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1
预期的一场瓢泼大雨终于下下来了。
我办公室的窗口朝西偏北,风起自西北方向。两声炸雷后,这场盼了许久的豪雨便斜身直往我办公室里潲。雨点潲到铝合金窗的滑轨里,溅起灰尘来,灰尘呛了我,我咳嗽着立马起身梭开纱窗,拉闭上玻璃那面窗。
拉上窗,我便双手抱在胸前站定,隔着窗玻璃往外看,看这场雨。
窗外有一株紫薇树,它的枝梢偏过来三四杈,粉紫色的花正开得繁盛。我就那样看着雨水鞭子把紫薇花抽打得四零八落。
我锁骨旁的一根神经顺着耳根腮帮子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那个景象突然就浮现在我脑子里,以一片鲜血的黏稠腻上了我。
窗玻璃上雨水裹了细尘往下流淌的痕迹让我想起那个母亲脸上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2
“赵主任!出大事了!有个女生跳楼!我是十四栋!我是栋长李秀芝!”手机铃声响了三四下,我才按了接听。我对面坐着材料学院两个研一的男生,正在跟我胡搅蛮缠。
“什么时候?!”我脖子两边的动脉血直冲脑门心。
“老崔!快跟我走!十四栋那边有学生跳楼了!”我扯起嗓子朝对门的办公室大喊了一声。
“李秀芝,快打120!!”手机我就没挂断。
“打过了,还打了110!——啊……啊呀,人可能不行了,她脚还在一抽一抽的,好多血……”
“瞧!脑浆都溅出来了——白花花的!”电话那头有个隐约的男声在嚷,伴着女生的尖叫,好像还有哭声。
“主任!刚有个男生说脑浆都溅、溅出……来了!”李秀芝的声音抖鳞壳颤的,我拿手机的手也跟着抖起来。
电话那头李秀芝像头母羊颤咩咩地叫唤着,周边的声音杂乱不堪。
掐断电话拿起茶杯咕了一大口水,我抓起桌上的钥匙包就往外走,那两个先还争吵着的男生悄了哑了,也腾地站起身。
两个男生一个鼻梁骨那包着纱布,一个下巴颏上贴着两个创可贴,两人前天夜里干架,一个的脸被抓破块皮,一个鼻梁被打歪。起因是一个回宿舍晚了,洗脸脚的响动搅了另一个的瞌睡。今天上午我电话约了他们学院分管学生工作的辅导员。下午才上班保安把两个当事者找来。学院的老师迟迟没到,先前两个人都嚷着要求调换宿舍。
老崔听见我叫,关上门,冲过来,一见那两个男生,冲着他们便骂:“你两个小杂种!为点屁大的事,就整成这样!你们这些人哪——还研究生呢!研究个屁!打架!跳楼!爹妈知道了要气死、要气死掉的!白拉拉读这么多年书!!!白拉拉的!快滚!”
鼻梁包着纱布的那个男生突然说了声:“老师,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认错!”另一个男生见状也附和着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我们回去就写检讨,写检讨!”
突发的女生跳楼事件,忽然让两个恶脸相向的男生认了错,老崔的臭骂像一贴神丹妙药奇效发生。一闪,两个冤家撒腿跑到我们前面。
年轻人跑得快,我和老崔气喘吁吁跟在后面。两个冤家里一个问:“哎!十四栋住的是哪个学院的女生?他妈的,我暗恋的一个女生就住那楼!”另一个说:“十四栋住的是本科生吧?好像环境学院,传播学院的都有。”
我边跑边歪头问老崔:“老崔,十四栋住的是哪些学院的学生?”
老崔腆着个油肚一手拄着腰,边小跑边抹脸上的汗水:“前面那个小杂种说的对,是环境学院、传播学院的本科生。唉……唉……女生楼他们熟悉得很,成天就转算着往那些地方瞄女生……哎……主任,这回真完蛋了,这个月你就支着捱扣全部绩效工资吧!唉……”
第十四栋学生宿舍楼在宿舍区最里头,离我们办公的地方有个半里地。
老崔这个人俗,这时候还谈钱的事。他是宿舍区的老管理员,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学校,晃荡了两年后顶替退休的水电工父亲参加工作,一直在学校后勤部门混,五十岁了,刚解决了他一个副科待遇,协助我工作。老崔是急性子,说话糙。
这学期我从校办秘书科副科长调任校园管理中心紫薇校区主任一职后,在我亲拟的岗位职责条款里明文规定:负責区域里发生了严重的打架斗殴事件,主任效益工资扣一千,副主任减半。发生了学生死亡事件,主任效益工资归零,副主任减半,出事楼栋栋长工资减半。
宿舍楼的栋长一般都是外聘退休或下岗人员,这些人晚间必须住校,住在所负责楼栋一层的宿舍里,每晚负责准时关楼道门,处理一些小摩擦。风吹草动的小事情栋长必须负责解决掉,解决不了的层层往上报。学生跳楼事件非一般事件,必须一层层往上报,最后通达校办通达校长那里……
我边跑边寻找手机里那两个学院负责学生事宜的老师号码。
3
生活在南高原这座越来越渴水的城,把下雨当成喜讯已是惯常的事,每一次下雨,就算只是一场湿地皮的雨,大家都要议论几句的。
我所在的这所大学有九十岁了,它的旧时踪迹便是校园里有大树森森,有一两栋建筑被爬山虎、常春藤覆盖,这算得是学校历史厚重的自我标注。新的大学城那有十多所大学,所有的建筑在白纸上长出来,一所赛着一所现代时尚,园区宿舍区的管理规范有序,草木的搭配都是按着图纸规划来栽培的,但那种修剪整齐的新鲜感总给我轻薄的感觉,我喜欢老校区的感觉。老旧的地方,即便是石阶的阴面,都满铺着把坚硬化为柔软的厚绒绒的青苔。
我们这栋办公楼,原来是矿冶系的办公楼实验室所在地,建于20世纪50年代,墙的础石都是非常硬扎的青石垒的,那建筑样式据说是前苏联专家给的图纸建盖的,只有三层,但屋顶是斜面片瓦的,每一层的空间架构都大气阔达,层高四米多,身处其间安妥而从不觉得压抑。这栋小楼春夏是一栋绿茵茵的碧楼,秋天经霜变红楼,到了冬天那些覆盖建筑外表的藤蔓变成枯褐色的,即便这样,从外表看这楼也有一种厚重感。我的办公室在二楼,这个季节,那些试图横斜网织密闭我窗口的藤蔓植物,它们的尖须过个三四天就会被我用一个长把鸡毛掸扒扯开。想事时我爱从这个窗口看出去,看到一个虚渺处,透过这个窗像是可以洞察世间一切。
重回老校区上班省了早出晚归的舟车劳顿。离开校办,那种电话铃随时在耳边炸响的焦虑感没有了。十多年的校办工作把我变成了一个按部就班的人。老婆说我越来越无趣沉闷,是得了职业病。
跟学生接触打交道,吸纳些他们的青春阳光之气,我感觉浑身筋骨都松活起来了。
紫薇校区本科生和研究生人数基本各占一半,还有一百多位留学生,全部住在十七栋学生宿舍楼内。
4
站在窗前,看着那雨水麻涟涟地在窗玻璃上划的痕迹,我仿佛看见那位母亲的泪脸,她从贵州过来,她女儿跳楼死了。
昨天,学校教务处学生工作部的马副主任、环境工程学院办公室金主任以及我,我们要了辆公务车,把那个叫宋丽萍的女生的母亲和堂兄送到了火车站。
宋丽萍的父亲没来,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坐十来个小时的火车来回折腾。她父亲在山西的煤矿下洞子,染得硅肺病,丧失了劳动力,领得一点可怜的安抚金,回到贵州老家养病挨日子。这是一户老实巴交的人家,宋同学的母亲平生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几乎没听见她说什么话,表情怯生生的,眼皮子总耷着向下看,不敢抬眼注视人,来了,去医院太平间看了一眼尸柜抽屉里女儿的遗体,竟然没有惯常的哭天抢地。
宋同学的堂兄是个乡村小学教师,请假陪婶母来处理堂妹自杀事件,他请了三四天假,只想着事情解决了赶回去上课。他没啥子表情,接过堂妹的遗书认真看了两遍,压低声音把遗书念给婶母听后,当着我们各方代表说了一句话:我妹子的事遗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一点怪不得学校,是她自己自寻短路,对不起学校了,我们没什么要求,按规定办吧。
宋丽萍的堂兄代表婶母接过学校出于人道主义的资助,一张建设银行的储蓄卡,那上面是三万块钱,写的是她母亲的名字。宋丽萍所在环境工程学院的师生捐助了两万三千元现金,现金用个大牛皮纸档案袋装着。那位个头矮小的乡村教师给大家鞠了好几躬,谢了又谢。环境学院的金主任真诚地说他们可以第二天派专人专车陪他们看看我们这座城。那位乡村教师忽然涌出两滴眼泪来,他抹泪时拼命地摇着头。他说,当晚就坐夜火车走。那位母亲一直没说一句话,光是抹不完的泪。
宋丽萍是今年的毕业生。
5
那天,我和老崔赶到时,110的警铃声也在远处响起来。校区的保安维护着现场。围成大半个圈的学生见我和老崔来到,侧身让开一个口。
学生们受惊不小,那个鼻梁上包着纱布的男生对着冤家说:“我认得这个女生!贵州老乡!食堂打饭窗口那听她口音我就认出来了,主动搭讪过她,问她可是凯里的,她惊讶地看我一眼端了饭缸匆匆走了,后来也路上遇过几次,想跟她打招呼,她不理。人倒是长得眉清目秀的,性格绝对有问题!”
我回头盯了疤鼻子一眼,示意他莫乱判断。
“呀……呀!是我们学院的,是师姐!好像今年毕业!”一个挤进人缝的小女生上下牙打着磕巴说。
议论、惊讶、叹息、低泣声呜嚷呜嚷的,我脑瓜子生疼。
我和老崔硬着头皮趋过去,离着她两米开外站住,俯身观察。
她的双脚已没有抽动迹象。一群苍蝇“嗡嗡”地绕着她的头脸飞。
“没救了!你瞧——那豆花一样的东西是掼出来的脑浆!” 老崔指点着说。
“我先是听见一声很像热水瓶倒地爆了的闷响,接着听见几声尖叫……我跑出来时她的脚还在抽,我打120,叫一学生打110,接着就打你电话。一点没耽搁,真的,一点没耽搁。”
李秀芝挤进人群尾在我们身后。
“冤孽啊,吃过午饭,我还一层楼一层楼地巡视了一遍,我是先爬到七楼,然后一层一层往下巡视的。天太热,好多寝室的门都大开着,同学们都笼着蚊帐在午休,没发现任何异常动静。冤孽啊!”
李秀芝的表白陈述稍稍清晰起来。
“李大姐,你情绪放松点,这事怪罪不到你身上的。”
“她砸下来的声音真的就仿热水瓶胆爆了的声音……憨姑娘呐,咋对自己那么狠呢?从那上面砸下来,不疼么?你对不起你爹妈的,养你这么大!唉,这个月我工资扣一半不足惜,你这鲜葩葩的小命一秒钟没了才可惜死了!哎呀,憨姑娘啊,有什么想不开的,你来找我李阿姨讲讲啊。”
李秀芝絮絮叨叨的,眼窩里有泪水。受了这刺激,不让她讲她会发疯的。不断有人来瞧热闹,她就重重复复地讲。
“嘣!嘣!”热水瓶倒地爆了的声音在我脑瓜仁里一次一次响起。
“李阿姨,她或许不是想不开,她是真的想开了,想透了。”一个女生插了李秀芝一句话。
我瞟了说这话的女生一眼。忧凄清秀的脸上,那表情凝成果冻一般,眼眶里汪着一层泪。
李秀芝是学校附近纺织厂的下岗女工,是我们的老栋长了,工作认真负责,这学期还被学生投票选为我们这个社区的模范管理员。
120救护车那呜咽的声音远远地响过来了。我让老崔在现场接待处理。我自我介绍后,便跟着警察例行公事地上了七楼,走进跳楼女生住的寝室。
在她的枕头下警察找到了她的遗书。遗书是当天上午写的,警察记录拍照后,我要过来读了一遍。
……同学们似乎都找到了工作,而我还没有。三月份以来,一共参加了五个招聘会,递出去两百多份自我推荐信,只有一家民营化工厂通知我去面试。我去了。那个约见我的瘦女人,用一双镜片后的泡鼓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下,问了我两个问题:“你多高?”我还没回答,她自己便说:“穿上五公分的厚底鞋也没一米六吧?”她又低头看了眼我的求职信说:“哦,你属羊的?”我说:“我是属羊。”她垮着一张脸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的属相跟我们老板犯忌。”
那个瘦女人接见我的几十秒钟掐死了我继续活在这个世上的勇气。她不问我的专业不问我的职业理想不问我的兴趣特长,只盯着我上上下下看,她的眼睛羞辱了我。
人生好无意思,我没有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我22岁了,该我为家里做贡献了,父亲去山西煤矿干了五年染得一身病,回家一年多了,指望着我毕业挣钱贴补家用。父亲活不长的,而我不但不能挣钱补助他们一点,还花着父亲因染上硅肺病获得的一点点抚恤金吸命钱。人生好没意思,我不愿活了,这是我可以最后选择的一条路。
弟弟,原谅姐姐!姐姐只好拜托你一个人承担起照顾父母的责任了。爸妈,原谅丽萍!爸爸,我先你走一步,我在那边等你……
宋丽萍从七楼跳下来时,头着地的地方,在一条下水道的水泥盖板上,旁边有一片紫薇花树,她跳下来的那个时刻,是下午两点过十多分钟的样子,天热得让人受不了,夏至还差两天,炽烈的阳光照在下水道的水泥盖板上白晃晃地刺人眼睛。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裤,上着一件浅灰色短袖T恤。贵州山区姑娘被湿雾捂得白皙的肤色和青春生命的美好质感令我全身颤抖发麻。在外省读大学的女儿梓梓年纪跟她差不多,我眼睛一下就潮湿了。
6
窗玻璃上宋同学母亲的泪脸没了,这场大雨来得疾,去得也快。
下雨前我正在写一篇有关这次学生跳楼自杀事件的报告,我写了三千多字,有点卡壳了,写不下去,我胸口堵得慌。陈述事件的经过里我忍不住加入了激愤的议论。
接手新工作以来,这是我遇到的最严重的事件。我有必要顺带写个工作检讨呈交上去,检讨自己管理工作上存在的漏洞?例行公事地交差了事?
这事没法了断。校办公室的公文我可以例行公事地写,虽然写得厌烦,但那是格式化的写作。对宋丽萍自杀这件事我一时无法格式化,我无法轻轻松松点个键就像给电脑硬盘格式化一样了却此事。
点存了那篇正在写的报告,我离开办公室,手里抓了一把雨伞。雨可能还会下,刚才那是一场雷阵雨,这种雨说来就来。
大雨过后,阳光又白花花地在眼前晃,泥土树木的湿腥气不断袭来。我朝第十四栋宿舍楼走去。
倾盆大雨一冲刷,宋丽萍那浸透进土壤里的血液都冲洗稀释得无影无踪了吧?
走到那宿舍楼前,我的眼睛不由得朝五天前宋丽萍砸下的那个位置看了看。我怔了一下,宋同学血液洇浸过的地方还有着苍蝇分辨得出的血腥。
那天,殡仪馆的车来把尸体拉走后,我叫了几个保安用一根很粗的橡皮管扭開最近的一个中水处理池的笼头,开到最大,不停地冲洗那地方。
受了惊吓的学生们打那旁边过时都戳戳点点的,住十四栋的女生都怕得要死,宋丽萍坠落点附近一楼的那几间宿舍的女生都跑光了,与宋丽萍同室的另三个女生相约着来找我说调宿舍,不敢住那间屋。宋丽萍跳下去时,同室有两个同学在午睡。
雨过天晴,大太阳照着被橡皮水管被这场大雨冲洗得异常发白的那几块水泥盖板。那些紫薇花树不知情地依然繁花似锦。
李秀芝看见我,从面对着楼道口的办公桌后忽地站起来。
“赵主任!来了?”
“嗯,还正常不?”
“哦,不巧,你早两三分钟来就见着她了!你让我谈话的女生刚刚走掉。”李秀芝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还有点呆木。
“她跟你说些什么?”
五天前李秀芝在那说宋丽萍跳楼事件时,那女生在旁边含着泪插话说她是想开了才那样的。
“今天终于堵下她来,我直接问她那天为什么会说宋同学是想开了才跳楼的?她说,本来就是这样嘛,想明白了人生没啥意思的人才会那样去死,而不是多数人说的想不开。她是传播学院的,也是今年毕业,在一家报社找到工作了,当实习记者。”李秀芝这话说得利索。
“唉,找到工作就好了,她不会有事,看来。”我叹了口气。
“对了,这个女生很少住校,有个中年男人开车接送她,我撞见过。这两天我一直到她寝室找她,她同学冷松松地说,李阿姨你找她干吗?人家老公帮她找到工作了,不怎么回学校住了,过两天学校通知办离校手续就走。”
我皱眉看着李秀芝,半张了嘴,想说什么却终没吱声。
“今天终于逮到她,鬼坏,她对我说,李阿姨,你放心,你是担心我也‘想开了,然后一个鱼跃砸在地上,魂飞天外?我绝对不会像她那样做,我怕疼!”
“赵主任,你我还操心惦记她,油滑着呢!过两天一搬走,跟我们学校就一点关系没有了!对她,完全不必费那个闲心!”
我点着头,叹了两声。
“对了,这个女生告诉我,她昨天跟一老记者去了自杀现场采访,也是跳楼,城东边的时尚小区,一女的,据说是个小三,三十岁不到,从二十一楼砸下来,她的情人没拦住她。两人吵了一架,她拉开阳台窗就飞下来了。她说:李阿姨,看过那尸体的人说,那年轻女子身是没粉,骨是碎了,像西瓜掉在地上一样,瓤了。临走,她对我说:李阿姨,对了,这个女人就是你说的那种‘想不开了!宋同学是‘想开了!这个小三属于典型的‘想不开!李阿姨,你说既然选择当人家小三就得懂点事,不要图谋正室,对不?——主任,你瞧,她还给了我一张刊有这件事的报纸。”
李秀芝从她桌子上扯起报纸递给我看。我接过来标题都没看清,便放回她桌上。
“唉……走!李大姐,跟我巡视一下这栋楼去!来女生宿舍,还得你跟着才方便些。这两天我都睡不安妥。”
“哎,赵主任,你说现在这些年轻人,这些学生,都怎么了?”
我岔开话题,说:“唉,李大姐,按新的管理规定,这个月我被扣发全部绩效工资,只能领干工资了,你也惨,一扣就是收入的一半,还能拿到一千块钱不?对不起啊,李大姐,辛苦你了,这是我来后定下的新规,我们只好一起挨着了,整个校区的员工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李大姐,请你理解噶!”
“还能领一千二百五,我每个月两千五的净收入!我,没事。赵主任,我想得开,真的……我这两日也很纠结自责,这学期管理中心还给我评了个模范宿管员,我现在脸上都挂不住!唉……唉!”
“不扯这事了!现在三点半,还有两个半小时,抽调几间吧。”我抬腕看了一下表。
“好。我找个保安来,替我守着。”
穿了一身黑色冰丝衣裤的李秀芝是个性情和蔼的胖女人,她闪悠着那巴皮贴肉的衣裤勒出来的几嘟噜赘肉往外去。
“赵主任!赵主任!——你过来一下!”
刚在李秀芝那椅子上落座,便看见她表情神秘地压低声音叫我,急吼吼地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狐疑地起身跟过去。
宿舍楼道口二十米开外,左手边的道旁有个蓝色大塑料垃圾桶,一个女生侧背着我们正在那吸食一支软管饮料。听见动静,那个女生回头瞧了我们一眼,然后“叭”地扔了那吸着的软包装饮料,快步走开。
那女生穿着一条灰白底子上开满粉紫色碎花的连衣裙,腰间松垮地系着一根细细的绿松石色的装饰性皮带,脚穿一双划大勾的灰白色耐克网眼透气轻便套鞋,个头中等。她走开时用手顺了一缕额前耷下来的头发,顺到耳朵后,高扎在后脑勺上的马尾晃了晃。那漆黑的发梢一荡一荡地扫着她光洁的后脖颈,远去的步履满是青春的弹性。
李秀芝凑近我说:“赵主任!她是个超奇怪的女生!你要求我们多方注意学生的言行举止,我可就真的像个侦探开始盯起人来了。那个女生,你看见她刚才站在那垃圾桶边吸饮料,是不?她是捡人家刚扔了的东西吃!我刚出门时正好撞见了。一个男生骑着车忽地闪过时往垃圾桶这扔了那个软管饮料,投得不准,掉垃圾桶边,我亲眼看见她一把捡起来就吸上了!怪不?这是我第二次见她这样了,上次她在楼梯上捡人家前面一个同学不小心滑掉在地上的半个没啃完的煮玉米吃!”
我有些讶异,盯着李秀芝听她讲。
“她的古怪,不是我最先发现的!是路对面那小卖部里的四川婆娘告诉我的。那天热死我了,抽个空档,我去买绿豆冰吃。四川婆娘悄悄跟我说,李师,你看前面路上走远的那个女生噶,是住你那楼里的。刚才,她在我这捡人家吸剩的酸奶吃,太怪了!四川婆娘说她买了一包餐巾纸,看见人家吸酸奶她就磨磨蹭蹭地不走。买酸奶吃的女生,嫌热,便站在铁棚子前的树荫里吸食,吸完顺手把杯扔在垃圾桶里。那个怪女生以为没人注意,动作很快地捡起那还插着吸管的酸奶杯就走。”
“真的?!”我瞪大的眼睛代表我的嘴巴问。
“我可编不出来!我也觉得好怪!那女生真是住我这栋楼里的。四川婆娘说她捡人家东西吃每次都像做贼一样,她也会到小卖部买东西吃,但不舍得买饮料什么的,一般就买一个山楂果丹皮或一包老鼠屎(注:金橘陈皮小粒丸)什么的吃。四川婆娘发现她好几次捡吃东西了,一捡到就很满足的样子,像捡了一沓钱似的开心,立马就往嘴里塞。”
奇葩事一桩接一桩。
“你瞧她,不像是穷学生啊,穿的可不差,那么清秀漂亮的一个女生!专捡人家丢了的东西吃,也不嫌脏!哎,赵主任,她有什么毛病吧?这样的学生,我们咋个管?”
那女生远去的粉花花的背影,渐渐融进路两旁盛开着的紫薇花树里,模糊了。满是疑惑的我把伞夹在腋下,从牛仔裤的屁包里摸出烟来,点上。
“李大姐,搞清楚她的家庭背景,她或许有某种心理疾病,我回去咨询一下医生朋友。等我抽完这根烟,我们上楼巡访。”
“好。那我还是先去叫个保安来。”
烟抽到一半,李秀芝找来一个保安,保安往楼道里去,李秀芝边上站着等我。
“李阿姨!李阿姨!我们找你呢!”
这时,宿舍楼里走出三个女生,其中一个见了李秀芝便喊。
“啥子事情?火急火燎的!”
“李阿姨,我的信用卡被人盗取了钱!我今天要用钱,到柜员机上划卡后却发现余额只有三十多块钱了,三天前我们家才给我往信用卡上打了两千块钱的,当时我爸还让我查一下钱是否划过来了,我查过,款是划来了的。我们仨住一间宿舍,我们是传播学院的,今年毕业。中午我约她俩到开户银行去了一趟,人家一查,说我的卡昨天中午一点十三分、一点十五分时,在食堂一号餐厅的柜员机那取走两千块钱。我想这事得先报告您一下。这次我们拿准小偷是谁了,我们要去取证!”
我不露声色地听她说。
“哦,同学,这位是赵主任!校园管理中心的领导,管我们紫薇社区的,巧了,你们跟他直接反映情况吧!”
“赵主任!您好!这是我到银行打的单子!您看,就是这两笔取款!我们宿舍四个人,这里有三个,另一个人,她没在,她就是我们共同怀疑的那个小偷!这些日子我们都在外面联系工作,今天发现卡上的钱没了后,我打了她俩电话,一合计,我们只能怀疑她。她已在外面上班了。平时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牙膏呀洗发液呀她要用点就用吧,我们忍了,我们的钱包都曾发现短过款,也不多,十块二十块的,这次,偷了我两千块钱,这算是犯罪了吧?”
丢了钱的同学声音清脆,像只菜籽雀,叽喳个不停。另外两个女生一旁点头帮腔。
“同学,莫忙着下结论,你们这样肯定,要有证据!”
“好的,赵主任,我们申请调看监控录像!这学期学校不是装了监视探头么?我们坚决申请调看昨天中午一点十三分前后的监视录像,在一号餐厅柜员机那取款的人到底是谁?”
这女生口齿伶俐当即将我一军。
“好呀,你们的申请符合规定,你这张银行出具的单子给我。我现在就请技术人员到我们楼里去调看录像!李大姐,你回岗上守着吧,她们仨跟我去一趟。现在,我宣布:这件事在水落石出前不准对外乱讲!即便有结果了,三位同学也不能小喇叭一样四处乱传播!你们是学传播学的,传播任何信息都要负责任,不可用短信、微博、微信擅自对外发布这事。”
岔出这么件事来,巡访计划落空。
7
录像一看,毫无悬念,真是她们仨怀疑的那个同室女生干的。
“你给她打电话!就说学院老师有个重要召集,不得请假!现在当着我面打!”我对失主同学说。
“赵主任,我们仨先就分别打过了,她不接,我还发了短信给她,她也不回。她俩不同,接了电话就赶回来了。”
“我让你打就打!”我的脑瓜子疼得要炸了。老崔给我泡了杯酸角水递过来,我一口气喝光。
“妈的,现在这些学生怎么了?一个小女生胆子大到盗取人家信用卡上的钱!不过,怪事,你的密码她怎么会晓得?”老崔问。
“我的密码是手机号的后6位数,她可能是试出来的,手机号她自然知道。家里给我打款这事前天我在寝室里说過!我平时手松,是申请了好几天我爸才给我打这笔款的,我们家不富余,我对老爸说我虽然开始上班了,但还没拿到第一笔工资,请老爸再批我两千急用……唉,真没想到被她试成功了!这事也要怪我太随性了吧?唉……”
当着大家的面,她拨了电话,电话通的,对方没接。
看她打电话时我注意到面前这三个女生,手里全部玩着高档智能手机。另两个女生玩的苹果,机身护壳一个是长着两只兔子耳朵的,一个是有米老鼠鼓凸形象的,失主同学手里捏着三星超大屏的。除了失主,另外两个同学不知何时都戴起耳塞听起音乐来了,表情木然而飘忽。
“同学们!容崔叔叔给你们上堂课——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为父母省点心,为他们省点开销,可以不?都说姑娘家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屁!同学们都是成年人了,是你们反哺父母的时候了,还一个劲地跟家里伸手伸手,瞧你们,手机一个赛着一个高级!”
老崔也注意到她们手里玩的全是高档手机了,没好气地斜瞅着三个女生一通说。他又递过来一杯酸角水。
“回短信了!”听到短信提示音,她点开手机,手机界面对着我们晃了一下。
“说什么了?”我看向她。
“亲,我晓得你为什么找我,那两千块钱是我拿的。我遇到一点事,急用钱,这事你千万别外传,我求你了!昨天回宿舍,你们都不在,本来我是想跟你们借点钱的。这次就算我先斩后奏,向你借钱,好不?明天我想办法保证还上你这钱,此短信为凭,若我明天不还钱,你再对外讲。对不起!我其实很后悔。昨天我在你枕头下看见了你的卡,我没禁住好奇心便去柜员机那试取,我用你生日试没成,用你手机的后六位数一试,竟然成了。亲,求你为我保密,好么?”
她大声地把短信念给所有在场的人听。念完,她抬起头盯着我,不吭声。
一个摘掉半边耳塞的女生说:“这事不能原谅!以前的小偷小摸都原谅她了,这次涉嫌犯罪了吧?这是偷窃行为!证据确凿!”另一个也附和着说:“不能便宜了她,赵主任,我们要去派出所报案!”
与老崔对视了一眼。我把抽了一半的烟擂灭,喝了一大口老崔给我泡的酸角水,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我想啊,这事得慎重考虑,不能草率。急于向警方报案这事暂时还不妥当,她已经在短信里承认了错误,道歉了,还承诺了明天还款。这事向警方一报案,她就有案底了,这性质就变了,她这生人就完蛋了。再过几天你们便毕业离校了,大学四年朝夕相处,在这紧要关头,我们得好好想一想,是否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对不?”
我左手支着右手拐拄着腮帮子对她们说话时,话音渐弱下去。我看着被盗了款的那个女生。她不吭声了,低头一再盯着那条短信看,手机屏一黑她就点亮屏一下。
“同学们,四年同窗,不容易,那个女生是什么家庭背景?经济状况如何?你们一起待了四年,总晓得的,给我们说说!”
三个女生全都哑了。
“同学们,这样吧,希望你们仨不要妄动,按程序来,我们得先找你们学院的相关领导反映一下情况。这事不由你们去反映,我们来反映,好么?希望有个圆满的解决办法。同学们,离开校园,社会对你们的打造锻炼那才是真格的!今后的人生是一片艳阳天,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天?靠你们各自的修行。你们要学会跟各种各样的人相处。那个同学我们要找她谈话的。你们先回去!不要声张,我们立即联系你们学院的辅导员。你们的名字,那个同学的名字都留给我们。同学,你刚收到的短信转发一个给我。”老崔态度异常平和地说。
真有老崔的,他这番话说得小心翼翼又恰当,一改惯常的粗鲁。很多话老崔替我说了。调看监控录像时我便明显感觉血压升高,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拉开抽屉拿了两粒药吃下。
“老师,我的原谅真的能给她一个人生教训么?她真的会改正她的毛病么?她这短信让我很难过很难过,我难受……”
失了钱财的女生鼻子一吸,眼泪掉下来。另两个女生看着哭起来的同学不知所措,刚塞上的耳塞又都扯掉了,表情莫名又木呆地看着她。
老崔立马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
8
那个女生先到的我办公室,另外三个女生随后也到了。
头天与传播学院负责学生工作的李老师通过电话后,我们达成共识,不报案,由学院先找那个女生谈话,再由我们共同找当事双方谈话解决问题。
偷钱那女生低着头给我们讲了她的情况。她出生在乡下,原本是农村户籍,她爹妈后来不愿种地跑到一座地级中心城市做起菜贩子。读小学时爹妈把她从乡下接到了那座城里生活,家里的生活一直盘得很艰难。她从小读书努力,后来顺利考上大学来到省城。她家里这些年供她读书外,还买了个小居室的二手房,二十多年来,她爹妈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就起床骑着三轮车贩菜去,年初一都不放过,说那天卖菜人少,但总有人除夕夜吃了大鱼大肉后还要吃点蔬菜清肠子。
这次她盗取同学两千块钱是跟一个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合伙开网店用,主推土特食品——鲜花饼。网店开起来了,生意已有两单。但因为专卖鲜花饼的网店太多了,他们很艰难地维持着。她与合伙人抓破头地想,开个什么更有特色的网店才有赚头,急用的两千块钱是他们下一步投入的成本。那个女生说,她从小就看着爹妈起早贪黑地卖菜,卖了一辈子的菜,她想学着自己做生意赚钱帮衬一下家里,让爹妈少操劳一点,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她找老乡借了款,借得八百块钱,不够还同学的,她事先写好了一千二的借条准备一并当我们的面给她的同学,求她再宽限两天。
说这些时,她哭了。
我与学院李老师当即私下商量了一下,各自拿出六百块钱来,替她垫款还了同学,然后我们让她写了两张借条给我们收着。
拿回两千块钱的女生顿了一下,然后忽地站起来走到对面那个女生面前,拥抱了她。两个女生抱着哭成一团。拿到钱的她数出一千块钱硬往她手里塞,她对她说,可以借她一千块钱先用着。
后来,失钱女生揩了眼泪,肿着眼哽咽着对我们说:“赵主任,李老师,谢谢你们……谢谢!我父母也生活得很不容易,但是我只曉得伸手要钱。我不及她……她体谅父母,晓得自个打拼未来,我要……我要向她学习。”
那个盗人钱财的女生用纸巾一个劲抹泪,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得更厉害了。
学院的李老师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女博士,奔事业,本科毕业接着读硕士,硕士读完又攻读博士,这才当妈妈不久。看见她眼睛红,我这个奔五的老男人没及开腔,嗓子眼那也哽咽了。
9
雨水下透了,草木长得快,时间也过得快,一晃便是七月初了。毕业生已经全部办完离校手续。
这天又下了一场雨,这次不是潲进来的雨。我连纱窗都梭开了,窗前站着欣赏这场雨,吸纳那沁入心脾的丝丝凉湿,我长舒了好几口气。半个月来一直在加班,累坏了。
毕业季,把毕业生平安送走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的前任老张说的话,他还说:九月迎接新生那一季,工作自然也很忙乱,但那是一年里最欢喜的日子,累一点,不打紧,迎接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嫩雀們是件开心的事,他们从不同方向扇着翅膀飞来,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新鲜的面孔新鲜的身影新鲜的好奇心,带来一波一波新鲜的感动,那几天,我总是一遍一遍复习我的青春年华……
窗外的雨细了疏了,我拿起伞,出了办公室。
往宿舍区去走走转转是我每天必重复的工作。毕业生离校了,在读的学生忙复习,要期末考了。
到了外面,雨都下不成线了,只是飞毛毛雨了,没撑伞。我满头满脸满心地任这微雨滋润着。上午,栋长李秀芝打电话给我,说有些事要跟我汇报一下。让我巡视时专门到她那一趟,到时她细细挨我讲。
我没问她是啥子事。我猜她要跟我讲那个怪女生的情况。我找医生朋友们咨询过了,我的医生朋友有泌尿科、呼吸科、牙科、心脑血管科、眼科的专家,就是没有精神心理健康专家,他们几乎对我都一个口径,医生都是各管一摊的。
我只好上网搜。
她不是恋物癖也不是异食癖。恋物癖几乎只发生在男人身上,他们喜欢偷取女人的胸衣、内裤、丝袜之类能引起强烈性兴奋的物什,这类患者有社交障碍症,不能正常跟女人打交道。异食癖多发生在儿童身上,他们吃头发啃墙皮吃肥皂吃泥巴,多数情况是因为他们自身体内缺乏某种微量元素。
网上搜过一个案例,好莱坞一个电影明星,不缺钱不缺物质不缺爱,但她到超市买东西时就禁不住地要偷两样小玩意,被捉了现行后,她交代说每次偷成功了,她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快感。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成瘾症,她虽然不需要那些偷来的小玩意,但她乐此不疲,这是一种变态的满足感成就感,病理成因是她虽然已经是众所瞩目的一个明星,但她有不安全感,不踏实感,感觉自己已拥有的声名、美貌包括爱情都会突然丧失掉变成一场空,她要弥补她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心的丧失感。
那个怪女生跟这个女明星好像有点挨上边了,但又很不同,那个明星在超市里偷的东西她从来不用,回家就扔一边或者随手送人,那个怪女生是亲自享用,且不嫌脏。
李秀芝讲了她的事后,我一想起来就反胃就恶心。
我还搜了洁癖的种种表现,我发现怪女生的病似乎是洁癖的反面,她不嫌别人吃剩的东西脏。洁癖是医界明确定性的心理疾病,洁癖患者永远嫌别人脏,别人要是用了他的东西,他可能就当垃圾扔了不再用。我老婆一个同事的老公是洁癖,两年前她忍无可忍,离婚了。她丈夫是个行刑队的法警,八九十年代,上刑场枪毙过好多毒贩,那时毒贩携50克海洛因便是一个死。这些年不干这事了,但每天回家来他就要水龙头那把手洗上半小时。手洗得没点油脂滋润,干燥脱皮,他又用乳液护手。家里来个客人,人家前脚走,他一准立马换洗沙发垫子,沙发罩子,他不要老婆动手,不放心,他要亲自手洗,一直要闹腾到大半夜,家里的水费一个月要花去几百块钱。周末女的说带孩子出去公园玩玩,他说,你们去,我在家里洗洗。一家三口桌上吃饭,他要用公筷。女的没法跟他过,闹了好久,终于掰了。
李秀芝后来打电话来简单说过一下怪女生的家庭背景,浙江海宁人,家里开着个小规模的皮具加工厂,来料加工制作皮包钱夹皮带什么的,跟她同室的同学都得过她送的小礼物,皮制的钥匙包、皮带什么的,家里小富裕,不缺钱。难道李秀芝又有新发现?
古怪女生缺失什么?她要弥补什么?我有空就在网上搜,没找到一星一点的答案,我去百度那里发问了,没人回答,我维基百科也查了,也没有相关可参照案例。
有一天我忽然厌倦地想,我再这样搜下去,恐怕自己也要得精神强迫症了。古怪女生的病一定是新冒出来的病例,还不为人认识,难道给它取个病名:嗜脏癖?
一路经过了十三栋宿舍楼,我都没有走进去,紫薇社区有十七栋宿舍楼,我直奔第十四栋女生楼了。
一路上,那霏霏细雨扑向我笼罩我,有一点痒兮兮的舒爽。
10
胖婆娘李秀芝伸长脖子够头越过一个女人的肩看见了我。那女人背对我与她对面坐着。
挤出像葱花饼一样油润圆大的笑脸来,李栋长招呼到:“赵主任,来了?”
那个女人转头看我一眼,然后起身跟李秀芝说再见,离开时对我挤出个妩媚的笑脸。
“你要挨我讲什么?!”
“当然是有事讲,你来了,见着她了,就先讲她!”李秀芝对着刚才那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的背影努了努嘴。
“她?怎么?想来应聘栋长?莫添乱!她一看就不合适干我们这行!”我侧转头又看了她远去的背影一眼。第十三栋女生楼的栋长即将当奶奶了,要辞职回家抱孙子,新学期空缺一个栋长,我们正在物色合适人选。
“不是不是,主任,你搞错了!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住大学城的。外语学院小语种专业的大三学生!今天一大早她就在这悠着我了。她说暑假太长,她想在老校区这边租间宿舍,租两个月。她说找了一家实习单位,从大学城那边跑进城来太远了。赵主任,她是想让我悄悄开间房给她住下。”
“她是学生?一点都不像!这种事你可坚决搞不得噶,学生宿舍不是旅馆!”
我摸出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不瞒赵主任,事实上,去年暑期她也来找过我,我悄悄给她开了间空房,但后来我担惊受怕地过了一整个暑假,生怕她惹出什么祸来。她大一时住过我们这楼,嘴巴甜,会哄人。我老老实实向领导汇报噶,她去年送了两次水果一桶菜油给我。赵主任,今年你来领导我们,我是不敢再给她开房了。”
说到这里,李秀芝警惕地四处瞄瞄,隔着桌子凑近我,小声说:“去年我就怀疑她在夜店当坐台小姐了!假期里,楼道门是十一点整关,过了那个时间她从来不回来住的,两个月里她从来没有叫过门。但白天,早上十点左右她就寡着一张脸回来了,鬼一样。有一次我便问她晚上都不见她回来是咋回事?她脸一红说,跟男朋友在一起。我信了,现在的学生在外租房同居的挺多的,校园周边关爱妇女中心之类的民营医院诊所生意好得很。但有一天,我一想,不对啊,她跟男朋友在外租房同居么,她大白天回这里来补觉,为何不在她男朋友租的屋里补?没想到她今年还来找我。”
李秀芝是个直肠子,说话不藏着掖着。
“咦,主任,你咋了?你脸咋个寡白寡白的?莫變脸色噶,我已经坚决回绝了她!真的!哼,这种下贱女生!”
“李大姐,你若私下留她,发现了,我立马开除你,通告全校!”我一屁股跌坐在先前那女生坐的高凳上,指着李秀芝说。
“哪敢啊?敢么我也就不跟你说这事了!这一次,她暗示说私下给我钱。赵主任,你放心!识穿她了,我还会容她这样?我李秀芝一向瞧不起这种人!坏女生!一坏便来钱了。唉,她还真有钱啊!”
“怎么个有法?!”我用手拄着头,歪脸盯着李秀芝问。
我有点好奇,刚才第一眼看她,压根没把她当女生看,直觉她是社会上的人,脸上化了妆的,掩不住一股子风尘味。没想到她还是个读大三的女生。
“她好有钱,起码有六七顶高级假发!可都是真人头发织造的,她先还说,看我头发稀薄,她有一顶大波浪的假发,跟我现在这头发的长度颜色都差不多,戴上一点看不出真假来,她说那顶假发只戴过一回,不嫌弃就送给我。还调出苹果手机里她的各种假发造型图片显摆,百变妖精一个!赵主任,那些真人头发做的假发,你知道多少钱一顶?最便宜的短发都在三四千块钱呢!她哪来的钱?傍大款,当小三嘛,她倒又没必要来我这死皮赖脸,找白天补瞌睡的宿舍了,你说是吧?”
“真有钱的话,她不会外面租房子去住?”
“唉,赵主任,这你又不懂了,这类人有时又要有意无意地向社会上那些狗屎男人证明一下她是清纯的女大学生,博人家怜香惜玉地多给些钱的,哼,装装青涩。租住外面不安全不实惠!”
我的头又有点发蒙了。见我不太舒服,李秀芝忙用纸杯给我泡了枸杞加三七花茶。
“还有别的么事?”喝着那药茶,揉着太阳穴,我有气无力地问。
“吴瑕去找你没?”
“谁呀?谁找我?”
“吴瑕,那个学霸啊!她没找你?——环境学院那个学霸,年年拿奖学金的那个女生,那个叫吴瑕的!照片还上过学报的!她上个月不是还找你扯过皮?你给她调了间宿舍,忘了?”
我皱着眉,努力地想了想,真想不起来李秀芝说的谁。
“上次给她调了宿舍,她搬了,没过几天又跟同室的女生闹翻了。昨天下午她直接拿着一张医学院精神科开具的‘忧郁症,猜疑妄想明显的诊断书来找我了,说她只能一个人住一间屋。我说,我可没权利满足你这要求。”
喝了两口药茶,大脑继续检索,终于想起来,是有个叫吴瑕的女生一个多月前找过我,她要求一个人住宿,找了种种理由,我没同意。当时她说她不缺钱,她要静心学习,她必须保证睡眠。她可以自己承担一间宿舍的全部年租金。我开导过她:同学,当下社会不是一个人可以单打独斗的时代了,每个人都有局限性,每个人都要学会跟别人相处合作,你说你身体不好,真要出点什么事,我们如何向学校向你的父母交代?我们这个社区没有一人间,最少都是两人间,老校区,硬件差些,两人公寓都紧着配给博士生硕士生留学生了。她不甘心,后来还找过环境学院的一个副院长打电话给我,请我为她网开一面,说她成绩非常好,年年拿校级各种名目的奖学金。我拿着难办,但最终还是没给她破这个例,只给她调换了宿舍。为给她换宿舍,李栋长磨破嘴皮做人家的工作,求人家接纳她,她跟同室的每个人都吵过架。
“她还没去找你?我说我没义务满足她的要求,她便说她会拿着那病情证明去找你。也许她忙着期末考,要努力考高分,新学年上红榜好拿多多的奖学金?”
“哼,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似乎每一所学校都有几个这种考试机器,超级学霸!”
我头皮忽然过敏奇痒,不好当着李栋长的面挠,只好装着自己给自己做头皮按摩,情绪一下子烦躁起来,我努力压抑着。
“哼!成绩再好又咋的?赵主任,我就不相信她将来干得成大事!为达到一个人住的目的,宁愿说自己有心理毛病!哼!什么雀神怪鸟?!”李秀芝撇着嘴不屑地说。
女儿梓梓在外省一所985大学读城市公共管理专业,昨晚她电话里跟我和她妈商量,她下学期大三了想校外租间民房住,为备考研究生做准备。房子她在网上搜的,十二平方米的一居室,带卫生间的,租金每月一千五,房子离学校也很近。梓梓说她在学生寝室里睡不好,寝室同学各省考去的,生活习惯性格各不同。我坚决不同意,梓梓便哭着挂了电话。老婆为此跟我吵了一大架,说梓梓高中那三年为高考苦伤了,落下神经衰弱这病根,为专心考研租房子是正当理由。梓梓那头闹,老婆这头提起电话便对女儿说:“梓梓,房子先租下来!你爸铁公鸡,你妈少穿一件新衣少用一瓶高档化妆品就省下钱来付租金了!”
梓梓谈恋爱了,我怕她外头租房考研是托词,另外她还学公共管理专业呢,不能与同学共处一室,自己的公共关系都没处理好……老婆一根筋,毫无理性地惯着梓梓,她昨夜一大恶眼一大恶眼地瞅得我心绞痛。李秀芝嘴皮子上吴瑕那名字跳来跳去,跳得我血压往上蹿。
我可能是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李秀芝终于闭了嘴,她关切地说要去叫个保安来陪我到校卫生所去看一下,量量血压。
我摆了摆手说:“没事,外面还在下毛毛雨,那种雨一淋,我就会缓过劲来,胸口有一点点憋闷,一到那雨里,呼吸到负氧离子,就舒服了。”
李秀芝送我到楼道口。
出了楼道口,我不经意就看见右手边雨淋湿的紫薇花树下那一地的粉紫色。眼睛便不由自主地越过那湿漉漉的落花朝那几块水泥盖板看。
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女生?我头闷,名字想不起来,只想起她好像姓宋。
恍惚间我看见那个宋姓女生还蜷曲在那里,凋零的紫薇花落在她白皙的穿着短裤的腿上、衣服上……
我呆住了。她的头没破裂啊,也没淌什么血,只是有很多紫薇花瓣,湿润的紫薇花瓣掩盖着那地上她的人形……
眼前发黑,头眩晕,我站住,停了下来。
我定了定睛,定了定神,轻轻地摇了摇头。
毛毛雨大了一点,濡湿了我的头皮。我深呼吸了两下,缓过点神来。
“李大姐!晓得不?这种花除了叫紫薇外,还叫什么?”
“抓痒树噻!谁不晓得?嘿嘿,用手抓它的树皮,像挠了它痒痒,树尖上的枝叶就会动起来。嘿嘿,我们打小就叫它抓痒树!”两手头顶上搭篷遮雨的李秀芝放下右手,在她那看不见脖颈的双下巴上挠了两下,笑着说。
“嗯,对,俗名也叫抓痒树!它还有个名字——毕业花!现在的学生不这样叫了。我读书的时候,学校只有紫薇校区这一处,我们不叫它的学名,也不叫它的俗名,只叫它毕业花。每年的毕业季,它们便开得很繁盛。毕业花一开,校园里便四处弥漫着别离的伤感。毕业花是从前我们的叫法了。紫薇、紫薇!抓痒树、抓痒树!在我看来还是叫它毕业花最独特最意味深长!”
“毕业花?主任,照这叫法,这一季开的花都可叫毕业花了?哈哈。”
李秀芝又伸手去挠了她的脸一下。
“不,别的花都不配叫,只有紫薇准准时时在毕业之际盛开,六月中旬打骨朵,六月底七月初盛开,七月中旬凋零。毕业花,抓痒树,紫薇!叫它毕业花,我就会复习我的青春时光……”
李秀芝对赶到校卫生所的老崔压低声音说:“看见赵主任身子一歪,我大叫了一声,冲向他……”
迷糊间,罅开眼睛一条缝,我看见我上方吊针瓶在晃房间在摇,两鼻孔那塞了吸氧管。
没让他们察觉我醒了,我闭了眼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天旋地转之时,我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倒在李大姐那闪悠悠晃荡荡的怀抱里了?
不好意思睁开眼看他们。
“老崔,主任晕倒前还笑着给我说抓痒树的花又叫毕业花。你可晓得?”
“我生下来就在这校园里混大的,当然知道,现在的人不叫这个,叫它紫薇。”
11
漫长的暑假,我好好地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再次看见校園里的紫薇花树是八月中旬了,轮到我假期值班两天。紫薇的花期早已败了。走在校园里呼吸吐纳间吸进肺腑的已是挡不住的金桂花香。
亲切的校园风景忽然激活了我那天晕倒时眼前闪过的画面。
垃圾桶前站着她,她还穿着那天的粉紫色碎花连衣裙,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细皮带,绿松石蓝的,天热,她用一个绿松石蓝的发圈扎束了一个高鬏。颀长的脖颈光洁白皙,闪着微光。她踮起脚尖在垃圾桶里刨别人扔弃的东西,捡出一支小瓶装的可乐瓶来,瓶底还剩有一点点残液,她仰起脖正要喝,我大叫了一声“紫薇!——”
我破空而去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回头看向我,我看见她一脸的欣悦……
“——又叫抓痒树,还叫毕业花!”
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