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藏地,以歌取暖

2017-06-09 17:35大冰
高中生·青春励志 2017年5期
关键词:纳木错垭口二宝

南方小镇的午后,小狗懒懒地在街边踱步,我伫立着,沉默地听歌。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一闪念间,歌声迷了眼睛,不知不觉映出一些影影绰绰的往事。

95后的孩子很难体味70后80初的Beyond情结。在整整一代人的心里,黄家驹岂止是一个人名那么简单?《海阔天空》岂止是一首老歌那么简单?

那时我还年少,混迹在未通火车的拉萨,白天在街头当流浪歌手,晚上窝在小巷子里开酒吧。

有一天,我和成子,还有二宝,在拉萨街头卖唱。秋雨绵绵,行人稀疏,听众并不多。我们唱起这首《海阔天空》,边唱边往水洼里跳,往对方裤腿上溅泥浆。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却并不觉得难受。那时候手边有热茶,怀中有吉他,身旁有兄弟,心里住着一个少年,随随便便一首老歌就能把彼此给唱得暖暖和和。

暮色渐浓时分,有一辆越野车冲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们面前,狠狠地溅了我们一身的水。一个叫冈日森格的小伙子摇下车窗大喊:“诗人们,纳木错去不去?”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去啊去啊,免费请我们怎么不去啊?”

冈日森格龇着雪白的牙说:“我只给你们十秒钟上车的时间……”

二宝是个蒙古胖子,成子是条西北大汉,我是山东人里的L号,但是十秒钟之内,三个人、两把吉他、一只手鼓,很神奇地塞进了越野车后座。

我们在车上张牙舞爪地大声唱歌:“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后来我想,如果唱歌的那会儿能先知先觉的话,应该会把“寒夜里看雪飘过”改成“寒夜里被雪埋过”。

开到半夜,车过当雄,开始临近海拔约5000米的纳木错,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盘山路刚刚开了半个小时,忽然铺天盖地下起了大雪。雪大得恐怖,雨刷根本不管用。漫山遍野都是大雪,车灯不论是调成近光,还是远光,都不管用。磨蹭了好一会儿后,我们只好停车。

雪不一会儿就盖到了车身的一半,甚至把窗子也埋掉了一点儿。

我们问冈日森格要吃的。他摸了半天,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半个苹果,上面还有一排咖啡色的牙印,啃苹果的人明显牙齿不齐。我们面面相觑,笑得喘不上气来。

我们轮流啃苹果,像孩子般指责对方下嘴太狠。我们把车窗摇开,把雪拨开,一个接一个爬出车窗,半陷在雪地里打滚,往对方脖子里塞雪团。

我们把冈日森格从车窗里拖出来,一起在光圈里跳舞:跳霹雳舞,扭秧歌,弹起吉他边唱边跳。

我们唱:“……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未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吉他冻得像冰块一样凉,琴弦热胀冷缩,随便一弹就断掉一根。每断掉一根弦,我们就集体地欢呼雀跃。一雀跃,雪就灌进靴子里一些。

一个晚上,我们唱了十几遍《海阔天空》。

琴弦全部断掉以后,我们回到车里,有道是“福双至,天作美”:越野车的暖气坏了。

我们冲着黑漆漆的窗外喊:“老天爷,老天爷,差不多就行了啊,关照关照啊!”

然而,我們只能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取暖,边打哆嗦边哼歌。唱歌的间隙大家聊天,聊了最爱吃的东西,聊了很多热乎乎的话……如此这般,在海拔约5000米的地方过了整整一宿,居然没冻死。

藏地的雪到了每天下午的时候会化掉很多,太阳出来时才发现,离我们停车的位置直线距离60厘米,就是万丈悬崖。

头天晚上我们弹琴唱歌,那么蹦那么跳,最后一个脚印儿,有一半已经在悬崖外了,居然没滚下去……

大家笑着重新坐回车里,一颗颗心脏扑腾扑腾地跳。

冈日森格启动了车子,慢慢地开往高处。开到雪山垭口处时,他猛地一踩刹车,扭头给了我们一张苦瓜脸。

昨夜的雪着实太大,积雪成灾,几十辆下山的车堵在了窄窄的垭口上。人们站在车旁边捂着耳朵跺着脚,有些心急的车主甚至死劲往前拱,越拱越堵,挤道剐蹭的车主互相推搡着要干架,干冷的空气里有断断续续的咒骂声。

纳木错我们是进不去了。冈日森格说:“白跑一趟啊,兄弟们!”

我附和着他,叹着气,一边弯下腰去脱脚上那双冰冷潮湿的靴子。我正低头和靴子搏斗着,成子忽然伸手敲敲我的头,又指了指堵车的垭口,笑着问我:“大冰,我们去当回好人吧。”

我们下了车,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走下垭口,挨个车去动员人。

十几分钟攒起来几十个男人,大家晃着膀子拥向第一辆被困住的车,齐心协力地铲雪推车。一辆、两辆、三辆……最后一辆车被推上来时,已是半下午的光景,每个人都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浑身的汗都从脖子周围渗了出来,身上不觉得热,脸却烧得厉害,俯身抓起一把雪扣在脸上,这才好受了一点儿。成子的脸也烧得难受,于是学我,也捧起雪往脸上敷。

当时并不知道我俩的脸是被晒伤了,所以才发烧发热,由于盲目敷雪导致的热胀冷缩。后来回到拉萨,我们几乎很完整地揭下来两张人脸皮。

我和成子往脸上敷雪的工夫,二宝把手鼓拎了过来,说:“咱们给大家唱首歌吧。”我说:“干吗非要给大家唱歌啊?”

他指指周遭素不相识的面孔说:“原因很简单,刚才咱们当了几个小时的袍泽弟兄。”

于是,我们站在垭口最高处唱《海阔天空》,手鼓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一辆一辆车开到我们面前,每一扇车窗都摇了下来。有人冲我们敬个不标准的军礼,有人冲我们严肃地点点头,有人冲我们抱拳或合十,有人喊:“再见了,兄弟。”

所有的车都离开了,只剩我们几个人安静地站在垭口上,最后一句副歌的尾音飘在空荡荡的雪地上。我们沿着悬崖,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车。

二宝走在我前面,我问他:“胖子,昨天晚上好悬啊,你后怕吗?”

他没回头,只是大声说:“大冰,如果昨夜我们结伴摔死了,我是不会后悔的,你呢?”

有些东西哽住了我的喉头,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很多年过去了,去纳木错的路不再那么难走。

2013年的某一天,我伫立街头,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肚脯,一手拖着拉杆箱。

店里传来的歌声带我再度回到多年前的雪夜:“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

我在南方小镇的午后,一闪念间回想起多年前留在藏地的时光,止不住浮起一个潮湿的微笑。我微微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下。

你知道,从少年到中年,一年又一年,有些东西像烟一样地燃烧,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你知道,闪电过后,是倾城之雨洗涤天地人间。

但是,我年轻有为的兄弟,不论在风雨如晦中嘶声大喊有多么难,在疲惫的日子里放声高歌有多么难,不论在纷繁的世界里保持清醒有多么难,闪念之间,你会发现,总有些东西,并不曾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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