈。

“我——是你的妈妈……”

塔玛拉·帕尔西莫维奇,7岁。

现在是一名打字记录员。

整个战争期间我都在想妈妈。在战争开始的日子我就失去了妈妈……

我们正在睡觉,我们的少先队员夏令营就遭到了轰炸。我们从帐篷里飞快钻出来,奔跑着,叫喊着:“妈妈!妈妈!”教养员抚摸着我的肩膀,想安抚我平静下来,可我还是哭喊着:“妈妈!我的妈妈在哪里?”直到她把我搂在自己的怀里,说:“我——就是你的妈妈。”

在我的床头上挂着一条裙子,白色的短上衣和红领巾。我穿戴好,和伙伴们徒步向着明斯克的方向出发了。沿途有许多孩子被父母接走了,可是没有我的妈妈。突然听到人们说:“德国人进了城……”我们赶紧往回跑。有个人对我说,他看见了我的妈妈——她被打死了。

当时我立刻失去了记忆……

我们是怎么到达了奔萨[2]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被送到了保育院的——我不记得。记忆中这一切都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有许多孩子,只能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睡觉。如果一个哭,另一个也跟着哭:“妈妈!我的妈妈在哪里?”我还很小,一位保育员阿姨想认我做干女儿。可是,我只想自己的妈妈……

我从食堂里走出来,所有的孩子们都冲着我喊:“你的妈妈来了!”我的耳朵里充满了这一种声音:“你的妈妈……你的妈妈……”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妈妈。我真正的妈妈。突然——她真的出现在面前,可是我觉得,这是在做梦。我看着——媽妈!但不相信这是真的。有好几天人们都劝慰我,我还是害怕走到妈妈身边。万一这是梦呢?是在做梦呢!妈妈哭着,而我喊叫:“别过来!我的妈妈死了。”我害怕……我害怕相信自己的幸福……

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整个一生中在自己生活的幸福时刻我都会哭,流泪。一生都是这样……我的丈夫……我和他相亲相爱生活了许多年了。当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我——泪流满面……他吓坏了:“我让你生气了?”“不!不是!我——太幸福了!”但我总是不能一直做一个幸福的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得不到幸福。我害怕幸福。我总是觉得,它很快就要结束了。在我的心中永远是这种“很快——很快……”的感觉。这是童年留下的恐惧记忆……

“他怎么会死呢,今天并没有开枪啊?……”

爱德华·沃罗什洛夫,11岁。

现在是一名电视工作者。

我只对妈妈讲战争的事……自己的妈妈……只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当时,游击队还驻扎在我们村子里,有一位老头儿死了,正好我住在他家。埋葬他的时候,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走过来问:

“为什么老爷爷躺在桌子上?”

人们回答他:

“老爷爷死了……”

小男孩显得很惊讶:

“他怎么会死呢,今天并没有开枪呢?”

小男孩只有七岁,可是他已经听了两年的枪声。人们都是在开枪的时候被打死的。

我记住了这些……

我的讲述是从游击队开始的,可我当时并不是很快就遇上他们的。那是到了战争第二年的年底。我没有讲,我和妈妈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星期前,怎样坐车到了明斯克,她把我怎样送到了明斯克郊外,来参加少先队员夏令营……

在夏令营我们唱歌:《如果明天就是战争》、《三个坦克手》、《跨过平原,越过山冈》。我的父亲非常喜欢最后一首。他经常哼唱……当时刚刚上映《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我很喜欢电影中的插曲:《愉快的风儿,请为我们歌唱》。我经常伴随着它的歌声起床去做早操。

那天早晨没有做操,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我抬眼看见,从飞机上分离出许多黑点儿,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那是炸弹。少先队夏令营旁边就是铁路,我沿着铁路去明斯克。原因很简单:离妈妈现在工作的医学院不远,就是火车站,如果我沿着铁轨走,就会找到妈妈。我叫上一个小男孩跟我一起上路,他家住的离火车站不远,他比我要小很多,哭得很厉害,走得也很慢,而我喜欢徒步行走,我和父亲曾经转过列宁格勒所有的城堡。当然,我冲他发火了……但是我们总算到达了明斯克火车站,到了西大桥,开始了连续不断的大轰炸,我和他走散了。

妈妈没在医学院里,妈妈的同事戈鲁博教授住得不远,我找到了他的家。但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敌机刚刚开始轰炸城市的时候,妈妈就搭坐上了一辆顺道车,沿着去拉托姆卡的公路接我。她到了那里,看见的是被炸毁的夏令营营地……

人们都离开了城市,四散奔逃。我觉得,到列宁格勒要比到莫斯科远,我的爸爸在列宁格勒,可他去了前线,我的姑妈住在莫斯科,他们哪里也不会去的。他们不会离开的,因为他们住在莫斯科……住在我们的首都……沿途我跟上了一位领着小女孩的妇女。这是位陌生的女士,但她明白了,我是一个人,什么也没有,饿着肚子。她就叫过我去:“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一起走。”

我记得,当时平生第一次吃洋葱腌肉。起初我皱着眉头,后来还是吃了下去。如果轰炸开始,我总是注意观察:这位女士和自己的小姑娘在哪里。傍晚的时候,我们就躲藏到一条沟里,躺下休息。对我们的轰炸一刻都没有停止。女士回头望了一眼,大叫一声……我也起身,向着她看的那个方向张望,我看见,一架飞机贴着地面俯冲下来,伴随着马达声,它的机翼下面喷出一条火舌。这条火舌扫过的道路上腾起一片尘土。我条件反射般地栽到了沟底。机枪从我们的头顶上扫射过去,飞机飞向了远处。我抬起头,看见这位女士躺在沟沿上,满脸血迹斑斑。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从沟里跳起来,撒腿就跑。从那时起,甚至现在,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折磨着我: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呢?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庄……街道上的大树下躺着一些德国伤员。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德国人……

村里人都被他们从家里驱赶了出来,被迫去打水,德国卫生员用大桶架在篝火上烧开水。早晨,他们把伤员抬上汽车,每辆车都让坐上一两个小孩儿。德国人发给我们水壶,告诉我们,需要给他们帮忙:给哪一个弄湿毛巾,放到头上,给哪一个湿润一下嘴唇。一个伤员请求我:“瓦谢尔[3]……瓦谢尔……”你把水壶放到他的嘴唇边,全身都在哆嗦。到现在都说不清当时的那种感受。厌恶?不是。仇恨?也不是。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其中也夹杂着怜悯……人类的仇恨也有一个形成过程,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学校里教育我们要善良,要友爱。我的话题又跑远了……当第一个德国人揍我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疼痛,体验的是另一种感觉。他怎么打我呢,他有什么权力打我?这让我非常震惊。

我又返回了明斯克……

我和基姆交上了朋友。我和他是在街上相识的。我问他:

“你和谁住在一起?”

“没人。”

我了解到,他也是和家人失散了,就建议道:

“那我们一起生活吧。”

“好吧。”他很高兴,因为他没有地方住。

而我住在戈鲁博教授丢下的住宅里。

有一次,我和基姆看见,街上走着一个比我们大些的小伙子,手里提着刷鞋的托架。我们认真听取了他的建议:需要什么样的箱子,怎么制作鞋油。为了制作鞋油,需要搞到烟炱,而这种东西在市里到处都是,把它收集起来,和随便什么油脂搅和一下。一句话,做成某种散发着怪味的混合物,但必须是黑色的。如果把它均匀地涂抹到皮鞋上,它还会发光呢。

有一次,一个德国人走到我跟前,把一只脚放到了箱子上,他的皮靴非常脏,粘在上面的泥泞都很长时间了,干透了。我们原先早已领教过这样的皮鞋,为了先清理掉这些泥巴,我还专门配备了一把刮刀,然后,再往上面刷鞋油。我拿起刮刀,刚清理了两下,他就很不高兴。他抬腿就踢箱子,又朝我脸上踹了一脚……

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人打过我。孩子之间打架不算数,在列宁格勒的学校里那是常有的事。但在这之前,成年人没有打过我一次。

基姆看着我的脸,叫喊着:

“你别那样看着他!不要啊!他会打死你的……”

那时候,我们第一次在街头碰见了大衣上、西服上缝着黄布条的人。我们听说了隔离区……大家提到这个词的时候都是压低了声音……基姆是犹太孩子,但是剃光了头,我们都说他是鞑靼人。当他的头发长起来,卷曲的黑发,谁还相信他是鞑靼人啊?我为朋友担心,半夜醒来,看着他浓密的头发,不能入睡:应该想个办法,别让他们把基姆抓到隔离区里去。

我们找了把理发推子,我又给他推成了光頭。天气已经冷了,在冬天没法擦鞋。我们又有了新的计划。德国军队指挥部在市里办了家宾馆,接待到达的军官。他们都随身携带着大背包、大箱子,而到宾馆的距离不近。我们不知怎么奇迹般地搞到了一辆大雪橇,守候在火车站上。火车到站,我们把两三个人的行李搬到雪橇上,拉着它,穿过整个城市。给我们服务的报酬有时是面包,有时是香烟,拿香烟到集市上,可以换到一切,随便什么食物。

基姆被抓走的那一天,深夜的火车晚点了,迟到了很长时间。我们都快冻僵了,但又不能离开火车站,已经实行宵禁了。我们从火车站大楼里被赶了出来,在外面等候。终于火车到站了,我们往雪橇上装满行李,就拉着上路了。我们使劲儿拉着,皮带勒得生疼,他们还驱赶着我们:“使奶力[4]!使奶力!”我们不能走快,他们就开始揍我们。

我们把东西搬进宾馆,等着和他们结账。一个家伙命令我们:“滚蛋!”——推了基姆一把,基姆的帽子从头上掉了下来。他们立刻叫喊起来:“犹太!”上前抓住了他……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基姆被关进了隔离区。我走到那里……整天围着隔离区转悠……有几次透过铁丝网看到了他。我给他带去面包、土豆、胡萝卜。等岗哨转过身去,走到角落,我就飞快地把土豆扔进去。基姆就走上前,捡起来……

我住的地方距隔离区有几公里远,但是每天深夜都会从那里传来叫喊声,那种声音整个城市都能听得到,我醒了,就想:基姆是不是还活着呢?我怎么才能把他救出来?在又一次大清洗过后,我到了约定好的地方,人们暗示我:基姆没了!

我很伤心……但还是抱着希望……

一天早晨,有人敲门。我跳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基姆!不,这不是他。叫醒我的是住在下面一层的一个小男孩儿,他说:“请你陪我到街上去好吗,那里躺着许多死人。帮我找找我的父亲吧。”我和他走出家门,宵禁的时间已经结束,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场小雪染白了街道,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每隔十五或二十米,就躺着一些被枪杀的我们的军人。半夜他们被押解着穿过城市,那些落在后面的,敌人就冲着他们的后脑勺开枪射击。所有人都是脸朝下趴在地上。

小男孩没有力气翻转死人,他害怕看到里面有他的父亲。当时我就捕捉到了自己的一个念头,为什么面对死亡我没有一丝恐惧呢。我早已习惯了它。我把那些死人翻转过来,小男孩就查看每张面孔。就这样,我们穿过了整条街道……

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甚至可能是最应该落泪的时候,也没有。我不会哭了。整个战争期间我就哭了一次。那是当我们的游击队护士娜塔莎牺牲的时候……她喜欢诗歌,我也喜欢诗歌。她喜欢玫瑰,我也喜欢玫瑰,夏天我给她采了一大束野蔷薇。

有一次,她问我:

“战争前你上到了几年级?”

“四年级……”

“等战争结束了,你要上苏沃洛夫军事学校吗?”

在战争前,我非常喜欢父亲的军装,我也梦想佩带着武器。但是我回答她,不,我不去军校。

死去的她躺在病房旁边的松枝上,我就坐在她的身边,哭泣。这是我看到死人后,第一次哭。

……我和妈妈重逢了……当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只是看着我,甚至没有抚摸我,她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是你吗?难道这是你?”

过了许多天,我们才能够互相讲述战争期间的遭遇……

“你们都该去前线,却在这儿欣赏我的妈妈……”

雅妮娅·切尔尼娜,12岁。

现在是一名教师。

平常的一天……这一天的开始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但是,当我坐到有轨电车上,人们已经是议论纷纷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可我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跑回家,看到自己的妈妈,她在和面,泪水雨点般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我问:“出了什么事?”她告诉我:“战争爆发了!轰炸了明斯克……”我们最近几天才从明斯克回到罗斯托夫,我们去姨妈家做客了。

9月1日,我们仍然去上学,到了9月10日学校就关闭了。罗斯托夫开始疏散居民。妈妈说,我们应该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我不同意:“为什么要疏散呢?”我到了共青团区委,请求他们尽快吸收我加入共青团。他们拒绝了我,因为吸收的团员需要满14周岁,而我只有12岁。我以为,如果加入了共青团,就能够参加一切活动,立刻就成了大人。我就能到前线去。我和妈妈坐上火车,我们随身带了一个皮箱,里面装着两个布娃娃: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我记得,当我把它们放进去的时候,妈妈甚至都没有反对。到后来这两个布娃娃救了我们,我一会儿再说……

我们抵达了高加索车站,火车遇到了轰炸。人们都趴到了一个露天的站台上。往哪里去,搞不清楚。人们只知道:我们在离前线越来越远。离战场越来越远。下着雨,妈妈用自己的身体为我遮蔽风雨。在巴库近郊的巴拉扎拉车站,火车喷吐着潮湿而浓黑的蒸汽。人们都很饥饿。战前我们生活得就很清贫,非常清贫,我们家里没有一件好东西可以拿到市场,去交换或出售,妈妈随身的只有一本护照。我们坐在车站里,不知道怎么办。去哪里呢?一个士兵走过来,不是士兵,而是小兵,年龄很小,皮肤黝黑,肩膀上挎着背包,绑着小饭锅。看得出,他刚参军不久,他正要去前线。他在我们旁边站住,我靠紧了妈妈。他问:

“女士,你去哪里?”

妈妈回答:

“不知道。我们是撤离的难民。”

他说的是俄语,但地方口音很浓重:

“不要担心我们,你们到村子里找我的妈妈吧。我们全家都被征兵入伍了:我们的父亲,我,两个兄弟。就剩下她一个人在家。去帮帮她,你们可以一起生活。等我打仗回来,我就娶你的女儿。”

他说了自己家的地址,没有东西可以写下来,我们就记住了:叶夫拉赫车站,卡赫区,库姆村,穆萨耶夫·穆萨。这个地址我记了一辈子,虽然我们没有到那里去。一位孤身的女人收留了我們,她住在一个胶合板子搭建的临时小房子里,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凳子。我们是这样睡觉的:我们的头冲着过道,把双腿伸到床底下。

我们有幸遇到了不少好人……

我忘不了,有一个军人走到妈妈跟前,我们聊了会儿天,他说,他全家人在克拉斯诺达尔都死了,他要去前线。同志们喊叫他,招呼他上军用列车,可是他站着,舍不得离开我们。

“看得出,你们很穷,请允许我把自己的军人证书留给你们吧,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妈妈哭了起来。我却按自己的意思理解,冲着他喊叫:

“正在打仗……您全家人都死了,您应该去前线,向法西斯分子复仇,可是您却在这里欣赏我的妈妈。您真不觉得害臊!”

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他们的眼里都流着泪,而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善良的妈妈可以和这样的坏人聊天:他不想去前线,他述说自己的爱情,要知道爱情只有在和平时期才会有。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在谈恋爱?要知道,他的话里提到了他的尉官证……

我还想说说塔什干的事……塔什干——这是我的战场。我们住在工厂的宿舍里,妈妈在那里上班。它位于市中心,让人们住在工厂的俱乐部里。在前厅和观众席里住的是一家一家的,而在舞台上,住的是——“光棍儿们”,人们称呼他们是光棍儿,实际上他们都是些工人,他们的家人都疏散走了。我和妈妈住的地方在观众席的一个角落里。

发给了我们土豆供给证,妈妈从清晨到深夜都在工厂上班,我需要去领取这些土豆。排半天的队,然后把一袋土豆拖在地上,走四五个街区,我背不动这些土豆。不让小孩儿坐公交车,因为正在闹流感,宣布所有人都要检疫。正好是这些日子……太不像话了——不让我坐公共汽车。在离我们的宿舍还剩下一条马路时,我的力气都用完了,倒在口袋上,大哭了起来。陌生的人们过来帮忙——把我和土豆送回了宿舍。到现在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沉重。每一个街区……我不能丢掉土豆,这是我们的命根子。就算是我死了,也不能扔掉土豆。妈妈下班回来,非常饥饿,脸色发青。

我们饿着肚子,妈妈甚至瘦得和我一样了。我心想,我也应该帮助下妈妈,不能把我抛开。可是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我决定卖掉我们唯一的一条绒布被子,用这些钱买些面包。可是禁止孩子们买卖,警察把我带到了一个儿童室。我坐在那里,等他们通知上班的妈妈。妈妈换班后来了,把我领回家,我因为羞耻而痛哭,还因为妈妈在挨饿,可家里一块面包也没有了。妈妈得了支气管哮喘,深夜里咳嗽得厉害,喘不过气来。她要是能吃一口碎面包渣儿,也会变得好受些。我总是在枕头底下为她藏起一块面包。我觉得,我已经睡着了,但是仍然记得,枕头底下还放着一块面包,我非常想吃掉它。

我背着妈妈偷偷地去工厂里找活儿干。可我那么小,典型的营养不良症患者,他们不想要我。我站在那里,哭。有人觉得我可怜,就把我领到车间会计室:给工人们填写派工单,计算工资。我用打字机工作,它的样子就像现在的计算机。现在的计算机工作起来没有声音,而当时它简直像拖拉机,不知为什么工作的时候还必须亮着电灯。12个小时的工作把我的脑袋烤得像火热的太阳,因为打字机的嗡嗡作响,一天下来,我耳朵都聋了。

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给一个工人的工资应该是280卢布,可是我却算成了80卢布。他有六个孩子,在发工资之前,谁也没有发现我的错误。那天我听见,有人在走廊里跑动,叫喊: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用什么来养活孩子?”

人们跟我说:

“快藏起来,大概,这是冲你来的。”

门打开了,我紧贴着打字机,没地方躲藏。冲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拎着一把沉家伙儿:

“她在哪里?”

有人指着我说:

“她在那儿……”

他往墙壁退了几步。

“呸!不值得杀,她自己都这样啦。”他转回身,走了。

我倒在打字机上。大哭了起来……

妈妈在这个工厂的技术检验车间上班。我们的工厂为“喀秋莎火炮”制造弹药,炮弹有两种规格——16公斤的和8公斤的。要在高压下检验炮弹外壳的结实程度。需要把炮弹抬起,固定好,加到一定数量的气压。如果外壳质量好,就把它取下来,装进箱子。如果质量不合格,卡扣承受不住,炮弹就会轰响着飞出去,飞向上面的车间顶棚,然后掉到不知什么地方。当炮弹飞出去后,那种轰响与恐惧……所有人都吓得钻到车床下面……

妈妈每天深夜都会在睡梦中惊醒,喊叫。我就搂着她,她这才安静下来。

眼看就到了1943年的年末……我们的军队早就反击了。我明白,我需要上学。我去找厂长。在他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张很高大的桌子,从那张桌子后面几乎看不到我。我就开始说提前准备好的话:

“我想辞职,我需要上学。”

厂长发火了:

“我们谁也不辞退。现在是战争期间。”

“我总出错,就像个没文化的人。不久前我就给一个人算错了工资。”

“你能学会的。我们这里人手不够。”

“战争结束后,需要的是有文化的人,而不是没受过教育的。”

“哎呀,你啊,真是倔头啊。”厂长从桌子后站起来,“你什么都懂!”

我上了六年级。在上文学和历史课时,老师给我们讲课,我们边坐着听讲,边给军人们织袜子、手闷子、荷包。我们边织,边学诗。齐声朗诵普希金的诗。

我们等到了战争结束,这是多么期盼的理想啊,我和妈妈甚至害怕提到这一天。妈妈在工厂上班,到我们这里来了一位全权负责人,问大家:

“你们可以为国防基金奉献什么?”他们也问了我。我们有什么呢?我们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几张债券,妈妈很珍视它们。大家都给了些什么,我们怎么能不献出去呢?!我就把所有的债券都献了出去。

我记得,妈妈下班回到家,她没有训斥我,她只是说:“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除了你的娃娃。 ”

我也跟自己的娃娃告别了……妈妈丢失了面包月票,我们处在死亡的边缘。在我的头脑里冒出了一个拯救我们的念头,用我的两个布娃娃换些什么吧——大的和小的。我拿着它们到了集市上。一个乌兹别克老头儿走到我跟前问道:“多少钱?”我们说,我们要坚持生活一个月,我们的票证没有了。乌兹别克老头儿给了我们一普特大米。就这样,我们没有被饿死。妈妈发誓:“等我们回到家后,我要给你买两个漂亮的布娃娃”。

等我们返回罗斯托夫,她没有给我买布娃娃,我们再一次过着穷困的生活。当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给我买了。两个布娃娃——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注释:

[1]萨拉凡:俄罗斯男人穿的一种长袍,或俄罗斯女人穿的一种无袖长衫。

[2]奔萨:俄罗斯欧洲部分中南部城市,奔萨州的首府。跨伏尔加河支流苏拉河两岸。为俄罗斯民族古老文化中心之一,有化工设备及纺织机械制造研究所、建筑工程学院等五所高校和大型博物馆。

[3]瓦谢尔:德语wasser的音譯,水的意思。

[4]使奶力:德语schnell的音译,意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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