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亭(短篇小说)

2017-06-09 05:09左小词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猫花椒

左小词

潮湿的月光打在大方亭上,就像一只倒扣的金刚罩,内里塞了一撮一缕一丛一团已显疲惫的各种声音。人群松动,有随时抽身离开的可能。但是徐幼慧不能让他们走,她只能从身体里挤出差不多算是最后一滴水,水拖着悲伤,她便来了悲伤。一旦哭喊出来,那悲伤就成了真的悲伤,本质上是无须分辨的。

她害怕他们从这个挺立于村中央的凉亭里走开,那么这个夜晚只会剩下她一个人,确切地说只会剩下她和她的父亲。虽然,她的大伯和二伯一定会守在亭子外面。

从事发的早晨,父亲的尸体被人慌里慌张运回来的早晨,她便开始哭。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父亲放在这里,她觉得应该让他回到家中,躺在属于他的床上,然后给他清洗,收拾遗容,换一套干净衣服,三天之后再把肉身送还给泥土。她听见二伯和村长徐栋儒商量:简直太草率了,不能回家,坚决不能回家,必须把死人拉回工地。那些抬尸体的来自工地上的人和她那个去认领回尸体的大伯被村人拦住,遭到狠狠的责骂。大伯反复解释,他是被工地骗去的,他们又一路骗他回到了村里,他完全沉浸在惊慌里,他怎么能在惊慌里抬起脑袋再去仔细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使劲才说清楚,他见到他兄弟时,他的兄弟还活着,在回来的路上,他的兄弟是有一口气的,他一定要回家,他念叨着回家回家。关于这些,人们不得不信,因为他本来就是大家公认的迟钝的人,七个半心眼的老家伙,煞有介事地撒谎对他而言的确有些难度。人们说另外两个半属于他捡到的白痴老婆,两口子加起来才凑够一个正常人的心眼数。徐幼慧也相信,父亲在回来的路上还活着。

年轻力壮的村人呼啦啦地挤上一辆大面包车,他们要去跟出事的建筑公司交涉,但他们并没有随行携带着徐幼慧的父亲,他们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那是最后的不得已。既然有最后的不得已,就得为最后的不得已做打算,她的父亲就被暂时搁置在了回家的半道上。虽然再有七八百米就到院门口了。剩下的人群安慰她,不急,再等等,去城里的人很快就会回来。

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讲,徐幼慧应该感激村子里的人,他们贡献了大方亭出来给她的父亲临时停尸。要知道,这个古老的亭子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是供村人消遣和耍故事的好地方。它简直代表了一个村庄的精神高地。他们如此爱护和喜欢这里,他们丝毫没有忌讳一具尸体的晦气,还是一个死于非命的中年鳏夫,就那么轻易地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就摔坏了的笨人。

徐幼慧坐在地上,瘦弱的身体进入又一轮的哭喊,四周人群忍不住又跟着落泪。张花椒作为妇女群众的代表,像一摊水一样缓缓地涌到了徐幼慧的跟前。她慢慢地蹲下,张开双臂,揽住徐幼慧瘦小的肩膀,那肥硕的乳房就抵在了徐幼慧的肩胛骨上。徐幼慧被一股突然的温热和持续的来自屁股底下的阴凉交缠,心头竟恍惚起来,实在太困乏了。确切地说,这时候的悲伤已经跟清晨的悲伤和正午的悲伤有些不同了,它在经由庞大的突如其来的甚或有些盲目的恐惧和哀痛朝着细碎的发散的悲伤渗透,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明晰。比如,从此她得一个人生活,成为孤儿。比如,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她隐约感到羞耻。

从早到晚,那些温润的摊水一样的人来来去去,轮番回家吃饭,轮番回来继续陪着徐幼慧。从早到晚,人们哀叹,这个可怜的刚满十六周岁的女孩,以后怎么过。他们的触角开始无限延伸,纷纷围绕着从今以后徐幼慧是跟着她的大伯徐老大还是二伯徐老二生活而展开谈论。最后一致认为,都不太合适。这个“太”字是有根由和底气的,罗列如下:徐老大常年酗酒,又有一个不知冷热、不通人情的疯婆子,日子过得糟糕,如何能照顾好徐幼慧。虽说这些年徐老大已经很少烂醉,被掏空的糟鱼一样的身体却又像随时随地会被什么折断一般,让人不安。徐老二的状况看上去不错,农忙之余磨磨豆腐,集市上做做牲畜买卖的经纪人,几年前就住进了高屋大房。可她的老婆,外号铁母鸡,是铁公鸡的娘,心眼比针鼻还窄,两粒大米都能捣鼓出一锅白白的汤水待客,让徐幼慧过去岂不是受委屈?再说了,徐老三活着的时候跟徐老二家就少有来往,疏远得很。有人能列举徐老二和徐老三撇清兄弟关系的事情,比如分家的时候俩人大吵大闹过,又比如徐老三第一次结婚的聘礼让徐老二给偷着减压了,从而惹怒了新媳妇一家人。

那么问题还是十分棘手,徐幼慧到底该何去何从?村人陷入了一种自发式的集体的伤感之中,这气氛笼罩而来,进而影响到徐幼慧。她从他们眼睛里看到了“可怜”,看到她的“无家可归”,她再一次号啕大哭,并且迅速得到了周遭的回应,有大片女人跟着摇动鼻翼。

空气中弥散着越来越黏稠的汗腥味和泪水的潮气。月影开始模糊。

村长回来了。有人喊。徐栋儒哑着嗓子回应,是啊,是啊。一阵旋风似的,十多个壮实的男人拥进大方亭。他们的额头上蒙着细汗,泛着光。他们的眼睛也是,闪烁着坚定的胜利的光芒。徐栋儒站在中央,右手朝着身体的斜上方举起一只紫红色的小本本,像一面小旗子,在半空中扬了扬,又扬了扬:看到了吧,看到了吧,狗日的老板,多加了五万,现在赔偿金是十二万,十二万!

人们纷纷举起脖颈盯向紫红色小本上的那串数字,看了,又看,以确认是否有误。少顷,才发出一声又一声唏嘘,万金不如一命啊。

张花椒和徐老二的老婆从地上将徐幼慧捞起来。现在,徐幼慧可以带着她的父亲和紫红本本回家了。人群如摊水一样,跟在后面,曲折蜿蜒呈一长队,充满了力量。

徐老大张罗着在徐幼慧家的外屋用木板搭了灵床,徐幼慧才听他们讲父亲徐老三是不能躺到他平时睡觉的床上去的,那会把床背到阴间。第二天要入殓,棺材也得马上准备。距离村子最近的棺材铺在镇南,来来去去得小半天时间,关键没有提前预订,铺子里有没有合适的还不好说。徐老大提出将自己的松木棺材拿出来给兄弟用。张花椒和其他人说松木的可不赖,松木是中品,杨木次品,楸木、红木棺材为上品,没想到一个木讷又潦倒的徐老大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张花椒提议,拿徐幼慧家院內外的两棵大杨树做交换。徐老大没意见。

只有女儿的人家丧葬一切从简,安葬了父亲之后,人群各自散去,徐幼慧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院子里。太阳落了又升,接下来,她必将面对漫长的生活,首先便是即在的暑假。她在乡中读高一,成绩一般,本打算假期里去班主任偷着开办的辅导班补课,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心情了。她飘着,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或者不该做什么。

她必将成为村里新的问题。于是,徐栋儒和张花椒跟她谈心,语重心长地劝她一定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如果心中有什么顾虑,就告诉村上,村上出面解决。他们说,那么多乡亲都站在她的身后,是没有人敢伤害她的,伤一根汗毛都不成。他们说这话时,徐幼慧似乎看到在门板后面的蛛网上悬挂着一个敌人,一个凶残的比杀人犯和强奸犯都可怕的妖魔就潜伏在她的左右,伺机出动。

她打了个哆嗦,一泡尿憋在膀胱里。这些天,她真感觉到有一条影子,就藏在院子里。

到了晚上,她扯亮屋里所有的灯泡。过了零点,还是睡不着,她就要数绵羊,数过来数过去,从一到一百,再到一千,然后倒着数。倒着数,这样的方式,她发觉出了妙处,能给她带来微小的乐趣。又仅仅是暂时的。如果想及父亲的离世,连带思念母亲,就更加难以入眠。好不容易闭上了眼睛,一些碎片式的梦,又来回乱窜。

徐幼慧想出一个办法,一到傍晚,她就在院子里摆地雷阵。所谓的地雷,分别是水盆、面盆、铁桶、茶缸、擀面杖、铁锹、板凳等她能想到和随手拿到的小物件。她想如果那个诡异的影子踩到了任何一个东西发出响动,都能提示她迅速进入戒备。然而她第二天检查那些物件,它们都在各自的圆圈里,纹丝没动。她开始怀疑看到的影子难道也是梦境不成?

就像有一片钝刀子在她的小脑袋里磨过来擦过去,有些可怕的动静,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她也不愿意去二伯和大伯家借宿,她跟他们实在亲不起来,这是父亲在世时养下的习惯。

这样的时候,老猫来了。老猫简直就是从天而降。至少可以为她壮胆。随着老猫一起来的还有她那个倭瓜般的老男人。他们一进门就伏在徐幼慧的母亲的遗像上大哭,倒像是徐幼慧的母亲刚刚去世。他们的身份不需要确认,徐幼慧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的姥姥和姥爷。徐幼慧小的时候见过他们一次,是在四川山里,母亲背着她走了曲曲折折不知道多远的山路才找到的家。那一次,母亲是累坏了,一进家门就瘫倒在地,是她自己从背袋里爬出来,爬到那个陌生的四川女人的脚边。她并没有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或者拍拍她身上的泥土。她只盯着她看了一眼,她就想到了自己家里边的老猫。这个清晰的记忆一直延续了很多年,当有一天她的母亲对着她回忆家乡往事的时候,她竟脱口而出:那只老猫,她不管你,你干什么老想她。

老猫风尘仆仆,先去女儿和女婿的坟上看了看,然后把徐幼慧家的房子和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一副要住下来的架势。张花椒作为村里的妇委会主任,亲自来慰问老猫,赞扬老猫不远千里跑来照顾外孙女的精神,说到徐幼慧一家的可怜处,又说到女人命苦,忍不住泪水涟涟。这一刻的悲伤,张花椒的确发自肺腑。

老猫的四川方言味道浓烈,裹挟着她衰老的体味,让徐幼慧忍不住厌烦。到了晚上,老猫从她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各种食材,烟雾缭绕里竟捣鼓出一桌子的饭食。徐幼慧嗅了嗅鼻子,身子一软,就偎到了小饭桌前。她坐下来,筷子竟不知先从哪只盘子里开始动。有腊肉,有火腿,有土豆,有腐竹,还有一碗粉条。这些食材被粗糙的厨艺赋予的灰暗的色泽并没有影响它们的诱人度。徐幼慧夹了一片土豆,她本来想先夹起土豆旁边的那块腊肉的。食物放进嘴里,刺激的辣味呛得她连连咳嗽,每一样都是辣的,眼泪都被辣出来。这样也好,在朦胧的泪水和昏暗的灯光下,老猫显得不是那么过分干瘪丑陋。她的嘴角的黑痣上还那么滑稽地挂着一颗米粒。

家里似乎恢复了如常的秩序,影子也没有再出现。徐幼慧暂时能从悲伤和茫然中稳住小小的心神。存折上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她来说,她觉得可以花一辈子,从现在到老死或者也像父母一样突然死掉。至于考大学,她认为几乎没有什么希望。这些心思,徐幼慧并没有对老猫讲。至于老猫,她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吧,等哪一天她要回四川了,她去县城送她一趟。

可是老猫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相反的,老猫的气息在家里越来越顽固,她牢牢地粘进徐幼慧的视觉和知觉。一天傍晚,徐幼慧去二伯家串门回来,看见老猫正吭哧吭哧地在搓衣板上搓一件乳白色的衬衫。那是一件丝绸的衬衫,到底是不是真货不知道,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交给她时,她惊喜地发现那张卷边的吊牌上标注着百分之百桑蚕丝。她拿它当真丝对待,娇惯着,一般是舍不得穿的,更别说拿去洗衣板上使劲揉搓。她尖叫着,冲上去,从老猫手里夺过衣服。水滴溅了她一脸一身。一些气泡在破碎。她想要咆哮,却没了力气。这些让她想起她的母亲,母亲在的时候也总是将家里人的衣服放在一只大铝盆里,撒上洗衣粉,搅拌,水面就挤满一层密密匝匝的泡泡,泡泡底下的水的颜色渐渐发生隐秘的变化,劣质的各色衣物的颜料慢慢晕染在一起。

老猫蹲坐在一只矮脚的凳子上,并没动弹。她的手指悬在水盆上方,眼睛瞅着徐幼慧微微圆润的不断起伏的小胸脯。徐幼慧从她身旁挤过去。她问徐幼慧去哪儿了,徐幼慧拧了拧脖子。

夜里开始下雨。徐幼慧听见老猫招呼她的男人跟她一起从院子里的那根晾衣绳上摘衣服。那个男人发出笨拙的水缸一样的挪动声,半个身子时时刻刻想要往泥土里钻一样。徐幼慧听母亲讲过这个男人是她的继父,母亲没有说过他一星点的好还是不好。在母亲的讲述里,关于家乡,只有一座座让人看上去心生绝望的大山,村口的桥,果树,家里的房屋,模样模糊的同母异父的妹妹。

徐幼慧隐隐觉得老猫会提到那张存折。徐幼慧忍不住了,主动跳出来,跳到老猫的跟前。老猫抖着浑身的雨水,就像一只真正的衰老的猫。老猫的男人缩成一团去继续睡觉了。

老猫和徐幼慧就站在了堂屋里。风在外面盘旋,始终不得要领,竟显得唐突又呈无畏的猛烈。窗棂被反复敲打。徐幼慧怎么会思考呢,她不会,她觉得直接说出来就是了。于是,徐幼慧告诉老猫,不可能让她拿走父亲的钱。老猫说她不贪心,她不會要徐幼慧父亲的那一份,只要徐幼慧母亲能分得的那一份。老猫说养大一个女娃不容易,没给她养老就死掉实在是不孝,赔本得很。她还能指望谁呢,如果徐幼慧愿意陪着她,她倒是可以另外打算。徐幼慧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松地说及自己女儿死掉的事情,仿佛就是在说电视上的新闻事件,离自己十万八千里,又没有一点儿悲伤。并且母亲病逝的那会儿,让人给她捎过书信,她都不曾回复一句。

徐幼慧的小胸脯又开始起伏,老猫不作声,自顾回屋睡去。愿意待着就待着吧,徐幼慧想。给父亲烧过“末七”之后,等暑假一过,要么继续上学,住校;要么退学,去找在苏州打工的那个堂姐,二伯家的女儿徐如云。

小时候,她跟徐如云最能说上话,这些天她突然想到这个几乎消失在脑海中的堂姐,她就跑去二伯家要了她的电话。她背着二伯家人打的电话,徐如云似乎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懒洋洋地说能帮她找一份在丝巾厂做贴标工的工作。隔着话筒,一股子爆米花的味道和轰炸声袭来,她说不要耽误她看3D电影,几十块钱买的套票。

第二天,徐幼慧走在村里,经过大方亭,那些一摊水一样的人朝她涌过来。但奇怪的是,她们并不说话,而是用怪异的眼光看了看她,就又流向四处。徐幼慧却是觉得后背热烘烘的。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四天亦然。

到了第五天,徐幼慧站不稳了,她觉得后背上的热气烧得她心慌。

她去找张花椒,这个给过她乳房温度的女人。张花椒倒也直接,指责她是一个不孝顺的孩子。她摇头,想着刚刚给父亲上过坟,还跟地下的母亲哭诉了一场,她没有忘记他们,所以她的内心充满了委屈。张花椒问她,这几天是不是经常去徐老二家吃饭,而不吃自家的饭菜。张花椒说,一个老人不辞劳苦从四川山里跑来照顾她,给她洗衣做饭,她都不顾及老人的感受,她能算懂事吗。她说每天都是辣菜,她吃不惯。张花椒忧虑地说,现在她也没办法帮她了,她只能自己证明。

入夜,月光扁扁的,将它的仁慈的尾光平铺原野。大方亭坐满了纳凉的人。大方亭的外围站着另外一些人。

一摊水一样的人群缓缓地涌过来涌过去,发出一些零碎的声响。

徐幼慧匆匆跑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她不知道如何告诉大家,就在刚才,一只顶着圆咕隆咚大个脑袋,甩着长袍衣袖的怪物追赶她,就像前些天出现在她院子里和梦里的影子,又不完全像。她如果说自己见到鬼了,他们会不会更加认为她是一个不孝的孩子,居然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怕鬼。虽然这没有必然的关系,但在当地,一个人死了亲人之后是不能表现恐惧的,尤其不能说怕鬼,说不定那个刚刚到地下的亲人还没能进入到下一个轮回,那这个短暂的或者长久的滞留期,他只能做鬼。

徐幼慧站在了亭子的中间。她朝四周瞅了瞅,那些人就不再说话了,似乎她的眼光就是一道“肃静”令牌。徐幼慧在人群中看到了她的大伯、二伯、二伯母、老猫、老猫的男人。他们也在,他们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徐幼慧突然觉得自己的这种行将进行的证明具有了仪式感,跟她中学以来第一次当升旗手一样。他们的目光鼓舞着她,她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豪气。

她将右手放进裤子一侧的口袋,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张硬硬的纸片。她得掏出来,给他们看。越是安静,越是紧张,她竟然害怕那张紫红色纸片上的数字真的发生变化。如果那个鬼,那个影子,会施法,存折真被施了法术,怎么办?

张花椒像一摊水一样涌到她的身边,她拍了她的肩头,然后退到昏暗的亭柱的阴影里。她感激她的手掌,还是暖乎乎的。

她张开嘴,她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我今天晚上没有吃馒头,我吃了一大碗米饭。她看向为她炖米饭的老猫。老猫眼里的幽暗的光蓝汪汪的,像一枚蓝白相间的玻璃弹球,她突然就想弹一下,弹一下,将玻璃球弹到不远处的小泥坑里。她的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由得就做出了一个“弹”的动作,在口袋里,那張存折发出清脆的咔吧声。她按了一下它,想起父亲。

她咽了一口吐沫,她得掏出存折了,否则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人们就会朝着各自家的方向涌动,这里将变得异常燥热。

她学着那天徐栋儒的动作,将存折高高举起。她本来要说看看吧,看看吧,一点儿也没少,还是十二万,十二万。但是根本不用她开口,人群是理解她的,他们朝着那串数字举着脖颈,费力地举着。然后,又马上松弛下去,为自己刚才因举起脖颈而撞击到了旁人身体的莽撞感到难为情。张花椒是一个代表,这毋庸置疑,所以张花椒是要说话的,她肯定地说,没有人动这笔钱,没有人骗孩子。张花椒说话时,人群的脖颈有些偏向了徐老二和她的老婆。徐老二和老婆的脸上浮现了一层介于尴尬和欣慰之间的表情,或者说在二者之间来回转换。总之,这结果是令所有人满意的。

徐幼慧像只兔子一样嗖地钻出人群。身后,可爱的宽厚的大方亭里响动着湖水一样的小乐章,有人清口唱起梆子调,有女人嗔怪的调笑,有老烟鬼浑浊的打嗓声,有小孩子的尖叫和哭嚷。一瞬间,一派祥和。

徐幼慧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村口。今晚除了去大方亭证明存折上的钱没有给二伯骗走一分,没有给任何人骗走一分,她还得见一个人。这个人是她的高中同学梁宽。

远远地看到一个瘦高的人举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棒,徐幼慧便知道那是梁宽了。梁宽的木棒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送给徐幼慧的礼物。这礼物是他专门从一个云游和尚手里买的,开过光的民间金箍棒,除妖降魔不能,镇邪驱灾灵验,关键是可以防身打坏人,如果有人欺负徐幼慧的话。梁宽的用心,让徐幼慧感动。关于影子鬼的话,徐幼慧终于可以和一个人吐露。梁宽指着金箍棒说,这不正好吗,放心吧,你就放心吧,有它,还有我,不要怕。

顷刻,一股微妙的暖流从梁宽的口中弥漫,传送至夏夜微湿的空气中,变成痒痒的小手指,抓绕徐幼慧的心口。徐幼慧像是得了一根拉她出闷热地窖的草绳,有些喜悦。

俩人站在黑夜中聊了一会儿,扯到学校和同学,梁宽建议她继续读书,她没有接腔。梁宽比她大三岁,是复读退到他们班级的,又没坚持多久便退学了,现在在县城的一家蛋糕店做面点师。梁宽说他对学习根本没有丝毫的兴趣。他的周考测试卷上常常因为画满一卷卷抽象的图案而被笑话,他解释那是裱花,是蛋糕制作工艺的一个步骤,但是同学们可不那么认为,他们说那简直就是一坨坨的东西。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梁宽在徐幼慧心中的位置。他们的友谊一直在。如今,这友谊得到了升华。一个十九岁的男子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站在夏风浩荡的夜晚,第一次将手指扣在了一起。

梁宽将徐幼慧送到家门口,老猫用她蓝汪汪的眼珠扫了一下梁宽的脸,又轻蔑地扫视了他身体的上上下下。徐幼慧推梁宽离开。

徐幼慧没有跟老猫说话,老猫也没有问她什么。徐幼慧进了屋,将金箍棒放在窗台上。她的床头顶着窗台。她想,如果那个影子今晚出现,一定会被镇住。

徐幼慧躺在床上思量起梁宽的话,梁宽告诉她他认识一个律师,那个律师经常去他在的蛋糕店买枣糕吃,他的早饭一般都是枣糕,所以他们就混熟了。梁宽建议徐幼慧去咨询这个闻名县城的律师,关于该不该给老猫钱的事,如果要给,给多少。徐幼慧惊讶梁宽怎么会知道她的苦恼,梁宽说了一句让她更惊讶的话,梁宽说但凡这个时候来到她身边的,哪个不是图钱。梁宽说他也是,不过他一直喜欢她是真的,这她应该有感觉,现在他只是愿意让她帮助他实现一个梦想,那个梦想就是开一家自己的蛋糕店。他请她做老板娘,如果她不愿意,或者哪一天反悔了,他将把她援助开店的钱记账,日后发达了偿还,日后不发达也偿还,只是期限不好说。梁宽的诚实,让她放松了戒心。如果梁宽不说这些,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多点心思去打量他。现在好了,梁宽说了实话,那么现在梁宽是不危险的。这是徐幼慧得出的结论。

这个晚上,徐幼慧睡得踏实而香甜,她没有看见影子鬼。

清晨,像无数个清晨一样,徐幼慧在老貓的干咳声里醒来。这个有着慢性咽炎的老猫,叼着劣质烟草烧饭。

徐幼慧怀疑她炒的豆角上那一层黑糊糊的东西就是从她手指间弹落的烟灰和大酱的混合物。徐幼慧一阵干呕。

院子里没有风,燥热扑打着张开的毛孔,徐幼慧需要扶着墙壁才能将腰背重新提溜起来,眼泪蒙上来,她突然看见那个影子鬼躲在院门外的一棵大树上看她。她顿时来了力气,朝门外猛跑,现在是白天,她可不怕他。她有点仗势欺人的勇猛心在作祟,这势力就是明晃晃的白天。不,确切地说是仗势欺鬼,谁让他越界呢,一个敢在白天晃荡的鬼。

她从头顶的树杈上寻找着,又延展至附近的院墙和屋顶,但是什么也没有。她想,鬼就是鬼,他的速度,她是赶不上的。又起了一阵干呕,伴着阵阵眩晕,她蹲在地上,把早饭吃的东西哗啦啦全倒出来,脏兮兮的一片,让她觉得恶心。

老猫在院子里抖出更大动静的干咳,跟她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了,徐幼慧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大概是嫌她蹲在街上吐,有些丢人现眼。但她不喜欢,她偏要如此。有了这样的念头支撑,徐幼慧的窄细的喉咙发出夸张的干呕声,脸膛憋得酱紫。

今天是父亲的“六七”,六七四十二,父亲已经离开四十二天了。她等会儿要去坟上给父亲烧纸。否则,她倒是愿意跟老猫抗拒下去的。这些天,她在等老猫一句话,如果老猫提到任何的有关想念她母亲的只言片语,她都会马上给她一笔钱。老猫没说,无形的拉锯战就持续进行。

坟地在村南的一片荒地上,村里的许多人都埋在这片泥土里。徐幼慧从长眠的先辈身旁走过,头顶盘旋着几只灰不溜秋的土鸟,阴冷的空气从墓碑间的松树枝杈上摇坠,噼噼啪啪地撞向徐幼慧的慌张。徐幼慧找到了父亲的位置,她的眼泪哗啦一下涌出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给父亲说一些什么,也没有对一旁的母亲说些什么。她跪下来,把给父亲准备的黄纸点燃,看灰烬在她的泪光中飞舞。按照规矩“六七”是双七,双七又叫“空七”,孝子只烧纸,不哭灵。只有一、三、五等单七祭礼才比较隆重,亲友皆至,孝子哭灵。这些规矩是张花椒在徐幼慧父亲下葬后一一告诉给她的,徐幼慧年少不懂,张花椒充满耐心:“烧七”是一定不能少的,从死者去世这天算起,每七天为一个祭日,儿女每个祭日都不能落下。徐幼慧不得不反复记忆,生怕遗忘什么。

她从坟地往家走时,天色已经近午,路过大方亭,有闲坐的人跟她打招呼。热不热?她问那些摇着蒲扇的女人。不热,不热,你身体怎样?有人说。她似有些答非所问:好,家里都挺好的。那些人继续摇着蒲扇,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她看见自家院门口停着一辆小巧的灰色电动脚踏车,便猜到是梁宽在等她。她没想好给梁宽多少钱,梁宽只是说多少无所谓,只要能够租下半年的门店和购进一批制作蛋糕的机器、原料与包装盒。梁宽说得轻巧,只要能够,她怎么知道多少够,看来这回要仔细问问梁宽。

院门敞开着,老猫没在家,这很奇怪,她能去哪里。梁宽迎上来,接过徐幼慧手里的提篮。徐幼慧让他坐到外屋,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

梁宽开口说,他找到合适的门店了,就在县医院所在的那条街的左侧的一个胡同里,邻着医院家属院的后门。徐幼慧说蛋糕做好了要放进冰箱里吗,这么热的天气啊。梁宽说先别管放不放冰箱,这些不要她管,他自然有安排。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成年的有责任心的男人,而她不过是一个贪嘴的小女孩,关心着马上要吃到嘴的糕点会不会变馊。

徐幼慧问他需要多少钱,梁宽没说一个具体数字,兴许是看她愿意给多少。吊扇在屋顶的悬梁下转悠,风力被开到最大挡,扇页有些吃力,还在逞强,就显得疯癫癫的,让人看了心慌。徐幼慧突然问,要是电扇掉下来,掉到她的脖子上,咔嚓,她死掉了,血流啊流,他会不会把她娶回家?梁宽哈哈大笑,你死了,我也死了算了。半空中发出微小的震颤。

啪嗒,一只鞋扔进来,扔到徐幼慧和梁宽的跟前。接着是老猫,啪嗒,跳进来。枯瘦的老女人竟如此轻灵。

老猫习惯性地干咳,梁宽慌忙上前问好,老猫不搭理他,自顾走到屋子的条几前,拿走一只泡米的大碗。徐幼慧给梁宽使了眼色,又悄声跟他约好晚上见。

老猫没有做午饭,扔给徐幼慧几只炉膛里烧得黝黑的红薯。徐幼慧猜她是在示威,这些天她的确吃了她许多便宜,虽然那些放多了辣椒的食物让她感觉不适,总还有热粥管够。自从上回在大方亭展示了存折之后,大伯和二伯一家已经不欢迎她过去吃饭,虽然他们以前也没怎么欢迎她,但现在的态度更分明,他们宁肯跟她断了来往,也不要背上一个意欲骗取她存折上的钱财的骂名。要知道,在这个民风古朴的村庄,人们还是最讲究脸面的。

挨到天黑,徐幼慧去村外的一个斜坡下面等梁宽,她看到一条黑影从远处飘过来,她捏着嗓子喊,梁宽,梁宽。那个黑影骤然停住,一调头又飘向了别处。徐幼慧的嗓门就不由得抖了起来:梁宽,梁宽。徐幼慧扭头看村口,除了一棵歪脖子老枣树,什么也没有,而目视的前方也不见梁宽的踪影。徐幼慧有些慌张。脚底板上沾了厚厚的湿胶泥,她觉得身体在向下沉。

她是如何走回来的,她都不很清楚。梁宽像是横空而降,突然就拦在她的面前。她收紧的心嘴处就像被拔了什么栓塞物,整个人一下子都松软下来,语调也是。她撅起小嘴问,你死哪儿去了?梁宽说电动车爆胎了,他是走过来的。梁宽说还是回老地方吧。梁宽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力气有点大,也显急促,新剪的指甲茬口划到她。她小声哎哟,身子立在原地没动。

梁宽松了手。徐幼慧歪头看了看天空,不知道她能看到什么。她突然说,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梁宽吃惊地看她,说那地方怕是人多。徐幼慧说十点钟后就没什么人了,今天阴天更是。徐幼慧说出这个决定后就特别想过去。她问梁宽时间,梁宽看看手机,九点一刻。剩下的时间呢?梁宽问她。徐幼慧说,猫在黑影里等。徐幼慧知道一个有大黑影的所在,那是一处破败的院墙的背面,荒园,也少有人经过。

在大黑影之下,两人蹲坐,无话。徐幼慧低头摆弄她的月白色丝巾。那是头几天梁宽送她的,名为丝巾,却是化纤的质地,极薄,夏日遮阳可用,点缀装饰也行。徐幼慧将它的边角绞在手指上,使劲拽,再松开。如此反复。

十点了。梁宽准时报时。徐幼慧也像是在使劲等待,尽管这个时间点并非就是人群离开亭子的确切时间。也没什么关系,走过去就是了。徐幼慧自言自语。徐幼慧起身,拍拍屁股上看不见的杂物、尘土,像一头雄赳赳的幼羊,晃着脑袋走在前面。

亭子里还剩最后一个老头,坐在马扎上抽烟。徐幼慧认识,她上前跟他说话,天晚了,睡觉吧。睡觉。老头咳嗽了一阵,佝偻着腰背离开。

梁宽从一棵树的阴影里跳出来。徐幼慧伸手摸了摸石子铺就的地面,一屁股坐下。

徐幼慧仰着头,盯着斗拱,觉得那些古老的木块想要落下来。她换了一个位置,问梁宽一万块钱够不够,她愿意借出这些,梁宽没吭声。徐幼慧说不够了再想办法,她的意思是她再拿一点,但梁宽的理解是让他自己想办法,梁宽就有点不耐烦了。梁宽说她还是拿他当骗子了。梁宽声音竟有些哽噎,这让徐幼慧措手不及。在她的印象里,梁宽不是娘娘腔調的人。徐幼慧试图去安慰他,便说要帮他买冰箱。梁宽鼻孔哼了一声,指责徐幼慧看不起他,压根看不起他。

徐幼慧辩解,梁宽更加激动,两人不欢而散。

徐幼慧悄悄进了院门和房门,她知道老猫假睡。她是睡不着的,脱了衣服躺下,胡乱地就想起些什么,都是没关联的事物。

过了一条什么河,又爬了一座长满兔子眼睛的山。在一阵大风里,她被刮醒。睁开眼,有些费劲,揉了揉,才看清重叠的一双人影。黑着一张脸的老猫和红着一张脸的张花椒,她们坐在门口的一对破旧的圈椅上聊天。

张花椒说她是老猫喊过来的,以为徐幼慧中了什么邪,说徐幼慧从昨晚昏昏沉沉睡到今天下午,一直不断地说梦话,就是喊不醒也摇不动,老猫怕出事。

张花椒说她作为一个群众代表,必须照顾好村里的妇女儿童。张花椒的表情变得严肃,她问徐幼慧是不是跟梁宽睡觉了。睡觉?天啊,这个词语从张花椒的嘴里蹦出来,砸到徐幼慧的脑袋上、身体上,徐幼慧被砸蒙了。张花椒说心直口快一向是她的风格,所以她才能有这么一个代表的身份。

徐幼慧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这个问题像一团乱麻,落进猪羊圈的乱麻,她找不到一个头绪来理。张花椒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老猫,声音软和下来。张花椒哀叹一番,说出几个疑点:比如说徐幼慧干呕受邪,比如说徐幼慧半夜去见梁宽,比如说梁宽抛弃了他相处小半年的对象。张花椒说徐幼慧还那么小,根本分辨不出好人坏人,一不小心就被人给骗了卖了还帮人数钱记账。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被人骗没骗,而是给人睡没睡。徐幼慧梗着脖子说,没有,根本没有。徐幼慧说没有的时候,张花椒问她如何证明。这是张花椒爱用的方式,证明给别人看才坦荡。可这次,徐幼慧想不出一个证明的办法。张花椒又说了些语重心长的话,嘱咐徐幼慧小心些。

老猫把张花椒送走后,给徐幼慧端了一碗粥。徐幼慧一口气喝掉,有硬的夹生米粒卡在喉咙里,她憋红了脸,使劲往下咽。

徐栋儒也来了,徐栋儒安慰徐幼慧不要怕,也不要在意那些妇女的风言风语,他都了解清楚了,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二伯两口子也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左右邻居,他们说如果有人敢侮蔑徐家的名声,定然不饶。陆陆续续有人来串门,像摊水一样涌过来涌过去。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死了爹娘的小姑娘,他们开始痛恨自己先前的冷漠。他们对着老猫和老猫半死不活的男人忏悔。

徐幼慧躺在床上并不迎来送往。她在想,今晚不知道有没有月亮,有没有月亮都没关系,大方亭一定坐满了乘凉的人。她打算趁早过去,七点钟吧。她不由得又做出弹指的动作,那清脆的声响,诱人,又透着绝望。

她将脚步提了又提,以免踩到什么,然而脚底下除了更深的黑暗和泥土,什么也没有。她慢吞吞地走着。突然,一条影子从她前方的黑暗中窜出来,那黑影扭动着,发出啊呜啊呜的叫声。那影子并没有要迅速消失的意思,也没有如她想象飞到半空。影子朝着更深的黑暗处滑动,又是不流畅的,他偶尔也停一下,似是等待什么。她紧走几步,她想,他多像大伯的那个疯子老婆啊。

她朝那条黑影追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风灌满了她的耳郭,痒痒的,这一刻,她因为跑起来而充满了莫名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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