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鼠灾

2017-06-09 23:45玄武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花猫槐花村子

玄武

我们去麦田里摔跤,像每年冬春之际那样;厚墩墩的麦苗绿地毯一样柔软,摔倒在上面一点儿也不疼一点儿也不脏。当然绿地毯是书上的话,我们还没有见过那是什么玩意,连南方人来村里卖东西,货担上也没有挑绿地毯。

我们刚刚跑进一块麦田,还没来得及摆好架势,一个严厉的叱喝声便响了起来:出来!别踩麦子!我们跑到离村很远的一块麦地,正准备踏入的脚,同样被一声叱喝拽出来。

再玩什么去啊,我们扫兴得很,沮丧地站在街上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兵兵说,咱们捉迷藏吧。捉迷藏有什么意思,我说,很多地方都不让藏人啦。

兵兵说,你不玩我们玩。我孤零零地站着,看他们轰然散开,忍了一会儿,终于加入。但是实在太没意思了,那孔能藏人的窑洞被加了门上了锁,成了谁家的仓库;一个深黝黝的废地窖,也被盖上了沉甸甸的石板。轮到兵兵藏起来大家找时,我们背过身蒙住眼睛,再转过身他已不见了。他一定有非常好的藏身处,但我们对此毫无兴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说,咱们让他一直藏着吧。走,去我家打扑克。我妈不在,去我姥姥家啦。

我们拼命憋着,一溜烟跑进我家,进门就忍不住放声大笑。我们爬上炕,开始玩三反五反还是扔炸弹。我一直输,手里拿着大王仍然输。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麻雀在纸裱的窗户上叽叽喳喳叫,在炕上可以看到它们清晰的剪影。它们饿极啦,在啄窗户上糊麻纸的糨糊吃。有好几次我站在炕上,大家屏声静气,我伸开手掌靠近麻雀的剪影,想趁机捅破窗纸抓住外面的麻雀。但是有时候麻雀警觉地飞走啦,有时候我犹豫着,捅破窗纸我妈回来会骂我。我们继续玩扑克,一边心不在焉地看麻雀。我望见一条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在虚掩的门缝里一闪,再看时猫已钻到了桌子下面。我弯下头去瞅,它一跳就上了灶台,卧在那里舒服地眯起眼睛。我们继续打扑克,我想起猫时抬头看,它已经不在了。

猫在干什么?我说。炸弹!闷蛋把扑克牌摔地脆生生地响。我望见桌子下面好像有什么,扔下牌下炕弯下去瞅,天哪,下面有三只死麻雀。我们拿着麻雀面面相觑,一起望向门的方向,麻雀在手里还暖乎乎的呢。

猫尾巴在门缝里一闪,花猫进来了。它嘴里衔着一只麻雀。

它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丢下嘴里的麻雀,蹭着我的腿喵喵叫。它像是亲热、邀功,但我又觉得不是,它不停地喵喵叫,一会儿朝我,一会儿朝闷蛋,一会儿又朝嘎子,龇牙竖毛。它是在向我们讨要它的麻雀,嘎子说。

果然是,我们把麻雀扔在桌子下,花猫不叫了,它轻轻一跳上了灶台,卧在那里舒服地假寐。

猫怎么逮住麻雀的?大家面面相觑。

它再一次溜出虚掩的房门时,我们悄悄跟出去,在院里看见它已站在院墙上,朝我们回望一眼,轻盈地一跳便消失了。我们奔出大门,看到它横穿过街巷,跳上了前面大队仓库的院墙。闷蛋屁颠颠跑上去,找了个墙豁口往墙上爬,墙很高,他爬了一半哎哟一声滑了下来。我们看到他的黑脸上沾满了土。

我们飞跑着来到大队仓库院门口,对开的门上了生了锈的锁子,门缝很宽。我和嘎子先后挤了进去,闷蛋往里挤,他太胖了进不去。我们不再理他,急切地在院里寻找,看不到猫,闷蛋脱了棉衣,终于挤了进来。他压低了声音喊:猫在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了花猫。它正趴在大队仓库的门前,抬着一只爪子警惕地望着我们。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连眼睛都不敢转一下,看花猫到底在干什么。以前我们趴在仓库门缝上,可以看到里面堆积的粮食。猫要进仓库等麻雀飞进去捕捉吗?

花猫不再看我们了,它扭回头去,抬起的爪子推向仓库的门,门轻微地发出吱呀的响声然后是哗啦啦——一大群麻雀从仓库门缝里飞了出来,晃得我们眼花缭乱,然后一下子不见了。我们看到花猫已经跳上了墙,它嘴里竟然衔着两只麻雀。

它比人还精啊!它比鬼还精啊!闷蛋大声嚷着,我看见他张得大大的嘴巴,他呆呆望向墙的方向,墙上已没有了花猫的踪影。

我们躲在仓库的角落里,像猫一样等待麻雀飞进仓库。大家屏着呼吸,终于看见一只东张西望的麻雀落了下来,在仓库门口蹦蹦跳跳。它一闪,进去了。我正要往上扑,嘎子拽住我,悄悄地说:等等,等进去的麻雀多了再过去。

但进去的麻雀精得很,一下子又飞了出来。我懊恼地戳了一下嘎子,又喜出望外:一大群麻雀落在了仓库门前。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看着麻雀一只一只钻进了门缝,我扭头,望见闷蛋张着嘴,口水在嘴角垂着白线。

我们扑了上去,听见里面扑腾腾的胡乱的飞动声;我们拼命摇仓库的门,麻雀扑棱棱飞出来啦,满眼满身都是。我们胡乱在空中抓,很快周围安静了。一只也没抓到。有一只麻雀慌不择路,甚至撞在了我脸上,小爪子在我右颊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捂着脸看嘎子,嘎子摊着空空的手掌看闷蛋,闷蛋张开手,手里有一根麻雀毛。

笨死了,三个人抵不上一只猫。回去的路上,嘎子悻悻地说。我抹了一下火辣辣的脸看自己手,手上有細细的血丝。

猫太厉害了,它比鬼还精,它抵得上三个鬼加起来的精。闷蛋说。嘎子横了他一眼:你才是鬼,是笨鬼。

回到我家,桌子下的麻雀一只也没有了,几根麻雀羽毛,在我们俯下身去的当儿飘了起来。我们难以置信,满屋子里找。没有。麻雀真的没有了。

花猫蹲在灶台上望着我们伸懒腰。它像看笑话一样。我走近去,它温顺地趴下身来,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手。我望着它,它若无其事,一刹那间我疑惑起来:我们真的刚才看见它逮了那么多麻雀吗?我看嘎子、闷蛋,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当年的疑惑:这只猫真的有那么聪明吗?我记起以往清晨醒来,它卧在被子上,有时候它已经抓到了一只老鼠,在被子上扑来扑去地玩弄,老鼠挣扎着逃走,总被它不失时机地捕捉回来。我厌恶地看到被子上沾着星星点点豆粒般大小的老鼠粪——老鼠吓得屁滚尿流了。我摸了一下猫,它喵的一声,我猛地拽下它一根胡须,它龇着牙跳开时,我手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爪痕。我记得它总是斯斯文文,悠闲地抬起前爪洗脸,某一次我终于发现了它在院角落里埋着什么,它走开后我跑了过来刨啊刨,我刨出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是它屙下的屎,这鬼东西连自己的粪便都掩埋起来不让人看。但它一定看到了我的举动,接下来三四天它一看到我就龇着牙,气急败坏地上蹿下跳。我记得它在房顶的瓦上和一条灰白颜色的蛇对峙,它竖起浑身的毛,背部奇异地弓起来,也记得很多次它在茅房里逮老鼠,在我蓄意发起的猛然惊吓下失足跌进茅坑。它努力试图爬上来,我拿着树枝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戳进去,直到我奶奶的叫骂声在院里响起。她捡起我扔在地上的树枝把猫捞上来,晾在阳光下,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大声咒骂猫:你有九条命不假,可为啥你就非要把九条命全泡到粪里?!

猫有九命。我记不清这猫有多少次濒临死亡的危险,我说不上缘由地讨厌它,恨不得亲手把它弄死。但是这次,这花猫终于在劫难逃了。它就要和村里所有的猫一样,和村里没有经历过危险一下子把九条命全部送掉的猫一样在劫难逃。花猫真正没了的时候,我却那么惋惜和失落。它是一条比三个鬼加起来还要精的猫啊。

但是榆钱已经开啦,杨絮在风中飘呀飘,肥嘟嘟的虫子一样的杨树絮子,每天扑簌簌坠落在地上,坠落在我们的脖颈后面的衣领里。花猫已逃不出这个春天。

很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念槐花的芳香;雪白的繁盛的槐花开满村巷,蛮横地推开土墙,挤出每个院落,紧紧包围了村子,开满村子的上空,挤满每个人的眼睛。槐花也开满牛的眼睛,羊的眼睛甚至是猪的眼睛。槐花如此丰盛,人们掰下一枝枝花,喂给牛驴马和骡子,喂给羊也喂给兔子。猪在圈里满意地哼哼着,它拱动着槐花、嚼咽着槐花的长嘴齿颊留香,那将是它在命运来临之前,对一个公猪或母猪的想念之外唯一记起的事。花猫齿颊留香,它在夜里吃完一只老鼠之后,无比怀念下午时自己嘴里槐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它厌恶地嗅到嘴里鼠肉的腥臭,决定第二天继续撕玩那些槐花瓣。每个人齿颊留香,槐花做成的拨烂子吃得人们打着香喷喷的饱嗝。村子里还没有一个胖子,下地干活的人们弯腰时觉得吃力,田地松软,他们的脚一下子陷进去,这只脚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他们在田里慢慢挪动,那样的艰难那样的快乐。黄昏暗下去的天光里,一树一树的槐花在微风中浮动着,愈发雪白,清新的浓烈的微凉的香气一阵又一阵地卷来;微雨之后,槐香浸透了升腾起来的湿润气息,槐树下落满雪白的水灵灵的花瓣,树上槐花愈发繁盛,芳香从地面蒸腾起来,从上面倾泼下来。那些闪着亮晶晶的小水珠的槐花,落在房顶长满青苔的瓦片上,飘在槐树旁仍然光秃秃的楸树上,飞在屋檐下挂着的镰刀上,沾在麦田里青青的麦苗的叶片上,堆在墙头上纷乱的荒草间,也荡在茅房里,细碎地厚厚地积满茅房的地面。村子轻了起来,一树一树的槐花在风中浮动,我们走在村巷里,脚底下的花泥不时地一滑,村子在浓重的槐香中晃了一下又一下。

但这些荡然无存;槐花的香气荡然无存,一切就像长大了的脚再不能穿上那双好看的鞋子,一切就像我丢失的玻璃珠,我拼命幻想它在阳光下玲瓏剔透的光,我望着院子的角落,但玻璃珠一次也没有从角落里骨碌碌滚出来。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了,村里的槐树稀稀落落,很多树在冬天被伐掉来做家具或别的,树原来的位置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自留地,连院子里也种上了庄稼或瓜果秧子。那些所剩无多的槐树七扭八歪个头低矮,吃力地举起瘦胳膊细腿装模作样,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见到我神交多年、未曾谋面的福建朋友黎晗,他黑乎乎瘦捏捏的小模样,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槐树。那些小槐树开着稀拉拉的小花,在光中闪着死呆的白光。小花可怜巴巴地晃悠着,像唯恐不小心一头栽下来。

槐花的香气荡然无存,没有人去采摘那些花朵;也没有兽去咀嚼那些花朵,因为村里的兽已经很少了。春天死寂,村子仿佛干涸的泥塘正在变硬和裂开缝隙的底部,我们像一些鱼虾或者蛤蟆,或者蚂蟥,在泥巴里挣扎,渐渐嵌进里面。子弹一样的麻雀在天上飞,像臭弹一样越飞越慢,它扑腾着翅膀,终于笔直地掉下来,一边往下落一边身体变得僵硬。田野里、街巷里、打麦场上,到处可以看到死去的麻雀。噗的一声,它跌落在我家院里,往上弹了一下就不动了。花猫不知从哪窜出来,衔起麻雀一蹦便上了院墙,它回头望了一下就消失了。它能够望见人的灵魂从僵直的身体里站出来,但是却不能望见自己的灵魂,自己马上要离开身体的灵魂。过了一会儿工夫,它在院子里凄厉地怪叫,它的影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忽闪着飞蹿,那些影子像是拼命想要从它身边逃开。花猫停下来,躺在院子中间肚皮朝上;眼睛呆滞下去,如同盛了一点死水的泥坑。我戳了猫一下,它不动。花猫快死了,我喊,我奶奶从屋里跑出来,她抱起了猫,她说,花猫啊,你的小命这次算交代啦。

猫在她怀里陡然一蹿,啊,我们失声尖叫,它蹿得那么高,在我奶奶头顶上方仍在向上,然后飞快地掠下,刷的一声蹿上墙壁。它在接近房顶的地方又一跳,高出屋顶,头和脚向下方低垂着摔落,梆的一声响,它的头撞在屋檐下的石台阶上,头耷拉在那里忽悠了几下再不动弹。

花猫吃了一只被农药毒死的麻雀;整个村子浸泡在浓烈的农药气息中,它替代了以往梦幻一般的槐花芳香。整个村子外面的田野,也浸泡在农药的气息中,唯有化肥刺鼻的气味可以突破农药味冲向空中。家家户户的田里都喷洒了农药,农药毒死了成群的蚂蚁,毒死了正在蛹变的蝴蝶,毒死了等鸡来啄食的虫子,也使无以数计怀胎的田鼠流产。野兔在田里疯了一样奔跑,它们不像是躲避人,或者躲避来自哪一种动物的威胁,那奔跑更像绝望的求助。它们跑着跑着,突然就不耐烦了,向空中一蹿,跳起一人高,像是打算去空气中奔跑一般。然后他们落下来歪在那里变硬。田里一片死寂的森然的绿,鸡东张西望地进了田,它们咕咕地叫着,时而低下头去啄着什么,或者用爪子在田里刨。一只公鸡爬到了母鸡身上压蛋,这将是它们最后的风流快活,一只母鸡孤孤地走在田边的衰草堆上,它一定找到了合适的下蛋处,但是它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

村子浸泡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中;每天都有鸡悲惨地死去,它们咕咕地叫着从院门外进来,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不再起来,它们那么干脆,垂死前都懒得挣扎。兵兵家的猪被毒死了,猪吃了他从田埂上拔的草,那些草和麦苗一起被喷溅上了农药。清晨人们不再能听到雄鸡打鸣,偶尔一两声公鸡的喔喔声,常常把人们吓一大跳。黄昏时再没有麻雀在屋檐下喳喳乱叫,麻雀差不多死绝了,屋子里的屋顶上,燕子窝空荡荡,开门时燕子窝上破败的蜘蛛网在空中荡悠着。我不活啦!我家的鸡死绝啦!兵兵妈在街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她突然停顿住了,她的肩膀,被从空而降的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滚在她的脚跟前,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大鸟。大鸟艰难地咽着气,脖子下面急促地一动一动。它的翅膀散乱地张开着,黑翅的边缘发着怪异的绿光。是一只乌鸦。妈呀!兵兵尖叫着从村外跑来,他看见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拿起来才发现自己握着一条僵死的灰蛇。

春天死寂;春天的夜晚死寂。死亡的气息浸泡着村子,农药甚至杀死了锄头,它也再不能在眼睛里飞起来。夜空中不再有羽翅的扇动声,那些吃了盐变成蝙蝠的老鼠,或者是只要夜晚和黄昏怪叫第二天村里就有不幸的事发生的夜枭,或者是在白天闭着眼睛睡觉的猫头鹰。房顶上,墙头上,不再有猫叫春的声音,那些婴孩哭泣一般的叫声曾让人们心惊肉跳噩梦连连,如今彻底消失,却让人们连觉也不能睡梦也没得做了。村里的猫差不多死绝了。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处都有生命在悲惨地死去,大白天走到哪里,一不小心脚下就会轰的一声飞起黑压压的蝇群。这些被农药毒死的动物尸体滋生的苍蝇,个头大得吓人,叫声大得吓人,飞得快得吓人,它们强劲地扇动绿色的翅膀,头上凶狠地闪着金光。它们就像一架架小型轰炸机,在房顶那么高的空中飞舞着,突如其来地落在人的皮肤上又迅速飞走消失,落过的地方奇痒难耐,立刻肿起很大一片,挠一把就冒出让人恶心的黄水。田野里,屋里屋外的空地上,常常可以看到摇摇摆摆的土黄色的田鼠,拖着恶心的长尾巴的灰黑色的家鼠,像喝醉了酒一样东跌西撞。深夜里老鼠仍然叽叽地叫着,吵得人们无法入睡。拉着电灯,它们并不散开,仍在房间地板上翻跟头。两只,三只,四只,有大老鼠也有刚刚长出毛的小老鼠。正打算吓唬它们,它们却不动了。人走上前去,它们突然猛地往前一蹿,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再不动弹。人的脚踩上一只小老鼠,它叽的一声,旁边大老鼠突然动了一下,人看到它在地上尽力地蠕动脑袋往这边看,大豆粒一般的鼠眼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些小鼠也许是大鼠的孩子,是它的娇女,或者备受宠爱的儿子。人感到脚下什么东西的碎裂,抬起脚,老鼠嘴里冒出细的血。人忍着恶心提起老鼠尾巴,开房门把所有老鼠扔到院外。第二天,院里那些老鼠,除了被踩死的一只还僵在那里,其余的竟奇迹般消失了。

我丢失很久的一只陀螺出现在院子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快地旋转,越来越快,渐渐离了地面,升起在空中,院子里突然刮起的一个强烈的小旋风卷起了它。又一阵风,我头上的军帽飞了起来,门上的门帘像小人书说的魔毯一样飞向空中,我觉得它像“天方夜毯”,我一直以为,有一种叫作天方夜的神奇毯子。大风刮了起来,远处传来可怕的咆哮声,刹那已在眼前。我正跳起来够飞在空中的帽子,我张大着嘴发着惊叫,大风将惊叫猛生生打回我嗓子眼里,我摔倒在地上,被自己的惊叫噎得出不上气。唔的一声响,像有一个巨大的巴掌带着呼啸声扇向老天,轰!刚才明晃晃的太陽被扇得无影无踪。天上甚至没有云,但天霎时暗下来,风将天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光秃秃的、留着种秋庄稼的田地,颜色变成了厚厚的昏黄。但是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看上去像是风把天刮没了,把田地刮到了天上去。但是很快睁不开眼睛,反正睁开眼睛也只能望见越来越黑的黄,我扶着墙一点一点退回屋里。院里的门窗、榔头呼啦啦乱响,屋顶的瓦片哗啦啦飞走,它并不落在院里、砸在我头顶,我听见它在远处的碎裂声,又或者那并不是我们家的瓦片,我们家的瓦片仍在天上飞。没有套上牛的牛车在院子里奔跑,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它那么大的力气,就好像它是一只真正的牛。一只鸡飞起来啦,它飞得那么迅疾,比老鹰还快,也许它以为是在做梦变成了一只鹰,它飞得像老鹰那么高,呼的一下无影无踪。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连对面的房顶也不能看见。我觉得眼睛里灌满土像两个小土坑,里面又盛了一点尿变成泥坑。我张嘴想喊,我的嘴变成了一个稍大些的泥坑。我使劲抓着墙往屋里走,我摸到了奶奶的手,她拼命地抓住企图飞走的门帘。我们拽住门帘使劲关门,但门怎么也关不住。我奶奶说,怎么这么大的风啊,我活了60多年没见过,天怎么这么暗啊,比光绪三年蝗虫飞在半空中的天还要暗。卷起来的门帘裹住了她的话,我也被裹在门帘里面。大风一扯,哧啦一声,我奶奶卷在门帘里的喊叫被风撕得稀巴烂。我们拽住门帘使劲地关门,将门帘夹在门缝里。门被关上了又拼命地想打开,哐啷哐啷,风在外面用脚踹用肩膀扛。我们喘着粗气,门似乎马上就要塌掉了。我看着我奶奶,她不见了,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肩膀,这些全不见了,我只看见对面一个黑黑的影子。

我喊奶奶,她说哎。 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把手揣进她怀里,她怀里暖和着,我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我们摸索着去开灯,灯绳拉了一下两下三下,灯不亮。风把电线也扯断啦。我奶奶找来了煤油灯,风凶猛地推着窗户,我奶奶划着的火柴忽悠忽悠,呼啦一声,风撕破窗纸闯进来,一把揪走了火柴头上的火。又一阵哧啦啦响,窗户上的纸被扯得稀巴烂。我奶奶卷起床单,我跑去拿来我的钉子,将床单钉在窗户上。屋子里完全黑了下来。我拉着奶奶手,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呀摸,差一点打翻了煤油灯,但我们终于点亮了它,我看见灯下我奶奶披头散发,脸上堆着厚厚一层土,两只眼睛像两个黑洞陷进去,她一动脸上的土就扑簌簌往下掉,她就像一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鬼。我的脸怪怪地动弹不灵,我用手去抠都不觉得疼,用力一抠,掉下一块肉,拿到灯下看是一块泥,我抬手摸脸,泥下面才是我的脸皮。

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大风,它刮呀刮呀,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三十天,一直到把整个春天全部刮走。村里是它的咆哮声,村外也是它的咆哮声。我们躲在屋里说话得大喊,每天清晨被子上一层土,我们的鼻孔都被土糊住啦。开房门时非常吃力,门外的黄土堆积着齐了门槛,风像要把大地翻起来盖在村子上面。它刮呀刮呀,它刮走过去的一切,那些美好,那些贫穷,那些温柔,那些本分,那些神奇以及伤感,它要把一切彻底葬送,它气喘吁吁地刮呀刮,它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热,终于彻底葬送了这个春天。家家户户打开门窗时,外面已是被黄土蒙着的森森的绿,是遍地狼藉中的森森的绿。举头望天,天是蓝的,天上有太阳,天终于又被刮回来了。

大风之前那些随处可见的动物尸体不见了,它们或者被风埋到深深的地下,要么已腐烂变成别的事物,变成叮我们血的嗡嗡叫的蚊子,变成苍蝇,变成打碗碗花或者牵牛花。地上到处是散乱的鸟巢,它们从树杈上扔下来,扔在离树很远的地方。在灾难中唯一无恙的是那些老鼠,它们中的一些在农药的剧毒中腐烂,另一些在农药的剧毒中挣扎着,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可怕的生命力使它们再一次战胜了时间。大风无昼无夜地呼啸时,老鼠们躲在深深的黑暗的地下,它们耐心地等待着,倾听着我们的脚步声,捉摸着我们将食物藏在了什么地方,是篮子里还是瓮里,食物是肉、油还是粮食,是放进去还是挂起来。洞里的微光暗下去时,它们跑向洞口,小心翼翼地拨开埋住洞口的浮土。现在它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复仇的信念在它们豆粒般大却像老虎一样凶残的眼睛里燃烧,它们要持续和人类的永恒搏杀。

它们在暗夜里纷纷出动,从黑暗的巢穴来到微光中的地面上,在田野里,在房间里,在院里甚至猪圈里,寻找一切事物磨利它们的牙齿,它们咬着铁锅,咬着猪槽,咬着门槛,咬着曾打死它们的捅火棍,咬烂曾踩死它们的鞋子并且拖走,它们想念以前黑暗中的时光,咬断为人类提供照明的电线。它们将我们的食物窃走拖回巢穴,它们在我们的房子里营造巢穴,就仿佛我们为它们盖房子是天经地义,它们在我们的房子里营造的室中之室,比我们的房子安全百倍千倍。它们在灶火上取暖,或者撒尿试图熄灭我们的火,将身上的跳蚤扔在被子上,将粪便屙在盛白面的瓮中,将食油瓶倾倒舔食里面的油,将煤油灯倾倒使黑夜更黑。它们在我们睡觉的炕上打洞,在我们放衣服的木箱上打洞,它们在墙上打洞以便和同类互通有无,村子的下方一定有四通八达的鼠道,大的鼠道可容十五只鼠并肩而过,小的鼠道可供男女二鼠搂抱着散步。村子是我们的,但更是它们的;我们和它们搏斗了千年万年,但它们似乎不可战胜。咯吱咯吱,咯吱吱咯咯吱,叽叽叽叽,它们磨着牙齿,发出尖厉的嘲笑声,你们这些傻×就知道睡,我们先玩一会儿再偷东西。每夜每夜,老鼠咬啮的声音清晰地响;叽叽的叫声清晰地响,每夜每夜,它们听不到令它们魂飞魄散的喵喵声,看不到在月光里飞动的猫头鹰,也不再有无声无息潜来,缠绕它们身体使它们窒息的蛇。在农药的剧毒中幸存的老鼠记起了猫,它在疼痛得不能动弹的时刻,看到对面的猫也不能动弹,那是它第一次正面对着那可怕的杀手,令自己祖父的祖父和孙子的孙子都闻风丧胆的杀手,它看到猫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以往那双眼睛清澈寒冷,被映照的老鼠无一逃生,但现在它看着猫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看到影子渐渐浑浊起来,猫眼睛的光泽渐渐消黯。很久以后,它僵直的身体渐渐动弹起来,它艰难地爬过僵硬的猫身,爬回自己黑暗中的巢穴。黑暗是何其美好的事物,它如此安全,如此温暖,黑暗使它的皮毛发亮,使它的疼痛渐渐消失。叽叽,吱吱叽叽咯咯吱,它咬着叫着,痛快地吃下撒着老鼠药的美食,打一个饱嗝走回鼠窝搂着母鼠睡大觉,老鼠药对它无济于事,它甚至觉得鼠药甜丝丝。叽叽,吱吱叽叽咯咯吱,鼠们咬着叫着,叫着咬着,它们衔着尾巴排着长队,走出黑暗,来到白昼中的院子里,来到白昼中的街巷上。白昼原来也很安全,很温暖。它们来到猪圈,跳过卧在泥水里的猪,猪只是哼哼了一下嘛;它们来到鸡窝,准备着躲闪鸡的利喙,鸡不过是咯咯了一下嘛。它从人面前飞快地蹿过,人不过是追了几步嘛;它从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看见它吃得如此肥大,它还是鼠吗,有二尺长,和我家以前的花猫差不多大小。它的肚子又粗又亮,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像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清朝官员拖着的长辫子。我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它已经扭过头来站起前腿,凶残地朝我龇牙怪叫。

这些贪婪的猥琐的该死的鼠,它们竟然敢效仿人类站起身来走路;村子是我们的更是它们的,但现在,它们似乎要推翻这种说法,似乎村子应该完全是它们的。它们开始攻击农药灾难中所剩无多的鸡,在黑夜掏开鸡窝咬死母鸡,拖出来乱纷纷扑上去一通撕咬,留下一堆乱纷纷的鸡毛,它们凶残得像一群饿狼。这一年终于有一天,老鼠开始向人们发起攻击。有一天早晨,我惊醒在不该醒来的一个时辰,身上的皮肤,闭着的眼睛,感到了一个长久注视着的目光的压力。我的脸被一些很小的气息弄得发痒。睁开眼,一只老鼠闯进眼来,它如此硕大,以致一下子将眼睛盛满。它半蹲在枕头旁边俯身看我,像一个鼠类中的生物学家在观察一只巨大的动物,像在研究这个命相为鼠的动物,与它们究竟有什么相同处,它的表情几乎是慈祥的。我听见了我的尖叫,尖叫声直冲房顶,随着房顶落下的土呼啦啦砸落在我的脸上。我要在下一阵子,才能想起老鼠的样子,它脸上的表情像是有些遗憾,有些疑惑,但一定不是害怕。它在尖叫声中并不立即逃开,犹豫了一阵,它才突然一跳,一下子消失了。我姐姐惊醒在一个不该醒来的时辰,老鼠咬破了她的梦。她觉得耳朵痒酥酥的凉凉的很舒服,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她在耳朵上摸到了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那东西甚至粘在了枕头上。妈呀,这是什么东西,拉开灯她看到了血,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声。老鼠将她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疼吗?我妈问,我姐抽搭搭说痒痒的。我妈狠狠地说,那你哭什么哭,睡觉!我姐的哭声低了下去,我甚至听见她的眼泪涌出的声音,泪呼呼地流到枕头上,来不及渗入就窜下了枕头。眼泪涌动起着,就像哭泣的聲音一下子全部变成了泪。我们要在第二天才能知道,人在睡着时被老鼠咬不会觉得疼,老鼠牙上有麻醉药,它越咬人越睡得迷糊,我奶奶说。

邻村一个三个月的婴儿睡在母亲旁,这母亲睡得好香,孩子生下这么久了,她还没有像这样睡过,总是夜半啼哭的孩子让她疲惫不堪。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好觉啊,她睁开眼望着窗户上的太阳,从被子里伸出手臂伸了个懒腰。这懒腰伸了一半手就缩回去,她担心碰着身边的孩子。她摸孩子,她赤条条地从被子里跳起来,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孩子已经没有了脸,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脑壳。

我一直想象着1983年的冬天,那个被老鼠衔走半只鼻子的人,那时候他3岁,在深夜他的哭喊惊醒了身边的母亲,她拉着灯看见儿子的鼻子血淋淋的,半只鼻子已经没了。我也想象着那个拖走人的半只鼻子的老鼠,它在人的尖叫声中飞快地拖着鼻子钻进它的洞穴,一进洞它就放缓了脚步,含着恶毒的快意,舔食半只鼻子还在流出来的血。

这半只鼻子的主人不是我们村的人,他没有死,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在县城的大街上遇到他。他缺了半只鼻子的脸说不出的诡异,在一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一只老鼠蹑手蹑脚,轻轻爬到一个三岁儿童的脸上,它俯下身去,刚刚磨过的利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它咬了去,血溅起来喷在窄长的鼠脸上。

打死老鼠!打死老鼠!村子里每个人心中喊着这个仇恨的声音,这些恐怖的老鼠已经罪不可赦,我们绝不再姑息养奸。打倒老鼠!打死老鼠!这是我们学校里高喊的口号,村里每个听到的人都出了一口长气,我们的口号喊出了人们的仇恨,喊出了他们心中的强烈愿望。尽管我们总是喊错,总是把打死老鼠喊成打倒老鼠。但千真万确一点不错的是,我们终于隆重地,严肃地,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当作对手来收拾。到处都是老鼠夹,那随时随地响起的清脆的啪的一声,与啪啪的声响同时响起的叽叽声,比过年放鞭炮还让我们开心。我们把家里所有桌子上的所有抽屉都取下来,用棍子支在房间的地上,下面放上不舍得吃的肉馅,拿根绳子拴住棍子将绳子放在枕头边,夜间听到老鼠响动就拉动绳子。老鼠药到处都是,老鼠药一拨又一拨,十多天就更新换代一次,吃了药走动缓慢的老鼠我们再不放过,用铁丝拴紧了它们,在尾巴上浇煤油点着,看它们垂死的挣扎,听它们临死前叽叽的恶毒咒骂声,这些让我们如此开心。夹在老鼠夹上未死的老鼠被我们捆住身体和嘴巴,拿来许多豆子塞进老鼠肛门,实在塞不进的时候,再用针线将肛门缝死然后将老鼠放生。豆子会在被缝住肛门的老鼠肚里飞快地胀大,我们在夜间使劲睁着发涩的眼睛,等待着被憋得疯狂的老鼠终于开始在窝里乱咬,叽叽声从鼠洞来到了房间的地板上,老鼠们被发疯的老鼠追得慌不择路满地乱蹿,空支开不放诱饵的鼠夹啪啪地响,这些声音听得我们心花怒放。我们如此热衷于杀死那些恶心的老鼠,再不能忍受与它们同居一室。我家已经有了两个鼠夹子,赶集时我妈没有买和邻居商量好要买的花布,又买回了三个鼠夹,她说要为她那些下蛋的母鸡报仇雪恨。已经五个鼠夹了,偶尔的时候鼠夹没支好啪的一声合住,将我妈的手打得鲜血淋漓。但不久之后,她还是又买了第六只鼠夹。每次打死老鼠,我们都要割下老鼠尾巴,学校里命令每个学生,每月上交五条老鼠尾巴。再后来打死的老鼠越来越少了,我只好去田里捉田鼠:大冬天和兵兵抬一桶水去田里找鼠洞,将水灌进去。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一会儿工夫,田鼠湿淋淋的光秃秃的头冒出了出来。我们用脚恶狠狠地踩它的头,将头踩进土里面,我抓住兵兵的肩膀单脚转着圈狠狠地拧,听脚下鼠的细骨头发出碎裂声,然后割下尾巴上交。但是老师还是认出了田鼠尾巴,他说田鼠不算数。我倖倖地拿着田鼠尾巴,使劲一扔,它飞起来,在学校墙头的枯草上面弹几下挂住了,忽悠着想要飞落,又像是害怕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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